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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辟天 第十章 拯救

飞廉苦笑:“说吧,到底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救他?”

冶胄疲惫地开门出来,一眼看到了月下等候已久的人,不由得惊喜万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云焕那家伙,居然真的还有你这样的朋友?”

帝都的夜降临了,匠作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铁城寂无人声,只有迦楼罗静静停栖在一望无际的石坪上,金色的双翅上披着月光,寒冷而孤寂。舱室里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丝一毫的人声,只有什么东西簌簌落下的声音。

“飞廉少将,”门后有人压低了声音,惊喜异常,“是你来了吗?”

“云、云少将……”空无一人的舱室内,有模糊的低语响起,宛如一个孤魂在夜里游荡,发出不甘的低吟,凄楚而绝望,“谁……谁来……救救他——帮我、帮我……救救他……只要能救他……无论怎样都……”

一直等了一个时辰,直到新月升上了天际,他才听到门悄悄打开的声音。

无数的珍珠在黑暗里滚落地面,一粒一粒如同星辰般闪烁。

叮咚的打铁声还在不断传来。想来匠作们还在劳作,冶胄一时间还脱不得身。如今云荒全境战云笼罩,各处不停有骚乱和起义,帝国需要出动大量的军队,所以,连铁城的匠作们也不得休息,每日埋头加班加点地打造武器吧?

随着舱室内金座上那个人的低语,整个迦楼罗发出了一阵阵的颤抖,仿佛一颗心脏反复地抽紧。在那样强烈的念力之下,巨大的翅膀发出了震动,仿佛是躯壳想回应灵魂里的这种请求,挣扎着想冲上九霄。

在城门关闭前,飞廉终于赶到了铁城。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整个帝都笼罩在深秋的寒气里,大街上寂无人声。他怕引起值夜之人的注意,便绕到了僻静的小巷里,站在断金坊后门的阴影里等待。

然而,无论如何挣扎,迦楼罗还是停在那里一动不能动——没有如意珠作为力量的来源,光靠着傀儡一个人微弱的念力,根本无法让这个可怕的机械真正飞起来!

飞廉,我们之间的缘分,终于是到头了。

“谁来……谁来帮帮我……”无助而绝望的声音在黑暗里蔓延,渐渐嘶哑——“帮帮我……否则……他会死……少将和他的姐姐,都会死在那个铜墙铁壁后的禁城里!”

今夜,必须要开始行动了……

颅脑里密密麻麻插入了金针,潇发出激烈的喘息,感觉自己的所有思维都被钉死。然而,她还是极力地挣扎,不想舍弃那些脑海里固有的记忆,成为彻头彻尾的杀人工具。不能忘……不能忘!即便是那样痛苦,也不能就此忘记……因为在其中,也依稀夹杂着微弱的暖意。

她的手茫然地垂下,袖子里,十只银戒发出细小的声音,冰冷而微弱。是了……今夜,她也要去做一件大事——幸亏飞廉有事走开了,否则,还要如往日那样在他酒里下药,令他一觉睡到天亮,不至于半夜醒来拆穿她的身份。

多少年前的回忆,忽然在那一刹席卷而来。

居然……连最后的一餐,都无法在一起好好地吃完吗?

“潇,在面对敌人的时候,我是无法再回头看的——所以,我要你在我背后。”将没有接受过傀儡虫控制的她带入征天军团时,他那样对自己说,睥睨着那一群窃窃私语的同僚——那群蠢材一定又在议论纷纷吧?因为他竟然选择没有受傀儡虫控制的鲛人当搭档,何况这个鲛人又身负着屡次背叛的恶名。

她松了一口气,颓然坐下,看着琳琅满目的菜肴出神。

征天军团建立后的七十多年来,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碧看着他,仿佛想看出这个和自己朝夕相处的贵公子到底做了一个什么决定,然而飞廉并未再解释一句话,抓起披风和佩剑,冲进了夜色,随即消失。

“是。”她静默地跪了下去。

“嗯?”碧有些吃惊——难道,又是要去找人商量如何营救云焕吗?她想劝阻,却不知从何开口。飞廉走到门边,顿住了脚步:“对了……今晚我可能不回来了,你先休息吧。”

“我允许你保留自己的意志,所以,作为‘活的兵器’,你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战斗方式。”他低声对她说——那是一个契约的建立。

“碧,我出去有点事,”他霍然长身而起,“你自己吃吧。”

那一天,他对她提出了三个要求——

碧无语,只是沉默地替他倒了一杯酒——对于云家,她向来甚少有好感,此刻也不想勉强自己说什么。飞廉没有喝,只是看着满桌佳肴,出了一会儿神。

“潇,我希望你能证明你的能力。你必须要远远胜过那些没有思想的傀儡——只有这样,站在这里的蠢材们才会住嘴,知道吗?”

她巧妙地把话题带开,飞廉果然就忧心忡忡地抬头看了看含光殿方向,担忧起另一件事来:“是啊……含光殿那边,看来也支撑不了多久了。唉,如果再不找出一个方法来救他,云家就真的死定了啊……”

“是。”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不会有事。”碧微笑着,夹了一筷子翡翠鱼到他碗里,柔声安慰,“那么一个小孩子,与世无争的,又不比云家姐弟——谁会把她怎样呢?”

“很好。”身穿银黑两色军服的少将露出了赞许的神色,微微点头。

她的笑容里隐约带着某种凄凉,然而坐在身侧的人没有发觉。飞廉满心喜悦地举筷,一边吃一边夸奖。吃了几筷,忽地感觉席间冷清许多,想起少了一个人,他不由得隐约有些不安:“碧,我今天出去找了一天,还是没有晶晶的消息……我怕是……”

“不过,我并不需要你证明你的忠诚。”他忽地转了语气,薄唇边露出冷冷的笑,提出第二个要求,“既然我允许你保留了自己的意志,自然同样允许你保留‘背叛’的权利——潇,如果不能忍受的话,尽管背叛我。”

碧微微笑了笑:“不是。只是想着你这几日太过劳顿,想给你补补身子。”

“不。”她紧闭嘴唇,吐出了一个字。

“好丰盛啊,今天怎么有时间大展手艺了?”他坐在桌前,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十八道菜肴,失笑道,“今天难道是什么节日不成?”

他顿了一顿,审视似的看着她的表情,似乎在思索她是否言不由衷。

“饿了吗?”她没有问他白日去了哪里,只是温柔地递过了筷子,“吃吧。”

“如果,某一日我遇到了更强的对手,战死了的话——你就自己逃吧!”沉默片刻,他又开口,这一次唇边没有讥诮的笑,严肃而冷漠,“别学那些没脑子的傀儡,非要和那些机器共存亡——那样不值得。”

暮色初起的时分,飞廉回到了府邸上,看到碧已经准备好了晚餐。

“不!”她霍然抬起了头,深绿的眼睛里闪过了光芒,陡然提高了声音——这个字清晰地传入了大堂上的每一个军官之耳,引得无数目光好奇地投射过来。

“不。我不能去救他,”然而沉默许久,她终于还是挣扎着做出了最后的回答,声音冷定——“我必须,先去做完我要做的事情。”

“这是命令!”他蹙眉低喝。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如此深切地理解了自己这个同门师弟。难道此刻,她却要在咫尺的距离内,眼睁睁地看着那羽白鹰折翅而坠?

“您说过我可以保留自己的意志,”她抬头看着他,决然反驳着“主人”的命令,“那么,潇自然可以选择听或者不听,不是吗?”

于是,就在寂静的暗涌中,隐忍了一生。

“……”他瞬间沉默了下去。

那样深藏隐忍的感情,几乎可以洞穿大地般坚厚的岩石,如此炽热却又是如此无望——因为不知道如何表达,所以从不开口;也从未真正地明白,到底自己在奢望着怎样一个结局。

周围传来窃窃的笑声和交头接耳的议论:“看哪,第一天就敢对主人说‘不’呢!”

白璎低头,默不作声。她和那个同门师弟只是陌路,百年来也只在师父灵前有一面之缘,此外的所有时间里,他们便是为了各自国家而战的对手了——然而一想起在古墓中那个冷酷军人埋首水中无声恸哭的模样,想起他是用怎样的眼神仰望着死去的师父,她只觉心底有波涛翻涌。

“云焕那小子那么嚣张,将来一定会死在这个鲛人手上……走着瞧吧!”

苏摩转过眼看着她,冷诮道:“你不会想去救他吧?”

“听说这个鲛人之前只不过是镇野军团的营妓,还谈什么驾驭风隼?云焕看上她,不至于是为了独食吧?哈哈!”

“碧说他已成废人,”白璎低声道,语音有些微的颤抖,“他是慕湮师父的爱徒,如果师父在天之灵知道了……”

然而在那一片耻笑中,他却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想明白这个鲛人内心到底是想着什么。忽然之间,他薄唇扬起,露出一个锋锐的笑,提高了语声:“好!既然如此,我一定不会让自己死在沙场上——潇,我为能拥有你这样的部下而骄傲。”

白璎不再说话,只是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光剑——银白色的剑柄上刻着剑圣一门的标记,小小的星辰正在闪着光,标示着她当代剑圣的身份。剑圣门下千百年来同气连枝,守望相助。而如今,她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同门陷入绝境?

他俯下身,将象征着军团傀儡标志的银色臂环套上她的脖子,咔嗒一声合拢——钢铁打造的环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记号:她的姓名、年龄和所属部队名称,以及主人的名字。

“但他也是沧流帝国的军人。”苏摩冷冷回答,“你莫非也动了恻隐之心?”

一旦戴上,除非战死永难除下。

“云焕,是我同门师弟。”终于,白璎开口了。

“遵命,”在命运的枷锁合拢的刹那,她第一次顺从地低下头,臣服于那个英挺冷酷的帝国少将,缓缓吐出了两个字,“主人。”

在她退出后,房间内又陷入了沉默。苏摩看着夕照中的白塔,仿佛回忆着什么。而他身后的黑暗里缓缓浮出了一个白色的影子,那个纯白色的女子锁着眉,仿佛有某种忧虑,定定望着含光殿方向。

是的,她和那些没有思想的傀儡不同,她始终保持着独立的意志。作为军团中唯一不曾服用傀儡虫的鲛人,她却比任何一个傀儡都更加忠诚——因为,是她自己在当日选择了成为他的傀儡,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即便是赴汤蹈火,也是百死而不悔。

“是!”碧退了出去。

人心向背的力量,又岂是区区虫豸可以相比?

“去吧。”他没有再问什么,挥了挥手,“子夜时分,等你的消息。”

那之后,他们一起度过了三年。

“智者……”苏摩眼神微微一变,抬头看着暮色中高耸入云的白塔——那是这个帝国的主宰,也就是他们此行的最终目标!巫真如今展露的术法已然如此高深,那么,白塔顶上的那个人,又该具有怎样的力量?

三年里他们共同驾驭着风隼,从云荒大陆的一头飞到另一头,每日里不是飞出去巡行,便是飞赴某地平息小规模的骚乱,生活平静而又紧凑。

“应该是出自于智者的传授。”碧低头回答。

她表现得很好,在每一年的军中比武里都能拿到第一,从未令他失望。整个军团中唯一能和她一较高下的,只有飞廉少将的鲛人傀儡湘——然而对方是受傀儡虫控制的鲛人,论灵活应变,则远远无法和她相提并论了。

苏摩点了点头,看着窗外的红光:“巫真具有如此大的灵力,也是罕见。”

她为他赢得了很多荣耀,辅助他在沙场上百战百胜,成为巫彭元帅称许的“破军”。然而平日里,他们之间却很少有交流。

“是的。”碧低声回答,“云焕少将回来后受到了军法处分,下狱拷问后已成废人,但元老院不放心,还想斩草除根——所以,眼下巫真云烛正在极力阻拦军队冲入府邸。”

他的话不算多,如果她不主动开口的话,他也一定是静静地坐着出神,肩背挺拔军容严整,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那种无意间流露的孤独感往往令她突然感到心脏缩紧,因为她清楚地感觉到他的不快乐,压抑着太多孤独和不甘。

“是吗?”那个声音微微一颤,喃喃自语,“云焕……被倾轧了么?”

她不知道那种异常的孤独和不甘是不是与生俱来的。因为她记得:在他只有七八岁的时候,眼里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表情。

“因为前几日星象有异,元老院担心破军会带来极大灾难,故此先开了杀戒——”碧低声回禀,看到黑暗里居然还有一个白衣的女子,正在倾听着她的回答,“当然,这也只是一个借口。十巫相互倾轧已有多年,其中有人想找机会灭了新兴的巫真一族。”

他不会记得她,因为那时候他还太小,而夜又太黑。然而,她却不能忘记十几年前那一对汲水而来的姐弟。

她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抬起眼请求海皇的指示。苏摩望向黑暗里,似乎也在诧异为何对方会忽然开口,但终于是点了点头,示意碧如实回答。

那样寒冷的黑夜里,吐着血的她被从营帐里拖出,床上一片狼藉。那个副将不停地擦着嘴,喃喃地骂娘,指挥下属将奄奄一息的鲛人扔到了营外,醉醺醺地扬长而去,摸向另一个营妓的帐篷。

碧大吃一惊。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小心翼翼地查看过周围,但没有发现这个黑暗的房间里居然还有第三个人!这个人……居然消弭了存在感,让她毫无知觉,是谁?

她匍匐在冰冷的沙石地上,感觉身体里的血液已然被一口口地吐尽。

“为何族灭云家?”然而,却是另一个声音终于按捺不住,蓦然开口。

真好啊……终于是可以死了吗?

“云家……”苏摩在黑暗中沉吟——是桃源郡里曾经交手过的云焕吗?帝国军队里唯一一个可以和他一战的少将……海皇不由得微微冷笑起来:沧流帝国真的是国运将尽了吧?动乱将起的时候,居然还要将难得一见的精英诛灭!

她活了两百多年,已然太长——长到,她已经无法再背负这样深重的憎恨和绝望了。她希望有人来杀了她,可是,连这个奢望都没有人满足她了。她早已被所有的人抛弃。

碧站住了身,恭谨地回答:“禀海皇,东北角是圣女云烛居住的含光殿。大约是因为元老院想要诛灭巫真一族,从而遭到了云家抵抗。”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无声地笑了起来,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朔方城十一月的夜冰冷彻骨,沙风呼啸,干燥而暴烈。

她走到了门边,忽然听到海皇在后面问了一句:“碧,我看到帝都的东北角上有血红色的结界——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夜很静,冻僵的手足上,几乎可以听到肌肤一寸一寸开裂的声音。她不甘地抬头看着夜空:在海国的传说里,每一个鲛人在死后都会升到天空中,变成一颗闪耀的星辰——可为什么在她临死之前,还无法看到那些星星呢?那样……至少可以让她在族人平静善意的注视里死去,无论她的灵魂能否升到天空上。

碧没有多话,只是用双手捧起银戒,往后退了一步:“属下告退。”

那一夜,如果不是那一对姐弟,她一定会在西荒干燥冷酷的风沙里死去。

“去吧。”海皇松开了手,戒指掉落在碧的手心——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引线垂落在戒指后面,拖出丝丝缕缕的光。

然而醒来的时候,却是在一个大木桶里,有温热的水浸泡着她干裂的肌肤,还有一只手拿着布巾,不停地温柔擦拭着她嘴角沁出的血。

“是。”碧微微弯了一下腰,领命。

“啊,你终于醒了?”在她睁开眼的刹那,一个少女惊喜地说。

“从铁城南边的正门明德门开始,穿过皇城直抵禁城的承天门,沿着朱雀大道,每一个十字路口的中心位置埋下一个,”苏摩低下眼睛,静静地吩咐,“今晚子夜之前,必须全部完成。”

篝火一明一灭,映照着少女秀丽的侧脸,宁静而温暖。

“是。”碧并没有好奇,只是接受了这个命令。

她迟疑地看着那个孩子,还以为是幻觉——那个才十三四岁的少女有着雪白的肌肤和纯金色的长发,显然是沧流冰族的子民。然而奇怪的是,她的眼睛却不是冰族该有的湛蓝色,而是透出隐约的黑色来,美丽不可方物。

他伸出手,吩咐道:“帮我把这些东西,镶嵌入指定的地点。”

应该是混血的贱民吧?所以,被赶到这个苦寒之地居住?

她还没来得及从惊讶中回过神,苏摩已经走到了她面前,伸出手,将一串东西垂落在她眼前——那是一串十枚戒指,款式奇特,每一个上面都系着一条引线,相互交击着发出轻响,在昏暗的室内折射出美丽而鬼魅的光华来。

“弟弟,快把烧好的水拿过来,桶里的水又开始冰了!”西荒的夜里风非常冷,少女试了一下水温,侧过头,对着另一边焦急地呼唤,“快一些呀!”

这,就是传说中的海皇血脉?

她浮在桶里,微微一惊:在西荒,水是极其珍贵的,一个家庭需要有专门的壮劳力每日往返上百里,才能背回足够的水——而他们,居然是将背回的水全数给了她?

“那么,这一次,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苏摩的声音终于从黑暗里移动过来了,走到她面前来,那一瞬,碧看到了他的脸,忍不住地发出了低低的惊呼——那样的容貌如闪电一样照亮了昏暗的室内,宛如天神降临。

“不行……”她微弱地推脱,“你们的水……”

“是。”碧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承认。

“没关系,最多再连夜去背一趟。”那个少女柔和却不容反驳地开口,按住了她的肩膀,“你是一个鲛人吧?如果不泡到温水里,是会没命的呢!”

苏摩笑了笑,但却并未流露出什么,只是顿了顿,继续话题:“碧,我听如意夫人说,你是复国军里级别最高的间谍,立下过很多大功——包括前几日靖海军团围攻大营,也多亏事先得了你的情报,才不至于全军覆没。”

她怔怔凝望着那一张美丽的少女的脸——没有星月的夜色下,那双眼睛是如此洁净无邪,与她前半生看到的所有充满了欲望的眼睛截然不同,宛若圣女。

“背叛……”海皇喃喃念着这两个字,语气却有些奇特,“复国军里,也有叛徒吗?”

篝火旁的男孩子拿下了瓦罐里滚烫的水,走了过来。他提起瓦罐,将热水沿着桶壁小心地倒入。一边倒,他的姐姐一边试探着水的温度,直到认为足够温暖才让他放下了手。

“属下本来昨日得了文鳐鱼传信,当晚就想赶来——只是……”碧顿了一下,终于开口,“只是部中有同僚背叛,事发突然,所以耽误了一夜。还请海皇见谅。”

“那些家伙真是一群畜生。”他忽然开口,冷冷道,“连继母都没这么对我们过。”

“暗部……”那个人微微沉吟,开口道,“为什么今天才来?”

她惊住,抬头看着那个孩子的眼睛——和姐姐不同,那个男孩的眼睛是冰蓝色的,有着一切沧流冰族该有的特征。然而,他的眼睛完全不像是一个孩子……她无法描述那一种感受。在那一刹那,她仿佛是看到了一只被关在笼子里长大的兽。

碧低下了头,单膝向着黑暗里跪下,声音里带着极力压抑的激动:“是!复国军暗部队长碧,特来参见海皇。”

那才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你是……”终于,那个人开口了,松开了引线,“碧?”

那时候,他才只有七岁;而她,已经活了两百多年。那是她第一次被人所救……而那之前,所有的人——无论是同族还是冰族,战友还是敌人,无一不对她投以冰冷憎恨的眼神。

黑暗里,她隐约看到一个优雅绝伦的侧影。当先引路的文鳐鱼停在他肩头,摇头摆尾地喃喃说着什么,黑暗里的人在侧头凝神倾听,青碧色的珠光笼罩着他——碧蓦地一惊,忍不住激动得全身发抖。这、这是如意珠!那么,眼前这个人,确实就是传说中新任的海皇了?!

唯有那一夜是温暖的。那种浸没了全身的暖意浸透了骨髓,多年后犹自残留在身体里。

她正感诧异,忽然间觉得喉间剧痛,有无形的引线割破了她的肌肤。在血流下来之前,她紧急顿住脚步,不敢再动一步:“海……海皇?”

从砂之国活下来后,她曾经发誓要找到那一对姐弟,报答那一夜的滴水之恩——或许,那并不是为了报恩,而仅仅只是需要一个活下来的理由……她尚被某些人需要,尚被某些人关爱,并不是没有丝毫的存在价值。

暮色初起的时候,碧悄无声息地掠入窗口,惊讶于室内居然如此安静——难道文鳐鱼传错了话,海皇不是在这里吗?

而上天终于成全了她一次,让她在帝都重逢了那一对姐弟。

人的一生里,绝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十几年过去,那个寒夜里汲水的孩子如今已然是英姿风发的帝国少将;而她,却还是当时那般的模样——生命和时间对两个不同的民族来说,原来是如此不对等的东西。

太晚了……太晚了啊!当一开始他背负着那个肮脏秘密来到她面前时便已经太晚;当结束时她从白塔顶上一跃而下时便已经太晚——在宿命的交叉口上,他们在百年前便已经生生地错过。即便如今能再度相逢,即使他背天逆命地试图改变星辰轨道,一切也已经无法挽回。

她在那个少将面前低下了一直昂着的头,恭谨地称他为主人,任他俯身将钢铁的臂环锁上纤细的脖子。那一刻,她竟没有丝毫背叛民族和国家的耻辱,只觉得有断绝一切后路的轻松。

他们两个人,再也不是昔年白塔顶上那一对绮年玉貌的懵懂少年。

而那一道禁锢,反而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感觉。从此,她只属于一个人,那些家国荣辱全部化成了灰烬,他就是她存在的理由。她甚至感到某种欣慰。过了那样长时间暗无天日的岁月,直到如今,终于有机会做一点什么,令自己的生命焕发出新的光彩来。

他空荡的语音在黑暗的房间内回荡,仿佛命运无声的宣判,令她如坠冰窟。是的,她已经不再是昔年懵懂纯真的小郡主,束缚着她的也不再是种种王室的繁文缛节,而是更加强大的信念和使命——如同他现在也有全新的身份和责任。

她终于是活过来了!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

那一瞬,她几乎无法克制住内心乍然涌现的悲哀,就要屈服在这样突如其来的软弱之下——她向着他伸出手去,指尖颤抖,无数悲喜在心中呼啸。然而就在此刻,苏摩却蓦地睁开了眼睛,漠然地开口:“如今一切都过去了。”

那之后,她追随着他南征北战,度过了三年。

黑暗里浮现出绝美的轮廓,高傲而冷清。就算是过去了上百年,沧桑变幻,风霜满面,她却依然可以从这个人的侧脸中看到昔日那个少年的模样,提醒她曾那样爱过这个人。

她是聪明而顺从的,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更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只是那样沉默着,做好了一个优秀傀儡的本分,眼看着他一步步地血战前行,用剑在森冷严酷的帝都里杀出一条血路,青云直上步步高升。

白璎猛地一震,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渐渐涌上了泪光——百年之后,他第一次承认曾经亏欠于她。她明白,这样的说法,已然是这个生性孤僻高傲的人最委婉的道歉方式。

他很幸运,除了拥有出众的天赋之外,还有着一个受到智者大人宠爱的姐姐以及一个不遗余力教导他、提携他的上司。

“而现在,两清了。”

很多人都私下议论,说他会是巫彭元帅的接班人,下一任帝国的战神。更多的人争先恐后地投靠到门下——本来人丁寥落的云家忽然间就有了上千的“远亲”,门庭若市,歌舞升平,一扫在西荒时的冷落。

“无谓?”苏摩忽地冷笑,只是合起了眼睛,许久,才开口一字一字回答,“不必谢我——这条命,是我欠你的。

她想,这一回,他应该不再感到落寞了吧?毕竟,如今的一切对一个西荒的贱民孩子来说,简直就是梦幻一样的景象,几生几世都无法触及。

“我已经不再是白璎,而只是空桑人的太子妃。”她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低声道,“非常感谢你给了我新的生命,让我有了一个赎罪的机会,可以再度为空桑而献上生命,而不是如同百年前那样无谓地死去。”

然而,他依然还是那样沉默,依然还是经常一个人出神,依然还是透露出那样的眼神,依然还是……孤独而不甘。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面无表情。

她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心还是忍不住再度缩紧。他到底要什么?要怎样才能快乐呢?站到最高点上可以吗?获得人所未有的力量可以吗?除了那个已然不属于他的姐姐之外,还有没有什么人或事,可以让他暂时展开一下眉头?

白璎沉吟着,缓缓开口,似斟酌着用词:“你知道,我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我……我不能再像很多年前那样任性了。”

他……可曾真正地懂得怎样去爱一个人?

神戒的辉光映照着她的脸,柔和而又宁静。如今的空桑皇太子妃,已然不再是百年前那个羞涩苍白的贵族少女。她心里有着自己的选择和决定,即便是多么艰难和痛苦,也不会再如百年前那样以一死来逃避。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少将的眼里她是以何种方式存在——她不是一个人,只是他不可或缺的武器、战斗中的左右手。而他是一个好的主人,知道如何将一件武器发挥到最大效用,平日也懂得如何去爱护。

白璎默然,并没有否认。

只是,那种爱护是无情的——在必要的时候,他依然会毫不犹豫地拿她挡住刺过来的剑——犹如在桃源郡遇到苏摩时一样。

“我知道你的决定。”他的眼神毫无变化,似只在漠然地说着一个事实,“你将作为空桑的皇太子妃活着或死去,不会再有别的——是吗?”

然而,她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怨恨——

“是。”白璎微微叹息,低头看着手上的“后土”神戒。

“如果无法忍受,你也可以背叛或者逃走。”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然而,黑暗里的人却更快地截断了她的话,语气在一瞬间重新变得漠然,看着窗外的暮色,声音洞彻而冰冷,“既然你重新醒了过来,那便表示,你已然做出了某种决定。”

最初立下契约的一刻,他就那样明确地对她说过,却被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本就是一个天地背弃的人,她所有的愿望,也仅仅是成为一件最好的武器,能够陪伴他一路血战,直到登上最高点。

她终于开了口,迟疑着:“苏摩……”

可是……可是……难道时至今日,就要终止在这里了吗?不!绝不能就此罢休!不甘心……如果是这样的话,死都不甘心啊!

在暮色里,苏摩从她眼睛里看出了什么,忽地开口:“你在想什么?”

有谁、有谁来……帮帮我……

她一直沉默着,感觉内心种种思绪纷乱如麻,指尖微微发抖。

黑暗的迦楼罗舱室里,她无声地呐喊,无数的珍珠滚落在冰冷的地面。

可是,尽管如此……你又怎能做到如此的地步?此刻在无色城里无法走出一步,只能仰望伽蓝帝都里种种巨变的你啊……在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不甘心?

月至中天,清冷的光辉洒落在迦楼罗的双翅上,淡淡的金光在攀缘而上的人脸颊边浮动,衬得两个人仿佛是在金色的波浪中无声无息上升。

身为空桑的皇太子妃,最后一任白族的王,“后土”神戒的持有者——我早已抱定了为空桑而死的信念,无悔亦无憾。但,你却并不愿意我就此以身相殉,而希望我以别的方式继续活下去?

冶胄领着飞廉来到了空无一人的断金坊石坪上,从云梯一步一步地攀向紧闭的舱室。

真岚……你知道自己无法前来,竟不惜借助了苏摩的力量吗?

一路上,冶胄没说一句话,他不便多问,心里忐忑。飞廉一直在猜测这个铁城名匠半夜带他来这里的原因,却怎么也想不出这么做会有什么帮助。他的内心甚至有了短暂的动摇,觉得自己可能是踏入了某个圈套。

白璎怔住,忽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是真岚?在诀别的那一刻,她一直以为她的丈夫并无知觉,或者说,即便是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他也没有什么立场来表示反对。因为他是空桑人的王,又如何能阻拦这一场事关国运的魔神决战?

然而,不等他将眼下诡异的情形整理出个头绪来,脚下忽地一震。

“是真岚告诉我的。”苏摩没有隐讳什么,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感受到脚下这个巨大机械居然在战栗,飞廉忍不住低声发问。他将手指放在机械金色的外壳上,清楚地感觉到那薄薄的金属上一阵阵传来由内而外的颤抖,仿佛有一颗微小的心在巨大的壳子里反复地缩紧。

她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我要来这里?难道是……”

“迦楼罗……是在哭吧?”冶胄轻抚着机械外壳,低声叹息。

白璎手指微微一震——和她的目的一样?难道他也知道了魔的力量所在,所以特意前来一同封印那个破坏神吗?不可能……他又怎会知道?这本是空桑人的秘密,只有双戒的持有人才能确定的事!

“哭?”飞廉诧异。

苏摩眉头微微蹙了一下,简短地回答:“和你的目的一样。”

“进来吧。”冶胄已经打开了舱室上的锁,回头低声道。

“苏摩……”最终,白璎先平静了下来,“你为何也会来帝都?”

冷月下,舱室打开了一半的门犹如一只半开半阖的眼睛,幽黑得深不见底。飞廉略略迟疑了一下,仿佛是在猜测舱室里到底是藏着死神还是救世主,然而只是一刹那的迟疑,便毫不犹豫地抬足,踏出了最后一步。

黑暗的角落逐渐扩大,最终将整个室内都笼罩在一片昏暗中——仿佛宿命和回忆的影子在这一刻追了上来,将好不容易得到安静相处机会的两人重新笼罩。在那样的重压下,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相对,仿佛体味着种种悲凉和怅然。

无论如何,事到如今已经是无路可退了!

长久的沉默中,外面的天色却缓缓暗了。

“啪。”乌金的舱门在身后关上,整个舱室内一瞬变得不见五指。然而,在墨一样的黑暗里却闪烁着无数的星星。飞廉在踏入舱室的刹那惊住,怔怔地看着这梦幻一样的景象——

然而,那寥寥几个字却仿佛最严酷的封印,需要无限的力量去开启。

无数的明珠铺满了冰冷的地板,闪着幽幽的光,宛如黑暗里浮出了无数的星星。那些星星在地上时隐时现,一粒一粒疏疏朗朗,仔细看去,竟然是呈同心圆分布。

无数的声音在心底里呼啸,排山倒海而来,仿佛要突破胸臆里钢铁的牢笼,逼着他对眼前的人冲口说出埋藏已久的那两句话——那两句话……都只有三个字。

在这个明珠之海的中心,静静地放置着一把闪着冷光的金色椅子。椅子上那个鲛人睡去了一样坐在那里,一头深蓝色的长发水一样流淌下来,一直铺到了地面——然而,却有一粒粒的珍珠从低垂的睫毛下接二连三滚落,滴答滴答,轻轻在地板上跳跃。宛如梦幻。

苏摩定定地看着她,心里有前所未有的平静——种种与生俱来的黑暗和憎恨都悄然隐去了,他仿佛回到了无限久远的从前,前世的记忆和此刻重叠。白璎……白璎。这两个字在百年后依然保持着那种魔力,当他在白塔顶上的黑暗里苦苦挣扎取舍,当他在慕士塔格的冰雪里完成了身心的蜕变,当他无数次在流浪的路途上濒临死亡……无数个黑暗的长夜里,这两个字,曾无数次浮现在心底。

“谁来……救救他啊……”模糊的低语响彻了舱室,时远时近。

她在他的掌心无声哭泣,眉目静好,一如百年之前。

飞廉怔在当地,一直到听到这句话才回过神来——这、这声音……从哪里传来?这分明是潇的声音,可是,被固定在椅子上的鲛人却根本没有开阖嘴唇!这是怎么回事?这个鲛人居然可以将心里的话直接传送到他耳畔?

他忽然如释重负地微笑起来,一切都是值得的。付出了那样巨大的代价,不惜舍弃了族人,扭转了星辰,悖逆了天地——他的手,终于能穿越时空和宿命,触到了她的脸。

这是念力,还是别的什么?

这一次……终于是真的了!

他惊骇地往前踏出了一步,却听到了那个鲛人说出了云焕的名字:“云少将……谁……谁来……救救他……”

她的脸苍白如雪,仿佛是冰做的肌肤玉做的骨。唯有泪水是温热的,顺着他指尖一滴滴滑落,证明了眼前这个人存在的真实——是真的……是真的!这不再是遥远的回忆,也不再是无法触摸到的影子。

他忽地呆住了,隐约明白了什么,回头看着冶胄,对方也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白璎。”他终于清楚地吐出了这个名字,抬起了手,一寸寸触及她的脸。

“如你所见,迦楼罗已经研制成功。”冶胄终于开口了,走过去将手放在金色的头盔上,“不过,也出现了超出我们预计的异常。虽然这个鲛人已经被融入了这个机械,成为‘迦楼罗之魂’,但她却依然保持着强烈的个人意志!”

清晰到,能感觉出泪水的温度。

飞廉一惊,看向那个已然被钉死在金座上的鲛人——那里,无数引针密密麻麻地插入了鲛人的颅脑,将她的整个身体和机械融为一体。潇的身体在颤抖,于是整个迦楼罗也由内而外地发出了一模一样的战栗!

可是,却为何比以往任何一次梦境都要清晰——

飞廉定定地看着潇,然而和机械融为一体的鲛人看上去毫无生气。

“请……请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苏摩。”那张脸在咫尺外的上方,悲哀地凝视着他,轻轻开口,语气宛如梦幻——是做梦吗?一百年了,他曾经在无数个梦境里看到过一模一样的脸;每一次,那个幻象都消失在他将要触摸到她的一瞬……这一次,还是在做梦吗?

是死亡了,还是以另一种方式生存着?

他定定看着面前俯下的脸——不、不是白薇皇后!

“不,她还活着,但只是以迦楼罗的形体而存在——武器被赋予了生命……我们,终于达到了神的领域!”铁城名匠轻轻抚摩自己的杰作,眼中露出了骄傲之色,叹息道。然后忽地抬眼看他,低声道,“你听到她的请求了吗,飞廉少将?”

谁?放……放开手……不要碰我……神思有些恍惚,苏摩睁开眼看着面前的人,眼神却忽然变了——有泪水坠落在他的脸上,温热而湿润。

“谁来、谁来帮帮我……救救、救救……云少将……”

“苏摩,苏摩。”沉默中,他听到有人在急促叫着他的名字,有一双手伸过来,托住了他向下沉的身子,紧紧抱住了他,仿佛想分担他体内分裂的痛苦。

那个声音回荡在舱室里,仿佛一个孤魂在不甘而绝望地挣扎,对着他拼命伸出手来。

在半个时辰的痛苦绞杀之后,苏摩终于放开自己的手,一声不响地沉入了黑暗的最深处,闭上眼睛。每一次自残之后,他都需要以极快的速度来弥合伤口。

“去,回应她吧!”冶胄看了飞廉一眼,“看看她能为你做什么!”

房内寂静如死,只有急促的喘息。

飞廉骤然明白了过来,心里一沉。

外面湖上的黑色波浪在消退,镜湖之水仿佛被某种无形力量重新压制,渐渐平静。

“潇,我想救云焕,”毫不犹豫地,飞廉走了上去,在那个没有知觉的鲛人面前俯下了身,看着她紧闭的眼睛,一字一句,“可是……你告诉我——要怎样才能把他救出来?”

“不……”他却是极力地抗拒,想从这种光里挣脱。“后土”的光如影随形地笼罩下来,柔美纯白,一分一分将他眉心溢出的黑暗之色压制。

机舱的战栗在一瞬间停顿,仿佛不敢相信这个深夜前来的军人会做出如此许诺,整个迦楼罗陷入了极度的寂静。然后,又仿佛狂喜一样剧烈震颤起来——无数的金属在共振,那些薄片发出了尖利的低啸,在密闭的舱室内如同海啸涌来。飞廉一瞬间仿佛失去了听觉,只是看到无数明珠迅速从鲛人眼角沁出,滚过深蓝色的长发,落到了地上。

“苏摩……”白璎从长久的沉睡里醒来,掠到了黑暗角落,将手放在那个苦痛挣扎的人的额头上,急急低呼着他的名字。“后土”神戒发出了纯白色的光,笼罩在海皇身上,水流一样进入了脑部,以“护”之力量催合着受到损伤的一切。

“是吗……是吗?你……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救他?”

“苏摩!苏摩!”在意识消退的刹那,她听到自己开口发出了惊呼——那已经是白璎的声音。在那一刹那,那个优柔的血裔终于如此强烈地凸现了自身的意志,夺回了这个身体的控制权。

潇的声音响彻了舱室,狂喜着。

身心转换在一瞬间完成。

“是。”飞廉点头,“我不能眼看着他死。你会帮我吗?”

一念未毕,身子忽然一震。白薇皇后张了张口,胸臆中有什么东西硬生生地冲出来了,刹那间这个身体已经不由自己控制——

“会!当然会!”潇的声音狂喜,整个迦楼罗都在战栗,“可是……可是……我不能动……该怎么办?”

白薇皇后反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里露出隐秘的笑——白璎,我的血裔……终于,你还是按捺不住了吗?如果你真的如此焦急,如此担心他,为何却要借助我的手呢?你该醒来了。

该怎么办?飞廉也被问住了,只能抬起头看了看一旁带他来到这里的名匠。冶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点了点头,忽地一把按下了某个机簧:“既然你们两个人都那么想救他,那么,就请坐到这个位置上来!”

看着对方那种痛苦挣扎的样子,她忽然感觉到心里有微妙的起伏,仿佛有一个声音苏醒过来了,急切地催促着她,想要上前查看那个人的情况。

“咔嚓”一声响,金属的地板忽然滑开!

白薇皇后变了脸色——到底是什么东西一直蛰伏在他的心里?

一块金色的板从舱室腹下无声无息升起,一边升起一边迅速变幻着形状,一层层地展开,在短短片刻内化成了一把巨大的金色椅子,静静与潇的金座背向而立,宛如孪生的镜像。

苏摩紧紧抱着额头,十指之间凝结出了淡淡的光。那些光之线,居然一寸寸地消失在他的颅脑中!引线透入颅脑,急速地绞动,仿佛想把整个头颅搅碎——那种痛苦让苏摩一时间无法再说出话来,然而他却一声不响,并没有停止这种骇人听闻的自残。这样的狠毒,仿佛是要绞杀某个蛰伏在颅脑中的东西!

有一个同样的金色头盔,从舱顶的暗门中落下,垂吊在了金座的上方。

“苏摩!”她低低惊呼了一声,“你怎么了?”

飞廉惊骇地看着这一变化——这是什么……巫谢他们在几十年来,居然做出了如此了不起的东西!那、真的是接近“神”的创造吧?

这个鲛人之王的身体里……到底、到底还藏着什么样的东西?

“这才是迦楼罗的主座,”冶胄低声解释,“也就是主宰者的位置!”

怎么回事?苏摩身上的灵力忽然起了极大的波动,身体里透出一种看不见的黑色的光来!那些光在不停地起伏挣扎,似乎要挣脱躯体的束缚,从他的眉心里透射出来!

“什么?”飞廉一惊,然而迅速地明白过来了,“你让我操纵迦楼罗,去把云焕……”

不!不可能。这些水,仿佛被某种力量召唤着向帝都奔腾而来!能控制天地间“水”之力量的,唯有……她霍然回头,看着按着眉心露出苦痛表情的新海皇。

“对!”冶胄眼里闪过雪亮的光,击掌道,“就是这样!”

开镜之夜已过,难道是湖底的蜃怪又再度作乱了?

飞廉惊住,一时间有些无措,看着巨大舱室内那两把金色的椅子:一把巨大而简洁,另一把却纤细而精致,两者背向而立,仿佛镜中倒影,一株藤上生长而出的两颗果实——他知道无论谁一坐上那个位置,便将拥有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

她扑到了窗口看出去,脸色也是一变:方才日中的天色骤然暗了下来,镜湖上无风起浪,汹涌起伏——那些浪是暗黑色的,平地而起,高达三丈,呼啸着向伽蓝帝都卷来,仿佛一排排巨大的水底怪兽争先恐后地奔跑过来!

“请……救救他……救救他……”那个鲛人傀儡的声音在不断地回响,带着哀求和绝望,“救救……我的主人……”

“好大的浪!天啊……”

他看着空空的主座,低下了头,迟疑片刻——真的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风怎么忽然起了浪?这、这……不是做梦吧?”

“如果我有驾驭机械的本领,就绝不会麻烦少将。”仿佛看出了他的犹豫,冶胄眼里慢慢变成一种铁灰色,低声道,“可是……不是每一个铁城贱民都可以进入演武堂和征天军团接受这方面训练的。”

“看,快看!湖上起浪了!”

飞廉一怔,迟疑道:“真的可以?现在我们没有如意珠……”

他紧紧地握着手心的如意珠,青色的灵珠在他掌心里闪烁,微凉的湿意仿佛沁入了他的骨髓,安抚着他狂暴的情绪。白薇皇后惊讶地看着他,眼里流露出担忧的光。然而,此刻周围街坊里忽然发出了错落的惊呼——

“没有如意珠,可以尝试别的方法——这个我来想办法,你只要选择是否和我一起去救他!”冶胄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不能再等了,再下去整个云家会全族被灭!”

这、这是什么?是谁的声音?难道是阿诺那个家伙,他还活着吗?!

冶胄抬头看着他,声音冷酷:“如今,潇愿意为云焕而战,我愿意为云焕而死。少将,你说你是云焕的朋友——那么,你是否愿意为他坐上这个位置?!”

身体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呼喊,要挣脱他的束缚,跳出来挥动锋利的引线,把这个肮脏帝都的一切搅得粉碎。那个杀戮欲望是如此强烈,几乎要压倒他的理智。毁掉它……毁掉它!毁掉那些肮脏的东西,毁掉那禽兽不如的一族!

飞廉咬紧了牙,双手微微发抖。他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背弃家族,舍弃荣华,这对他来说并不是无法承受的事,事实上这正是他多年来一直想挣脱的锁链;他怕的却是自己一旦走出了这一步,整个巫朗一族就会被连累!

这个肮脏的、该遭天谴的沉沦之都!

“不用担心。到时候你戴着这个头盔,没人会认得出。”仿佛看出了对方的顾虑,冶胄开了口,显然已经经过深思熟虑,“迦楼罗的力量巨大,可以轻而易举地达到我们的目的——只要将云家姐弟送到安全的地方,你就可以返回。”

每一处都镌刻着昔日肮脏的、苦痛的回忆。这些街道,这些建筑,这些人的脸……那是百年以来,在他噩梦里反复出现过无数次的景象。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就是杀了他,他也不愿意再踏入这个地方一步!

他说着,举起了一只手:“我发誓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事毕,你照旧可以过原来的生活。”

这里的一切都让他窒息。

飞廉眼神剧烈地变化着,他知道这一步踏出,前方便是不可预知的深渊,此后将会发生什么他无法知道,也不会再由他控制。

等不及了……一进入叶城,种种早年的记忆便被唤醒了。一路朝着帝都走去,一路便有更多的黑暗记忆苏醒过来——内心的浪潮越来越汹涌,那片黑暗的大海在呼啸,几乎要把他兜头湮没。他只能极力在其中挣扎,不让那些黑暗的回忆将自己吞噬。

“求……求你……帮帮我……”那个声音却再度响起来了,充斥了黑暗的舱内,远远近近,如泣如诉,“救救、救救……云少将……”

然而她的同伴只是看着虚空里肉眼看不到的连绵结界,冷冷道:“我只是想知道,再按这样的速度往前走,一道一道破除屏障,要多久才能抵达白塔?我已经等不及了。”

黑暗中,飞廉终于缓缓抬起手,无声地握紧了金座冰冷的扶手。

她沉吟了许久,终于还是长长叹息了一声:“七千年前我不懂得他,七千年后,我更加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霍然转身,坐入了巨大的金色椅子,将双手放在了两侧扶手上,肩背挺直地靠着椅背,闭了闭眼睛,看着冶胄,眼神克制而平静:“开始吧!”

“可为什么他没有让十巫来阻止我们呢?”白薇皇后喃喃道,同样不解,“难道他是想以个人的力量来解决一切,一对一地来进行最后一战?不,他应该不是逞匹夫之勇的人……或者,他另有打算?”

“咔嚓。”轻轻一声响,金色的面具滑落下来,遮住了他的脸。

难道……塔上面的那个人,已经发觉了他们的踪迹?

“好!”冶胄眼里放出了激动的光,语声都有些颤抖,“那么,趁着巫即巫谢他们都去了禁城,从今天开始我就教你如何控制这台机器!”

黑暗里的人微微一怔,抬起头,瞬地看向窗外耸立云端的白塔——白云离合之处,那一道金黄色的光藏在云后,仿佛一只窥探的眼睛俯视着大地。

“要多久?”飞廉低声问。

“苏摩,别大意,”白薇皇后却开口,“我们应该已经被发觉了。”

“和风隼、比翼鸟的操作相似,”冶胄低声道,“以少将的领悟力,应该不难。”

“冰族在这个时候起了内乱吗?”坐在黑暗角落里的同伴淡淡开口,唇角浮出一闪即逝的冷笑,“那倒是方便了……”

飞廉沉默了一下,仿佛在那个黄金的头盔里感到窒息。

皇城的东北角上笼罩着的红色结界,让所有试图降落的风隼都纷纷逃避,那种奇异的红光带着某种不祥的血腥气息,然而却又如此纯洁无瑕。白薇皇后在血色的光里看到了某种悲哀却坚定的力量——奇怪……这种熟悉的感觉是什么?

“好,”他低声道,“我会尽力。”

“很奇怪的力量。”站在客栈的窗前,遥望皇城方向,白薇皇后静静开口。

“必须在两天内学会!”冶胄的声音带了几分焦急,“否则,时间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