一切都如此熟悉，如此相似，某个惊人的答案呼之欲出——可还是差一点什么。
陆冷星仍旧整日魂不守舍，思绪飘忽，头痛虽然不再发作，但她觉得自己的大脑陷入一种奇异的状态。
差什么？
在小陆冷星家中的日子，一晃过去了一周多。
记忆么？
而陆冷星，在一模一样的地方，也有同样的一颗。
什么样的记忆？关于谁的？关于哪一部分？
小陆有一对英气的眉毛，在这张幼嫩天真的面庞上，格外显目。眉尖有一颗痣。
“陆姐姐，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小陆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周五，我们一起偷偷溜出去吧。”
而冰面，马上就要碎了。
陆冷星握着汤匙的手停住了：“去哪里？”
她的指尖在颤抖，有什么事实早已埋伏在冰面之下。
小陆把手指放在唇前：“小声一点，别让爸爸妈妈听见了。”
过了一两秒，陆冷星伸出手，也轻轻抚上小陆的前额。
陆罗辉和赵霖正在厨房忙活。
小陆的脸离她很近，孩童的面庞，天真童稚，还未长开。
“我想出门，买一个东西，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陆冷星望着小女孩，摇了摇头。
陆冷星有几分讶然，小陆一直是很乖巧的小孩，鲜少有这种想瞒着大人做什么的情况：“你想买什么？”
“姐姐……你真的没事吗？要不要我打电话给爸爸呀？”
小陆翘起嘴角，一脸天真烂漫的笑容：“你跟我一起去就知道了。”
侧过头，发现陆冷星仍然捂着头，表情看上去很痛苦，小陆担忧地凑上前，伸出小手碰了碰她的额头。
陆罗辉端着一锅汤走了出来，热腾腾的香气盈满饭桌，小陆兴奋不已：“是火锅呀！今天吃火锅！”
小陆皱起小眉头：“这几天电视上都在播奇怪的新闻呢。”
陆罗辉笑：“冬天就应该吃火锅，怎么样，小陆同学，尝尝爸爸的手艺，这是我亲手宰的鸡熬的汤底！”
“弗埃文新型人体冷冻项目将在今年圣诞节当夜进行‘入舱仪式’，本次项目以全球最新研发的冷冻技术为基底，目的是让更多人了解到现今科学可行的人体冷冻……”
小陆舀了一勺汤，小嘴煞有介事地鼓动着：“还不错啊，陆警官，鸡肉口感不错，汤底入味了，这次大有进步！”
“该疾病病因尚未判明，但在人群中传播的概率很微小……”
“谢谢美食评论家小陆的点评！”
“请广大居民朋友这几周内尽量不要出门，暴风雪在未来几日仍有持续并加大的趋势……”
“太客气了您！当然，比起赵女士的手艺，还是差了那么一丢丢的。”
“电视，电视，给陆姐姐找一些动画片……”
赵霖绷不住脸，轻笑出声：“得了，快吃你的吧。顺便给陆姐姐盛一碗汤。”
陆冷星深呼吸了好几下，大脑还是混沌胀痛。小陆给她倒了一杯水，又为她打开了电视：“陆姐姐，我们看看电视，转移一下注意力，不痛不痛，不难受！”
“给，陆姐姐。”
“嗯，有一点。”
陆冷星接过汤碗：“……谢谢。”
小陆忧心忡忡地望向她：“真的没事吗？你是不是脑袋很痛呀？”
“不用客气，陆姑娘，想吃什么自己夹，”陆罗辉笑呵呵，“你的事局里一直在调查，很快就会有结果的，别担心，说不定再过两天你就能回家。”
陆冷星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快爆裂开来，她强撑着拦住了小陆：“不，不要，我没事，小陆。”
小陆一边嚼着食物一边撅起嘴：“为什么陆姐姐不能一直待在我们家呀……”
“陆姐姐！陆姐姐！你怎么了？我、我给你打120！”
“说什么话呢小陆，陆姐姐有陆姐姐自己的家人，说不定现在没见着她都急坏了。我看你就是想天天缠着姐姐玩吧，作业也不写！”
……
“我有写！每天都有写！反而是陆警官你说话不算数，说好的会帮我检查，结果从来没有检查过一次……”
“乘坐升降舱登陆小岛之后，会有专门人员在那里等你们，你们只要按照计划上的地点集合就行。集合之后会发布你们的任务，每个人肩上的担子都很大，请大家拿出最认真、最勇敢的态度。相信我，当你选择参与这个计划之时，无论是你们的父母也好，兄弟姐妹也好，包括我们，包括全人类，都会为你们骄傲。”
陆警官掩饰性地咳嗽了一下：“爸爸这不是这几天忙吗……来来来，吃个鸡腿。”
……
“你爸局里这阵子事情特多，咱们连去看妹妹都抽不出时间，小陆，你要多体谅下他，乖。”
“一定要回来，姐，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回来！”
“我知道啦，你们二位都很忙，”小陆夹过鸡腿，高举而起，正色道，“为人民谋永福！小陆为你们感到骄傲！”
“嗯。”
陆赵二人大笑，陆罗辉揉了揉小陆的头，陆冷星坐在一旁，亦不自禁弯了弯唇角。
“你知道，这不可能瞒住妈妈多久，如果她问起来，我就会把一切都告诉她。”
周五，小陆趁着陆罗辉和赵霖上班，牵着陆冷星偷偷溜出门。
“谢谢你，无忧。”
连着下了几个月的暴雪，在今天居然有了止歇的迹象。
灰蒙蒙的相片中，她和陆无忧并排而立。
天空飘着碎末般的雪花，小陆蹦蹦跳跳，很开心。
“……”
街边是涌现而出的圣诞气氛，各处张贴着五颜六色的海报和装饰，但行人却很稀少。
“只是留作纪念罢了。来，看向镜头，笑一个吧。”
陆冷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天就是12月25日，圣诞节。
“为什么还要合影，这也是计划的一环么？”
“其实，这周六就是爸爸的生日啦！他的生日在圣诞节后一天，很特别吧，我想给他挑一个生日礼物，想了好久好久好久！”
“姐姐！你怎么了？”
陆冷星注意着街边的景象，有点儿心不在焉：“嗯，什么礼物，你想好了吗？”
陆冷星捂住头，漫画书被她撞翻在地。
圣诞节。
青之塔的房间，蝴蝶结，礼物盒，灰色相片。
行人虽然很少，但脸上大多洋溢着沉溺节日气氛之中的喜悦，也有结伴出行的一家三口。
无忧，陆无忧。
“我想送给他……一串佛珠！”小陆道，“我希望他一直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如果可以的话，工作最好不要那么忙一点点，就一点点就行。这样他就可以陪我一起玩了。”
“……”
“小陆你很喜欢你爸爸呢。”
“那你想过妈的感受吗？她如果知道你准备去做这样的事，她会有多伤心吗？”
“那当然！全世界我最喜欢的就是爸爸！”
“无忧，我已经决定好了。”
“为什么呢？”
“姐，你真的要去吗？”
“因为他什么事都能做到，他是警察，是大英雄，是全世界最了不起的人！当然啦，我也最喜欢妈妈！妹妹也是最喜欢！现在开始……陆姐姐也是我最喜欢的人了！”
陆无忧，陆无忧……
“你的最喜欢也太多了吧，小陆。”陆冷星失笑。
“陆无忧，我的妹妹叫做陆无忧，因为爸爸妈妈希望她一生无忧。”小陆冷星笑弯弯，“她才这么点大喔，小小一只，我平常都会和她玩的，但是现在这几个月都没办法出去……”
商场播放着《Jingle Bells》，小陆伴随着音乐，雪地靴在地面踩出轻快的节奏。
“小陆，她说你还有一个妹妹，她叫什么名字？”
“小朋友，你要买下这个，身上带的钱够吗？”
陆冷星翻着翻着漫画，那股无法言说的熟悉感又涌了上来，额前突突地跳。
“够！够！我攒了好久的！”
漫画的名字叫做《战士公主玛利亚》，讲的是一个勇敢的小女孩冒险的故事。
“那你是要把它送给谁吗？我们店里现在有免费的刻字活动，可以在商品上……”
陆冷星翻着小陆拿出来的漫画书，虽然一直被藏在角落里，但书页封皮都保护得很好。
陆冷星站在商场中央，灯光明亮到晃眼，人群如潮水般穿梭于她的四周，音乐在一遍又一遍不知疲惫地播放。
“我不会说的。”
Jingle bells，Jingle bells……
“陆姐姐，你可不要把我把漫画藏在这的事情告诉妈妈哦。”
铃儿响叮当。
家里突然来了个大姐姐，还和她有一样的名字，这下小陆可开心了，成天缠着陆冷星一块玩。
铃儿响叮当。
小陆冷星嘴上没说，见不到妹妹，爸爸妈妈工作繁忙，她其实很寂寞。
陆冷星茫茫然睁着眼，有人倒在地上，鲜血从口鼻涌了出来，露在外的身体变成了雪一样惨白的颜色，那个人一边流着血，一边从地上爬起来，在众人的尖叫声中，掐住了身旁人的脖子。
但是这连着几个月一直在下雪，没完没了，路都被堵了，去外婆家的高速也被封锁了。
铃儿响叮当。
小陆冷星还有个妹妹，两岁大，寄养在外婆家。一家人周末会把孩子接回来。
一个接一个，人们尖叫，逃跑，扭打，有人跑着跑着，突然也开始流血，抓住了身前的人，用牙齿咬住他的脖子。
小陆笑眯眯地朝她摊开双臂：“陆姐姐，家里没人了！我们一起玩吧！”
铃儿响叮当。
赵霖出门了。
“商场里有人疯了！在杀人在咬人！”
“不客气。”
“外面马路也有！一堆人都疯了！警察呢？快报警啊！”
“……谢谢。”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还在里面！把门打开啊！”
赵霖上下打量着她，道：“罗辉已经跟我说过你的事了，你就在这住下吧，把这当作自己家。”
“雪暴，雪暴今晚要来了！”
她看到了赵霖的身影，一瞬间又怔了神。
……
陆冷星推开门。
铃儿响叮当。
“行，妈妈知道的，乖，现在快去——”
“陆姐姐？陆姐姐！”
“那你一定记得路上小心喔！！”
陆冷星低下头，小陆牵着她的衣袖，怀里抱着一个小盒子：“你在发什么呆呀？”
赵霖叹了口气：“妈妈单位也停班了，但是有些事还没处理完，我得再去一趟。”
“……没什么。”
“好好好~咦，妈妈，这么大的雪，你还要上班吗？”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小陆紧紧抱着小盒子，“好开心啊，爸爸也一定会开心的。”
“那我先出门了，你好好待在家里，按时写作业、预习课本，听见了吗？”
两人走出商场，外头的风雪扑袭而来，陆冷星感受到那种无可名状的、撕裂般的疼痛感，又一次在脑中腾起。
“嗯嗯嗯！好的好的！”小陆冷星摇头晃脑，不管学习再好的小孩子，对不要上课这件事，都难以抑制内心的兴奋。
雪忽大忽小。
“是的，你班主任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这几天的雪下得太可怕，全体中小学停课两周，你乖乖在家里，好好写作业。”
好冷。好冷。陆冷星吐出白气，太冷了。
这个女孩有着跟她一模一样的名字。
刚刚在商场里的是什么？幻觉么？
是小陆冷星的声音。
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样的幻觉，那些画面，咬人的、杀人的、奔逃的画面……
门外传来小女孩满溢惊喜的呼声：“停课！？真的吗妈妈？真的吗？”
头疼。
粉红吊灯，薄薄的阴影，摇曳。
好疼。
陆冷星望着天花板上的粉红吊灯，发着呆。
陆冷星捂住了头，身子在微微颤抖：“小陆，你等一下，别跑那么快，我有一点难受……”
但世界上并不存在绝对光滑的蜡板，也就不存在完全被忘掉的记忆。
没有回应。
光滑的蜡板，等同于将一切记忆完全遗忘。
陆冷星抬起头：“小陆？”
柏拉图曾经有过一个学说“蜡板假说”。他阐述说，人对事物产生印象，就像是坚硬的东西在蜡板上刻下形状。随着时间的流逝，人逐渐失去了曾经拥有的印象，蜡板上的形状也开始消失，整个板面终将变得光滑。
雪地茫茫，小陆不见了。
人的记忆，是一种怎样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