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挥了挥手,渐渐远去。锦书怔在那里,醍醐灌顶般的清醒起来。是啊,还有牵挂,还有永昼!姐弟尚未相聚,这会子撂开手,永昼回来了寻她不着怎么办?他们只有彼此,再没有别的亲人了,她要是死了,单剩永昼有多可怜!她还记得金亭子旁,为了一把弹弓哭得眼泪鼻涕混在一处的孩子,小小的,无依无靠的样儿。她不能再叫他伤心了,她要活下去,不为自己,不为旁的,只为了幼小的弟弟。
永昼往后退,眉目疏朗,淡淡笑道,“瞧瞧,还是原来的样儿!急不得啊,谋大事者要忍辱负重。你好好的,报仇不是女人的事,要活下去,等着我来接你。我要夺回原本属于我们的东西,再还你个锦绣河山。”
马车宽敞,宝座一角设了张花梨矮几,皇帝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取暖,一面伸手去够几上的茶壶,斟了半杯热茶来喂她,看见她脸色稍好了些才松了口气。
她刹时被巨大的喜悦笼罩,伸手要去触碰他,“永昼,好弟弟,我天天儿的想你。”
她醒了,双眼空洞地看着他。皇帝心虚而窘迫,不敢搂紧她,又舍不得撒手,只得别过脸去把视线调向别处。
他点头,“是永昼,是老十六,我还活着。”
原以为她还会哭闹,谁知她反倒沉寂下来,轻轻拿手推他,说,“奴才不敢,请万岁爷放开奴才。”
锦书微喘着问,“你是谁?是永昼吗?”
皇帝脸上浮起了严霜,她又是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即便那样亲密过了,她说放手就能放手。与其这样,他宁肯她刺猬一样的乍起满身的刺来,起码让他感觉自己曾经拥有过她,不要像现在淡得像烟似的,喘气大些就吹散了。
雾霭后面有悠长的叹息,她驻足回望,一个身影慢慢走出来,陌生的脸,感觉却又那样熟悉。他说,“皇姐,你要挺住。等我这里一切铺排好了就去找你,你要等着我,总有骨肉团聚的一天。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我们都一样……”他侧了一下头,无奈地笑,“我知道你在紫禁城里,可是我没有能力,我暂且救不了你。不过也快了,你再等我几日,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我一定杀了宇文澜舟为家人报仇!到时候我带你走,到我生活的地方来。这里有牛羊草原,有绿树红花,我们姐弟再不分开。”
他拧眉打量她,“锦书,朕对你,心如明月。才刚在泰陵……”
她没了意识,落进一片迷雾之中,他在她耳畔说话,好像隔了十万八千里。她放眼看,一片沉沉阴霾,没有边际,望不到头。盲目的往前走,突然一凛,发现自己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她在宝座上福了福,“请主子别说了,奴才都忘了,主子也忘了吧,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主子要是不惩处奴才,奴才回养心殿,还像从前一样伺候您。倘或主子不想见奴才,就打发奴才回慈宁宫去吧!”
他攥住了她的手就没办法松开了,外头电闪雷鸣,他觉得他头顶上的天也要塌下来了。他惶恐不安,他没了主张,他用全部生命把那双柔荑包裹起来,低头贴在唇上央求,“你要朕怎么样都行,你说句话吧,不要折磨自己!朕把后半辈子都交给你,朕带你住到畅春园去,就咱们俩,咱们朝夕相对,再也没有别的女人来打搅我们,好不好?”他的眼泪滴落在她的指尖,他抽泣,“……只要你陪着朕,不要离开朕。”
皇帝失望至极,这女人的心怎么这样狠?竟然比男人还要决绝!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慌忙靠过去替她搭脉,脉象又虚又浮,三焦六脉都已伤透了,干吊着一口气似的。
他摇头,“朕不能像从前那样了,你能忘记,朕却做不到……朕一刻都离不开你,回了宫,晋位份是一定的。东围房往后就派给你,你是晋贵妃还是皇贵妃,由得你选。”
皇帝从没有那样害怕过,她蜷在那里呼吸微弱,简直是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
他的半边脸都肿起来,上回额角砸开的伤口也没有愈合。锦书心里痛极了,细想想两人真如野兽,互相撕咬,彼此伤害,爱却那样深,有增无减。
她又哽咽着哭,心里说不出的失望无助。他为什么要这样?他口口声声的爱,最后不顾一切的把她毁了。要是她对他只有恨,她还能找到活下去的动力。可她的感情偏偏那么复杂,超出了她这个年纪所能承受的范围,她觉得自己要垮了,再也活不成了。
她掩面低泣,不是应该痛恨他吗?可是见他满脸的凄苦,她又心如刀割。思维虽混沌,那份感情却鲜明不容置疑,可惜再也无法靠近了。就这样吧!这件事尽人皆知,再掩饰也无益,位份他要晋就晋吧,她也不在乎那些虚名,只是要她住东围房万万不能够。
她缩成了一团,想到他说的孩子就觉得摧肝裂胆。不会这么巧的,好多妃嫔轮着翻牌子,也不是每一位都能怀上,自己只一次,绝不能够的!
锦书低下头,“您打定了主意,横竖也没有奴才说话的余地,只是奴才不能坏了规矩,围房绝不是奴才能长住的地方,奴才求主子赐毓庆宫给奴才,奴才七岁前就长在那里。”
现在呢?在他眼里她成了三千粉黛之中的一个,和那些宫妃小主们没有区别。他对她还有爱吗,或许有吧!可是敬重呢?永远失去了!她就像绫子扔进了刷锅水里,管他原来是什么颜色,如今就是一块破抹布!
皇帝有些小小的欢喜,只要她愿意受封,反正出不了紫禁城,住在哪里都不成问题。他忘形的携起她的手,应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朕都答应。”
浑身上下火烧似的疼,谁来救救她?她在这世上还剩下些什么?没有父母、没有家、如今连仅剩的一点骄傲也没有了!她原先那样爱他啊,甚至在那些妃嫔对她恶语相向的时候,她还能提起勇气来反唇相讥,依仗的不过是他的爱和敬重。
锦书缓缓抽回手,又道,“晋位要太皇太后下懿旨,进不进玉牒由皇后娘娘说了算,请万岁爷别插手。还有一点,奴才不上绿头牌,请万岁爷应允。”
她吃吃笑起来,“丈夫?你也配当这个字眼!”她像是听见了笑话,越笑越令人心惊,直笑得泪流满面,瘫软在彩金绣云龙坐褥上。
皇帝的心一直往下沉,不上绿头牌,不侍寝,只想偏安一隅静静的过日子吗?他想说不,可眼下的情形不容他犹豫了,只要她肯活着,肯留下,他还有什么所求呢!
正文第124章 空带愁归
他的嘴角满含苦涩,颔首道,“都依你。”
他的眼睛失去了光芒,铁青着脸道,“没有关系?或许你肚子里已经怀上朕的孩子了!没有关系吗?不要紧,朕回京便册封你,要逃?想都别想!朕是你丈夫,不管你认不认,改变不了了!”
她肃了肃,“多谢主子成全。”
锦书早就已经血肉模糊,他还往她伤口上洒盐,她失控了,捂着耳朵尖叫起来,“你胡说!你胡说!什么烙印……我和你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你是仇人!是杀父仇人!”
皇帝失魂落魄的靠在马车围子上,看着她转过身去不再面对他,他死死咬住了后槽牙,觉得自己被抻得四分五裂了似的。永远失去她了,她的心里从没有过他,往后更不会有了。她就在面前,自己却束手无策。他指点江山数十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彷徨过,握得住百万雄兵,得不到一个女人的垂青。三宫六院在他眼里早失了颜色,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成了这副模样,愈是得不到,愈是牵肠挂肚。
他扬起脸,似乎这样能叫眼泪流进心里去。他努力的平复心绪后方道,“朕劝你断了念想,你侍了寝,今生今世烙上了宇文家的烙印,就是走到天边又能改变什么?”
她的发髻松了,零零散散从璎珞带子里垂荡下来。皇帝道,“你别动,朕给你梳头。”说着靠过去,她的身子徒然一震,他也不以为意,解开玉冠道,“本想在易县歇一晚的,可因着今儿要出宫寻你,连叫起都免了,朝里公务多,耽搁不得,只好连夜的赶回去。回去人多眼杂,叫人看见失了体统,还是收拾好为妙,免得有人在老祖宗跟前嚼舌头。”
还是想走?他深深的无力,闭上眼睛咬牙道,“休想!除非朕死!”顿了顿睁开眼直视她,嘴角浮起冷酷的笑,“你筹划已久了吧?难为你费了那么多的心思!朕一直以为你是受了皇后挑唆,临时起意,谁知你原来早有预谋。亵衣里的东西什么时候缝进去的?朕是个傻子,你只要冲朕笑一笑,朕就欢喜上三天。朕以为终于把你晤热了,谁知都是朕的妄想,你的心比石头还硬,你对朕没有半分的眷恋,说走就走了……”
车上没有梳子,他的手指在她发间穿梭,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弄疼了她。她再三克制的眼泪又滴下来。他怕她失了体统被别人中伤,那他自己呢?万圣之尊头破血流不算,如今连脸颊都肿了,上回说自己磕着了,这回呢?明儿叫起要是还没退,该怎么回答那些好事的臣工们呢?说是他自己打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是明白人,知道了能饶得了她吗?
欠她的,他穷其一生都还不清!她再没那些心力去计较那些,只冷道,“既这么,劳烦你放了我。我没脸见人了,往后就叫我半人半鬼的活着,与你再无干系。”
皇帝像是知道她的心事,边系发带边说,“你不用替朕操心,明儿升座不在太和殿就是了,让臣工们军机处值房里递折子,有要紧的奏报再递红头牌觐见。朕命人把帘子放下来,他们看不见朕的脸。至于老祖宗那里,朕打发总管过去请安,只说朕淋了雨,病了,等好利索了再过去不迟。这几天你别出养心殿,慈宁宫由朕陪着一块儿去,朕才能放心。你私自离宫,倘或朕不在,少不得斥责惩戒,老祖宗总要做给别人瞧的,也不好太过偏袒了。”
他慢慢坐正了,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却心平气和的说,“朕的确是做错了,可是朕不后悔。你打朕,朕可以不追究,全当朕欠你的。”
锦书咬着嘴唇不说话,他仔细替她戴上玉冠,插好发簪,手却顿住了,稍一踌躇,双臂从她腰侧环过来,试探着往前倾,下颚轻点在她肩头上,胸膛紧紧贴上她的后背。
“宇文澜舟,我恨你!到死都恨你!”她哑着嗓子嘶吼,“不要再碰我,否则我一定杀了你!”
锦书蓦然惊起来,想分开他的胳膊脱离他的禁锢。他松开一只手按住她的肩,痛苦的低吟,“好锦书,让朕靠会子,朕太累了……累得连气儿都不想喘了。”
积蓄了她所有力量的一掌,他头晕目眩,几乎懵了。
她的心悠乎一坠,果然是累,她也一样。爱着,不能相互取暖,活着就消耗自己,折磨对方,这样的日子多早晚是个头?
一圈圈松开如意带,一点点解放她,她的手挣脱出来,他还没来得及查看她的伤势,“啪”的一声脆响,他右边的脸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皇帝见她果然不反抗,胆子大了些,收拢了手臂和她耳鬓厮磨,喃喃道,“锦书,咱们要个孩子好不好?朕不要他建功立业,做个闲散亲王,就像长亭那样。朕比你大十三岁,必定是要走在你前头的,有了儿子,将来朕晏驾了,你就跟着儿子住在王府里,看着孙子、重孙子长大,你瞧瞧皇考定妃多好的福气!只要你有了依靠,朕哪天突然走了,也能撒开手了。”
他伸手去触那绳结,手指滑过她的手背,她猝然一惊。皇帝倏地灭顶般的绝望,喉咙哽得生疼,只硬忍住了不叫眼泪流下来。
“胡说!”她一下挣脱出来。胡说!好好的怎么想那么长远的事情!她心里发紧,明明痛得快要窒息,却不能叫他看出她在为他话里的忧伤感到恐惧,只有板着脸武装起自己,“已经是错了,主子还要叫这罪恶开花结果吗?”
皇帝竟有些心虚,他也自责,怎么在泰陵里做出这种事来!时候不对,地点也不对,她该有多恨他,他不敢去想象。
皇帝慢慢垮下肩,蜷曲的手指微张开,眼里的光倏然熄灭了,只剩死一般的寂静。
她不答,一味的看着他,眼神复杂莫名。
正文第125章 黄芦苦竹
他坐过去,绳子绑得太紧,她的手腕子已经乌沉沉发紫,触目惊心。他心头一抽,低声道,“你听话些,不要闹,朕给你松绑,好不好?”
皇后病势沉疴,回禀了太皇太后,新人册封就不来了,横竖由老祖宗瞧着办就是了。
皇帝蹙眉看着她,有满腹心事无从谈起。得到了,为什么心却隔得越来越远?
锦书蹲了个双安,规规矩矩跪在炕前等发落。太皇太后看一眼圈椅里的皇帝,还是原来那种疏淡的样子,似乎什么都不在心上似的。
锦书缩在马车的一角,神色萎靡,发髻散乱,那模样极狼狈可怜。看见他进来恐惧的瞪大眼睛,嘴唇翕动几下,却发不出声音来。
他面上虽这样,脑子里想些什么,太皇太后还是知道的。这回是万分的看重,否则后宫女子晋个位份这类的小事情,他也不会巴巴的把人送了来。
皇帝讪讪下了马,站在车外犹豫了一阵,方示意侍卫打起了毡子。
只是这锦书真叫人头疼得紧,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跑?跑又跑得不得法,才到易县就给抓住了,然后又出了这档子事儿,叫皇帝气得眼睛鼻子都不在原地界儿了,在泰陵里头就临了幸。
阿克敦颇有些忠心,他是宫旗下包衣出身,原来就是南苑家臣,比起皇帝御极后提携的那些汉臣体人意儿得多。他本着忠仆的办事原则跪下磕头,“主子,姑娘一个人在车里,手脚缚住了不假,可难保没有别的差迟。主子您瞧……”
皇帝也是胡闹的,太皇太后有些生气,怎么能在人家的陵地里干下这种造孽的事,传出去还要不要脸面?他一国之君的名声不是都要糟践完了吗!
阿克敦一凛,皇帝说什么自然不敢违逆,他也是好心,这两位闹别扭是明摆着的,锦姑娘是绑着手脚扔进车里的,可……可万岁爷才“震完卦”,淋着了雨对龙体有碍,都是男人,他很知道其中厉害。
老太太看看跪着的丫头,低眉顺眼的伏着,遭了这么大的罪,心里该有多苦啊,真是难为坏她了!瞧瞧,瘦得下巴都尖了,跪在那儿脊背窄窄的,皇帝张开手就能比个大概了。
皇帝横了阿克敦一眼,“多嘴多舌!朕怎么,多早晚轮着你来置喙了?”
“好孩子,快起喀吧。”太皇太后照旧是拉她过来揽在怀里,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说,“事情都成了这样,你一个女孩儿家要名声,你主子对你的心思你也知道,总要有个交待才好。”回过头去对总管说,“崔啊,你给宗人府搬个旨,就说是我说的,六嫔满员了也不碍的,这个规矩可以活络一些,给锦书晋个嫔位吧!位份虽不算高,却也是个主位,等将来添上一儿半女的,依着你主子的疼爱,再一等一等的往上升。”
神道上停着的翠盖珠缨八宝车放下了呢帐帘,皇帝翻身上马,吓坏了阿克敦,他打千儿道,“奴才启奏万岁,天儿太坏了,请主子保重圣躬,还是和锦姑娘一道坐车吧!奴才们在外伺候,也好放开了手脚往京畿赶。”
崔贵祥垂着手应了声“嗻”,才问,“奴才请老佛爷示下,慕容主子的封号定了什么?奴才好传内务府上宝册去。”
他缓缓直起身,怅然复看宝城一眼,带着满腔怨恨,由冯禄搀扶着从陵墓另一侧朝开阔地去,渐行渐远,成了莽莽一点,消逝不见了。
太皇太后琢磨了一下,转脸问皇帝,“你的意思呢?”
大雨把他浇了个透,心思愈发清明起来。木已成舟,他恨不能立刻举兵,只是时机尚未成熟,不能操之过急。
皇帝抬眼道,“孙儿也请皇祖母示下。”
眼下说什么都不济了,冯禄磕头道,“爷,咱们从长计议,趁着绿营军都撤了,这会子就下山去吧!别等到万岁爷出来,万一遇上了,到时候又费功夫。”
太皇太后怕皇帝嫌给锦书的位份低,回头心里又不舒服,忙道,“按着祖制,皇帝亲封也要从贵人往上晋,咱们这回算是逾越了。不过也没什么,锦书是皇族后裔,出身自然高贵些,就是封了嫔也不为过,只是再往高处就不合适了。依我说,咱们位份是嫔,吃穿用度就照妃的规制来,年例三百两,妆蟒织金、吃食油蜡都和四妃齐平,这样不至于落人口实,自己也受用,皇帝道好不好?”
太子泄了气,背靠着红墙喃喃,“是我不中用,保护不了她……”说着又像个孩子似的痛哭流涕,捂着脸说,“我算个什么男人!原就不该让她留在御前,会有今天这局面是预料中的,是我坐看着一切发生,错都在我!”
“全凭皇祖母做主。”皇帝嘴里应着,去看锦书的脸色,她眼里平静无波,像是和她没有半点关系似的。皇帝不由泄气,手指在肘垫的绣花纹路上抚摩,低头看襕袖上一圈圈的烫金凸绣,心里空落落的,人也萎靡起来。
冯禄抱住他的腿就地跪下来,哭道,“主子,主子,小不忍则乱大谋!奴才知道您有多委屈,您心里过不去就打奴才两下出出气儿,奴才这都是为了您啊!万岁爷是怎么样的脾气您还不知道吗?立起两个眼睛来就不认人的主儿!您杠着硬上能得着什么好?倒叫后头父子不好处,叫万岁爷更加的打压您,处处防着您,您还有出头的日子吗?”
太皇太后看在眼里也只有叹息,这两个冤家聚了头,往后还有太平日子可过吗?全靠老天爷保佑了!
太子摇摇晃晃站起来,红着眼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都怪你!要不是你这狗奴才作梗,我这会子早去救她了,也不至于让皇父对她做下这种造孽的事来!”
她拍了拍锦书的手,和煦道,“封号就上‘谨’吧,取个谐音,也望你以后谨言慎行,尽着心的伺候你主子。”
“主子爷,撒手吧!”冯禄带着哭腔的劝谏,“天涯何处无芳草,万岁爷已经……您再难过又怎么样呢!”
锦书还是那淡淡的样儿,下地蹲了个福,道,“谢老祖宗,奴才听老祖宗的,一定不负老祖宗的厚望。”
冯禄不禁叹息造化弄人,就差了那么一步!太子爷和锦书失之交臂,事到如今,恐怕今生再也无缘了。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又要操心皇帝翻牌子的事儿了。如今他得尝所愿,难免对其他妃嫔冷落,雨露均沾是最好不过的,倘或有了偏颇,闹得后宫不太平,那得多生出多少事端来啊!
其实他们来得比万岁爷早,却发现山下遍布绿营军,好容易找着个豁口上山,正准备进泰陵寻人,御驾带着骁骑营禁卫军也到了。太子困兽一样的转圈子,离隆恩殿只一墙之隔,听得见锦书的哭喊,竟没法子进去救她。心爱的女人遭受凌辱,自己偏偏无能为力,这对尊贵非凡的储君来说是怎样的屈辱!
“皇帝荣宠是好事,不过切不能太贪恋了。”太皇太后对锦书道,“我知道你素来懂事,皇帝万一有个使性儿的时候,你要多劝谏着点。伺候他的人多,一团和气最要紧了。”
“爷,我的好爷,奴才求求您了,再这么下去非作下病不可!回车里去吧,后头的事儿咱们回头再计较,成不成?祖宗,您要急死奴才了!”冯禄在他头顶上支撑起大氅,雨那么大,淋得人睁不开眼睛。太子在雨里跪了半个时辰,怎么劝都不肯起身,如同失了提线的木偶,直把他急断了肠子。
锦书应个是,暗道这点倒不必太皇太后担心思的,她本来就没打算侍寝,敬事房银盘里的牌子上都不会有她的名号,更没有独占荣宠这一说了。
十指狠命的插进泥泞的土里,春草尖利的锯齿割伤他的掌心,他浑然不觉得疼,只感到彻骨的冷。他颤得不能自已,脸上湿濡,分不清到底是雨还是泪。
太皇太后当起了和事佬,故意笑道,“这样方好,你姑爸嫁了先帝爷,你如今也跟了皇帝,这样倒没乱了辈分儿,你和皇帝原就是一辈上的人,算来算去都是合适的。往后两家化干戈为玉帛,再添上个小子丫头的,就齐全了。”
太子跪倒在雨里,浑身乏力,没法子站起来了。
锦书勉强笑了笑,“老祖宗说得极是。奴才求老祖宗一桩事,老祖宗这儿敬烟上还短着人,下头接手的规矩一时学不成,又要叫老祖宗生气。奴才这么撒手走了,荣姑姑一个人要掌事儿,要上夜,还要敬烟,怕是忙不过来。奴才想,老祖宗要是不嫌奴才呆蠢,奴才还在慈宁宫里伺候老祖宗,等这回选秀完了,挑出拔尖儿的来,奴才再回毓庆宫去,求老祖宗恩准。”
天又下起了雨,雷声隆隆,破空的闪在泰陵宝顶上方盘桓,瞬间照亮了半边天,照在檐角高昂的琉璃雕龙首上,眦目欲裂。
太皇太后不由看皇帝,他眼里的愁苦更甚,好好的爷们儿弄成了这副模样,叫她这个做祖母的心里生疼。她在锦书头上轻抚,“好孩子,我知道这原是你的孝顺,可眼下你才晋位,和你主子多团聚才是正经。你不回自己宫里,单在我这儿伺候,我怎么能落忍呢?何况你主子那里也短人呀,尚衣上不也要人伺候吗?”
神台上的巨烛已然燃尽,火苗子璨然一跳,一缕淡淡的轻烟在空气里弥散。满世界只剩下黑,像一口井,像人心。
锦书并不去看他,只道,“尚衣监还有几位当散差的谙达,换到御前也是使得的。老祖宗这儿不一样,敬烟是和火神爷打交道的,万一有个闪失,伤着了老祖宗,奴才要愧疚死了。况且万岁爷最有孝心,自然也是答应奴才这么做的。”
剧痛侵袭,她无法抵挡,只觉心凉成了死灰,所有的意识挣脱了躯壳,朝遥远的天际飘荡开去,分分毫毫幻灭,再也无迹可寻了。
她说话向来滴水不漏,明摆着皇帝要是不答应,就是对太皇太后不孝,他还能怎么说?横竖打落了牙齿和血吞,多熬可只有自己知道罢了。她在老祖宗跟前呆着,他还能借着请安看她一眼,要是她回了毓庆宫,那里偏了些,她又不待见他,要见也不易。
他抬手在她膝上只一敲,她便再也动弹不得了。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这命运,真真是让人莫可奈何!
她还是不老实,手被绑住了,脚却乱踢乱蹬。皇帝冷笑,两军交战时九尺大汉他都能撂倒,这么个小姑娘奈何得了他吗?
风吹动槛窗上的竹帘,卷轴两端的细穗子纷纷扬扬的飘起来。皇帝就在边上端坐着,半遮的日影映照着他的万寿篆文团花褂,绶带上的日月祥纹灼灼生彩。他面目平和,瞥了锦书一眼,道,“谨嫔说得有理,孙儿也是这样想。我们夫妻来日方长,有的是聚的时候。孙儿政务繁忙,有她在老祖宗身边,也算替孙儿尽了孝道。”
皇帝欺身贴上来,皮肤温热。他微抬起她,把她紧紧揽入怀里,激动得连心都颤起来。没有了阻隔,仿佛两个人本就是一体的。她恨也罢,怨也罢,横竖走到这一步,只有斩断她所有的后路,叫她无处可逃,才能让他安下心来。
殿内众人皆一滞,皇帝和个位份低微的嫔妾称夫妻,那是于理不合的。不论圣眷多隆厚,皇后以外,就算是皇贵妃,也不能和皇帝称夫妻。连皇后在皇帝面前都要自称“奴才”,何况是妃嫔!皇帝这样说把皇后置于何地呢?
锦书的惧意深到了极处,她纵然再爱他,也不愿意在这里被他强占。这是什么地方?是慕容家的祖坟啊!皇考被他逼得惨死,如今他还要在陵寝里对她施暴,叫她的父母兄弟死了都不得安宁,他和慕容家到底有多大的仇恨?阖族都叫他灭了,他还有什么不满足,还要来羞辱慕容氏吗?
塔嬷嬷和太皇太后面面相觑,又去看锦书的反应,她站起来蹲肃,“奴才不敢。”
皇帝被戳到了痛处,一股被奚落的困窘油然而生。他慢慢直起身解开腰上的行服带,边解边道,“朕姑且容得你放肆。老贼也罢,小贼也罢,你要委身的人只能是朕。你可仔细了,再满口胡浸,朕就把你的嘴堵上!”
皇帝的嘴角微沉,别开脸去瞧月洞窗前鸟架子上的鹦鹉。那鸟儿脚上扣着纤细的锁链,抓着鎏金的杆子上下翻腾,自得其乐。太皇太后这鹦哥养得有时候了,习惯了束缚的日子,忘了天有多广阔,也忘了外头的山水缱倦,这方窗台就是它的全部,不也照样活得有滋有味吗?
皇帝被她那句“宇文老贼”彻底激怒了,他虽到端午才满二十九,对她来说却是足够的老了。他一直为这个耿耿于怀,她不说倒也相安无事,可现在这话出了口,她嫌弃他,太子青春年少才是她心中所爱,她看不起他,甚至鄙视他吗?
皇帝只有自我安慰,她这样的人硬碰硬是不成的,就像鹰,逮着了得熬上几宿,熬光了戾气和抱负,往后就好了,就愿意乖乖立在人肩头言听计从了。
锦书此刻成了砧板上的鱼肉,羞愤得只求速死,咬着牙道,“宇文老贼,你要杀便杀,犯不着这么作践我!我死了变作鬼也不放过你!”
太皇太后无奈的叹息,“皇帝既然这么说了,那我姑且就借锦丫头几天,等下头的人调理好了,再把她还给你。
肚兜的带子那样的细,稍一用力就断了。皇帝站在宝床前细打量那曼妙身姿,嘴角浮起嘲弄的笑,“玉臂高抬身婉转,你倒是不负朕所望。”
皇帝笑了笑,“皇祖母言重了,您把她留下是咱们的造化,您再这么说,倒叫孙儿惭愧了。”
她害怕得浑身发抖,像一只落入陷阱里的鹿,瞪大了水雾氤氲的眼睛望着他。他心头的火烧得砰砰响,那桃红的肚兜映得肤色愈发的洁白如玉。他突然有了破坏的欲望,想把她一点点揉烂,撕成碎片,辗成粉末,拿来填补他灵魂深处缺失的那一块。
听听这话里话外的,一口一个“夫妻”,一口一个“咱们”,当真是好得没了边儿。皇帝掏心挖肺的,这头却不怎么领情儿,照旧是一副半冷不热的脸子,太皇太后也觉得不好受,于是岔开了话题道,“我听说太子往湖广查军饷的事儿去了?这一路道儿远,你可派了禁军护送?”
他不耐,也停不下手,猛然扯下帷幔上的如意带勒住她的手腕,绕过宝床上方架设的龛笼系了个活扣,轻轻一收,她的双手被斜吊起来,完全没了反抗的余地。
皇帝面上不动声色,回道,“请皇祖母放心,他自有亲军护着,况且他也大了,往后常有要出京畿的差使,皇祖母不必太过操心。”太皇太后不好多说什么,皇帝为着锦书,和太子生了嫌隙,这趟又闹出这样的动静来,好在太子办差去了,否则必然又是一场风波。
他的手隔着薄薄的衣料覆上去,听见她“嗬”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惨白的脸庞渐渐泛起了红,开始没命的挣扎,手脚奋力的扭动,又尖又利的叫声响彻泰陵上空的夜。
正坐着无言,门上的宫女来回禀,“老祖宗,瑶妗县主来给老祖宗请安了。”
皇帝早就红了眼,他低头看着那片白若凝脂的皮肤,脑子里所有的纲常都崩塌了。他像一根离了弦的箭,事到如今哪里还去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俯身含住她小巧的耳垂,他含糊的说,“看着又怎么?朕管不了那许多了!”
锦书忙到皇帝下手站定,琢磨着这位县主大概就是端郡王家的小姐,皇帝钦点的太子妃吧!上回在坤宁宫破五宴上见过一回,长得什么样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有股子孤高的劲儿,很有些母仪天下的派头。
她伸手推他,被他制住了手腕。她骇得面如土色,带着哭腔的求他,“不要在这里……不要在这里!求求你,我皇考在看着!”
太皇太后直起了身子,抚掌道,“来得正好,我这儿有两匹江宁新上贡的云缎,本想打发人送她府上去呢,她倒来了。快请进来,皇帝也见见,到了年下就是一家子了,你可当上公爹了。”
衣襟大敞开,她想去拢,无奈力量上敌不过他,他肩头的夔龙绣紧贴她赤裸的手臂,丝丝寒意直捣进骨髓里。
皇帝听了公爹这个词,脸都有些发绿,草草唔了声再不吭气儿了,只转过眼探究地看锦书。她会是个什么神色?原本该当是她的位置,如今被人给占了,她是不是恨得牙根痒痒呢?
她已经避无可避,他的吻密密的落下来,落在颊上,落在唇角,落入颈中。
锦书垂眼静静站着,一会儿正殿门前环佩叮当,只听春荣引着道儿说,“县主仔细脚下,老祖宗在暖阁里头呢!”便领了人进了偏殿,转过槛窗蹲了个安道,“回太皇太后、万岁爷,瑶妗县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