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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破军 第三章 师徒

“师父。”帝国少将剑眉一挑,脱口低呼,眼里涌起浓重的阴郁。

“可你现在快乐吗?自由吗?”空桑女剑圣看着戎装的弟子,轻轻叹气,“焕儿,我并不是对你加入军队感到失望——你做游侠也好、做少将也好,甚至做到元帅也好。无论到了什么样的位置上,师父只是希望你保有这三件东西——但现在我在你眼睛里看不到丝毫痕迹。你既不快乐,也不自由。”

师徒两人静静对视,偌大的古墓里安静得听得见彼此的呼吸。许久,云焕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淡淡道:“我去把湘叫起来,该做饭了。”

云焕无法回答,手紧紧握着光剑。

“焕儿。”弟子刚转过身,慕湮却叫住了他,想了想,终于微笑,“要知道当初为什么在一群牧民孩子里,我独独要选是冰夷的你当弟子吗?”

“还要怎样呢?”慕湮淡淡地笑,“我少年师承云隐剑圣,之后的一生都不曾败于人手,然而这三样东西,我却一样都没有——你是我最后的弟子,我当然希望你能全部拥有。”

云焕肩膀一震,站住了脚步——他没想到师父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快乐、矫健和自由?拥有这样独步天下的剑技,得到什么东西都不是太难的事——然而师父把这样无双的技艺传给他,对于弟子的期望,却只是如此简单?

“为什么?”他回过头去,眼睛里是询问的神色,隐隐紧张。

那样简单的回答显然不是他预料中的任何一个答案,云焕诧异地抬头:“就这样?”

“因为你打架老是输啊。”慕湮笑了起来,神色却是嘉许的,“你是个冰族,却天天和那些牧民孩子打架,即使每次都被叶赛尔和奥普揍,却不见你告诉城里的军队——按照律例,凡是敢攻击冰族人的其他贱民一律灭门!那时候,你只要回去空寂城里一说,那么镇野军团就会……唉,你是个好孩子。”

“嗯?应该是什么样子?这个我很早就对你说过了啊。”然而那样紧张慎重的等待,换来的只是师父随意的轻笑。慕湮抬头,看着石壁上方一个采光的小窗,外面的天空碧蓝如洗,偶尔有黑影掠过,那是沙漠里的萨朗鹰。慕湮抬起手,指着窗外,微笑着用一句话回答了他:“就像这白鹰一样,快乐、矫健且自由。”

云焕有些难堪地一笑,低下头去:“我就不信自己打不赢他们。”

不知为何,在等待答案的一刹那,他只觉得手都在微微颤抖。

“可你老是输。”空桑女剑圣回想着当年来到古墓的一群孩子,笑着摇摇头,“你那时候个子又不高,身子也不壮实,老是被叶赛尔他们欺负——我总看着你被一群孩子揍,看到后来就看不下去了,问你要不要学本事打赢他们。”

那样的猜测埋藏在心里已经十多年,伴随着他从少年成长为青年,反复啃噬着他的心,不曾有一日忘记。如今,终于有机会回到师父面前,亲口问出来。

“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您是剑圣。”云焕想起那一日的情形,眉间就有了笑意——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有人拉起他问他想不想学本事,当然是脱口就答应了。

可是,他现在反而成了帝国的少将,师父才会那么失望?

“可我已经知道你是冰族。”慕湮微笑着,眼神却是凌厉的,“那时霍图部的长老回来拜访我,叶赛尔他们却不知情。我看到他们闯入古墓前的禁地,却不知道为什么霍图部的孩子会和一个冰夷孩子一起玩——我一直不放心,所以我打开古墓走出来迎接了你们——如果你有什么举动要对霍图部不利,我便会出手。”

空桑的女剑圣,打破门规将一个被族人放逐的冰族孩子收入门下,拖着病弱的身体倾心指点数年——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要这个敌方的少年感恩图报、离弃冷落自己的族人,从而为空桑所用、为无色城下的冥灵拔剑?

“师父?”云焕心里一惊,脱口而出。

那样简单的两句话,说出来却仿佛费了极大的力气。云焕忽然间不敢看师父的眼睛,低下头去,看着石烛台上那道陈旧的剑痕——那样的疑问,在他心里已经停留了十多年,一直是反复猜测无法得知的。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记得第一次在夕阳下看到师父的模样,如此温柔。可是,那个古墓里走出的女子,竟然心里怀着的是这样的想法?

沉默了许久,他才低声道:“那么……师父您当初所希望的我,应该是什么样的呢?您……当初为什么要收我为徒?”

“其实叶赛尔他们和你虽然打架,却是慢慢成了好朋友吧?”慕湮笑了起来,宛如一个看护着一群孩子的温柔母亲,“刚开始不过是想随便教你一些,好让你不被那个丫头欺负得那么惨——没料到只教了两天,就惊觉你在剑技上的天分非常高,远远超出我的预料……”

这样温和的责备,却让帝国少将微微一震,脸色骤然惨白。

女剑圣叹了口气,看着一边的弟子,招招手让他过来。

慕湮皱着眉头看着云焕,最终依然摇摇头:“反正都是不对的。焕儿,当初我教你剑技的时候,可从来没希望你变成现在这样子。”

云焕听从地回过身,在师父榻前坐下,俯下了头。慕湮看着已经是高大青年的弟子,眼神却是复杂的,抬手轻轻为他拂去领口上的风沙,金色的沙粒簌簌从军装上落下,拂过胸口上沧流帝国的银色飞鹰记号。

“还有湘,”仿佛被师父错怪委屈,本来不多话的少将一口气反驳下去,“我答允了飞廉要照顾她,这一路上不曾半点亏待过她,更不曾和那些家伙一样拿她……”手指在烛台上敲了敲,云焕眉梢微微抬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下去,“拿她来消遣取乐。整个征天军团里,除了飞廉那小子,就数我最爱护鲛人傀儡了。我哪里不对了?”

“焕儿,我收你入门,并不是随随便便决定的。”慕湮的眼睛里有某种赞许的光,忽然握紧了弟子的手,轻轻卷起衣袖——那里,军人古铜色的手腕上,赫然有两道深深的陈旧伤痕,似乎是多年前受到残酷的虐待留下的痕迹。

空桑女剑圣微微蹙起眉头,仿佛想着如何反驳弟子的言论,却终于无语。

云焕猛然一惊,下意识地想将手收回。

“为什么不对?征天军团需要傀儡,帝国需要军队。没有军团,云荒就要动荡——”云焕回过头,眼里有钢铁般的光泽,“我们维持着四方的平安,让百姓休养生息,让帝国统治稳固,有什么不对?师父,这几十年来云荒四方安定,农牧渔耕百业兴旺。连沙漠上以前逐水草而居、靠天吃饭的牧民,帝国都让他们有自己的土地和房子,不再颠沛流离——这些,难道不比空桑承光帝那时候要好十倍百倍?”

“看看这些——被砂之国的牧民那样对待过,却依然肯和叶赛尔做朋友,而不是一句话告发让他们灭门。”慕湮脸上浮起赞许的神色,拍了拍弟子的手,抬眼看着他,“焕儿,其实一开始我以为你是要害那些孩子的——因为,你童年时曾在牧民部落里得到过那样残酷的虐待,那样的经历,很容易扭曲你的心。”

慕湮并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不忿:“可是这不对。”

“师父!”云焕脸色大变,猛地站起,倒退了三步,定定地看着空桑的女剑圣,“您……您记得?您记得我?您原来……原来早就认出我了?”

“鲛人不是人。”虽然压低了声音,恭谨地回答着师父的责问,沧流帝国少将语句短促而肯定,“这个还是你们空桑人说过的——而且比起在叶城被当宠物畜养和买卖,鲛人在军中当傀儡应该好一些吧?至少我们教导战士要爱护武器一样爱护傀儡,它们没有意识,也不会觉得屈辱痛苦。”

“当然记得。”慕湮微笑起来了,看着眼前已经长成英俊青年的弟子,眼睛却是悲悯而怜惜的,“地窖里面那唯一活着的孩子。”

空桑女剑圣忽然不说话,看着自己的弟子,眼神微微一闪:“为什么要把好好的活人弄成傀儡?变成杀人工具?”

“师父……师父。”再也无法压住内心剧烈翻涌的急流,云焕只觉膝盖没有力气,颓然跪倒。他握紧了手,将头抵在榻边,断续不成声地哽咽:“师父!”

“不用看。”云焕摇头,“如果醒了,傀儡第一个反应便会寻找自己的主人。”

十五年前曾经惊动帝都的西荒人质事件,如今大约已经没有人记得。

“哦,那个叫湘的姑娘不知醒了没。”听到弟子提及,慕湮恍然记起,“焕儿,你去看看?”

继沧流历四十年霍图部叛乱后,沧流历七十六年,砂之国再次发生了小规模的牧民暴动。曼尔戈部落有些牧民冲入了空际城,掳走十八位沧流帝国的冰族居民,转入了沙漠和镇野军团对抗,并试图以人质要挟帝都改变政令。然而元老院的十巫从帝都伽蓝发出了命令,镇野军团放弃了那些人质,对曼尔戈部落反叛的牧民进行了全力追杀,深入大漠两千里。三个月后,叛军的最后一个据点被消灭。

“不用麻烦师父,我随身带有干粮,等会儿让湘生火做饭就是。”云焕走到那盏石烛台边,抬手摸了摸上面那一道剑痕,回答。

这场小规模的叛乱,早已湮没在沧流帝国的历史里。还有谁会记得牧民暴动的时候掠走的十八名冰族人质里,只有一个孩子活了下来?

“饿了吗?”慕湮安顿下来,才想起弟子远道来这里后尚未用餐,问。然而四顾一番,雪洞似的石室内哪有什么充饥的东西,女剑圣苍白的脸上浮出微微的苦笑,摇头看着云焕:“你看,这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空桑女剑圣还记得打开那个地窖的时候看到了什么:一个不成人形的孩子濒临崩溃,正发狂般将头用力撞向石壁。看到有人来,立刻拼命挣扎着爬过来,穿过那些已经腐烂的族人尸体,爬到了她面前。双手被铁镣反铐在背后,流着发臭的脓液,露出雪白的牙齿,拼命咬着她从怀里找出来递过去的桃子,如同一只饿疯了的小兽。

包括师父的模样,都停止在他少年时离开的时候。

抱起那个八九岁孩子的时候,她震惊于他只有蓝狐那么轻。

依然一模一样。连他小时候练剑失手劈碎了的那个石烛台都还在那里。这个古墓里的时间仿佛是凝固的。外面光阴如水流过,这里的一切却都未曾改变。

显然镇野军团已经放弃了解救冰族人质的希望,而被追杀的叛军也遗弃了这些无用的棋子,将那十几个冰族平民反锁在沙漠的一个地窖里。被她无意路过发现的时候,大约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里面的尸体都已经腐烂。

内室依旧是多年前的样子,一几一物都摆在原位上,整洁素净如故。云焕俯身将慕湮安顿在石榻上,环顾左右,陡然间有一种恍惚的神色。

她没有能救回其他人,只带出了唯一一个活着的孩子。

“没事。”云焕回答着,一弯腰便穿过了那道拱门。

然而那个孩子经历过这样可怕的事情之后,变得反常。他畏光,怕人走近,经常蜷缩在墙角,习惯用牙齿叼东西,从周围人那里抢夺一切能找到的食物,甚至不会走路,只用手脚爬行。显然是双手长期被绑在背后,才形成了兽类的习惯动作——那些暴动的牧民大约将所有怒气都发泄在这些平日作威作福的冰族平民身上,用过极其残忍的手段折磨孩子的身体和心灵,先是把他饿了很久,然后对其拷问和毒打。

“怎么?”空桑女剑圣怔了一下,听出了他的异常,不由得惊疑地抓住了弟子的肩,“怎么还在发抖?难道那些魔物的毒还没除尽?快别使力了,放我下地让我看看。”

她甚至无法问出一点头绪来——因为那个孩子已经失语,只会说很少几个词语:姐姐,父亲,空寂城。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孩子的父亲已经在这次叛乱中被暴民杀死了,而孩子的姐姐早在一年前被送入帝都参加五年一度的圣女遴选,幸运当选,再也不能回到属国。

“是。”云焕垂下眼睛回答,声音和身子却都是僵硬的。

她看护了这个孩子几个月,然后因为身体的缘故,不得不在数月后将这个幸存的孩子送回了空寂城,偷偷在一边看着他被镇野军团带走后,才放心离去。

“怎么反应那么迟钝?一身技艺没丢下吧?”还来得及抬手在他额头上护住,慕湮揉着撞痛的手掌,诧异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忽然笑了起来,“咦,焕儿你居然长这么高了?怎么可以长那么高……在这个石墓里,你可要处处小心碰头呀。”

那样的事情在多年的隐居生活中有过很多,她很快就将他遗忘。

然而,竟然没有磕碰的痛感。云焕退了一步,诧异地看着额头上那只手。

以后的好多年她也没有再碰见那个孩子,直到那天霍图部的一群牧民孩子忽然涌进古墓,惊动了隐居的她——在一群高大的砂之国牧民孩子中,她注意到了里面一个瘦小苍白的少年。浅色的头发,略深的五官,苍白的肤色,显然应该是冰族的孩子。

“小心!低头!”在穿过石拱门的刹那,慕湮脱口惊呼,然而云焕低头走得正急,居然反应不过来,一步跨了过去,一头撞上了门楣。

然而在一群孩子开始打架时,她一眼便认出了他。

“嗯。”云焕似乎不想说话,只点点头,大步向前急急走去。

那样的黑暗中闪烁的冷光和不顾一切抢夺抗争的眼神……尽管过了那么多岁月,她依然能清晰地从记忆中迅速找到同样的一双眼睛。

“真是没用的师父呀,老了。”慕湮有些自嘲地微微笑,摇头,感觉自己在年轻的肩臂中轻如枯叶,指给弟子方向,“焕儿,左边第二个门。”

如今,转眼又过去了十几年。

“别动。”云焕想也不想,俯身揽起裙裾,将她横抱起来,“我送您去。”

微微笑着,她如同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一样,抬手抚摩着帝国少将的头发,轻声道:“是的,我一开始就认出你了,焕儿。”

“感觉好一些了……扶我回内室休息吧。”调息片刻,慕湮说话声音也中气足了一些,勉力抓着云焕的手想站起来,然而身上血脉依旧凝滞未去,脚下无力,便是一个踉跄。幸亏云焕一直全神贯注地看着,立刻伸手扶住了她。

“为什么您从来不说?我以为您早就忘了……”云焕有些茫然地低声问。

云焕没有说话,似乎情绪还没有恢复过来,然而却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蓝狐看到主人可以动了,立刻蹭了上来,却警惕地盯了一边的云焕一眼,大有敌意。

“那时候你还小,我想你也不愿再提起那件事吧?有些噩梦,是要等长大后才敢回头去看的。”慕湮叹了口气,轻轻将他的袖子卷下来,盖住伤痕累累的手腕,“而且你也不说,我以为这个孩子早不认得我了呢,还说什么?”

“吓着你了,焕儿。”从未看过那样的表情出现在这个孩子脸上,慕湮由衷地叹了口气,歉意地笑,勉力抬起手拍了拍弟子苍白的脸,安慰道,“放心,师父没那么容易死,一定比那个巫彭活得还长。”

“怎么会不认得……一眼就认出来了。”云焕嘴角往上弯了一下,那个笑容和他一身装束大不符合,“我怕说了,师父就会识穿我是冰族人,不肯教我把我赶走——我那时可是第一次求人,好容易叶赛尔他们答应了不把我的身份说出去。”

半晌没有听到回答,只是感觉托着自己的手在不停地颤抖。慕湮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去,发现近在咫尺的年轻弟子眼睛里那猝然爆发出的恐惧和惊慌尚未褪尽,脸色苍白,全身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傻孩子。”慕湮忍不住地微笑起来,伸指弹了他额角一记,“怎么会看不出?你看看你的眉眼、头发和肤色……沙漠里长大的牧民没有这样子的。”

她调着呼吸,感觉猝然中止的血脉慢慢开始再度流动,笑着对云焕道:“你看,你们元帅果然是厉害的——那一击震断我全身血脉,虽然这些年在沉睡养气,依然慢慢觉得血气越来越枯竭了。以前我还能知道什么时候身体不对,预先躺下休息。这几年是不行了,居然随时随地都会忽然死过去。以前古墓里也没人,小蓝看到了就会过来咬醒我——它有点灵性,认得穴道。没想到你这次回来,可被结结实实地吓到了。”

沧流帝国的少将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容他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流露过了。

她轻轻地说着,语气平淡,似乎只是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手指轻轻拍着弟子的手背:“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你就不要担心了,很快我自己会醒过来。”

“所以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收你入门。”空桑女剑圣点点头,看着自己的弟子,感慨,“剑技无界限……空桑人也好,冰族也好,鲛人也好,只要心地纯正、天分过人,我想就已经够了。你没有武艺的时候,尚自不肯借力屠戮所谓的贱民;若有了剑圣之剑,应更加出色,能为这世间做更多。”

“啊,吓着你了。”空桑女剑圣微微笑了起来,神色却是轻松的,声音也慢慢连续起来,“我……本来是想先和你说,如果看到我忽然之间死过去,可不要紧张,小蓝会照看我,一会儿就会好的……但忙着说这说那,居然忘了。”

云焕忽然沉默,没有回应师父的话。

“不!不是昏迷!”云焕手指扣着师父的腕脉,仿佛生怕一松开那微弱的搏动就会猝然停止,声音里还留着方才突发的恐惧,紧张得断断续续,“是……是死了!心跳和呼吸……都忽然中止。我以为师父是——”

要怎么和师父说,当年回到空寂城后,尚未完全恢复的他就主动要求和镇野军团一起去了曼尔戈部里,凭着记忆将那些劫持过他的残余牧民指认出来?

“怎么……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慕湮显然不知道方才刹那间的事情,有些茫然地看着弟子脸上神色剧烈的变化,只觉得神志清醒却全身无力,转头之间看到蓝狐和自己肩上的咬伤,忽然明白过来,“我刚才……又昏过去了?”

那些侥幸从帝国军队的剿杀中逃脱的牧人,被孩子用阴冷的目光一一挑出,全家的尸体挂上了绞架,如林耸立。九岁的孩子反反复复地在人群中看,不肯放过一个当初折磨过他的人。手腕上的伤还在溃烂,孩子的心也一度在仇恨中腐烂下去。

他几乎不敢相信这片刻间的变化,直到他手指触摸到白衣下跳动的脉搏,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筋骨一样松懈下来,颓然坐下。

后来遇到叶赛尔他们,并不是他心怀仁慈而不曾报告军队,只是作为一个被族人孤立的孩子,他感到寂寞,需要玩伴,而和人打架,至少可以缓解寂寞,同时也让自己变得和那些贱民一样强健。

“师父!”那样轻微的动作,却仿佛让帝国少将再度失去了力气,云焕失惊松开了光剑,震惊和狂喜从眼角眉梢掠过,“你……你醒了?!”

同样也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要努力,总有一天可以打赢那些同龄人,他是有机会赢的;如果像童年那次一样,遇到了没有任何赢面的敌对者,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回到空寂城,去报告那些军人有暴民袭击冰族,然后带着军队去指认那些贱民,让他们的尸体在绞刑架上腐烂。

“师父?师父?”不可思议地脱口连声低呼,他这才发现方才死去般的慕湮已经睁开了眼睛,诧异地看着面带杀气拔剑而起的弟子,费力地抬手——然而手依然无力,推着他的胸口,居然没有一点力量。

他并不是个心怀仁慈的人,从小就不是。

刚刚站起的人忽然全身一震,光剑从手中蓦然跌落!

许久许久,他才轻轻道:“师父,我真的不想让你失望。”

云焕带着杀气木然地握剑站起,那句话在片刻后才在他有些迟钝的脑中发生作用。

“那么你就尽力,”慕湮仿佛知道弟子心里想的是什么,眼神也有些复杂,“哪怕用你自己的方法去努力——只要你相信那是对的。”

“你……你想干什么?”在握剑的刹那间,有一只手抵住了他胸口,语气微弱地阻止,“不要杀小蓝……”

“是。”云焕低下头去,用力握紧了剑。

他只觉脑袋烦躁得快要裂开,莫名其妙地涌现杀意,剑眉一蹙握紧了光剑,便要将这只不知好歹的小兽斩杀。

“焕儿,你一定心里早就知道师父最后会如此对你说吧?”慕湮蓦然轻轻摇头微笑,拍拍弟子的肩,无奈地苦笑,“所以一开始,你就没打算瞒我什么——你知道师父最后一定不会杀你,是不是?”

“滚开!”云焕一惊,猛然抬手把这个小东西打落地面。这一次情急出手更重,蓝狐发出了一声惨叫,却不肯走开,只是拼命扯着慕湮垂落地面的衣角,呜呜地叫。

“师父自小疼我。”帝国少将的眼睛微微一变,只是低声回答。

“呜——”蓝狐没有料到以前的熟人居然出手打它,落地后一连打了几个滚才站起来,发出被惹恼的低叫,龇牙咧嘴地凑上来。然而一翘头,看到那一袭委顿在地的白衣,狐狸耳朵陡然立了起来,眼睛闪出了焦急的光,一下子便蹿了上来,居然一口咬住了慕湮的肩头,尖利的牙齿深深没入肩井穴。

“但我同样也疼西京他们,”慕湮的脸色依旧是苍白的,吐出了一句话,“看到你们自相残杀,师父心里很疼。”

他张了张口,可脑子里一片空白,居然失声。

“那是没办法的事……”云焕沉默片刻,轻声,“而且我们都长大了,各自的选择和立场都不同。师父不要再为我们操心,照顾好自己身体是最要紧的。这一战过后,如果我还活着,一定立刻回古墓来看您。”

那张苍白的脸上还带着最后扬眉时的微笑,那是温婉淡然的她一生中难得一见的傲然侠气,宛如脱鞘的利剑——然而瞬间便枯萎了。一切来得那样忽然,就像一场措手不及的袭击,在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所有便已经结束。

“你如果回来,就证明西京和白璎他们一定死了。”慕湮摇着头,忽然苦笑起来,“焕儿……你说为什么一定要变成这样?这个世间本来不该是这样的——七千年前,星尊帝就不该驱逐你们、灭了海国;百年前,你们同样不该将空桑亡国灭种;现在,你们三个更不该拔剑相向……一切不该是这样。”

“去。”认出了是师父养的小蓝,云焕依然只是木然挥手,将那只挡住他视线的狐狸从肩头扫了下去,死死盯着怀里没有知觉的女子。

“那是没办法的事。这世上的事情,哪会是你认为该怎样就怎样的。”沧流帝国少将低下头去,轻轻重复了一遍,“不是他们杀我们,就是我们灭了他们——只有一个云荒,但是各族都想拥有这片土地。只能有一个王,其他族只能是奴隶。我们冰族被星尊帝驱逐出去,在海外漂流几千年,拥有这片土地是多少年的梦……我们没有错。”

凑过鼻子,一轮试探的蜻蜓点水般地嗅,仿佛确认了来人的身份,蓝狐眼里懒洋洋的疲惫一扫而空,忽然兴奋了起来,欢喜地叫了一声,猛地凑了过来。

“我不知道是谁的错。”那样长的谈话,让慕湮恢复中的精神显得疲弱,她苦笑摇头,用手撑住了额头,“我只觉得这个世间不该是这样子……但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避免。而且,我不知道自己想法是对是错。很久以来,我好像都不能肯定是非黑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个人死后,我想了那么多年,还是没有想通,干脆就不想了……焕儿,你的师父其实是个很没主意的人啊。”

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在肩上看着他,同样黑色的小鼻子凑过来,嗅着他的脸——那是一只蓝色的狐狸,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蹿出来,软塌塌地趴在他肩上盯着他,黑色的眼睛里依稀还有困倦的表情,显然是小憩中被他方才的大喊惊醒。

云焕忽然忍不住微微一笑:“嗯,弟子很早就发觉了。”

恍惚中,有什么东西蹭到他脸上。然而平日只要有异物近身一丈便能察觉的军人,直到那个奇怪的冰凉的东西接触到肌肤,他才有些木然地转过头去。

“真是老实不客气。”慕湮笑斥,眼里的迷惘却层层涌起,“因为师父知道自己是个没主见的人,所以除了剑技,不敢教你什么,总觉得你将来会遇到能引导你的人——想不到,呵,你居然遇到了巫彭……”

没有人回答他。榻上的鲛人傀儡依然昏迷,而怀里是失去血色、单薄如纸的脸。那样漫长的一瞬间,在他的感知里,却像是恒久的地狱。

“元帅同样很提携我。”说到那个名字,云焕微笑的眼睛忽然凝聚,变成铁灰色,一字一句都是经过思考后说出的,不似先前随意,“他是所有军人的榜样。”

“师父!师父!”他只觉得全身发抖,无法呼吸,只是下意识地摇晃着怀里的人,脱口大喊,“快醒醒!”

“真是榜样啊……学得十足十。看你那时候抓起鲛人来挡剑的举动,都和当年的他一模一样!”空桑女剑圣忽然冷笑,仿佛还想说什么,却终于忍住,不再说下去,只道,“去做饭吧,你一定饿了。”

双手双足都仿佛被铁镣铐住,僵硬得无法动弹。说不出的恐惧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将他包围,没有出路。他知道自己终将被所有人遗弃——包括他的族人和敌人。所有人。

云焕站起身,刚回头的时候忽然一怔:不知道什么时候湘已经到了拱门外面。鲛人动作一向轻捷,而自己方才和师父说得投机,居然没有察觉这个傀儡已经醒了。

那是童年留下的、记忆里永远难以抹去的沉闷的黑暗。

“主人。”湘身上的伤也还在渗着血,却跪了下来。

他曾受过各种各样的训练和教导,起码知道十一种方法可以对这种猝死的人进行急救。然而那一刹那,头脑里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抱着那个瞬间失去生气的躯体,呆若木鸡地跪在原地,耳边轰然作响,感觉眼前一下子全黑了。

“去做饭。”云焕只是吩咐了一句,刚想走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下来,叫住自己的傀儡,把一个东西扔给她,“把这个抹上,别让肌肤干裂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师父死了?怎么可能?

“是。”湘的眼神是木然的,接过那个填满油膏的贝壳答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

“师父?”那个瞬间,他只觉再也没有站立的力量,重重跪倒在地,双手剧烈地发抖,头脑一片空白。

慕湮看着,眼睛里却有了一丝笑意,等那个鲛人走开了,微笑对弟子说:“看来你的确是很爱惜她呀。”

然而,只不过一个瞬间,怀里的人却居然已没有了呼吸。

“答应了飞廉那家伙。”云焕却没有在师父面前粉饰自己的意思,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湘是他的鲛人傀儡,调借给我而已。偏生他把鲛人看作宝贝一样——有什么办法?不然回去他要找我算账。”

“师父!师父?”云焕眼睁睁地看着慕湮毫无预见地忽然委顿,那一惊非同小可,他再也不管自己身上的伤,右手一按石床挺身跃起,闪电般抢身过去将跌落的人抱起,“师父!”

“飞廉?”慕湮微微点头,笑道,“你的朋友?”

声音是忽然中止的,血潮从颊边唰地退去,一语未毕,空桑女剑圣的头忽然间往前一垂,整个人从轮椅上悄无声息地跌落到地上。

帝国少将脸上的表情忽然僵住了,仿佛不知如何回答,片刻,才淡淡道:“不是。不过是演武堂里的同窗罢了,一起出科的。最后的比试里,我还差点输给他。”

慕湮粲然一笑,清丽的眉间闪过剑客才有的傲然杀气:“我不管什么征天军团、什么帝国元帅,也不管什么霍图部、什么反叛——这般上天入地地追杀一群手无寸铁的妇孺,被我看见了,我……”

“谁能胜过我的焕儿?”慕湮也不问,只是点头,笑,“不过难得你还顾忌一个人啊,你们交情不错。”

“是的。”不由自主地,云焕声音再度恭谨地低了下去,然而眼神微微变了一下,轻声,“五十年来,元帅都没有忘了您。”

“怎么可能。”云焕嘴角浮起复杂的笑意,“他是国务大臣巫朗家族的人。”

从少年时开始,他就默默注视着师父,多年的潜心观察,曾以为自己已经完全了解和掌握了师父的性格和心思——却不曾料到,那样看似优柔软弱、近乎无原则的善良背后,竟还曾埋藏着如此烈烈如火的真性情。

“嗯?”慕湮微微诧异。

那一瞬,久病衰微的女子身上骤然绽放出不可掩盖的光芒,如同瞬间脱鞘而出的利剑,几乎在刹那间夺去了他的神志,目眩神迷。

“而我是巫彭元帅一手提拔上来的。”云焕摇了摇头,冷硬的眉目间有一丝失落,“我们不是同盟者,不相互残杀就不错了,注定没办法成为朋友。”

“原来是沧流帝国的元帅。难怪。”慕湮却是仿佛回想多年前荒漠里舍生忘死的那一场拼杀,微微点头,眉头忽然一扬,看着弟子,傲然,“不过,就算他是什么帝国元帅、什么十巫——哼,这一辈子,他也别想忘了我那一剑!”

对于帝都伽蓝里种种派系斗争,空桑女剑圣显然是一无所知,然而看得出弟子在说到这些时候眉间就有阴郁的神色,慕湮也不多问,只是转开了话题,微微笑着:“焕儿,你今年也有二十四了吧?成家了没?”

他的师父,空桑的女剑圣——慕湮。

明显愣了一下,云焕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去:“去年刚订了婚事。”

加入军团后,多少次听巫彭大人说起过昔年废掉他左手的那个神秘女子。如此的盛赞和推许,出自从来吝于称赞属下军人的帝国元帅之口,曾让身为少将的他猜想:当年一剑击败帝国军神的,该是怎样的女子——想不到,原来便是他自幼熟悉的人。

“哦?是什么样的女孩?”毕竟是女子,说到这样的事情慕湮眼里涌动着光芒,欢喜地笑了起来,“性情如何?会武功吗?长得美吗?”

原来是师父,是师父?!

“一般吧。”云焕侧头,很是回忆了一下,才淡淡道,“倒是个挺聪明的人——可惜是庶出。巫彭大人替我提的亲,她是巫即家族二房的第二个女儿,父亲是庶子,其母是巫姑家族的长房幺女,倒是嫡系。”

“师父……”这句话让沧流帝国少将震惊地坐了起来,注视着师父。

“嗯?”慕湮不知道云焕这样介绍未婚妻的父母家世究竟为了说明什么,随口反问,“庶出又如何?”

“不过,我想他恐怕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咳嗽让苍白的双颊泛起血潮,顿了顿,慕湮对着弟子眨了眨眼睛,微笑,“他震断了我全身的血脉,但是我同样一剑废了他的左手筋脉——他这一辈子,再也别想握刀杀人。”

云焕愣了一下,才想起师父多年独居古墓,远离人世,当然更不知道帝都如今的政治格局和百年来根深蒂固的门阀制度,不由微微苦笑,不知从何说起。

“师父?”云焕忍不住诧异地脱口——师父那样重的伤,原来是和巫彭大人交手后留下的。

自从在智者带领下重新回到云荒、夺得天下,建立沧流帝国至今已将近百年。而帝都的政治格局自帝国建立以来就没有再变过。

“啊,他就是十巫中的巫彭吗?”慕湮仿佛觉得身子有些不适,抬手按着心口,微微咳嗽,笑了笑,“我可记住这个名字了——都是拜他所赐,那一战打完后,我的余生都要在古墓的轮椅上度过。”

智者成为垂帘后定夺大事的最高决策者,然而却在白塔顶上的神庙里深居简出,极少直接干预帝国军政。所以在国务上,以“十巫”为首的十大家族把持了上下,而且权力被代代传承下去,成为门阀世家。世袭制成为培植私家势力的重要工具,从而造成任人唯亲的恶性循环,也让其余外族根本没有机会接近权力核心。

那样强的巫彭元帅,被所有战士视为军神——居然也曾在师父手下吃过亏!

在那铁一般秩序的帝都里,高高的皇城阴影中,一切按照门第和血统被划分开来:评定乡品、铨选官吏、区别士庶和选择婚姻均以此为依据。高贵的家族不与门户不相当的人交谈、共坐、来往,更不用说作为势力联盟象征的通婚。十大家族百年繁衍至今,每族人数庞杂。为了证明血统高贵,谱牒之学变得异常发达。正出庶出,更是看得比命还重。

即使他是少将的军衔,至今也不曾驾驶过比翼鸟。而师父,居然五十年前曾孤身摧毁过两架风隼,而且重创了元帅的比翼鸟座驾。

云家本来没有任何机会从这样一个铁一般的秩序中冒头——如果不是先前巫真家族的圣女莫名触犯了智者大人,居然遭到灭族的惩罚;如果不是云家长女云烛成为新的圣女,并得到了智者大人出乎意料的宠幸,将“巫真”的称号封给这个原本属于冰族里面最下等的人家——云家说不定还被流放在属国,连帝都外城都不许进入。

那是耗资巨大的工程。五十年来,帝国也只陆续制造了五架比翼鸟,非到重大事情发生——比如这次“皇天”出现,平日不会被派出。而每次动用比翼鸟,不像风隼可以由巫彭元帅全权调度,而是必须得到十巫共同的允许。

虽然因为幸运,在短短几年内崛起于朝野,然而根基未深、血统不纯的云家即使有了“巫真”的称号,依然受到其余九个家族的排挤和孤立。如果不是巫彭元帅在朝廷内外看顾他们,为他们打点关系、介绍人脉,他是不可能和巫即家族里的女子结亲的。

五十年前,帝国刚造出比翼鸟,第一次实战便是作为巫彭元帅的座驾用在平叛里——结果,平叛虽然成功,归来的比翼鸟也受了无法修复的损伤,成了一堆废铁。帝国不得不重新投入物力人力,按图纸制造新的机械。

而巫彭元帅——那个和国务大臣巫朗多年来明争暗斗的元帅大人,这样殷勤扶持云家姐弟,也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云烛是他引入帝都并推荐给智者大人的,自然成为他朝堂上的大臂助;而云焕,以不败的骄人战绩从演武堂出科,在军中成为他对抗巫朗家族中飞廉的王牌,免得征天军团年轻军官阶层倒向飞廉一方。

“那是‘比翼鸟’!”云焕脸色一变,脱口低低道。

这样错综复杂的事情,如何能对师父说清楚?

“巫彭?我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了。”慕湮有些茫然地喃喃,手指敲击着石头的莲座,“我是记得有个非常厉害的军人……左手用一把军刀,操纵着一架和一般风隼不一样的机械。那个机械可以在瞬间分裂成两半,因为速度极快,甚至可以出现无数幻影……”

然而令云焕惊讶的是,虽然只是寥寥提了一下,看似不曾接触过政治权谋的师父居然并没有流露出懵懂的表情,回答得虽然简短,却字字句句都切中要害——今年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并不知道,早在他降生到这个云荒之前、空桑梦华王朝末期,他的师父曾多么接近过当时政治急流的核心。而她所爱的那个人,又是怎样一个复杂的政客。

难怪当年在征天军团和镇野军团的四面围剿下,霍图部还有残部从巫彭大人手底逃脱——原来是师父曾出手相助。那么说,叶赛尔他们一族多年的流浪,却最终冒险回到故居,并不是偶然的?族中长老是想来此地拜访昔日的恩人吧——只是叶赛尔他们这些孩子,当年并不知道大人们的打算。

虽然不曾直接卷入政局,然而自从那个人死后,隐居的女剑圣曾用了长久的时间去思索那个人和他的世界。虽然这么多年以后,依旧不曾明白黑白的真正定义,虽然依旧迷惘,但她已不是个对政治一无所知的世外隐者。

云焕低声:“那是五十年前,巫彭元帅亲自领兵平定霍图部叛乱的时候。”

“这八九年,看来真难为你了。”听着弟子看似随便地说一些帝都目前的大致格局,慕湮忽然间长长叹息了一声,抬手轻抚弟子的头发,“焕儿,你这是日夜与虎狼为伴啊。”

“我已经记不得时间。我在这座古墓里待得太久了。”慕湮脸色是惯常的苍白,然而隐约有一丝恍惚的意味,“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师兄去世不久,你和叶赛尔还没有来到这里。”

云焕肩膀一震,诧异地看向师父,忽然间心口涌起说不出的刺痛和喜悦——这些,他本来从未期望师父能懂,然而她竟然懂了。

“博古尔沙漠?”云焕霍然抬头看着师父,恍然明白,“霍图部叛乱那一次?”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欣慰?

“我摧毁过两架。”慕湮微微蹙起眉头,摇摇头,“不,好像是三架——就在这片博古尔沙漠上。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真像啊……”慕湮的手停在云焕宽而平的双肩上,看着戎装弟子眉目间冷定筹划的神色,忽然间眼神有些恍惚,喃喃地道,“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和语冰简直一模一样——焕儿,你一定要小心……伽蓝帝都是一个可怕的染缸,什么样的人进去了最后都会变得面目全非——不要做语冰那样的人。”

“师父,你看过风隼?”云焕忍不住惊讶——多年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不知道师父竟然还知道沧流帝国里的军队情况。

“师父?”那个名字让云焕微微一惊,抬起头看着师父。

“风隼?”那个词显然让女剑圣想起了什么,她眼睛微微暗淡了一下,忽然抬起头看定了弟子,“是的,我想起来了……那是一种可怕的杀人机械。为了操纵那样的机械,你们把鲛人当作战斗的武器,恣意利用和牺牲。”

听过的……虽然师父极少提起以前,然而过去那些年里,每到一月三十日那一天,师父都会停止授课,默默对着东方伽蓝城的方向凝望,神思恍惚。捧剑默立在身后的少年不敢出声打扰,用目光静静追随着轮椅上的师父,偶尔会听到那个名字被低声吐出:“夏语冰。”

“每个征天军团的战士都配有傀儡。”刹那间仿佛知道自己方才那句话的多余,云焕脸色微微一变,然而已经无法收回,只是淡然回答,“没有鲛人傀儡,无法驾驭风隼。”

夏语冰。默默记住的少年,曾暗自去追查过这个名字。

慕湮陡然顿住,诧异地回头看着弟子,目光变幻:“傀儡?你……你居然也使用傀儡?”

虽然沧流建国后,对于前朝的事情采取了坚壁清野的消除法,然而晋升少将后,能出入帝都皇家藏书阁,他终于在大堆无人翻阅的空桑史记里找到了这个名字。

“湘是我的傀儡。”沧流帝国的少将忽然出声,打断了师父的话,冷冷分辩,“她只不过是个鲛人傀儡。算不上人,也算不上我的女伴。”

那是在空桑最后糜烂颓废的王朝里唯一闪耀夺目的名字。一代名臣,章台御使夏语冰,一生清廉刚正,两袖清风,深得天下百姓爱戴。倾尽一生之力扳倒了巨蠹曹训行太师,最后却被太师派刺客暗杀。

“很美丽的女孩……”慕湮注视着另一边榻上昏迷中的少女,认出了那是鲛人,却没有说明,只是微笑,“为了你可以豁出命来的女子——和叶赛尔那丫头一样的烈性啊。可惜她和你……”

夏语冰死于承光帝龙朔十二年一月三十日,年仅二十六岁。此后青王控制了朝政。庞大的果子继续从内而外地腐烂下去,无可阻拦。

云焕忽然间沉默。十几岁的时候?师父能记起的,也不过是那时候的事情吧?

三年后,一直流浪在西海上的冰族在智者的带领下,再度踏上了云荒。

“应该没事。”慕湮侧头看着弟子,微微一笑,“不要急。你们都先顾着自己吧——也是长进了,以前你十几岁的时候,可是丝毫不关心别人死活的。”

十三年后,帝都伽蓝被冰族攻破,空桑六王自刎于九嶷,无色城开,十万空桑遗民消失于地面。云荒在被空桑统治七千年后,终于更换了所有者。

“我的女伴?”或许是做了太久的噩梦,云焕一时间回不过神,许久才明白,神色不自禁地有些微焦急,“湘?她没事吧?她可不能出事。”

那个曾试图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重振朝纲的年轻御使一生之力最终落空。然而他也是幸运的,毕竟没有亲眼看到这个国家的覆亡。

“别动。”慕湮抬手按住弟子的肩膀,语声恢复到了记忆中熟悉的柔和平静,完全没有片刻前欲斩杀他于剑下的凌厉,“先运气看看是否有余毒——你的女伴也不管自己中了毒,撑着帮你包扎好伤口就昏过去了。我得去看看她醒来没。”

那便是师父生命里曾经遇到过的男子吗?在百年之后,她犹自不曾将他忘记——然而夏语冰的妻子是青王魏的小女儿、最后一任青王辰的侄女。他的遗腹子塬被青王辰收养,伽蓝城破之时,作为六王自刎在九嶷山……那个人的一生中,不曾留下任何关于一个叫“慕湮”的女子的记载。

云焕从石床上坐起,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几乎都包着绑带。毒素带来的麻木已经退去了,那些伤口反而刺心地疼起来。他暗自吐出一口气,按着胸口腹部的绑带,却微微有些赧然:“麻烦师父了。”

合上那卷满是灰尘的《六合书》,戎装的少将坐在满架的古籍之间,默默垂首沉吟。

正因为深深了解师父的性格,他才铤而走险,选择了开诚布公的方式,在那只鸟灵说出他身份的时候就干脆坦白——毕竟在后面寻找迦楼罗的事情里,他还需要师父帮助。而在师父面前,他并不是一个能够长久隐瞒和说谎的人。

他无法追溯出师父昔年的事情……虽然他曾那样深切地想知道她一生经历过的所有,然而百年的时空毕竟将许多事情阻隔。在那个女子叱咤于江湖之间、出剑惊动天下的时候,他还未曾降临到这个世间,冰族还在海上居无定所地颠沛流离着。

很多时候,她更像一个无原则宠溺的母亲,而不是爱憎分明的女侠。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那样的笑容浅而明亮,简单素净——那时候,少年用诧异的眼光看着这个空桑人的剑圣,不明白为什么拥有这样惊人剑技的女子却没有拥有对应的强大的坚定信念。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样的过往,她才这样微笑着,不去追究更远一些的是非善恶,只是努力去做一些眼前所能看得到的事情?

如果不是剑圣门下秘传的“灭”,如果师父不是这样在古墓中避世沉睡,将时空凝定——按照世间的枯荣流转,面前温柔淡定的师父早已是作古多年,又如何能遇上大漠里的少年,他又如何能成为帝国的少将……

“如果等弄清楚该不该救,可能时间就错过了。”少年时,师父曾那样微笑地对提出质疑的他如此解释,“何况是非好坏,哪里能那么容易弄清楚啊……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对眼前所能看到的需要帮助的人,尽我的力量罢了。”

只是一个不经意提起的名字,却让他的思绪飘出了很远。等回过神的时候,耳边听到的是这样几句话:“权势、力量、土地、国政……你们血管里本身就流着那样的东西。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初衷,到最后总会卷进去。你们都坚信自己做的是对的,都觉得有能力达到自己的目的,所以不惜和狼虎为伴,最后不管什么样的手段都用上了……”

虽然作为一代剑圣,温婉淡然的师父却不像剑圣尊渊那样敌我分明、信念坚定,一生命运和王朝兴亡更替紧紧相连。她远离云荒大陆上一切权力旋涡,避世独居,性格悲悯慈爱,对于任何向她求助的弱小都竭尽全力——也不管对方是一头狼还是一只绵羊。她帮助那些寻求庇护的砂之国牧民,同时也会对落难的冰族施以援手,甚至救起过沙漠上凶恶的盗宝者。

那样的话,让少将涣散的思维一震,重新凝聚起来。

没有料错……他终归是深深了解师父性格的。

他发现自己还是不够了解师父的——那样的话,他本来没想到会从师父这样看似不问政局的女子口中吐出。

“师父。”陡然间有些做梦般的恍惚,他脱口喃喃,双手依然在昏迷中那样压在身子底下,没有去接那个被咬了一半的桃子,发现身侧是熟悉的石墓陈设。

“然而到了最后,你们实际成为的那个人和你们想成为的那个人之间,总是大不相同。”慕湮的手按在弟子肩上,凝视着他,目光却仿佛看到了别的地方,神思恍惚之间,也不知道说的是哪一个人——然而这样的话听到耳中,心中却是忍不住悚然。

在榻前的,果然是那张浮现在白光中的脸。

“师父。”云焕勉强开口,想将话题从这方面带开——那并不是他想和师父说下去的。

他霍然睁开眼睛。

“焕儿。”空桑的女剑圣恍然一惊,明白过来,苦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却被军人肩上的银鹰硌痛了手,她低下头来凝视着最小的弟子,眼里是担忧的光,“小心那些家伙啊——那些人用得着你的时候便百般对你好,如果有朝一日用不着你了,转身就会把你扔去喂那些豺狼!”

“醒了?慢慢吃,慢慢吃。”只有那个声音却是切实传来的,平静安然,“别把手压在身子底下,自己拿着,慢一些吃。”

“没关系,弟子能应付。”他抿了一下薄唇,在转瞬间将心里涌起的情绪压了下去,暗自回归于主题,“虽然现下遇到了一些难题。”

所有的记忆错乱交织在一起,以一种他自己才能解读的顺序一一浮现。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冷气悄无声息地吸入他的胸腔——终于顺利地不动声色抛出这句话了。其实,说到底,他费尽周折来到这里,不就为了这句话?

声音未落,面前的容颜在瞬间变幻,光剑忽然迎头斩下!

“出了什么事?”果然,慕湮一听就关切地蹙起了眉头,“我就知道你不会随便来博古尔沙漠的——遇到什么难事?快说来给师父听听。”

那是……桃子?刹那间九岁的孩子怔住了,抬头看着面前蹲下来给他食物的人,地窖的门破碎了,外面刺眼的光逆射进来,白晃晃一片,将来人的面容湮没。额头满是血的孩子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忽然间喃喃脱口:“师父……”

“我奉命来这里找一样东西。”帝国少将坐在师父榻前,将声音压低,慎重而冷凝,“军令如山。如果找不到,就得死。”

甜美的,柔软而多汁。

“什么?”慕湮吃惊地坐起,“死令?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么重要?”

“焕儿?”那个声音却是近在咫尺的,柔和地叫他,有什么东西送到了他的嘴边。恍惚中,强烈的饥饿驱使着他去啃咬食物,不管双手双足都无法动,只是如野兽般低头用嘴大口啃着东西,不顾一切。

“纯青琉璃如……”云焕立刻回答,然而仿佛忽然想起这是机密一般,止住了口。

猝然出现的光线撕裂他的视觉,刹那间他眼前一片空白。

“纯青琉璃如意珠?”空桑的女剑圣手指一震,显然这个称呼她曾经听过,极力回忆着,前朝的女子喃喃,“是那个东西?传说中龙神的如意珠?可是星尊帝灭了海国,镇蛟龙于苍梧之渊后,如意珠不是一直被安放在伽蓝白塔顶端?据说可以保佑全境风调雨顺。难道沧流建国后丢失了这颗宝珠?以至于要你千里来追回?”

“焕儿!焕儿!”然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那个熟悉的声音却忽然响起来了。尖锐的铁栅轰然破裂,沉重的门向里倒下,一道白光裂开了黑暗,有人伴随着光线出现。

云焕勉强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本该死在那个地窖里,和被劫持的族人一起腐烂。为什么他如今还在这里做着这个似乎永远醒不来的噩梦?

多年来,迦楼罗金翅鸟的研制一直是帝国最高的机密,而纯青琉璃如意珠的作用更是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如果让师父得知如意珠便是那个摧毁一切的杀人机器的内核,只怕她虽然不忍眼睁睁看弟子失职被处死,但也会犹豫着不肯帮他——虽然处处留了心机,然而让他对师父公然说谎,也是办不到。他只能避而不答。

错了,错了……清醒的梦境里,他忽然觉醒过来——怎么会叫师父?那时候他九岁……他没有师父,他也不会剑技。他只是一个被牧民劫持的冰夷孩子,被那些暴动的贱民当作杀戮对象,同时被自己族人流放驱逐在外——天上地下,没有任何人会来救他。

“是了,这是军务,你不便多说。”他只是略微沉吟,慕湮便了解地点头,关切询问,“应该能找到的吧?你可以去空寂城调用镇野军团啊……”

黑暗里,沉闷的钝响一下又一下,回荡在记忆里。

“那样大的荒漠,一支军队大海捞针有什么用。”云焕低头微微苦笑,“那个死令是有期限的。”

“师父!师父!”他忽然绝望地嘶喊起来,双手被反捆在背后,他挣扎着爬到墙边,用尽了全力将头撞在那冷硬的石壁上。

他只差说出那一句话——“在这片大漠上,论人脉、论影响力,在民间谁能比得上师父?”

周围的呻吟在黑暗里终于慢慢归于无声,然而饥饿和干渴折磨得他几乎发疯,耳畔有诡异的幻听、肺腑里仿佛有刀剑绞动,奄奄一息中精神居然分外清醒,如钝刀割肉般反复折磨着,承受着这濒死的恐惧——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还不干脆死了呢!

是的,镇野军团虽能维持当地秩序,然而他也是知道军队是不得民心的。这件事上,依靠镇野军团根本不如借助师父多年来在牧民中的威望——那也是他刚开始接到这个艰巨任务时脑子里立刻浮现出的想法。

他想他终归会和身边其他人一样腐烂掉,连尸体也不会有人找到——也许,除了姐姐以外,家族里面也不会有人真的想找他回来。父亲的尸体,也应该已经腐烂了吧?

“期限是多久?”慕湮的手指慢慢握紧,问道。

渐渐地,连那个角落的石壁上,都不再有丝毫水迹。

“一个月。”云焕低声回答。

不知道已经有多久没有人来这个地窖了,那群强盗仿佛已经遗忘了他们这一群被劫持的人质。周围不停地有人呻吟、死去,疾病在不见天日的地窖里如食人藤般迅速蔓延开来。少年时代的他躲在暗角里,额头和身子也开始滚烫,溃烂的手脚上有腐烂的黑水渗出。

“一个月……”空桑女剑圣眉间有沉吟的神色,缓缓抬头看着高窗外的一方蓝天,外面已经渐渐黑了下去,“时间是很紧啊……难为你了。”

穿过那些已经腐烂的同族人尸体,他终于找到了那片渗着水的石壁,迫不及待地将整个脸贴上去,如野兽般地舔舐着粗糙石头上丝丝缕缕的凉意,牙齿碰撞着冷硬的石头,他感觉嘴里都是血和沙子的味道。

“弟子多言了。”控制着语速,慢慢回答,感觉自己的声音如冷而钝的刀锋,然后他强迫自己不再说下去,站起了身转向门外,“湘应该已经做好饭了。”

这个地窖里黑得完全没有方向,他只是循着滴答的水声努力挪动身子,爬向暗夜里某个角落。手被反捆在背后,手足上铁制的镣铐因为长时间不曾解开,早已磨破了肌肉,随着每一次挣扎摩擦着骨头。然而他已经熟练地掌握了这样拖着镣铐在黑夜里爬行的技巧,力求将全身的痛苦降到最低。

慕湮脸上的神色一再变幻,在弟子走出内室前忽然叫住了他。

那么黑的地方,仿佛永远不会有阳光照进来。干燥、闷热而充满了血肉腐烂的味道。他用膝盖在暗夜里挪动着爬行。

“今天晚上,附近各个部落的牧民都会来墓前集会,答谢我为他们驱走邪魔,”空桑女剑圣开口,对着自己的弟子吩咐,“到时候,我会拜托各族头人替我留意——那些都是熟悉大漠的人,说不定能有所帮助。”

那是个清醒的梦。分明知道那是梦,然而却始终无法醒来。

“多谢师父。”终于得到了意料中的承诺,帝国少将霍然回头,单膝跪地,却不敢抬头看师父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