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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什么大门二门钥匙,她已经不想管了。

“我回族里。”他看了看她手里的铜牌,犹豫了一下,“那是大门的钥匙……这样你来族里,不会有人拦你伤你。不过……你最好别来。”

“怎么……怎么突然就要回去?”

大氅又大又长,带着他身上的温暖和味道,辛湄下意识地裹紧,茫茫然还是问:“你要走?去哪儿?”

那以后都不能有崖边相会了?她今天还特意做了豆腐辛湄……还穿了新做的罗裙……她到现在还没能摸摸他消瘦的手和脸……

“……你早些回去。不要受凉。”

“族里有些事。”

默然解下大氅,他扬手抛过去,刚好落在她肩上。

他静静凝视她,好熟悉的眼神,那种她看不懂的,令人透不过气的凝视。

陆千乔深深看着她,今天她穿着浅黄色的罗裙,显得有些单薄。悬崖上寒风阵阵,她双颊被吹得嫣红一片,嘴唇还有些发白。

辛湄想了想:“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愕然。

沉默,他终于开口:“或许……要很久。”

“陆千乔……你、你要走了?”

“很久是多久?一个月?半年?还是一年?”

他身上披着漆黑大氅,头发束得整齐,长鞭配在腰间,最重要的是——他居然骑着烈云骅!

“……我不知道。”

对面崖上,陆千乔的声音终于响起,辛湄一骨碌滚出去,却见他并不像以往,散着长发一派睡前姿态来这里。

“那你能一个月回来一次吗?我在皇陵等你。”

“辛湄。”

他看了她好久好久,比之前所有的沉默时间还要长,久到她以为他不会说话了,他突然说:“……好,我争取。”

什么什么大门?辛湄还没来得及问个清楚,啸风骊便长嘶一声,转身跑远了。只留她一头雾水地缩在树丛里,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辛湄渐渐笑开,忽然想起什么,从袖子里取出赵官人给的那封皱巴巴的信,朝他晃了晃:“一定要回来!大家都在等着你呢!这是他们让我给你带的信!”

郦朝央言简意赅地说了四个字,充分说明这块铜牌的作用。

他面上的神情变得柔软:“替我留着,下次……回家看。”

“大门钥匙。”

“好!那你一定、一定要回来啊!”

辛湄小心翼翼抬头看看她,再低头看看这块牌子,斟酌着拿起来,搞不懂婆婆到底是啥意思。

“嗯。”

是一块古老的长满铜绿的青铜牌子,上面雕琢着古老而质朴的花纹。

烈云骅扬起前蹄,从崖边一跃而起。

马上的战鬼夫人并没有看她,也没有下来,更没有说话,只是抛下一块巴掌大小的物事,刚好落在辛湄脚边,发出清脆的响声。

郦朝央还在前面等着他,拖得越久,也会越舍不得,离别一向是这样的,唯有速速一刀切之,方不会优柔寡断。

她是来杀她?骂她?拆散他俩?还是……还是什么她不知道的别的?

可,他不想让烈云骅飞那么快,飞一段,他回头看了眼,她还提着食盒,在雪地里追着,使劲朝他挥手。过长的大氅疲软地搭在她肩上,好像随时会掉下来。一串模糊的脚印在积雪上蔓延了很长。

她哧溜一下躲进树丛里,比兔子还快。

“陆千乔——!你一定要回来啊——!”

头顶突然响起骏马长嘶的声音,辛湄急忙抬头,便见久违的啸风骊四蹄踏着雷电,高高在上。马背上那个白衣的女人,好像……好像是她那个脾气不大好的婆婆哎!

她用力大叫。

她再叫一声。

她总是这样连名带姓叫他,不见缠绵,却又刻骨铭心。

“陆千乔——!”

嘴边的白雾模糊了他的双眼,铁石一般的身体里有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

没有人理她,没有人来。

没有办法往前,我不可能再往前走一步了。心底的声音轻而坚决。

“陆千乔——!你怎么又迟到了——?”

烈云骅激烈地嘶叫,转身便往回跑,勘勘落在林边。

真见鬼了,陆千乔没来,有狐的那个没脸假僧侣也不来,眼看天色越来越暗,长庚关内火光通明,各类饭菜佳肴的香气伴着士兵们谈笑的声音传来,她又冷又饿,实在忍不住,只好把手拢在嘴边,开始古老而实用的战术——大嗓门吼叫。

辛湄骤然停下追赶的脚步,睁大眼睛,看着他跳下马背,慢慢地,渐渐又加快,最后变成飞奔。

崖边冷风夹杂着残雪席卷而来,辛湄冷得实在受不了,只好跳来跳去。

寒气夹杂着他身上久违的气味,扑面而来。

倒是辛苦秋月了,被她一个劲催着往长庚关赶,累得它落地就团成一团睡觉,怎么也叫不醒。

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

到底是陆千乔今天来迟了,还是她来太早呢?对面悬崖上半个人影也没有。她是怕食盒里的饭菜冷掉,虽然里面铺了一层木炭,但时间过太久也会冷掉的,冷掉的豆腐辛湄可不怎么好吃啊!

暌违三十个秋天的拥抱。

鸭蛋黄似的太阳终于沉下去了,辛湄站在崖边,搓了搓冰凉的手。

“……跟我走!”

转过身,静静望着天边渐落的太阳,落日熔金,云层染血,他想起辛湄无忧无虑的笑靥。

他哑着嗓子,一把将她抱起来,大步流星往崖边走去。

郦朝央的侧脸沐浴在夕阳的红辉里,他看不懂她脸上的表情,是悔恨?是庆幸?还是……别的?

郦朝央没有追来。

却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事实上,谁会追来也好,谁会阻拦也好,他已经完全不在乎。

他曾想过,或许会战得惊天动地,不是她死便是自己死。也想过,她会对他提起陆景然三个字勃然大怒。

悬崖对面便是长庚关,十几丈的距离,他轻轻一跃便过去了。跳起的时候,可能太突然,也可能辛湄终于反应过来,“哎”了一声,食盒从手里摔出去,她顿时哀叫:“啊!豆腐的我……”

陆千乔始终没有说话,捏紧长鞭的手缓缓松开了。

长鞭无声无息甩出去,牢牢卷住食盒,再一扯,它便稳稳地落在他手里,然后默默递还给她。

战鬼不惧怕任何挑衅,也不会容忍任何挑衅。

辛湄愣了一会儿,抬头看看陆千乔,他眉头微微蹙起,带着点儿期盼,还有些犹豫,没有说话,还是那么静静凝视她。

不过是一群毛皮畜生,居然胆敢声称自己是天神后裔,甚至放话出来,战鬼一族自上古便是服侍天神的,所以他们理应归顺,为有狐一族效力。

她是会哭?还是会继续扑上来抱紧他?

“我给了你和她,还有那个时常捣乱的有狐僧侣大半月的时间。我不会再给你什么,一天也不行。你必须随我回族里,见不见她是你的事,这段婚事保不保留,也是你的事。但你要回去,有狐一族近来实在可恶,我已无法忍耐,必须想办法灭之。”

辛湄定定打量他,最后慢慢露出一个笑意,把他的手轻轻拉住,说:“走,吃饭去。”

“不过,我不出手,不代表我会默许你任性妄为。”她停下脚步,回过头,双目已然变作血色。

主营帐里点了温暖的火堆,没有点灯,光线有些暗。她揭开食盒,用手探了探,还好还好,尚有余温,豆腐之类的素菜这样吃着也成,只是鱼汤和肉菜得再热一下。

杀掉所爱之人的事,一件就够了。她和他的孩子,她不能给他什么至高的幸福,却也不想让他体会自己的孤寂。作为一个不称职的母亲,她能做的也就这些。

扭头看看火堆,上面架着一只简陋的小铁锅,里面半锅水正在翻泡泡,湿漉漉的温暖水汽让干燥的营帐显得舒适些。

“我曾想过要将那姑娘杀了。”郦朝央背着手转身,缓缓向前走,“可是千乔,你比我强,你没有动手。说实话,我也不想再见到这种事,所以,我不会对她和皇陵出手。”

她把锅里的水倒掉,将鱼汤放在里面重新热。再从火堆里找两根烧透的木炭放在食盒底部,不一会儿,营帐里便飘起饭菜香气。

就是不能,没有原因,没有理由。

她走到哪里,陆千乔便默默跟到哪里,像只无声的尾巴。

可她不能。

大约是方才在崖边吹了太久冷风,眼下又被营帐里的暖气一熏,辛湄刚把饭菜重新热好,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大喷嚏。

为了振兴战鬼一族,她什么都可以做,婚事按理说也应当答应下来。嫁给一个纯血的战鬼,生几个纯血的孩子,她最该做的就是这个。

身后的尾巴终于走到面前来,一只手罩在她额头上。

族里长辈时常提出要为她再寻婚配,帖子送来,她一一束之高阁。

“……受凉了,过来。”

或许是因为千乔的鼻子像那人?他偶尔的神情像那人?她……是不是在后悔杀了他?

陆千乔打来滚烫的热水,替她脱鞋,用热水浸泡冰凉的双脚。军营里有士兵感染风寒,大多用这个土法子驱寒,若是症状严重,还会往水里丢几块生姜。

可她却下不了手,甚至自己也不理解其中的缘故。

“……冻青了。”他捏着她雪白柔软的脚,皱眉。

她杀了所爱的男人,也曾想过要杀掉那男人和自己的儿子——一个混血战鬼,度过变身劫的希望本就不高,何况是蜕变成完美战鬼?

脚趾甲泛出青紫的颜色,摸上去像冰块。抬头看看她身上单薄的浅黄色罗裙,他再皱眉。

他解脱了,她也解脱了,回到族里,凭借完美战鬼强悍的实力,将郦氏一族的地位提升不少。琼国老皇帝耳闻过战鬼的厉害,虽抄了陆景然的家,却始终不敢来寻她,直到新帝即位,为陆景然正名,大约也是有心拉拢,封她做个夫人,还将当时年仅十三岁的陆千乔也收来,封了个车骑将军,十五岁他立战功,再立骠骑将军。

“穿得太少。”

她双手捧着他的脑袋,亲眼看着他在手里断气,心里隐隐约约的疼痛是什么,她不理解。

……真是半点风情没有的评价啊。

方天戟顺从他的心愿,挑开皮肉,刺穿身体,将他整个人钉在墙上。

辛湄嘟起脸:“这是新做的衣服,你就这个评价?”

他只想要一个解脱。

陆千乔再抬头看看,捏了捏裙摆,继续皱眉:“料子太薄,冬天不该穿这个。”

【没事了,过来。】他说,张开手,像是以前要抱住她的样子,【朝央,给我个痛快,让我解脱。】

“你除了这些还能再说点别的吗?”

她直到现在都忘不了,甚至杀死他的那种悲伤都快要记不起,唯独忘不了那个笑。

他终于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打量她,这时才发觉这件新裙子十分漂亮,纤长的腰带坠在床边,上面挂着两颗小银铃,衣角上还绣了十分华丽的牡丹。她虽然未涂脂粉,但原本就天生丽质,肤色又白,这件衣服实在是将她衬得好看之极。

那么奇异的笑,又温暖,又伤心,又恍然,又解脱。

他动了动嘴唇,想说点什么,却又为难地说不出来,耳根渐渐红了,只垂头把热水轻轻浇在她脚上。

当她挥舞方天戟,血洗整个陆家之后,陆景然便站在血色的围墙下,对她奇异地笑着。

一只冰冷的手摸在他发烫的耳朵上,紧跟着几颗豆大的水滴也落下来。

后来到了二十五岁,她开始变身之劫,却觉醒成了百年难见的完美战鬼之身。

陆千乔愕然抬眼,却发现她摸着他的耳朵一颗颗掉眼泪。

陆景然一直在怀疑她的爱,正常的女人都不会是她那样,或许,她永远也做不了一个正常女人。

“……怎么了?”他有些慌,手足无措地把她的脚放进盆子里,胡乱擦了擦手,一把揽住她的肩膀,想了半天才有些结巴地说:“衣服……衣服很好看,很漂亮……”

可她始终学不会说那些甜蜜而温暖的话,不会为他缝补鞋袜衣服,不会洗手作羹汤,不会逗自己的孩子玩。在战场与危机中,她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来保护所爱的男人,可是在安逸繁琐的日常生活里,她什么也做不了,不是他心目里的好妻子。

她大约是因为没得到夸奖所以才哭,他想。

她十七岁遇见陆景然,恋得极苦。十八岁顶住族里一切沉重压力,嫁给他做妻子。二十岁生下陆千乔,一家三口,很团圆,很美好。

结果她却“哇”一声大哭起来,哭得更厉害了,一头撞进他怀里,使劲抱住,什么也不说只是大哭。

郦朝央没有发怒,只定定看着他:“你已经知道了,是我杀了陆家上下,你父亲最后一个死,我亲眼看着他在我手中断气。”

他按住她的后脑勺,手指伸进头发里,细细摩挲,隔一会儿,听她含含糊糊哽咽:“耳朵……耳朵还会红……还是原来的……没变太好了……”

陆千乔站起来,声音淡漠。

终于可以放肆大哭了。

“不止是你的,还是陆景然的。”

他用手指抹去她脸上乱七八糟的眼泪,低头在额上吻了一下。

不过……毕竟是她和他的孩子,他终于是没让她失望。

想念她的气味,像是隔了几千个秋天那样,情不自禁,吻又落在鼻梁上,湿漉漉的眼皮上。

他变身失败的时候,她极其失望,强忍杀意回到族里,甚至打算忘掉自己有这么个独子的事情。对战鬼一族来说,她四十五岁的年纪并不算老,再嫁他人,再生一个纯血的孩子也不是什么难事。族里长辈也时常劝说她再嫁一个门当户对的纯血战鬼,曾经她都是置之不理,陆千乔变身失败后,她不得不把这事拿出来认真思考了。

陌生而熟悉的感觉,仿佛生平第一次触碰,隐隐约约的冲动,不可自抑。

“不愧是我郦朝央的儿子。”

她潮湿的眼睫毛扬起来,瞬间又如蝶翅般落下去,陆千乔的胳膊遽然收紧,发烫的嘴唇重重落在她微凉的唇上。

她似乎对他如今的模样十分满意,如冰似雪的面上破天荒浮现出一丝笑意,不过瞬间又消失了。

纠缠,摩擦……他怎么也不能像曾经那样温柔而笨拙的去吻她,且噬且吸吮,探出舌尖近乎凶猛地与她绞在一起。

陆千乔一直走到她面前,缓缓下跪:“母亲。”

辛湄像是被吓到了,吃惊地往后一缩,他顺势压上来,修长的手指深深插进她衣服里,衣带随着他有些粗暴的动作一根根断开了。

郦朝央声音很低,很空洞,唤了他一声,转过身,漆黑的眼对上他的。

她模糊地叫:“别撕!我……就穿了……这一件!”

“……千乔。”

撕破了她可没衣服穿了!

啸风骊远远地站在雪地里啃草根,忽然察觉到动静,抬起头,便见烈云骅悄无声息地降落下来。

他喉咙里发出沙哑低沉的声音,抱歉……他做不到。滚烫的吻从敞开的领口往下蔓延,他的手滑下去,利落地撕裂那条很漂亮的腰带,上面的银铃叮叮响了两声,落在地上,那只手也从腰间往下探,显得急切而笨拙。

她今天没有坐马车,而是静静站在积雪的树下,背着手不知在想什么。

“等一下……”辛湄僵硬地睁开眼,突然捏住他的肩膀,剧烈喘息,“……我的脚……还在洗脚……”

骊山顶上白雪皑皑,郦朝央的衣服却仿佛比冰雪还要白。

他的小腿一勾,她两只湿淋淋的脚便搭在床上,下裙轻飘飘地褪下去了。

郦闵默然看着他走远,顿了顿,也跟着出去,不敢与他同方向,自己退到东面的山头等候。

这次她似乎完全没有压倒他的可能,她、她还没把观音坐莲练好,而且……她好饿,根本没力气…饭菜热好了…待会儿可能还得再热一遍……

……他们这对母子,到底还是免不了要打杀一场么?

她胡思乱想,忽然不知被他触碰到何处,整个身体一颤,脑海里乱七八糟的事情瞬间全飞走了。

“她……杀了父亲,如今还要用辛湄来威胁我?”陆千乔伸手,拿起放在榻上的黑色长鞭,转身走出营帐,“我可以去见她,你不想死,就别跟来。”

撩拨的手指先时生涩,渐渐便熟练了,他的额头抵在她额头上,湿润而灼热的吐息交织,她已经完全准备好……够了,他已不能再等,否则下一刻就是死亡。

他终于回头,薄冰般的双眸对上他的,郦闵心中一凛,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垂头不敢冒犯。

或许是又冷又饿又累,也可能是他不够温柔,进入的时候,她发出有些不适的轻哼,手指一下便掐紧了他的胳膊,近乎迷乱地喃喃:“慢……慢一点……”

郦闵也不急:“夫人交代,她虽然很想看到少爷你可以维持理智,不会杀掉所爱之人的样子,但她也不介意亲自出手,替少爷解决这些烦恼。”

慢不下来……他已经快要沉溺,说不出口的话,没有说的话,无论是誓言还是情话,他都没有给过她,只有身体是真实的,可以让她明白自己内心隐藏的东西。

陆千乔依然没有看他:“我不会回族里。”

他一直都这样笨拙且固执,还未曾给她什么甜蜜,便一而再再而三的离开。

“夫人早已知晓少爷的事情,碍于最近有狐一族时常挑衅,她一直不敢擅离族里。今日终于有了空隙,她正在十里外的骊山顶等着你。”

为何追逐他?

陆千乔没有看他,只面沉如水问他:“什么事?”

为何等待他?

郦闵走到他面前,见着他一红一黑的眼睛,神色又惊喜又复杂,立即双手合在一处给他行礼:“少爷!你果然继承了夫人的高贵血统!”

为何……爱上他?

“没事,出去。”陆千乔放下人偶,站了起来。

豆腐将军,豆腐辛湄……在他盲眼的那个夜晚……它们的滋味他是一生都不会忘记的。

守门的士兵结结巴巴。

“辛湄……”

“将军!他、他擅闯……”

他本能地唤她的名字,激烈而不可停止的动作里,贴上她的脸颊,紧紧圈住她。

营帐外忽然响起士兵们惊惶的叫声,紧跟着帐帘被人一掀,许久不见的郦闵夹杂着一股寒气走了进来。

他再也不能失去她,再也不能。

他放下方舆图,把一直放在桌上的天女大人抓起来,一会儿整整袖子,一会儿梳梳头发,一会儿再取出小刀,将磨损和不光滑的地方修整一下。

郦朝央不是没想过陆千乔会忍不住回去,她只是没想到,他掉头回去得那么坚决,像是完全忘记了她还在后面等着。

拥抱她,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也可能,他就是记起,也不会在乎。

她不来,整个长庚关好像都是黑白的,血腥味不再令他兴奋难耐,他更想……更想再一次切切实实嗅到她的味道。

漆黑的双眸瞬间变红,她说过,一天时间也不会再给他,甚至还将大门钥匙给了那姑娘,默许她他日前往战鬼族。

心里的杀意早已渐渐消失,那时常隐约作痛的胸膛,也很久没有疼过。

她从来不会一句话说两遍。

他终于领悟了一丝怀念的味道,只盼日头赶紧掉下去——他想她,他想早点见到她。这一次,他想试试跃过悬崖,站在她身边,摸摸她的脸颊。

高举手里的方天戟,她作势要抛出,忽听后面一个轻浮却又冰冷的声音说:“你是郦朝央?”

好像……有很久都没尝到她的手艺了。

想也不想,方天戟在空中飞舞,瞬间便向后扎去。

他难得有些心浮气躁,抬头望望日色,估计还有一两个时辰才到黄昏,那时候辛湄才会来。他饿着肚子,却什么也不想吃,只因她说今天会亲手给他做饭。

没有听见痛呼,也没有听见身体被刺穿的声音——对她来说,这实在罕见。

吃一粒蒸饺——太淡。

郦朝央猛然转身,只觉眼前人影一花,紧跟着又有一抹怪异而刺眼的红光正对着她闪烁,方天戟顺着人影横扫过去——依然没有听见击中的声音,对方溜得比老鼠还快。

挖一口红红绿绿的八宝饭,放嘴里——太甜。

抬手召回方天戟,定睛再看,对面夜色苍茫,寒风凛凛,哪里有半个人影?风中不过残留些许令战鬼一族厌恶不已的气息,是有狐一族的人。

陆千乔坐在主营帐里看方舆图,手边放着一盒八宝饭,再一笼蒸饺,都是士兵们送的。

她鄙夷地冷哼一声,双腿一夹,驱使啸风骊便要顺着味道追去,谁知平日里温顺的灵马却浮在半空一动不动。

正月初一,一犯再犯的农民兵们没有来袭,想来大家都在过年,肃杀的长庚关也难得温情一次,士兵们依着各自家乡的习俗,或包饺子或做八宝饭,饭食的香气把终年不散的硝烟与血腥味掩盖了下去。

她眉头皱起:“走!”

辛湄骑在秋月背上,拍拍它的脑袋:“好秋月,咱们去长庚关。”

还是不动。

这个人还真是神秘兮兮。

郦朝央低头,骇然望见啸风骊四只腿已经变成了晶莹剔透的冰块!它发出痛苦而恐惧的嘶声,双眼流下泪来,无助地看着背上主人。

“那你先去,回头我就追上来。”

冰块还在往上蔓延,不过一瞬间,它的腹部,胸口,脖子……全部凝结成了坚实莹润的冰!

“虽然我是僧侣,但也是个男人。男人的秘密,是不会告诉女人的。”他跳上长车,吹个口哨,极乐鸟拍起翅膀飞上天。

郦朝央反应极快,当即脱身而出,在空中一翻,直直往下坠去。不过啸风骊比她坠得更快,它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只冰雕,狠狠砸在地上,发出沉重的碎裂声。

到底是什么好事?她有点好奇。

她生平第一次感到震撼,落地后飞奔过去,刚跑了几步,忽觉不对,低头一看,这才发觉自己的双足已经同样变作冰块,牢牢钉在地上,接下来又是膝盖,大腿……她还未来得及发出愤怒的吼声,冰雪早已覆顶。

他又笑了笑,将食盒放进车里,道:“嗯,等了这么久,总算没白费,也算是个大好事吧。不过成不成,还要看天意。”

大僧侣缓缓从林中走出,左手上的黑丝手套不知何时取下,右臂断了半截,断臂就被他夹在腋下。到底还是没能躲过完美战鬼的第一击,右臂被斩断。他脸色苍白,忽而将左手抬起,对着身旁一株巨树,掌心有鲜艳的红光闪烁,下一刻,那株巨树也变作了晶莹美丽的冰。

虽然他平日里也是嬉皮笑脸,但今天……怎么说呢,和平常截然不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从内心里发出来,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缓缓戴上手套,再缓缓走到郦朝央身边,他细细观摩这尊战鬼的冰雕。

“你今天看上去特别开心。”

这是真正死透了。

大僧侣眸光微闪,笑了笑:“怎么这样问?”

接近辛湄,频繁送她在皇陵与长庚关之间往来,等了大半个月,果然是把她激了出来。不过,要不是所有事情刚巧凑到一块儿,让他等来她独处的这片刻工夫,平日里这位身边总跟着一两个战鬼的夫人还真难杀。他这个本领,人一多就不能发挥。

辛湄看着他的脸,随口问了一句。

天意如此。

“假僧侣,你今天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从腰后的皮囊里取出纸笔,蘸着断臂的伤口,用血匆匆写一行字:【诛杀郦朝央,任务已成。】

……果然!果然是把他当车夫外加仆人啊!大僧侣摸着发疼的心口,忍得面如菜色。

早有一只通体漆黑的喜鹊落在臂上,将纸条一叼,拍翅飞走了。

辛湄想了想:“要不我先骑秋月去,你送了糕点后记得追上来。”

郦朝央封在冰中的尸首,是在深夜被郦闵送来长庚关的。

大僧侣笑得两眼发亮:“真是多谢,难为你还想着送我。不过我若去辛邪庄送糕点,谁又送你去长庚关呢?”

那时候辛湄正在熟睡,对周遭一切细微的动静完全无知觉。战鬼之间的感觉极其灵敏,当帐外响起不属于关内士兵的踏雪声时,尚无睡意的陆千乔睁开了眼。

她从偌大的食盒里抽出五盒糕点塞给他,“送你一盒,新年好。剩下四盒麻烦你帮我送去辛邪庄。”

轻轻揭开帐帘,寒风夹杂着细细的雪花扑面而来,陆千乔微微眯起眼,立即望见了伫立不远处的郦闵。他怀里抱着一只巨大的通体幽蓝的冰块,面无表情地对望过来。

辛湄在附近绕了一圈,怎么也没找着他的长车,只好从怀里取出秋月栖身的符纸,正要唤出秋月,忽听头顶响起极乐鸟悦耳的啼鸣声,大僧侣衣袂飘飘地落下来,笑嘻嘻地给她道歉:“不好意思,今天来迟了,好在你没先走。”

“少爷……”他声音嘶哑,甚至充满了绝望,“你为什么要抛下夫人不管?”

可他今天不在。

陆千乔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觉,紧紧盯着他怀里的冰块——冰块里,是不是有个人?他,好像看见了熟悉的方天戟,还有一截雪白的衣角。

出乎意料,平常只要她一出云雾阵,必然能见着大僧侣坐在华丽的长车上等她,虽然至今不晓得此人为什么要一直粘着自己,但他的长车飞得快,又不用露天受冷风吹,当个不用钱的车夫真是太完美了。

“……我还是悄悄跟去了,我听到了你和夫人的对话。你已经答应回族里!为什么事情又会变成这样?!”

辛湄嘻嘻一笑,转身出了云雾阵。

巨大的冰块沉重地飞来,陆千乔一把抱住,正对上冰中人的脸。

“我本来就是好女人。”

郦朝央……她的时间仿佛停顿在被冰封的那个瞬间,双眼还愤怒地睁大,嘴唇微微张开,像是即将要痛吼出声。

赵官人一直把她送到云雾阵的边缘,笑道:“姑娘,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你也变了不少,没那么孩子气了,赶紧变成个更好的女人,把将军抢回来。”

他僵住。

眼看辰时将过,从皇陵去长庚关路途遥远,辛湄赶紧用盒子乘好饭菜,小心翼翼提在手上便要出门。

“少爷,对你来说,少夫人和我们一族的兴亡,到底哪个更重要?”

辛湄一把抢过蒸笼里仅剩的几颗包子,一股脑全塞嘴里。这乌鸦嘴的老货,好东西果然不能给他吃。

极度震惊后,陆千乔终于渐渐回神,看了郦闵一眼,对他挑衅的神情和言语视而不见。

……她怎么就没看出有什么不同呢?

“……她还没死。”陆千乔抱着冰块,抬脚往旁边另一座营帐走去,“完美的战鬼不会那么容易死。这冰很有些古怪……破冰之后再说。”

“不不,这次绝对不同!是你们再也猜不到的结局!”赵官人神秘兮兮地摸着胡须,凑过去小声道:“我让将军的母亲患上必死重症,母亲临死的心愿就是让将军娶一个战鬼贵族小姐,将军忠孝两难全,于是你只得黯然退出。五十年之后,将军站在你的坟前默默流泪,拔剑自刎随着你去了!”

包裹在郦朝央身体外面的那些,与其说是冰,倒不如说是一种极狠厉的剧毒咒法,就算放在三伏天的太阳下暴晒,它也不会融化一丝一毫。若不是这咒法瞬间封闭她的五感,那么即使是世上最坚硬的寒冰,也困不住郦朝央一时半刻,她早早便可以脱身而出。

“又是一死一疯?”辛湄怀疑地看着他。

天底下擅长咒法的仙人太多,可若是轮到这种阴毒狠厉的,唯有有狐一族最擅长。

赵官人冲她猥琐地笑:“这花前月下甜甜蜜蜜的二人世界,怎么能叫他去煞风景?姑娘你叫将军赶紧回来,怨偶天成下部我快写好了,就等他回来咱们开始演。这次我又改了许多,保准不会再发生上次的惨案。”

完美战鬼的存在,对战鬼一族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而这个近乎神明与领袖般的人物被弄到这种地步,无疑是个极沉重的打击。

“斯兰本来吵着闹着要跟你一起去看将军,不过被大家拦下来了。”

有狐一族,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这个吗?

辛湄拆开信封,只见里面塞了一张折了许多道的白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妖怪们的名字。桃果果和他弟弟不会写字,每人就附了一根黄澄澄的羽毛在里面,弟弟还拍个肥硕的掌印在纸上。

冰块放在营帐正中,陆千乔解下长鞭,轻轻一抛,长鞭仿佛有生命一般一圈圈将冰块裹住,“咔咔”数声,巨大的冰块瞬间裂开,郦朝央软绵绵地摔下去,被郦闵抱住,轻轻放在榻上。

“大家都在上面写了名字,每人还给将军偷偷说了句话。”赵官人剔着牙齿里的碎屑,“前几天就说要给你,但你一直没来地宫也没碰上。总之,大家都很想他,什么战鬼啊变身啊完美啊,咱们做妖怪的不懂这些,相处了这么久,一句话也没留下说走就走,还把不把这里当家了?”

“……为什么夫人不醒?”他这晚受的刺激太多,简直是一惊一乍。她眼睛闭上了,嘴也合上了,身体是软的,可是没有呼吸,身体冷得像冰。

“那麻烦你帮我们也带个话给将军吧?”他在皱巴巴的袖子里掏啊掏,掏了半日,终于取出一封皱得不成样子的信封,郑重其事放在她手上。

“冰不过是假象,她是中了咒。”

“当然。”这件事是风雨无阻的。

陆千乔在帐里点了火堆,平静地往里面加木炭。

“姑娘,你今晚还要去长庚关找将军说话?”

郦闵受不了他这种冷静,厉声道:“少爷!无论如何,夫人都是你的母亲!”

赵官人半张脸都埋在碗里,吃得满胡须碎屑,忽而又想起什么,抬头望向辛湄。

他没有说话。

“姑娘亲手做的,怎么会不好吃!”

他对这个女人……一直是没有很多感情的,不像尘世间普通母子。她没有把他养大,没有为他做饭洗衣,没有与他说笑抚慰,甚至……他们连面也没见过几次,说过的话更是屈指可数。

辛湄笑眯眯给他盛了一碗鱼汤,再送上几颗包子:“赵官人,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到了现在,他快要接近完美战鬼,对她更无所谓什么感情。

闷在地宫里埋头专心写怨偶天成下部的赵官人偶尔也会出来透气,嗅到香气垂涎三尺地奔进来,对着那些圆乎乎白嫩嫩的糕点眼冒绿光。

他是有些茫然,她真不该是这个样子……郦朝央应当是高山般的存在,不可打倒,不可磨灭,没有任何脆弱的感情——她是战鬼里最完美的存在。

“好香啊好香啊!”

郦朝央一直是个强者,他不需要对她交代什么,解释什么,因为她是没有感情也不会理解的。他们之间一向如此相处,一言不合就直接动手,动手似乎还简单些。谁也不愿打破这个常规,否则两人都会尴尬。

辛湄心花怒放地把雕好的豆腐放蒸笼里蒸,灶台上还放了另外两只蒸笼,早已热气腾腾,都是些小包子小烧卖之类的糕点,是留给皇陵里众妖怪的。因为陆千乔不在,斯兰根本没心思做饭,妖怪们虽然不用吃东西,不过好歹是过年,冷冷清清的多难受。

他原本的打算是,至少要亲自把辛湄送回皇陵,再随她回族里。

……快要成功了吧?

对方却找准了这个瞬间的空隙,成功对她下手。

记得前几次去见他,他每次都姗姗来迟,好像并不怎么情愿,后来才变成早早在悬崖边等她来,话也渐渐变多,不会像刚开始,她说十句,他回不到两个字。

他想起那天在骊山顶,对着皑皑积雪和似血的夕阳,她脸上第一次有了细微的表情,不是高兴也不是欣慰,而是回忆往事浮现的深深的那种空洞,她连自己在后悔都不能体会么?

今天已经是正月初一,晚上老时间,和陆千乔崖边相会,她要做点好吃的给他带过去。思前想后,还是决定雕个豆腐辛湄,这样比较有情趣。

若是,若是她没有露出那样的神情,他也不会答应回族里一同处理有狐一族的事。

辛湄低头拿刀,凝神在豆腐上雕琢。豆腐泡在冷水里,寒冬腊月的,她的手冻得发红,也有些不利索,只好慢慢勾出脸庞的轮廓,屏息静气,生怕出一点差错。

那是第一次他们两人相见后没有动手,可她若不醒来,那便是最后一次了。

锅里的鱼汤已经烧滚,浓白似牛乳的一颗颗泡泡翻上来,小小的厨房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气。

陆千乔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一口气。

姑娘们,你们可亲可敬的大僧侣眼下遭受着如此非人的蹂躏,究竟是为哪般哟!

“你把她送回族里。”他吩咐,“马上就走。”

好想念有狐一族啊,那清澈而明亮的泉水,那四季如春的花园,还有那些美貌又虔诚,温柔并可爱的姑娘们。

郦闵还是不能接受:“少爷,莫非你还打算留在这里,替那个蠢猪皇帝打仗?就为了少夫人?!”

大僧侣仰望残缺的小月亮,怅然得想流眼泪。短短几天,他被这姑娘折磨得心口都疼。

长鞭无声无息捶中他胸口,郦闵跌飞出去,撕裂了帐门。他惊恐地爬起来,嘴角还流着血,却不敢再说一个字。

——她是不是把他当做跑腿的车夫了?还是不要钱的那种!一定是的吧?是的吧?!

“郦闵,一来,你没资格这样质问我。”陆千乔收起长鞭,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看着他,“二来,你若是再用敌对的口气称呼辛湄,我会杀了你。”

辛湄躺下来,把金创药的瓶子放在鼻前——好像可以闻到陆千乔身上的味道,分开的时间并不长,她却觉得久违了。

郦闵骇然望着他的眼睛,那只漆黑的眼珠,如今正慢慢变红,血一般红,里面充满了冰冷的杀意。

“少啰嗦,回皇陵去。”

他下意识地俯下身体,表示臣服。

大僧侣神情怪异地盯着她看了半天,喃喃:“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送她回去,我很快就到。”

这些天除了陆千乔,不要说战鬼,就连战鬼的毛也没见过一根。现在想想,那天遇到的战鬼未必是来追她,也有可能是追这个没脸的假僧侣,他们有狐一族不是跟战鬼一族有点龃龉么?

陆千乔回到主营帐的时候,辛湄已经醒了,抱着被子瞪圆眼睛发呆,听见他的脚步声,她急忙扭头,怪叫:“陆千乔!大半夜的你居然玩失踪!”

辛湄想了想:“最近不是根本没见他们吗?她追杀我什么的,也只是你说的而已。”

他把身上的雪花掸掉,这才带着一身寒气坐在床边,摸了摸她的头发:“我不在旁边,睡不好?”

“郦朝央派了战鬼在到处找你吧?”

辛湄翻个白眼:“我是饿醒了!衣服都被你撕破,也不好下床热饭!”

她愕然:“什么非常时期?”

他笑笑:“我来热,你睡着。”

“现在是非常时期,你还动不动在这两个危险的地方来回跑,真是不要小命了?”

正月初一的这顿饭,真是多灾多难。当陆千乔把饭菜从滚烫的食盒里端出来,布好碗勺准备正式开吃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还要来——!大僧侣无声哀嚎。

辛湄蜷缩在被子里,闭着眼只是虚弱地喃喃:“好了没?”

“嗯,后天早点来。”她跳上车,继续捧着金创药当宝贝,觉得那苦涩难闻的味道比什么美味佳肴都来的香。

她饿得头晕眼花,感觉自己死去多年的娘亲在黑暗深处朝自己招手。

大僧侣正坐在长车边扶着脑袋打瞌睡,没精打采地问:“说完了?”

陆千乔把饭菜放在床头的柜子上,舀起一块鸡腿肉:“张嘴。”

辛湄笑眯眯地蹦回去,捧着那瓶常见的金创药,像捧着个宝贝。

她的衣服被撕得破破烂烂,从里面到外面。没衣服穿,只好一直赖在床上不起来,享受一下被将军大人亲手服侍的滋味。

他走了。

一勺白菜、一勺鱼汤、一勺鸡肉——辛湄一面嚼一面含糊不清地问他:“豆腐呢?”

陆千乔朝她身后茂密的森林里望了一眼,虽然隐藏的很深,但树林里传出一股令他极其不喜的气息,战鬼的本能令他想要撕碎结界,将那人削成粉末。可是,辛湄也在。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让她见到自己杀人。

陆千乔为难地看了看那碗碎得看不出任何形状的豆腐,它碎得太壮烈了,经过长途跋涉,又摔下悬崖,再被反复重温,终于在他手上裂成了渣渣。

辛湄点点头:“好,你也要按时吃饭休息,别太忙了。”

“呃,怎么碎成这样了……”辛湄万分惋惜。

他记得前天用长鞭把她打伤过,虽然有结界阻拦,不至于伤筋动骨,但破皮流血是肯定的。

他神情严肃:“没事,我会全吃掉。”

“……伤口,记得上药。”

她裹着被子起身,用筷子在碗里一顿折腾,终于眼明手快夹起一颗看似是脑袋形状的豆腐,眉开眼笑地送到他嘴边:“头还在,给你吃!”

是他们辛邪庄的金创药,他一直有带着在身边。

……为什么这个场景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陆千乔木然吞下那颗头,她的豆腐,永远如此销魂。

他忽然长袖一扬,一件物事被轻轻抛过来,却撞在崖边结界上,好在他用的力气不大,东西没弹多远,辛湄上前一步抬手便捞住了。

“陆千乔,你还是要回战鬼一族吗?”

辛湄露齿一笑,笑得一点儿也不矜持:“嗯,我知道了。”

轻松愉快的吃饭时间,她突然随口问了一句。

他说:“下次……早点来。”

他喂饭的动作停下,过一会儿,才低声答:“嗯……有些事总要了结。太危险,所以不能带你去。”

他沉默了很久,藏在内心,被茧深埋的蝴蝶蠢蠢欲动。

“那你什么时候走?”

“好了,现在,你想说什么?”辛湄眨眨眼睛,问他。

“……明天吧。”

一红一黑的双眸对上她的。

“是说天亮?天亮就要走了?”

“你抬头,看着我。陆千乔,我就在你对面,看过来!”

“嗯。”

陆千乔垂下眼睫,觉得身体在微微发抖,非关本能,不是杀意。

一只温暖而柔软的手忽然抚在脸颊上,陆千乔望着她浅浅一笑:“怎么了?已经饱了?”

那天,她说:【我就是那么想嫁给你!】

辛湄盯着他看了半天,胳膊收紧,环住他的脖子,被子也跟着从胸前滑落。那个……春光乍泄。陆千乔顿时觉得自己端着饭碗的胳膊僵硬了。

她激烈的声音回荡在脑海里。

“你怎么了?好像不太开心。”她凑过来,低声问。

【你以为我那么好骗?!你这一套老娘在戏折子里看过不知道多少遍了!你敢再说一遍不喜欢我?!你敢?!】

她有时候真是出乎意料的敏锐。

“不想再什么?”她跳起来,撑圆眼睛瞪他,“你敢说出来?你敢再说一遍?”

他拽高被子,把她裹紧,春光乍泄是小事,再受凉问题就大了。

“你……”他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她,“我不想再……”

“只是有些舍不得你。”他说。

辛湄使劲拍了不中用的同心镜一巴掌,它流着眼泪被塞回包袱里。

辛湄惊讶地张大嘴,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再探头看看外面的天色,喃喃:“没发烧……太阳也没从西边出来呀……”

“那我过两天再来看你!”

“……”

他转身便走。

难得坦诚心迹,说一些甜蜜的话,她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

“夜已深,我走了。”

“趁着天还没亮,你吃饭,我把大家写给你的信念给你听。”

陆千乔忽然起身。

辛湄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在乱七八糟的床上翻了半天,好容易才找到那封和梅干菜一样皱巴巴的信,裹着被子开始念:“斯兰说,将军我对不起你!我居然怀疑你!我真是罪该万死啊!不!死一万次也不能弥补我对将军犯下的滔天罪行……”

“呃……”辛湄有点尴尬,拍了拍镜面,“是坏了吧?还是没对准?”

后面还有一长串,那么多妖怪,就他的话最多,占了小半张纸。斯兰最近越发得了赵官人的真传。

借着天顶亮堂的小月亮,她将同心镜对准他,自己一弯腰也凑在镜前——镜面一片模糊,黑黝黝的,半点反应也没有。

继续念:“赵官人说,将军你快回来,我一人在皇陵承受不来。”

把同心镜举起来,她问:“还记得这个吗?被同心镜照出来的两个人,可是有天定姻缘的。咱俩就照出来过,你要不信,咱们再照一次。”

他成日好吃懒做,没事就写写风花雪月,到底要承受什么?

她没进地宫,就是悄悄拿了一些东西,给赵官人和斯兰留了张字条,叫他们别担心。

“映莲姐姐说,我住皇陵内,君住皇陵外,日日思君不见君,唯有泪千行。”

她吸了一口气,又从怀里取出同心镜,这玩意还是她从赵官人那边偷过来的。怕出什么意外,就算有云雾阵,但将军不在总归不放心,皇陵的妖怪们又一次躲进了地宫。

这诗一点也不押韵……

他没有说话,静静坐在对面,任由夜风拂起长发,一只红眼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桃果果和他弟弟不会写字,只按了个手印在纸上,弟弟那只肥硕的手印在黑暗中隐隐发光,用手指摸上去,手印上立即浮现出一行意识锁进去的闪光字:【千乔大哥!记得带好吃的回来!】

辛湄笑得合不拢嘴,不知想起什么,面上百年难见地浮现出一丝羞涩来,垂头斟酌半日,方道:“虽然我们做夫妻也有几个月了,现在说这种话有些怪……但我还没和你说过吧?陆千乔,我也喜欢你。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别人。”

他们就记着吃。

“……对。”

……

“说话,别装哑巴。”

长长的信终于念完,天已经亮了。辛湄把信折好,回过头,陆千乔面上的神情难得温柔,好像在出神。

沉默。

“大家都等着你回来。”她捧住他的脸,用手揪了两下,一本正经,“陆千乔,你要记得时常回家。”

“我知道你喜欢我。”她多么自信满满,毫不忸怩,“所以我才逼你的。你不会怪我,对不对?”

皇陵里的小妖怪们实在是没什么危机感,在地宫里住了几天,个个都气闷,加上想象中的危险没有到来,又全都搬回地面,继续吵吵嚷嚷地打发日子。

没有……看见她穿着残破的嫁衣出现在皇陵里那一瞬间,他是喜悦的,这绝不是说谎。

辛湄回到皇陵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远远的望见厨房的烟囱里有炊烟升起,想来是斯兰在替大家热包子糕点,桃果果和他弟弟嬉闹的声音隐隐约约,偶尔还夹杂着赵官人的怒吼声——不管外面怎么乱得天翻地覆,皇陵始终是老样子。

她抬头,对着他微微一笑:“和皇上赐婚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想嫁给你,还逼着你娶我,你那时候,有没有生气?”

“陆千乔,你要过去看看吗?”

“不过这种事真是没道理,最后我们还是成夫妻了。”

辛湄回头笑眯眯地问。

是……这样么?他一开始做人真那么失败?

这位将军大人平日里什么事都挺干脆,一遇到她就变黏糊了,刚开始是说把她送到崖边,走着走着干脆把她抱上烈云骅,说再送五里路。五里走完再五里,最后就变成他亲自把她送进皇陵了。

“陆千乔,你知不知道,一开始我特别讨厌你。”她摸着将军大人的衣服,声音终于软下去,“抢我灵兽,还打我。我好心给你送钱袋,你还抓我,凶得要命。我那时候想,就算嫁给路边叫花子,也绝对不会嫁给你。”

陆千乔摇头:“不用。你走,我看着。”

所以说,男人啊!一点也不细心,没记性,粗疏不体贴!他就算性情大变,也没变成更好的男人。

相见固然欢喜,但,时间上来算,只怕会来不及。

辛湄翻个白眼:“第一次见是在皇陵里!我抽晕桃果果,你打我一掌!”

辛湄收了秋月,下坡走几步,再回头,陆千乔还是静静站在山坡上,黄昏余晖撒满衣襟发梢。

“错!”

她挥了挥手,高叫:“你下个月回来,我给你做豆腐将军!”

他想了想,答:“皇陵外围的森林,我杀虎妖,你路过。”

他点点头,眼睁睁看着她欢快地跑下山坡,一溜烟冲进神道,隔了没多久,斯兰惊呼,赵官人大叫,最后又变成阵阵笑声,在炊烟中荡漾开。

“陆千乔,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然后我们都在做什么吗?”

豆腐将军……他垂头忍不住笑了一下,牵着烈云骅欲沿来时路返回,因见它也颇有依依不舍的模样,便低声道:“……舍不得秋月?”

他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似熟悉似陌生的怪异感觉,薄冰般的双眸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犹豫了一下,学她盘腿坐在崖边,手里捧着天女大人。

说起来,烈云骅自从被当做定情信物交换给辛湄之后,性情就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以前一向是自恃高贵血统,除了他之外对所有人都爱理不理,更不要说秋月,在它眼里,秋月就是一只又丑又没用的邋遢鹈鹕。不知辛湄给了它什么刺激,她嫁过来之后,它对秋月简直如胶似漆,成天用崇拜恭敬地眼神望着对方,只恨对方没有马屁股,不然它那口讨好的气可以喷上去。

第一个压抑而不敢见光的吻。

“下个月还能再见。”

那时候……那时候,她似乎醉了,柔软的身体紧贴上来。

陆千乔拍了拍烈云骅伤感的脑袋,一跃跨上它的背,一人一马如淡烟般消失在云雾阵之外。

他记得,那时候他是多么迷惘而懦弱,看不见未来,还喜欢自欺欺人。

天渐渐黑下去,万籁俱寂,狂风把乌云吹过来,遮住了月亮,没一会儿,又开始扑簌簌地掉小雪。雪花从不怎么牢靠的车窗里飘进来,冻得辛雄直打喷嚏,他忍不住问对面那个看上去很不靠谱的年轻男人:“那个……姑爷的府邸还没到吗?”

她说:“你只是性情大变,又不是狗血失忆!少在那边给我懂装不懂啦!你敢说你不记得了?”

这轻浮的年轻人前两天突然送来几盒包子糕点,说是辛湄带给他的。刚好最近是过年,辛邪庄没什么生意可忙,徒弟们也渐渐能独当一面了,辛雄便起了个来看女儿女婿的念头。这年轻人又说自己是陆千乔的部下,可以帮忙引路,于是约了时间白天辛邪庄大门口见,刚出门就被他那辆华丽丽的金色长车给震撼了。

……什么意思?

养极乐鸟来拉车,简直是暴殄天物啊!专业人士辛雄对这种行为感到万分痛心。

辛湄盘腿往崖边一坐,端着将军大人,指着天上的残缺的小月亮:“将军,月亮代表我的心!”

大僧侣依窗而坐,戴着黑丝手套的左手时不时抚摸一下右胳膊,那条胳膊有点古怪,像木头似的横着,动也不能动。他朝辛雄温柔一笑,说:“辛老板别急,马上就到了。”

将军大人……是他为她做的另一只人偶吧?那么华丽丽的盔甲,还有夸张又不实用的长刀——看上去真蠢。

长车缓缓降落,最后停在浓雾白雪之中。大僧侣好心地指着某个方向:“辛老板只管往里走,估计走一段你女儿就会发现你了。”

辛湄从怀里掏出一只威风凛凛的人偶,晃了晃:“你看!我今天把将军大人带来了!”

辛雄茫然看着外面黑不隆冬一大片,再回头看看他:“你、你不送我进去啊?”

比昨日收敛许多的杀意在体内纵横,陆千乔皱了皱眉头,不太习惯这种古怪的感觉,他盼着她,好像不是为了杀掉她。

他好歹也是一庄之主,能看出外面那片浓雾明显是某种阵法所致,不属于自然天气。要是没人带领,他走个十年八年也走不出去。

今天他没把长鞭带在身边。

大僧侣轻轻把他拽下车,再很有礼貌地推了一把,笑道:“我倒是很想送你老人家,不过嘛,一来,我也破不了云雾阵,二来……你再不走,就危险了。”

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本能地寻找长鞭,一摸之下却是空。

危险?

她就站在崖边,今天换了一身浅红色的小袄,领口还系着两颗小球球,发髻上面簪着同样毛茸茸的球,看上去……看上去——真想把她揉碎。

他没来得及问,只听“轰”一声巨响,身后几步远的长车眨眼就被人砸成了渣渣。辛雄骇然张大嘴,忽觉胳膊被人一抓,紧跟着整个身体就和腾云驾雾似的朝浓雾中飞去,姑爷的声音依稀在耳边响起:“先进去!”

不!我没有爽约。小刀从手里掉了下去,陆千乔霍然起身,大步流星地朝崖边走去。

他双脚不由自主落在地上,顺着对方的劲道往前冲几步,待站定回头再看时,除了茫茫浓雾,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陆千乔——!你这混账怎么可以爽约——?!”

大僧侣面不改色地望着已成碎片的长车,喃喃:“真是了不起的本事……”

冰冷的夜风卷着残雪飞舞,下一刻,那个甜蜜又柔软的声音便顺风飘来。

长车上可是附着有狐一族的咒法,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天底下能把这辆车划破,再砸成碎片的,也只有战鬼一族了。

他为什么又要在这种时候做这么无聊的事呢?

紧跟着旁边又传出马嘶声,一匹通体火红的骏马御风而来,直朝着那几只拍翅啼叫的极乐鸟撞去,一红数金几道光纠缠着冲天而去,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

天女大人的人偶被他洗得干干净净闪闪发亮,因手指头那边有些磨损,他想也不想便熟练地从乾坤袋里取出小刀,细细修补。

大僧侣苦笑:“你知道我会来,一直守在皇陵外?”

但他好像就是不想回去,无处可去,他只有提着长鞭在战场上奔驰。

没有人回答他,黑色长鞭在浓雾的雪夜里无影无形,霎时便卷到眼前。大僧侣闭上眼,将长袖一震,盘腿跌坐下去,一层金光将他通体包裹,长鞭卷住他的身体,却拉不动,拽不起,唯有一圈圈将他紧紧捆住,渐渐收紧。

他是一个趋向完美的战鬼,应当回到战鬼一族,接受属于他的荣耀与责任。

大僧侣面色苍白,勉强笑道:“将军,我可是好好把你的岳丈还来,还送进了皇陵呢。”

他的心里没有“喜爱”这种东西,可他知道,自己喜爱她,想杀又舍不得杀掉她。

明明是好意把人质送还。

为什么要期待?为什么又觉得心慌?他记得自己深爱过她,可现在再看曾经的情感,觉得朦朦胧胧,像是一个不可踏入的领域。

依然没有人回答,长鞭继续收紧,估计就是块石头也能被勒碎了。

……她说今天来,她会不会来?

大僧侣表情有点痛苦。

陆千乔坐在粗陋的栏杆上,不知怎么的就突然想起这件事,心里一瞬间涌上一股期待夹杂着思慕的情感来。

他抬头,向对面深邃黑暗中那只战鬼说了一句什么,下一刻,遍布身体的金光泡沫般碎开,长鞭一抖,他的身体如同豆腐一般,被绞成了碎末,轰然摔在雪地里,鲜血弥漫。

月亮已经爬上天顶了。

良久,陆千乔自林中走出,走到不成形的尸体前,蹲下看了一阵,忽又偏头向云雾阵中听了片刻,果断起身,瞬间消失在阵中。

将军回到营帐里,亲了一下天女大人,茫茫然入睡。

彼时被云雾阵困得手忙脚乱的辛雄正破口大骂,原本是满心欢喜来看女儿女婿,如今人没见到,却被困在这鬼地方忍饥挨冻。

明月夜,残雪崖,无人回答他。

他痛骂:“那臭小子,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把极乐鸟拿来拉车,一看就是个坏蛋!”

真的要抛弃那些?

正骂得起劲,胳膊又被人拉住,他一声惊呼卡在喉咙里,只觉身体又开始腾云驾雾,雪花与雾气扑面而来,一片茫茫然。不过片刻工夫,眼前又豁然开朗,积雪而苍茫的神道出现在眼前。

好像回味起些许甜美的片段,他曾专注地为她雕琢人偶,她微凉的长发落在手背上,香且微醺。

“往前一直走。”

……不知道,我不知道。陆千乔捏紧长鞭,心里那种隐隐约约的痛楚又浮上来,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充斥血液里的杀气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笨拙地感到无所适从。

拉着他的人低声吩咐,那声音,怎么听怎么像姑爷。

这样看着她走,真的好吗?心底有个声音轻轻问他。

辛雄惊喜地转身,身旁空空一片,唯有雪花旋转,那个声音很像姑爷的人又消失了。

辛湄冲他摆摆手:“后天晚上,月亮爬上天顶的时候,崖边老地方见。”

长夜漫漫,雪越下越大,很快便将大僧侣凄惨的尸体掩埋住。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细碎的踏雪声隐隐响起,两道漆黑的人影直往尸首处奔来。看到这满地鲜血的凄惨模样,谁也不惊,不过蹲下去,把手一拍,其中一人低声道:“大僧侣,他走了。”

“嗯,那我走了。”

隔一会儿,一个轻浮的声音小声响起,还有点怯生生的:“……真走了?”

陆千乔挥舞的长鞭停了下来,隔着不算远,他仿佛一瞬间能够把她看得清楚,淡蓝的衣服上染着血迹,不过她在笑,雪白而柔软的脸颊,黑白分明的湛亮双眼,笑得无邪。

两人用力点头。

回家……

被白雪掩埋的尸体忽然一颤,紧跟着“嚓”一声变作几块碎石,石头下是他挖的一个洞,大僧侣正蹲在洞里长吁短叹:“差一点就死掉……还好,狐狸是会打洞的……”

“不过,不过有些事我是怎么也不会交给别人的。”她捏紧那只小兔子,“过两天我还会来看你,那些很多的话,分次说给你听好了。你要是打完仗,也要记得回家。我会——会在家里一直等你。”

真庆幸自己是个狐狸,不是白兔灰狼什么的,不然他这条小命今天就丢这里了。

洗手作羹汤什么的,也就新婚那几天,其后照顾人的事情还是落到斯兰身上,辛苦了他,从照顾一个人变成照顾两个人的奶妈。

“郦朝央都被你咒住,你还怕那个将军?他还未成完美战鬼吧?”

“……陆千乔,其实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她低头想了想,皱着眉头笑了笑,“我们在一起时间其实不算长,我对你……一直也不怎么温柔体贴……”

大僧侣心有余悸地摇头:“郦朝央是出其不意,杀手锏只能用一次。第二次再用,人家有了准备,就不灵了。”

又一道风声,腰腹被击中,她系在腰上的荷包落在了地上,里面的木雕小兔子滴溜溜滚出来,她赶紧捡起,拍拍上面的灰。

那将军看着像个木头似的,没想到贼精贼精,猜到是他对付的郦朝央,这次连面都没出,躲在林子里直接甩长鞭,他就算全身上下都能放咒法,看不到他也是没辙。

辛湄继续说:“你自己也要好好吃饭!别光顾着杀人!这世上有很多比杀人好玩的事情!你成天那么跩,要是输给什么血统啊本能啊,你就太丢人了!还有,要按时睡觉,不然早上起不来又要赖床,出门在外,赖床是很幼稚的!”

“接下来怎么办?听族里长老的意思,还打算继续用这种暗杀的法子对付战鬼一族。你回去领命吗?”

纵然有结界阻挡,尖锐的风声还是穿透而来,“嗤”一声响,她锁骨附近的衣服被撕裂一道口子,鲜血极缓慢地渗出,渐渐染红衣襟。

大僧侣嗤笑:“暗杀只能用一次,再用就是傻子。我才不去。”

伴随着他的声音,过来的还有舞动长鞭的利风,她身后不知有什么人,在崖前架起无形结界,他无法跳过来,只有甩动长鞭,试图用利风撕裂她。

“那你怎么办?以后也不能出现在战鬼族面前,否则还会被追杀吧?你何必多事把人送到皇陵。”

“……说完了?”

他想了想,抬头望向暗沉的天空,忽然一笑:“不送过来,怎么能单独和战鬼将军见上一面……我们去更南边的地方——族里长老迟早也会被迫迁族到那里。我先安家立户。”

“陆千乔,你要好好照顾天女大人,把她当做我来照顾。”辛湄冲他做手势,“每天帮她洗澡,不要弄得脏兮兮,衣服要经常洗,头发也别忘了梳。睡觉前记得亲她一下,这个最重要!”

“……你打算自己先逃命?”

他捏紧长鞭,因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而兴奋得撑开重瞳。

“逃命什么的太难听,我是热爱和平厌恶斗争的好人。这次挑衅战鬼,必然没好结果,我等着长老们屁滚尿流回来和我哭诉委屈,顺便佩服一下我的先见之明。”

她就在对面,用尽力气一跃就可以过去——过去杀掉她!

反正他之前劝过很多次,长老们都当做屁一样忽视,逼着他来对付郦朝央。他听话过来对付了。按理说,一般人中了那个咒法是必死的,但,完美的战鬼会不会真的死掉,这种行为会不会激怒战鬼一族惹来更大的屠戮,他就懒得管了。

为什么会来?为什么要来?他不明白,可是身体因为她的到来在微微颤抖。

“……你其实就是想自己先逃命吧?”

天女大人……陆千乔下意识地摸向怀内,人偶没有带出来。对面山崖虽然不远,却也看不清她整个人,依稀见到她淡蓝的裙摆随风而飘。

“你们看我像那种人吗?”

“不过没关系,我宽宏大量。”她摆摆手,“天女大人就送给你了!”

大僧侣从洞里跳起来,大义凛然地拍拍衣服,二话不说拔腿就走——

晴天霹雳似的一句指责,炸得后面的大僧侣,对面的陆千乔都是一愣。她第一句话应该是“我很想你,为什么要走”,再不济也应当是“你放心我会等着你”之类,怎么会冒出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

逃命去。

“你抢走了我的天女大人!”

这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和死,而是我就在你身边,你却不知我爱你——

她一下停住,狂喜地凝神望向对面,月光还不够亮,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他那只红眼在黑暗中熠熠生辉,野兽般狰狞。

眉山君记不得自己是从那本书上念到这段十分有才的话了,当时只觉被击中心窝,眼泪哗一声打湿衣襟。

下一刻,一个冰冷的声音便顺风自对面悬崖上传了过来:“为什么要来?”

上次凭着一腔少有的激情,他冲去皇陵,想要和心爱的姑娘私奔,阴差阳错之下,又一次错过,他彻底失去了勇气,连崭新的各类八卦也不想管,成日只窝在眉山居里流眼泪喝酒,醉生梦死。

辛湄还把手拢在嘴边大喊:“快出来——!我在对面崖边等着你——!”

刚巧那日傅九云和甄洪生两人一道来探望他,守门的灵鬼把他俩领到莲花池旁,一脸嫌弃地指着池里被薄冰冻起来的某个邋遢男人,道:“他把自己缩在池子里冻了四五天,二位姑且一观吧。”

他朝悬崖方向走去了,手里还提着长鞭——那可怜的姑娘!该不会被恼羞成怒的将军杀掉吧?!

甄洪生好笑地捂住嘴,傅九云折了一根树枝,蹲在池边轻轻捅池中人的鼻孔,一面愕然:“好像是死硬了。”

在窃窃私语达到最顶峰的时候,主营帐的帐帘终于被人一把揭开,陆千乔将军披着外衣散着头发走了出来,面沉如水,看不到任何表情。

“喀”,薄冰裂开,披头散发的眉山君一把抓住树枝,有气无力:“别管我……我要小湄……小湄……”

长庚关里一阵骚乱,士兵们脸色古怪地望向主营帐。这个……长官的私事,他们也不好管,不过,始乱终弃什么的……也还是太过分了点……骠骑将军虽然没来几天,但关内众人对他只有敬畏,想不到哇想不到,藏在他冰冷外表下的,居然是一颗放荡火热的心!

“小湄?”傅九云隐约觉着是在什么地方听过这名字,一时偏又想不起来。

“陆千乔!你怎么可以始乱终弃?你出来——!把话说清楚——!”

“就是辛邪庄的那个小姑娘。”甄洪生好心解释。

真是个乱来的姑娘啊!大僧侣瞠目结舌。

“哦,是那个小美人。”傅九云恍然大悟,冲眉山君竖起大拇指,“你倒是有些眼光,她确然十分美貌。既然喜欢,怎么不去追?”

声音继续回荡,回荡……

这句问话又刺中眉山君的隐痛,他发出一声痛楚的哽咽,钻进池底,咕噜噜滚上来一串泡泡。

“你是个男人,就赶紧给我出来!躲躲藏藏不是好汉——!”

甄洪生继续好心解释:“她已经嫁人了——嫁的是个战鬼。”

她大声喊叫,甜蜜绵软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不休。

傅九云了然一笑,一手探进袖子里,朝池里那颓废人影说道:“眉山,你起来,我送你个好东西。”

“陆千乔——!我来看你了——!”

眉山君探出一张脸,没有神采的双眼好似死鱼眼,定定望着他。

辛湄突然站起来,大僧侣立即睁开眼,见她走到崖边,把手拢在嘴边——

一张柔软的纸被取出,展开,送到他眼前——

大僧侣无聊地在车里打盹,一等就等到月上中天,天顶的小月亮像被天狗啃了一块,倒是亮堂堂的,可惜不怎么圆溜。

死鱼眼霎时放射出惊人的光芒!

不是要看陆千乔么?她就这样看?

“小湄!”

大僧侣绿着脸把长车落在对面悬崖上,却见她并没什么出人意料的举止,只是下了车,坐在树下摩挲那只木雕的小兔子。

他猛然扑将过来,结果被池底的淤泥一滑,摔了个狗吃屎。

……早知道这姑娘如此难缠,他就不应当答应下这破任务!

那张纸上赫然画着一位活色生香的大美人,笑靥娇痴无邪,双眼明亮而又充满自信,身量修长,容姿端华,活脱脱是个十八九岁版本的辛湄!

辛湄看白痴似的看回去。

傅九云怜悯地看着他,声音出奇温柔:“眉山,作为朋友,我可以帮你,帮你——睹物思人。这张小像就送给你吧。”

“当然是去看他啊!”

眉山君跳出莲花池,甄洪生长袖一挥,他满身的水和薄冰顷刻间消失,连滚带爬地抢过那张小像,恨不得撕开胸膛塞心脏里。

“做什么?”大僧侣狐疑地看她。

“且让他睹物思人去,狐狸,我们喝酒。这次我带了一车名为‘醉生梦死’的好酒。”

她指着对面与长庚关有一崖之隔的悬崖峭壁。

傅九云衣袂翩翩姿态潇洒,笑吟吟地带着甄洪生进屋喝酒。眉山君急得大吼:“等着!我也要!傅九云!死狐狸!你们不许独吞!”

“那边有个悬崖,我要过去。”

甄洪生只是笑:“你不念着小湄了?”

她摸了摸身上,将军大人的人偶丢在皇陵,她没带来,荷包里只有一只他做了送她的木雕小兔子,大半巴掌那么大,长耳朵被她摸得光可鉴人。

眉山君把辛湄的小像小心翼翼折好,贴身放在心口附近:“有这个也算是安慰。”

对了,他刚才好像在看天女大人的人偶,怪不得她在皇陵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原来被他拿走了。居然也不和她说一声,害她难过了一晚上。

总比成日对着空气发呆来得好。

陆千乔一定没有好好吃饭休息,才几天不见,他就瘦了,本来脸上就没什么肉,还风尘仆仆的,都不好看了。

他三人平日难得能聚在一处喝酒,傅九云带来满满一车的醉生梦死,一个上午便被喝得只剩几坛了。

辛湄捧着下巴蹲在车前发呆,完全没听他说话。

其时三人正说着话,门口忽有灵鬼惊惶失措地跑进来,大叫:“主子!那个战鬼将军又……”

“还是跟我去有狐一族吧,你家那边也有我的族人守着,一起带回去。”

眉山君“咻”一声丢了酒杯,一头钻桌子下,死也不出来。

华丽的长车隐藏在云后,大僧侣抱着胳膊摇头叹气。

灵鬼跑到跟前,鄙夷地看着他:“……那个战鬼将军派人送了一封信过来。”

——“你看见了,他现在已经快要变成完美的战鬼,等于完全变了个人。你跟他说什么都说不通的。”

眉山君衣冠楚楚从桌下钻出来,端庄一笑:“我只是捡酒杯。”

他心里隐隐约约掠过一丝疼痛,很快又消失不见。

灵鬼丢下信,切了一声,抠着鼻孔跑走。眉山君面红耳赤地打开信,这次陆千乔查的不是人,而是几样十分罕见的药草,刚巧他都知道生在何处,立即便提笔写了回信,叫灵鬼送出去。

他不喜欢这只人偶身上沾染血迹,要把它洗干净才好,否则,她看见了会生气的。不过,她或许一辈子也不会看见了吧?

甄洪生不知想起什么,笑道:“说到这个战鬼将军,上两个月见他一次,凶神恶煞,我以为不好。辛邪庄的那个姑娘我曾看过手相,他二人的缘分,也就到变身那段了,我那时还以为将军变身后会杀掉那姑娘,想不到……果然还是玉清仙人眼睛毒一些,这姑娘的克夫命把战鬼将军的命给克住了,他搞得如今一眼红一眼黑,和混血猫似的。”

陆千乔收起人偶,掉转马头,鸣金收兵。

眉山君只听到他说缘分断在变身那句上,一时难耐激动,死死攥住他的衣襟:“你是说真的?!他俩以后没缘分了?”

“……算了,回去。”

甄洪生转着眼珠子看他:“话也不是这么说……天命这东西也未必可信……”

烈云骅不太明白为什么背上的主子忽然停下动作,疑惑地回头用鼻子撞他的腿。

“你就说是不是真没缘分了!”大吼。

他不理解为什么,可身体里仿佛记着一个绝对的命令,每当兴起杀意,想要回到皇陵杀个干净的时候,便会把人偶拿出来摸一摸,杀意渐渐也就平息了。

甄洪生微微一笑:“是啊,当时看手相是如此……眉山,我看那个姑娘未必讨厌你,你什么也不告诉她,只管躲着自己哭,那又算什么?”

每天他都会带着这只人偶上战场,以前所有的事情他都记得,只是不能理解自己曾经为什么会那么软弱而迷惘。他为什么会不喜欢打仗?为什么没事要做那些无聊的人偶?为什么……会不想杀了那个小白兔一样柔软的姑娘?不想杀了那些猥琐而无用的小妖怪?

“好兄弟!”眉山君感动得热泪盈眶,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谢你的鼓励!我这就去!”

他觉得陌生又熟悉,从心底不自觉泛起一股温柔的情感。

傅九云抬眼,望着他一溜烟跑到门口,骑上小仙鹤满面红光地飞走,他不由再回头看看甄洪生,眨眨眼。

怀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抵在甲胄上,陆千乔下意识地掏出来——是天女大人的人偶,秀丽的脸上已经染了些血迹,模模糊糊,不太好看。

甄洪生笑吟吟地拿了最后两坛酒,一人一坛,道:“少一个人喝酒就够分了。”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喜爱过追逐与杀戮,遗憾的不过是对手太过弱小,战鬼的本能在渴望着更加强大的敌人。

傅九云点点头,笑容可掬:“你这狐狸——不是好东西。”

烈云骅发出高亢的嘶声,撒开四蹄凌空跃起,第一个冲上前追赶残兵。黑色长鞭犹如飓风一般席卷而来,所过之处只有一蓬蓬血雨。

早上陆千乔托人送了一封信放在云雾阵外,说二月初三要回来,住两天再走。算算日子,二月初三就在明天,辛湄忙不迭写了满满两张纸的单子,交给斯兰,要他去外面采办。

“追上去!一个也不要放过!”

辛雄一觉睡起,便见自家女儿提一桶水,拎着块抹布,再夹一根大扫把,东擦擦西抹抹,春风满面还外加哼着小曲。

他喜欢这种味道,这样提着长鞭,纵马奔腾在战场上,像是把整个生命都从牢笼中解放,甩脱所有纠缠他,令他不安且苦恼且不舍的那些人与事。

他眼睛登时一亮:“乖宝,是姑爷要回来了吗?”

风卷起硝烟,血腥味扑面而来,陆千乔闭上双眼,感觉整个身体在微微发抖。

他来皇陵一住就是一个月,这里风景好,日子悠闲,每日还有女儿亲手给做美味佳肴,比辛邪庄快活不知多少倍,他都快不想回去了。唯一遗憾的就是姑爷不在家,不过想想,他身为将军应当有很多仗要打,男儿志在四方,成日窝家里那是老头子。眼下他终于要回来,岳父很欣慰。

好在琼国四面不是崇山峻岭便是汪洋大海,隔着山与海,对方不敢擅自发动大军,只不过和农民兵互相勾结,偶尔来小打小闹一下,试探实力。

“爹你随便找地方玩,我把屋子打扫打扫。”

当日向荣正帝请命,得了圣旨来到长庚关已有十日,这里是琼国最北边的一个关口,近来不光有农民兵侵犯,甚至还有海对岸的天原国时常挑衅。听闻天原国有个太子,秉承上天之命,身具妖魔之血,勇猛无匹,野心勃勃地向四方诸国发起攻势,已有不少小国被其吞灭了。

辛湄把老爹推出门,哗一声将一桶水泼地上,用大扫把使劲刷。

又是一场胜仗。

辛雄摸着胡子走出去,没两步便见桃果果和他弟弟嬉笑打闹地奔过来,弟弟背上一双黄澄澄的鸡翅膀,一见着他立即收回去了。

陆千乔没有回战鬼一族,他人在战场,此时硝烟弥漫,残余的农民兵在甲胄兵的包围下四处逃窜。

路过莲花池,映莲姑娘半截身子变成莲花,正扎进池水里伸懒腰,他刚靠近,她整个人就神态自然地靠在池边坐着,还跷起二郎腿,仿佛方才那半截莲花是个幻觉。

大僧侣长叹一声:“你不必回皇陵,我知道他人在哪儿,且送你过去看看他吧。”

继续路过赵官人的小山洞,他正木然站在洞口仰头看天——据说是等待灵感的神明光临,一截细细的老鼠尾巴从衣服里伸出来,像拐杖似的撑在地上,时不时还挠挠头发抠抠鼻孔什么的。

没有什么无处可去,她会在皇陵等他,一直等着他,她活着,这里永远是他的归处。

一见辛雄走来,老鼠尾巴瞬间消失,赵官人拍拍衣服,给他行礼:“辛老板,你早。”

“我有话和他说,一定要说。”

辛雄含笑还礼,一路走着,走上高台,悠哉悠哉点了一袋烟,抽一口,快活似神仙。

大僧侣终于收起戏谑的神情,静静看着她:“你就是回去,郦朝央不杀你,你等上十年,二十年,他也不会回来。就算他回来,你们见面也只有一瞬间,下一刻他就会把你剁成碎末。死不死是你的事,可族里的任务是叫我保护你,任务完成不了,我也不好过。”

为了姑爷,他们装人装得蛮辛苦,他也不好意思拆穿。妖比人还有情,在这个年代,也算稀奇了。

“回皇陵。”只有三个字。

斯兰回来的时候,除了带回大包小包一堆东西,还拽进来一个人。一个仙人。

大僧侣简直要哀嚎:“我刚才的话你真的没听懂吧?!”

辛湄听见动静,从厨房里探脑袋张望,便见眉山君难得没有痛哭流涕大呼小叫,反而是镇定自若甚至带着些老梅似的孤傲环视四周,脸上表情是志在必得的得意洋洋。

“我不去。”辛湄回绝得十分快,“送我回皇陵。”

“眉山大人,你来玩啊?”她好心招呼。

两人在长车里滚得都有些精神不济,大僧侣疲软地撑起来,往窗外看了一眼,道:“我要把你带回族里,到那边就没什么人会来杀你了。”

他面上一喜,立即跑到近前,张口想说话,忽又扭头,后面一群拉长耳朵想偷听的小妖怪们立即如鸟兽散。

极乐鸟到底不是凡鸟,比灵马飞得要快,剧烈颠簸了半个时辰之后,终于是把后面的战鬼甩脱了。

“小湄,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大僧侣又笑了:“总之……我不会害你,只管放心。”

眉山君第一次大胆地拉起她柔软的小手,如置身云端一般,脚不沾地把她拽到风景美丽的神道附近。

辛湄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神道的樱花已经露出点点浅红,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开花,温暖的春天即将到来。

大僧侣露齿一笑:“那当然是因为我们有狐一族是光明且正义的一群英雄,不允许罪恶的战鬼继续胡乱杀人,我是来阻止他们的暴行的。”

眉山君望着辛湄白皙美丽的脸,结结巴巴开口:“小、小湄,我我我我是仙人,可以活很长很长时间……那个,也不在乎俗世间的嫁娶……所以你你你就算嫁人,我我我也不怕……”

辛湄看着他:“是啊,你干嘛跟着我一起逃?我和你又不熟。”

辛湄茫然看着他:“眉山大人……”

“那也不是对你有感情,不然我们现在干嘛逃命?”

他的声音那么小,还结结巴巴叽里咕噜,能听清才有鬼。

那天在帐篷里对上的一双血红眼,纵然冰冷且充满杀意,可她没觉得害怕,也没有想躲。她望见郦朝央的手放在陆千乔的脸上,指尖动作流露出一丝惋惜哀伤,身体是不会骗人的。

“你你你和战鬼将军之间……已经没有缘分了……所以所以……”

“我的意思是,她是有感情的。”

“什么什么缘分?”

“陆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人被她杀光,这可是事实,我没那个工夫胡编乱造。”

不能再犹豫和懦弱了,眉山!把你的心情、所有的一切,都大大方方说出来吧!是的,喜欢她没什么可耻的!不说出来,成日粘粘糊糊才是可耻!

辛湄想了想,摇头:“不,我觉得……她不是那种人。”

说出来说出来!

“没听懂?”他把手在她面前晃晃。

眉山君心情澎湃地凝视她,大声道:“小湄!我我我我喜欢你!”

大僧侣说得口干舌燥,扯下腰间的竹筒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抬头看辛湄,她完全没反应,正扶着下巴发呆。

……她怎么没反应?他努力收拾一下因为过于激动而涣散的视线,这才发觉她瞪圆了眼睛全神贯注望着他身后。下意识转身,对上一双没有表情的一黑一红的眼。

“以上,就是这样。”

噗通,咔嚓……好像是他的小心脏从万丈高空摔落的声音。

陆千乔不愿动手,那么就由她来动手——

辛湄突然跳起来,飞快扑过去,一头撞进那人怀里,使劲叫:“怎么今天就回来了?不是说明天吗?我的饭菜还没做好!我……”

现如今,他真的有希望成了,心中却残留着不舍的感情,宁可一个人悄悄走掉,将战鬼一族的兴衰置之不顾,郦朝央也有她愤怒的理由。

陆千乔将她抱起,轻轻拍着她的背,淡淡瞥一眼面如死灰的眉山君,道:“……回来的似乎正是时候。”

现在想想,完美的战鬼根本没有所谓感情,她留下他的命,只怕也是抱着一份微弱的希望,因为自己可以成就完美之身,那亲生儿子也是有可能的。

那一眼、那一眼……他绝对不会再猜错!这次将军绝对是把他当做情敌来对待!绝对没错了!

他母子二人向来情分浅薄,偶尔见一面,她也几乎都坐在车中,竹帘隔出两个世界来。

辛湄抱着陆千乔的脑袋,使劲亲了几下,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个八卦仙人,她随便招了招手:“眉山大人今天留下来吃饭吧。”

事实很简单,郦朝央二十五岁那年的觉醒,成就了十分罕见的完美战鬼之身,随后杀光夫家上下百口人,当时由于陆千乔被送回族内由郦氏一族的人照料,故而逃过一劫。他身为混血,本就处于弱势,族人都以为大小姐回归后会毫不留情抹杀他,谁知郦朝央只是叫人把他送走,留下了他的命。

陆千乔居高临下看他一眼,道:“……你不用客气。”

大僧侣指着她踩在自己额头上的脚,苦笑。

……他不想吃饭,再也不想了……他只想化作青灰,消散在这悲摧的天地间……

“没问题,不过……能麻烦你把脚稍稍移开一些么?”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在你身边,你却不知我爱你。而是……我鼓足勇气说了我爱你,你和情敌却把我当空气!

“……给个理由先。”

结果那天眉山君还是没留下吃饭,如同毫不起眼的出场一样,他不知在什么时候又毫不起眼地走了,挥一挥袖子,不带走一片云彩。

车子在数只极乐鸟的拉动下疯狂晃动,大僧侣滚到她脚边,认真地抬头看她:“其实我是来救你的。”

没人有空关怀他,陆千乔提前一天回来,让皇陵里热闹得天翻地覆。辛湄抖擞精神,共做了豆腐将军、豆腐辛湄、豆腐辛雄、豆腐赵官人等等七八只豆腐雕塑,一时间筷子满天飞,个个眼明手快心狠手辣,夹了自己的脑袋送到将军碗里。

“反正不是杀我。”

辛雄高兴得太过,又喝多了,被桃果果和他弟弟连拽带拖地送回客房睡觉。但凡有些眼色的妖怪,也纷纷悄无声息地告退,给他小夫妻俩留下独处的地方来,唯独赵官人打着饱嗝挨到近前,从怀里取出改写了几百遍的怨偶天成下部,非要念给他俩听。

虽然她见过的战鬼族人不多,也就陆千乔他们那一家子,不过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们虽然凶悍了些,却很少会这么直截了当地杀到眼前。莫非她又不自觉得罪了婆婆而没自知?

“将军,姑娘,根据你俩新近的遭遇,我又把后面重新润色修改了。小湄在洒泪离开千乔将军之后,遇见风姿绰约的天神僧侣,僧侣对她一见钟情从此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是要杀我?”她不可思议地喃喃。

“咚”一声脆响,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赵官人一头扑倒在地,鼠事不省。

辛湄一骨碌滚回去,那支箭擦着车壁疾射而过,硬生生把木头的车壁擦出几道裂痕。

辛湄把手里的凶器——一只木桶,随手丢在地上,对着默然的陆千乔微微一笑:“走,我们回房去。”

她抬手想打个招呼,冷不防那人架起长弓,尖锐的破空声乍然响起,铁箭离弦而出,直直朝她脸上狂射而来。

房里早有细心的小妖怪们从浴池里打好热水,陆千乔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她拧好热乎乎的巾子,然后过来替他擦脸擦手。

是战鬼一族的人!

“陆千乔,你是不是又忙得没时间吃饭睡觉?”

辛湄望见一双血红的眼。

辛湄捧着他的脑袋,左看右看,他又黑瘦了一圈,眼睛下面隐隐带着黑色,显见是没休息好的症状。想来他原本是打算明天回来,又心心念念舍不得,索性连夜赶路,可以提前一天与她团聚。

一阵大风吹过,迷蒙的云雾被吹散开一些,那身白衣似乎也靠得越发近了。

他不在意地笑了笑:“……下次一定注意。”

辛湄使劲撑起身体,一把抓住窗沿,探了半个身体出去,云雾茫茫的高空,后面依稀是有一匹灵马在追赶,马上人隐隐约约是穿着白衣,车子晃动得厉害,看不真切。

辛湄铺好床,拍了拍松软的被子:“你现在就应当注意,睡觉吧。晚饭的时候我叫你。”

大僧侣唯有苦笑:“后面有人在追,这种时候就别强求了。”

窗外天色还很亮,她合上月洞窗,再拉好窗帘,回头一看,这位千里迢迢赶回家的将军却不肯睡,合着中衣披着头发坐在床头盯着她看。

辛湄一头撞在车壁上,登时头晕眼花。

“不睡吗?”她问。

“车子是你的吧?就这样让它晃散架?!”

陆千乔暗咳一声,有些赧然地别过脸,低声道:“你……要不要一起?”

身下忽然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辛湄直接滚倒在地,这才发觉他们好像是身处那辆华丽气派的长车之中,车里的东西已经东倒西歪不成样子了,大僧侣面如青菜地陪着她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

呃,原来还是舍不得她。

……他可以从长车上跳下去吗?可以吗可以吗?

辛湄脱了外衣,一脚踢掉鞋子,跳上床钻进他怀里:“过来,一起睡。”

“姑且不说我已经婚了,”辛湄神色一软,变得怜悯且温柔,充满了施恩者和婉拒者的高高在上,“就凭你没有脸,我也不会跟你私奔。”

她身上有一种令人怀念而沉迷的味道,不是那种意乱情迷的体香,也不是喧嚣的油烟气。说不上是怎样,可是一抱在怀里便觉得安心而舒坦,狂躁的战鬼之血渐渐平息,在外的所有致命尖刺都被收进鞘里。

大僧侣仰天默默流泪,不,他有脸,他真的有脸……

每一次都令他感到陌生、怀念、欣喜、温馨。

“你居然没脸!”她震惊。

“陆千乔,你们族里究竟有什么事?也要天天打仗吗?”

她连着揪下来十几张面具,瞅瞅,感觉后面还有,她终于揪不动了。

虽然知道他回族里有要紧事,但具体是啥事,她完全不知道,陆千乔也从来不和她说这些腥风血雨的东西。不过一次见他比一次憔悴,她还是蛮心疼的。

辛湄掐住他的脸皮,使劲揪,直揪得他惨叫连连。“唰”一声,一张面具掉落,路人甲的脸;“唰”一声,再一张面具掉落,路人乙的脸。

“嗯……天天打仗,比给琼国皇帝当将军忙多了。”

大僧侣暗咳一声,很有些不好意思:“面具是有的,但不是人皮。”

做骠骑将军,要对付的只是普通人,回到族里,对付的是整个比他们族群繁荣得多的有狐一族,加上郦朝央至今未醒,他忙得不可开交也是没办法的事。

辛湄凑过去,不顾他羞涩赧然的抵抗,掰开他阻挡的手,严肃且认真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方道:“你戴着传说中的人皮面具!”

“那仗什么时候能打完?”

“咦,你的脸……”

再不赶紧打完,她怕陆千乔就要被折腾成人干了。

说罢放下手转过脸来,果然左边脸上红肿一片,那张脸和原先的也截然不同,依然普普通通看了就忘,但鼻子嘴巴什么的,完全两样。

他想了想:“……应该快了。”

大僧侣捂住脸哀嚎:“你的力气是不是太大了点?!”

当日他在皇陵外狙杀大僧侣,临死前他丢下两个字:“解咒。”其后他在他破碎的尸体上找到了一颗蜡丸,里面裹着纸条,上面写着各类闻所未闻的药草以及动物的皮毛角筋内脏之类,最后还留了两句话:【你太不优雅了!后会无期!】

一只巴掌瞬间甩在他脸上,直接打掉一层皮……呃,一层皮?!

他立即知道,那只狡猾的狐狸定是寻了个空隙遁逃了,纸条上所写的,兴许正是破解郦朝央所中咒法之关键。

辛湄定定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他也跟着眨眨眼睛。

摸不透这位大僧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稍有点脑子的人,在诛杀完美战鬼之后,都晓得找个隐秘的地方躲好,绝不会大摇大摆出来晃,甚至亲自将辛雄从有狐一族看守的辛邪庄里送至皇陵。这种多此一举,简直、简直就像是专门过来见他,顺便送上解咒方法一样。

她下意识死死拽住手边能拽的东西,对面立即传来痛呼,定睛一看,那位有狐一族的大僧侣正狼狈地伸长了脖子——他一把头发被她死死拽住,扯得面如菜色。

无论他出于什么目的,解咒方法是真的,郦朝央苏醒也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有狐一族的事情也会很快了结。

“山……山崩了?!”

辛湄的脸凑过来,瞪圆眼睛问他:“很快是多快?半年?一年?”

陌生还有点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辛湄仰高脖子,还未来得及看清,只觉身下一阵晃动,她整个人从高处滚在地上,再被弹起来摔回去,自觉变成了一颗小石子。

他笑了笑,摸摸她的脑袋:“我想……五年之内一定可以解决。”

“醒了?那就劳烦你自己坐稳,咱们要开始上蹿下跳了。”

她的脸瞬间垮了:“五年啊……五年后我都是二十多岁的老太婆了。”

辛湄惊醒过来,觉得自己一下子明白了他此时此刻的心境,她甚至从没有试着想过的,他的绝望。

……在她心里,二十多岁已经可以称之为“老”了么?在战鬼一族,五十岁还可以继续嫁娶生子的也是大把。二十五岁,即将二十六岁的战鬼将军感到很郁闷,这感觉就像是个年轻漂亮的妻子指着他的鼻子大吼“你这糟老头!”一样不爽。

他无处可去。

陆千乔觉着有必要证明一下自己还处于年轻力壮的巅峰,他伸出年轻有力的爪子,对着怀里乱扭的柔软身体,摸之揉之,抱之抚之,热血沸腾之余,还不忘低下那颗年轻俊俏的头颅,要给她一个充满年轻勃发热情的亲吻。

最喜欢的地方,如今却最想把它毁掉,最喜欢的人,如今最想亲手杀掉。

嘴唇没有捕捉到熟悉的柔软,反倒是贴在一块粗糙而冰冷的东西上,他愕然缩头,定睛一看,才发现辛湄怪笑着把久违的同心镜捧在两人之间,难不成……她一直把镜子藏在床上?

可他说:“辛湄,我无处可去。”

“来来,先解决我的疑惑。”

他掐她脖子,用长鞭削脑袋什么的,她早就不生气不在乎了,她是个大度且贤惠的老婆。

辛湄把同心镜举高,上回在长庚关没照出影子来,她一直耿耿于怀,这次好容易等到他回家,她一定要照个够。

她追过去问:“陆千乔,你去哪儿?怎么不回来呢?”

同心镜粗糙的镜面还是久久没有反应,辛湄不耐烦地拍它一巴掌:“坏了吧?”

她在梦里都见到他了,一个人孤孤单单提着长鞭在雪地里走,漫顾四方,像是不知要往何方去。

……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性急?同心镜泪流满面,片刻后,镜面突然漾起一圈水波状的涟漪,细碎的光点如飞舞的萤火虫,在镜面中摇曳。

他怎么可以不回来?

辛湄大喜:“啊!出来了!”

现在她想,陆千乔一定可以没事人似的回来。

可那些光点只是飞舞不休,再不像曾经那样很快出现两人深情相拥的模样来。辛湄屏息等了很久,镜面忽然一黑,紧跟着里面只映出她一个人,双目紧紧闭着,神态安详,像是正在酣睡。

她和陆千乔从相遇到成亲,一路顺遂,稍稍有些波澜,也像过眼云烟一般稍纵即逝。她一向自信满满,像老爹说的,世上没有人能欺负她,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所以,只要她想,陆千乔就一定可以做到。她说他不会死,他就一定可以醒过来。

镜中辛湄的双手被一团黑云笼着……或者说,她整个身体都被浓黑的云雾笼罩和拥抱住。人形的黑云,还有两只血红的眼在闪烁。这画面实在可怕得令人毛骨悚然。

“说到底,你自我保护得太厉害了。”

辛湄惊疑不定地看看镜子,再抬头看看陆千乔,他的神情很平静,声音很低:“别怕……我已经不算普通人,同心镜映不出,很正常。”

……

不算普通人?

“姑娘,你不相信将军啊。”

她摸向他的面颊,触手温软,吐息细微,一绺头发还落在额前,她轻轻捻开——他哪里有特殊的地方?根本只是个普通的、有点面瘫、外加寡言少语的男人。

那天晚上的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以至于到现在她还觉得,可能陆千乔下一刻就会安安稳稳地回来。也不是没想过追上去,可,追上去除了被杀掉,然后留陆千乔一个人后悔痛苦,又有什么用?

“过来,”她直接把同心镜扔到床下,双臂张开,抱紧他的脑袋,“我们睡觉,晚上给你做鸭血汤。”

“我……”辛湄想了一会儿,才接着又说,“我不是不关心,不在乎。”

他闭上眼,沉溺在她好闻的味道里,不想自拔。

或许她应当像那些戏折子里的女人一样,丈夫出了一些事情,立即辗转反侧,寝食不安,乃至泪流满面,痛不欲生,这样大家都会舒服点。

同心镜在地上一闪,镜中辛湄笑了笑,人形黑云的血色双目缓缓合上,画面转瞬即逝。

“那个……姑娘啊……”他犹犹豫豫地说,“我不想多嘴,但你这样……成日没事人似的在皇陵里晃,也确实不大好……”

他和她两个人,早已不需要同心镜来证明什么,曾经纠结在这个问题上的她,真无聊。

门推开,她直接出去了,赵官人尴尬地端着水盆在门口看着她。

“……明天把这破镜子卖掉吧……估计还能赚个几两银子。”

她走到门边,听见斯兰冰冷的声音:“其实你根本也不喜欢他!你只是喜欢有人疼你,把什么都给你,至于这个人想什么,关心什么,你都不在乎!”

辛湄睡意朦胧地呢喃。

“……斯兰,你好像发烧了,在说胡话,我去叫赵官人。”

同心镜在冷冰冰的地板上眼泪逆流成河。

“不是让你去送死!”斯兰第一次真正发怒,“你可以不追!你也可以继续假装你的淡定懵懂!可你不该那么漠不关心!是不是只要将军喜欢你,他这个人变得如何,你都无所谓?!他出什么事,你只要装傻等在旁边,什么也不做,等他回来继续宠你,你就开心了?”

五月,丁香花开,一向忙碌的陆千乔难得没在族里四处奔波,为各支派遣出去的战鬼们筹划如何将狡兔三窟的有狐一族找出来。

辛湄很莫名:“他要杀我,追上去送死么?”

他人在几十里之外的城镇上,正面对珠宝斋老板端出的一盒手镯挑来挑去。

“你怎么还在这里?为什么不去追将军?!”

那个纯金的虾须镯很玲珑,会不会适合她雪白的手腕?不不,黄金太俗气,还是换一个。

记得那是斯兰重伤后刚醒来,睁眼望见辛湄站在床边,第一反应是勃然大怒。

这只羊脂白玉的很精致,可玉质不纯,白璧微瑕的遗憾怎能送给她?

不过眨眼工夫,强光,极乐鸟,还有长车,连带着辛湄统统消失不见了。

镶嵌了明珠的挺漂亮,但她那么好动,万一把明珠给磕掉了,肯定又要难过几天。

眉山君硬生生撑开被强光刺得流泪的双眼,恍恍惚惚,依稀见着辛湄晕倒在那人怀里,被抱上了长车。

……

他吹了声口哨,拉长车的几只极乐鸟立即高声啼叫起来,霎时间,金光四射,亮得什么也看不见。众人本能地捂住眼睛蹲下去,片刻后,只听头顶又响起大僧侣轻浮的声音:“你们也赶紧走吧,不想死的话。”

将军很为难,老板很郁闷。

终于看不下去的眉山君再次抖擞男子气概,上前一步正要阻拦,却听他笑道:“来不及了,郦朝央那边消息倒是灵通的很呐。没办法,少不得用点手段。”

五月初三是辛湄的十七岁生辰,他人时常在外,没办法多陪她,便听从郦闫的建议,决心买个东西送她。虽然郦闫说,他做个人偶可能辛湄会更喜欢,但一来他实在没时间,二来送人偶什么的,好像太廉价了……

大僧侣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战鬼将军,你辛苦了。

陆千乔挑了足有半个时辰,最后摇摇头:“……手镯算了,拿簪子过来看看。”

一颗石子儿直直砸过来,他飞快一闪,只听“咔嚓”一声,后面那棵还算粗的小槐树硬生生被砸倒下去。

老板流着眼泪收了盒子,这位客人太难缠,几个时辰前就在店里磨蹭了,一会儿看项链一会儿看耳坠,却没一个满意的。要不是看他长了一只血红的眼,一付很不好惹的样子,他早就叫伙计把人赶出去了。

“乖乖的,过来。”大僧侣蹲在地上,逗猫似的朝她勾手指,“哥哥给你吃好吃的。”

两盒精挑细选过的最新式样的簪子被捧出来,点翠穿花掐丝之类应有尽有。

——又抓空了,这姑娘真滑溜,直接躲在树后,像只警觉的小动物。

陆千乔粗粗一看,忽觉眼前一亮,轻轻捻起一支紫晶的发簪。簪身打造的式样与制作的精致姑且不说,那紫晶通体莹润透明,不见半点杂质裂痕,方是最上品的。

他戴着黑丝手套的手好心地拍了拍斯兰的肩膀,也不知怎么的,斯兰只觉完全无法抵抗,竟不由自主退了一步,任由他把爪子伸向辛湄。

对了,上个月回去,辛湄好像刚做了一件新衣,正是这种浅浅的紫色,再配上这根发簪,她一定很喜欢……

“麻烦让让,别打扰我救人。”

陆千乔正要掏钱,忽听门外烈云骅长嘶一声,紧跟着郦闵飞奔而入,满面惊惶之色在见到他之后终于消失了。

斯兰登时一愣。

“少爷!”他大步走来,正要说话,忽然又瞥了一眼在旁边翘首等钱的老板,老板被他两只血红的眼吓得连滚带爬,尖叫着冲进后屋,死也不敢出来。

大僧侣笑得很轻浮:“他人要在,你们还能活得了么?”

“什么事?”

斯兰直接挡在她前面,黑着脸瞪他:“我知道有狐一族!和将军那边有龃龉的吧?趁着将军人不在,你是想趁虚而入?!”

陆千乔取了两张银票丢在桌上,将那根紫晶簪小心包好,放进怀中。

“你做什么?!”辛湄嗖一下跳起来,考虑是给他一拳还是踢他一脚。

郦闵定了定神,方道:“是夫人!夫人她、她好像快醒了!”

他塞下最后一口槐花饼,拍了拍手,众目睽睽之下,一掌劈向旁边发呆的辛湄——呃,劈空了,这姑娘反应太快,直接躲过去了。(眉山怒吼:这叫什么优雅?!)

确切来说,郦朝央是“快醒”,但还没有真正醒来。

“你还真是名不虚传,八卦的很啊。”大僧侣朝他笑了笑,“可惜还不够优雅,和我学学,想叫一个女人跟你走,光流眼泪可不行。”

按照大僧侣提供的解药配方,上面有无数药草陆千乔简直闻所未闻,还是问了眉山君才将之凑齐。把药草放在巨鼎中每日熬制,再用药汁浸泡中咒之人——泡多久没人知道,皮糙肉厚如战鬼郦朝央,这几个月都被泡得皮肤起皱发黄,药汁的那种黄。

眼前这个皂衣男人嘛……普普通通看了就忘的脸,吃个槐花饼还吃得嘴边都是碎屑,什么清净高洁,那是骗人的吧?

陆千乔赶到的时候,她正蜷缩在满缸药汁里皱眉呻吟,双眼紧紧闭着,面上神情千变万化。

比之如今凋零的战鬼,这个族群却壮大得多,南边许多国家至今还为他们建庙宇殿堂,当做真正的天神一样来膜拜。而所谓大僧侣,又与普通族人有别,据说地位很高贵,是一种极清净极高洁的存在。

郦氏一族的战鬼们挤在屋里,眼睛也不敢眨,只管盯着她。

他曾有一段时间对这些上古后裔很感兴趣,叫小乌鸦查了很多,譬如极西的战鬼一族,南边的有狐一族,靠北的御子一族等等。古老遗族的后裔,相互接触不多,像有狐跟战鬼这样两者间有矛盾,一个说自己有天神血统,一个坚决不承认的情况,相当罕见。

这样子的郦朝央,也是很难见到的。

“你是有狐一族的!”眉山君失神的眼睛此刻终于有了点神采,狐疑地看着他。

她出身于战鬼中的贵族,自小性子就严谨自律,寡于言笑。等二十五岁变身劫后,又成就了完美战鬼之身,更是连眉头也很少皱一下。有着丰富表情的郦朝央什么的,是件难以想象的事。

大僧侣叹着气从车上跳下来,刚好落在她对面,顺手抓了一块槐花饼塞嘴里,喃喃:“赶了两天路,饿死我了。”

她现在紧紧皱着眉头,像是在梦里遇见什么极难决断的事,片刻后,唇角忽然一扬,居然又笑了起来。

“是真的僧侣,不是假僧侣。”

甜蜜的笑。

辛湄啃着槐花饼啊了一声:“是那个……什么狐的……什么假僧侣!”

郦闵他们大气也不敢出。

这人谁啊?招摇得让人生厌。

一块雪白的床单突然铺下,遮住了装满药汁的大缸。陆千乔弯腰倚在缸边,替她拨开额上黏黏的湿发,低声道:“都出去。”

头顶突然响起一个轻浮却又温柔的声音,众人抬头去看,便见几只巨大的极乐鸟穿透云雾而来,后面还拉着一辆气派非凡的长车。一个穿着宽大皂衣的年轻男人蹲在车头,笑眯眯地朝他们挥手。

无论怎么不情愿,陆千乔毕竟是眼下族里最接近完美战鬼之身的人,对力量有着狂热崇拜的战鬼们绝不会反抗他的话,当下又一一走出屋子,把门轻轻合上。

“咦?好热闹,我来得真巧。”

陆千乔端来一桶清水,替她把纠结粘腻的长发解开,细细搓洗,再用牛角梳笨拙地打通。

……他现在正常不起来——不,以后他也正常不起来了!眉山君流下两行痛楚夹杂羞愧的泪水。

她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悲戚,一会儿释然。

“请你用正常人的话,缓慢流畅地再说一遍。”

是梦见了生命里最灿烂波折的那段时光?

“大概就是母亲杀了父亲,现在儿子又要杀老婆什么的……”

他对父母之间的事情,知道的并不多,很小的时候曾听人提起过,族里长辈对他二人的结合并不抱什么乐观态度。再后来就是她杀了陆景然,只身返回族内,摒绝一切脆弱的感情,他母子二人就此天各一方。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或许……或许,她和陆景然也像他和辛湄那样,是有过一段甜美经历的。和他不同,十七岁的郦朝央在感情上直接又热烈,连后路也未曾考虑过,一心一意嫁给了喜欢的男人,刚开始的时候,也是幸福。

眉山君神情虚无并飘渺着,声音也像一只迷路的小兔子:“就是变身啊,杀人啊之类的……”

可惜琐碎的生活蹉跎了这种幸福,可能在她变身成完美战鬼,将陆景然杀死的那个瞬间,心里也是有着发泄般的解脱。她是输给了本能的杀意,所以余下的只有解脱后的空虚与隐约的后悔。

“听你的口气,好像知道将军出了什么事?”斯兰递给他一杯茶,帮他顺顺气。

所以,她才不愿自己的独子也走上同样的路?

眉山君平静下来,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其间辛湄和一群小妖怪席地而坐,喝了一杯茶,吃了两块槐花饼,满足地打嗝。

陆千乔用软布轻轻擦拭她湿漉漉的脸颊,忽觉她睫毛一颤,滚下两颗豆大的泪珠来,紧跟着,闭了近半年的那双眼,终于睁开了。

……

他的动作停下。

他愕然转身,便见自己牵着一只脸色很不好看的彪形大汉,大汉用深邃的眼神静静望着他,问:“眉山仙人,你要和我私奔去什么地方?”

两双眼睛无声地胶着凝视。

眉山君卯足了劲使劲拖,脸涨得通红,只听辛湄在后面奇怪开口:“你拉着斯兰做什么啊?”

“千乔。”

继续用力二拽——继续没拽动。

良久,郦朝央说话了,声音沙哑干涩。她看着他,破天荒露出一个笑,有点伤感,还有点疲惫。

一拽——没拽动。

“我梦见你父亲了。”

他激动,他嚎啕,他惊喜万千,他抖擞男子气概,一把拽住她的袖子,拉了就要走:“你马上跟我走!私奔去!这地方不能待了!”

陆千乔抓起她一绺湿发,继续梳:“……他和你说了什么?”

“小湄!还好你没事!”

“他说,有话要问我,他会等我。”

眉山君乍一见她完完整整娇娇俏俏地出现在眼前,激动得从小仙鹤背上滚了下来,直滚到她面前,两行眼泪未语先流。

她有些茫然地望着不知名的远方,迷惘地眨了眨眼。

辛湄走过去,抬头望着半空中仙风道骨的小仙鹤,好奇地问:“眉山大人,你在做什么?”

“再见到他,我很开心。”

当下众人赶到云雾阵外,老远便听见一人大吼:“陆千乔!你、你要是敢把小湄杀了,我眉山上天入地也不会放过你!”

陆千乔愕然抬眼,开心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真是不可思议。

虽然将军打伤了他,但他只要有一条命在,就绝不会背叛他!将军人不在皇陵,他誓死也要替他守住这块乐土!

郦朝央在大缸里撑了一下,却虚弱得连站也站不起,他抬手一扶,却被她握住手腕,吩咐:“东边的那个红木大橱,右手边第三个抽屉,把里面的东西拿来。”

斯兰闻言立即起身,把罩在脑袋上的白巾子一把丢进水里,随手披上外衣,动作利索流畅,哪里有半点受伤的样子?

他依言过去打开抽屉,里面放着一只绛紫的锦盒,锦盒里封着两枚鸡卵大小的蜡丸,丸中隐隐有璀璨的金光流动,还带着一股幽幽的清香。

这两只妖怪吵得不可开交,辛湄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想了半天不知该不该劝,刚好桌上有一壶茶,她正打算喝点茶继续看热闹,忽听门外有几个小妖怪在叫:“斯兰啊!别装病了快出来!皇陵外面有个仙人被云雾阵困住了,正大声叫骂呢!”

他把蜡丸送过去,郦朝央却摇了摇头。

“你……”

“这是昔年最后一位天神留下的封赏……我郦氏一族代代供奉,只等留作最艰难困苦的时候才敢享用。当日你变身未成,有狐一族又前来挑衅,我曾想服下一枚,以解困境。不过……幸好没有用它。”

“你胡扯!”

有个人还在忘川水边等着她,年年月月,岁岁朝朝,她不会用一段永恒的仙命来换他的等待,什么也不能让她换。

“都是你这老东西写的倒霉破戏!把将军气走了!”

“我的身体还需要休整几年方能恢复,千乔,这两枚丹丸我今日正式传给你。我希望……你这一生也不会有机会用到它。”

“所以老子才被迫坐在这里听你唠叨!省得你一哭二闹三上吊!”赵官人把毛笔一丢,大声痛斥,“戏折子正写到关键的地方,被你吵得我完全没灵感了!”

陆千乔低头笑了笑,将两枚丸药收进怀内:“我扶你起来。”

斯兰忍不住睁开眼:“老赵,我受的是心伤!”

郦朝央所中咒法极其狠毒霸道,加上又在药汁里泡了快半年,再强悍的身体也禁不住这种折腾,一两年之内只怕是恢复不了昔日完美战鬼的风采。大僧侣应当是算过这点的吧?虽然没真正杀了她,但也等于把她拖住几年,给有狐一族喘息的机会,或者说,给两个族群各自冷静的机会。

“姑娘你还送什么药啊!”赵官人瞅见她,便道:“这家伙是妖怪,断几根肋骨两三天就长好了,根本不用上药。”

郦氏一族的人得知郦朝央醒了,自是一番欢天喜地,其他大族的战鬼也各有喜悦庆幸,将近来族里的肃杀之气冲淡不少。

……怎么说呢,辛湄作为货真价实的女主角,感到负担很重。

匆匆将身上粘腻的药汁洗干净,郦朝央疲惫之极,很快又沉沉睡去。

斯兰脑袋上罩着白巾子,闭上眼睛默默流泪。

月亮爬上天顶,陆千乔坐在床边,一手搭在母亲的手腕上,随时注意她的脉息,另一手不由自主摸向怀内,将那根包得好好的紫晶簪子取出来。

赵官人正俯在桌前写怨偶天成的下部,被他吵得头疼,忍不住哀叹:“你看看你!五大三粗,膀粗腰圆!你是个男人!不是戏里被抛弃的女主角!够了啊,给我闭嘴!”

明天就是五月初三,他只怕是回不去了,这根簪子……注定无法在她生辰那天戴在她头上。

开始赵官人他们还会安抚几句,到如今已经发展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这日辛湄过来送金创药,刚推门便听见斯兰又在老调重弹:“将军!你好狠的心!为什么为什么?!”

……

陆千乔一直没有再回皇陵,斯兰又被打伤,躺床上成日只是如怨妇般流眼泪,凡开口,必然只有那几个字:“将军……你为什么……”

将军有些郁闷,还有些愧疚。

“好酒啊好酒,眉山,我就不给你留了。”

“叫郦闫送去皇陵。”

眉山君跳上小仙鹤的背,一路仙风道骨风驰电掣地飞走了,连头也没回一下。甄洪生得偿所愿地打开一坛酬神敬天酒,哼哼,他小气到后来,这酒还不是他的?酒液缓缓倒入杯中,色如水晶,他细细一品。

榻上的郦朝央忽然开口,倒让他微微一惊。

甄洪生凑到窗边又加一句:“赶紧吧!我给那姑娘看过手相,最近挺不吉利的。你去迟了,她可能就丢掉小命……”

她闭着眼,神情平静,又道:“族里近来杀气甚重,不要叫那姑娘来。东西让郦闫送。”

话未说完,眉山君早已丢下酒坛狂奔出去,气急败坏地大叫:“快!把小仙鹤给我牵过来!我要出门!”

陆千乔犹豫了一瞬:“母亲……”

甄洪生转着眼珠子:“对了,说起来,辛湄是将军的妻子吧?我看那个将军有些不对劲,这一变身,指不定要把皇陵闹成什么样子。眉山,你好像挺喜欢那姑娘?”

“我不会阻止你什么,可是人在战场,心中还左右顾虑,必会被人钻了空子。千乔,我要你给我族五年的时间,至少等我恢复后,再回去。”

眉山君将那张纸拿起来,粗粗一看,登时愣住。

他沉默了。

而且,他那双眼睛……果然被大僧侣说中了,他们母子二人,还真是不简单。

“如果思念她,那就尽你所有的能力,把有狐一族的事情在最短时间内解决,没有后顾之忧,这才是男人。”

甄洪生也不生气,慢慢走过来,因见小乌鸦在纸上写字,貌似写的还是战鬼一族的事情,便道:“我刚遇见那位战鬼将军了,好凶的神色。”

依然沉默。

虽说上次陆千乔给了他酬神敬天酒的配料,但里面许多材料都是上古才有的,到如今早已绝迹了。眼下好容易得了十坛,他要留着小口小口一个人慢慢品味。

“那个姑娘,会等着你。”

“不送就是不送!”

是的,辛湄会等着他,他心里很明白。五年也好,十年也好,如果是她,一定二话不说坚定地等下去,等他回家。

甄洪生笑吟吟地推门进来:“你这个眉山,怎么总是这般小气?我得了好酒可从没少过你的份。”

他不是一个好丈夫,总是让她等。

眉山君连滚带爬将桌上很是小巧玲珑的十坛酒一股脑抱怀里,怒吼:“这酒太少!绝不送人白喝!”

可是,辛湄,我一定会回家。

眉山君正要凑过去看,忽听外面的灵鬼笑道:“咦?是狐仙大人啊,你来得正巧,方才那个战鬼将军送了十坛好酒来呢。”

这世间,唯有你的所在,才是我的家。

小乌鸦继续鄙夷地瞄他一眼,回身跳到桌上,扯了一张白纸过来,爪子上金光一闪,开始行云流水般书写。

四年后,五月初三——

那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眉山君纠结了,剩下那点小勇气实在不够支撑他追出去继续问,只得回头抱住喝水的小乌鸦,讨好地笑:“乖乖小乌鸦,告诉我,那纸团上写了什么?”

又是一个五月初三,辛湄和平常一样,天还没亮就起了,从厨房捏一颗昨晚蒸下的肉包子,一边烫得直吹气,一边爬上山坡例行眺望远方。

将军还是没有回答,只是黯淡地垂下眼睫,默然走了。

如果陆千乔要回来,必然会走这条路,今天是她二十一岁生辰,他大概能回来吧?再不回来,她就真成老太婆了。

就算作为一个普通朋友,他还是有立场和底气这样问候的吧?有的吧?有的吧?

前天郦闵过来给她送信外加送礼物——陆千乔每个月都会给她写信,还会附上一件礼物,有时是珍珠的耳坠,有时是海边贝壳串起的项链。记得有一次他不知杀了什么妖兽,听人说那种妖兽的肝脏吃了大有好处,硬是让郦闫两手捧着,血淋淋又千里迢迢给她送过来。

眉山君心惊肉跳,鼓足所有勇气,小声道:“我没、没别的意思,只是关心一下……”

结果那付肝脏在煮熟的过程中,散发出冲天的臭气,熏得皇陵里一群妖怪叫苦不迭,连郦闫都脸色发白地捂住鼻子,死也不肯吃。她勉为其难吃了一口,算是给陆千乔一个面子,剩下的挖个洞全埋了。

陆千乔停下,面无表情回头看他。

前天郦闵送来的是一件粉色的罗裙,上面绣满了桃花,据说料子是什么千年难得一见的青蚕丝,除了轻薄华美之外,还会散发香气。

他从乾坤袋里掏出十坛酬神敬天酒,丢在桌上起身便走。眉山君情急之下大叫:“等一下!将军!我……那个……小湄最近好吗?”

他说:“少爷交代了,趁着春光,穿上新衣,指不定他哪天就回来了。”

“多谢。”

辛湄皱眉:“什么叫指不定哪天就回来?”

陆千乔看了很久,忽然将纸团摊平折好,放进怀里。

“这个我怎么知道,等少爷回来,你自己问他。”

眉山君抓心挠肺地好奇着,好想知道纸团里写了什么啊!这就是八卦仙人的悲哀……

这可恶的男人,四年前她十七岁生辰,在山坡上干等他一天,他都没来,只叫郦闫送了根簪子,外加一封信,信上的措辞也生硬死板:【等我,五年内必回。】

将军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任何异端。

他就那么笃定她会等着?眼下过去四年了,他又玩这招扑朔迷离,指不定哪天就回来?

【琼·御统三十二年,战鬼郦氏一族有女朝央,年二十五,成就百年难见完美战鬼之身,屠戮夫家上下一百三十七人。此事鲜见,甚是奇异。】

“哦,那你回去替我告诉他,再不回来,指不定哪天我就找小白脸了。”

纸团上只有一行潦草的字:

郦闵完全不为所动:“皇陵里都是妖怪,没有小白脸。”

他赶紧缩头缩脑巧笑倩兮,把纸团恭恭敬敬送到陆千乔手里。

辛湄有些怒:“郦闫算是小白脸吧?!下次叫他来!”

小乌鸦鄙夷地飞走了,这次查得很快,不过大半天工夫又飞回来,丢了一颗纸团在眉山君手边。

郦闵依然很冷静:“他最近来不了,二十五岁变身劫到了。”

他流着眼泪叫出小乌鸦,背着身体用最小的声音吩咐:“乖乖,这次千万别往战鬼一族那边飞,那些战鬼凶得很,手重些你小命就没了。”

这些年战鬼一族里年轻人们纷纷遭遇变身劫,前年是郦闵,他顺利过去了,虽然没像郦朝央那样变成完美战鬼,但身为纯血而度过变身劫的战鬼,可谓是一支强劲的战力。今年轮到郦闫,他也是纯血,估计变身问题不大。

“我查我查,马上……马上就查!”

似乎正是因为近期不停有新晋战力加入,南边的有狐一族终于顶不住,撤离了居住数代的老本家,隐藏躲避战鬼们的追击。听说前段时间还有人写了求和信,不知是真是假。看郦闵郦闫他们的态度,不再像之前那么紧张,估计这两族的争端也快结束了。

眉山君疑惑地看他一眼,忽而对上他冷冰冰的,一红一黑的眼,脆弱的小心脏顿时落下去了。

“对了,少爷还有生辰的礼物给你。”

而这个陆景然,如果他没记错,好像是战鬼将军的父亲?

郦闵面无表情地把背后包裹里装着的一只半人高的木盒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是两只栩栩如生的人偶。一只披着甲胄,腰佩长鞭,威风凛凛。一只绾发罗裙,婉转如笑,手里还端着个豆腐雕的小人。

说起来,这个人……他好像死得是挺突然的,当时琼国老皇帝年迈且疑心重,对这位臣子的位高权重很不满意,不过还未来得及下手,他就死了。死后老皇帝便趁机抄家,该杀的杀,该抢的抢,陆家就此消失。直到新帝荣正即位,才给正名。

“哎……”辛湄震惊了。

虽然很想问他辛湄怎么没来,但还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吧……对着陆千乔那张比平日里冷一万倍的脸,他一个字也不敢说,当下拆开信封,匆匆看一眼,却是要他调查一下,二十年前在琼国曾经叱咤一时的权臣陆景然究竟是怎么死的。

这两只人偶……不就是她和陆千乔的缩小版么!眉毛眼睛鼻子……甚至连她那种笑嘻嘻什么也不在乎的神态都一模一样!

陆千乔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他,淡道:“替我查一下,报酬是十坛酬神敬天酒。”

“少爷说,这叫……这叫……”

眉山君一个激灵,酒意瞬间便醒了,泪流满面地看着马背上面无表情的男人,颤声道:“将、将军大人……你你你来作客,敝居蓬、那个蓬荜生辉……”

郦闵皱着眉头,很不耐烦说这些肉麻话。

在最后一只灵鬼叫出“十个时辰”的时候,头顶突然传来一阵马嘶声,一匹通体火红的骏马从天而降,刚好落在眉山君倚的窗前,不屑地朝他脸上吐气。

“这叫‘佳偶天成’。”

……

他的心在滴血,那个在战场上英明神武冷酷无情的少爷,你怎么能随口就说出这么肉麻这么暧昧的话!

“三个时辰。”

辛湄把两只人偶抱起来,看看这个,再亲亲那个,笑得合不拢嘴,完全把方才要找小白脸的话丢到九霄云外了。

“我赌两个时辰。”

“那你替我告诉他,就说——陆千乔,我想你想得好痛苦好痛苦,我的心每天都在下雨,只有你回来,我的心才会充满阳光……”

“我赌他今天会念叨一个时辰。”灵鬼甲拍出两枚铜钱。

“停!”

灵鬼们趁雨下得还不大,把院里的积雪扫开,省得明晨结冰,不好走路。因见眉山君倚在窗前趁醉带着哭腔吟诗,大家都很有默契地绕开那个窗口,谁也不理他。上次有个灵鬼好心安慰他两句,结果被拉着说了一下午的辛湄,怎么甩也甩不开,从此再也没人安慰了。

郦闵忍无可忍,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

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从抽屉里翻出一只金光闪闪的盒子,打开,里面是月饼节的时候辛湄送来的一盒月饼。每一颗月饼都被他用水晶的小盒子装好,方便他喝酒的时候抱抱这个,再蹭蹭那个。

“五个字以内的。”

酒意上头,他绞尽脑汁搜索曾经看过的缠绵诗词,想吟诵一番抒发郁闷,想来想去只想出一句“恨不相逢未嫁时”,还完全不贴切。他们俩根本是相逢未嫁时,奈何擦肩过,可怜炮灰命,唯有泪满襟。

“哦,那告诉他,早点回家。”

眉山君一面喝酒,一面想起那只辛湄做的豆腐眉山,忍不住潸然泪下。

……

且说那天白头山新雪未融,挨晚时分又下起雨来,眉山居的院子里,灵鬼们堆了只雪人,被雨点戳得许多小窟窿。

不知道郦闵有没有把这句话带到,辛湄照例在山坡上等了一个时辰,人影没见着半个,倒是殉葬坑那些厉鬼见到好几个。

赵官人不由老泪纵横,捶胸顿足后悔写了这么个倒霉戏折子。

辰时过一刻,辛雄在山坡下冲她挥手:“小湄,来吃饭了!”

陆千乔就这么突然消失,无数流言蜚语在群妖间盛行,最常见的说法便是:赵官人的《怨偶天成》激怒了将军大人,回想起先前自家老婆和狐仙以及窝囊仙人确实有那么点不清不楚,又发现自己的忠实部下斯兰成了夫人的小白脸,一怒之下把他打个半死,负气走人了。

他两年前就把辛邪庄的生意交给几位徒弟,自己带着夫人的灵位搬来皇陵和女儿一起住,颐养天年,闲来无事,便教桃果果和他弟弟认字,帮斯兰种种菜,和赵官人探讨一下他的戏折子要怎么写才能引人入胜。

她一把提起斯兰,转身便跑,一面扯直了嗓子大叫:“赵官人!红莲姐姐!桃果果!快来人啊!斯兰快死了!”

不过辛湄觉着他最厉害的一点是,成天拉着映莲姑娘劝导人生道理,舌灿莲花,没理说成有理,居然把她说得考虑要嫁给北边那只成天来求婚的熊叔叔了。

想了半天,辛湄终于转身,走到斯兰身边弯腰一看——还好还好,那一鞭子砸得不重,他估计是断了几根肋骨,晕死过去了。

关于这个,辛雄很得意:“姑爷怎么说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个美貌女妖成日暗恋来暗恋去的,保不准要出什么事。乖宝你只管放心,爹帮你解决这些!”

她贸然追过去,只怕就要发生两人都会后悔的事了。

她爹真是个神奇的存在,活了二十一年,辛湄越发肯定这一点。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姑爷今年还是赶不上你的生辰?”

她慢慢爬出去,盯着雪地上的脚印看了一会儿,想追,可想到那根可怕的长鞭,又犹豫了。若是他像上次在嘉平关一样发疯,好歹还有石头可以砸,可这次,他的杀气是冲着他们来的,又冷静,又高昂的杀意。

吃饭的时候,辛雄随口问了一句。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辛湄皱着眉头:“不知道,不过也不是第一次,无所谓了。”

长鞭再一次卷起石马的脑袋,狠狠砸在地上,辛湄反应特别快,哧溜一滚,再换一个石马继续躲,这次等了半天,再没有长鞭来削脑袋,她心有余悸地悄悄探出去偷看,却只见神道上满地残雪,两颗悲摧的石人石马的脑袋砸出几个大坑来,方才那陌生而料峭的人影,就此消失了。

辛雄想了想:“乖宝,吃完饭,咱们给你娘上一炷香吧?”

“……回去。”

辛雄搬来皇陵之后,归花厅北面一个堆放杂物的房间就被他收拾成了摆放香炉灵位的小祠堂,每日清水鲜花一炷香,辛雄从没停过。

“轰”一声,长鞭刷在石人上,瞬间便绞断了那颗巨大的石头脑袋,辛湄兔子般跳起,转身又躲在一座石马后面,惊魂未定。

点了两支香,两人站在灵位前默念片刻,他突然开口:“你娘是个修仙门派的弟子,行侠仗义,四海为家,厉害的很。”

辛湄缩在一座石人后面,探出一颗脑袋冲他大叫:“你、你是不是又发疯了?!”

辛湄一愣,虽然老爹时常在她面前说起娘怎么好怎么温柔,但从未说过她是做什么的。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娘就是个普通姑娘。

压抑不住的杀意,和以往都不同的,只要再多看一眼,他就会用长鞭将皇陵里所有的人绞成粉末,像是抹杀所有弱点那样,毫不留情。

“我们婚后,她也经常不能在家里,师门常有命令,她一去,短的有几个月,长的有几年。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每天只好在大门前点两只灯。绿水镇穷得很,夜里没人会在自家屋前点灯,不过你想,一片黑漆漆的,门前那两只灯就很显眼了。你娘看见灯,就不会认错路,就晓得我在家里等她。”

他的声音好像也在微微发抖:“你不要过来,回去。”

辛湄眨眨眼睛,转身欲走:“那我到皇陵外点灯去。”

长鞭在他手里微微发抖,陆千乔忽然转过身,曾经两只红里透光的眼,如今变得一只黑一只红,无比诡异。

“不是这个意思。”

辛湄惊愕地叫,他居然把斯兰给杀了?!

辛雄赶紧拉住她,擦了擦汗,他这个女儿,沟通起来真费劲。

“陆千乔!”

“两个人相处,总是要互相迁就一些的。你们都还年轻,姑爷又那么厉害,你娘若是像姑爷那么厉害,不要说四年,十四年我也会等。可惜她生你之前受了伤,你生下来,她却熬不过几月。但我和她婚后那么久,都过得很开心,没什么遗憾留下来,所以你也不要总是想着姑爷怎么还不回来,这样把自己的好日子都想没了。他的家在这里,他肯定也是想早点回来的。你不要怪他。”

伴随着第二句冰冷的话语,是一道锐利的破空声,黑色长鞭如鬼魅般飞舞而起,沉重地击在他胸前,斯兰哼也没哼一声便喷着血倒飞出去,滚在地上生死未卜。

辛湄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我要是怪他,都不会等着了。”

“走开。”

辛雄得意地摸了摸胡须:“我家乖宝,已经是天下第二的好女人了。”

斯兰服侍他十年,从未被这般冷语对待过,一时竟然愣住。

“怎么不是天下第一?”

“走开。”陆千乔突然开口,声音冰冷。

“废话,第一是你娘。”

斯兰问了两遍,他一个字也不答,只是慢慢往前走,他赶紧追上去:“将军要出门?我去牵烈云骅。”

上完香,赵官人把辛雄给拉走了,这些年怨偶天成的下部改了又改,始终没能改完。辛湄说要符合事实,辛雄说不喜欢狗血老梗,桃果果说想看打架,映莲要看发人深省的人生道理,斯兰说……他说,让那些无聊的人偶戏去死吧。

她急忙绕过那堆石人石马,果然见陆千乔披着大氅,在雪地里缓缓前行,那背影……竟有些料峭。

赵官人很为难,这些天只好拉着辛雄一起探讨后面的剧情,其实,整个皇陵里愿意跟他探讨剧情的也就只剩辛雄了。

辛湄一路跑到神道附近,忽然听见斯兰说话的声音:“将军,你的眼睛怎么了?”

眼看两个老人家走远,辛湄伸个懒腰,继续爬山坡。

匆匆收拾一番回卧房,陆千乔人却不在,撒落门口的衣服也没了,她湿着头发在皇陵里四处找,如果没记错,刚才他的眼睛……是不是有变化?一只眼睛变黑了?他还掐她脖子,莫非又开始变身?可……变身劫应当是过去了呀!

丁香花开了,樱花杏花还没有谢,到处都绚丽多彩,温暖安详。

辛湄一面咳得要死要活,一面又想流泪,这种事做到一半,他、他怎么能就跑了呢?!

这是一个美丽的春季。

“喂!喂喂……”

辛湄在山坡上唱起小调,心爱滴哥哥哟,你怎么还不来,我等你等到花都快谢鸟。

唇间小小的血腥味刺激着他,陆千乔面色忽然一变,猛然站起来,眨眼便消失了。

荒腔走板的歌声飞了老远,惊飞无数小鸟。

辛湄张嘴便咬,她全身上下能动的也就是嘴了,这一口咬得实实在在,他浑身一震,如梦初醒,顿了良久,忽然抬手在唇边抹了一下,指尖沾上一块小小的血痕。再看看被自己推倒在池边的辛湄,她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脸涨得通红。

陆千乔缓缓前行的脚步停住了,他听见了那阵令人抓狂的歌声,眼看小麻雀们被吓得从枝头扑簌簌跌落,他却只想笑。

像是听见她的呼唤,他缓缓低下身体,轻启唇齿,给了她一个吻。

四年了,他离开皇陵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这段时间已足够令他对这个永远绿意盎然的家乡感到至上的怀念。是的,怀念。战鬼一族的天性令他喜好追逐硝烟与血腥,这四年与族人满天下寻找有狐一族的踪迹,一次又一次摧毁他们的据守地,胜利固然让他们欣喜若狂,可是夜深人静陡升的那股寂寥,也唯有自己品尝。

“陆、陆千乔……”她艰难地叫他。

他也曾率领几百族人,踏破夜色突围有狐一族的包围线,在撒满鲜血的山顶策马停驻,欣赏天边狂肆怒放的晚霞,那血一般美丽的颜色,就像皇陵神道旁如火如荼的花海,春风中的花海甚至是闪闪发光的。

好像……好像有些不对劲啊!辛湄被掐得眼前阵阵发黑,偏偏两只手被他按在头顶,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开。她勉力睁开眼,试图看清他的脸,他有一只眼如沸腾的血液般鲜红,另一只眼却漆黑如墨,冷酷无情,居高临下看着她。

他也曾在彻骨寒冷的雪夜独身一人潜入敌军内营,无声无息切割下敌派战方长老的头颅,静静望着雪地上划过一缕血红的线。莽莽雪野一线红,总会让他想起终日盛开的杏花林,夕阳的余晖中,花朵与天际的相连处,便是隐隐约约的一线之红。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脖子。

他还曾受过伤,流过血,伴随四处征战的不光是恣意,更多的是绝望。那种时候他便时常想起崖边相会,这世上只有一个姑娘会为了他千里迢迢、不顾一切,在寒风凛冽的月夜,一遍遍叫他的名字。他这一生也不会忘记,那时她脸上因寒冷而冻出的嫣红,她手里将军大人的人偶,她身上单薄的衣裳烈烈作响。

他的指尖缓缓摸索在她颈项周围,就这么掐住,轻轻一扭,她便会在这最美丽的时候死去了。

再也不会有人像这样爱他,他也再不可能这样去依赖爱恋其他人。

即使再美丽,她也将成为他的弱点。她既然为了他活着,那,也应当为了他死去。

四年间,他利用空闲时间又做了两只人偶,一只是他自己,一只是她,托郦闵送给远在皇陵的她。人偶的名字叫“佳偶天成”,除此之外,多余的话他没有说,相信她一定会懂。

陆千乔深深侵入她,情欲高涨,身体里像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似的,一把抓住她的头发,迫使她仰着头,正对着他,他要看着她。大抵因为他从未这么粗暴过,辛湄脸上的表情很有些不满,反手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拉得低下来,额头贴着额头,喘息交融。

她一定能懂,天成的佳偶都是在一起的,他很快就要与她团聚,从此再也不分开。

多么美丽。

沾满泥土的靴子踏过柔软的草地,小山坡近在眼前,辛湄的歌已经唱到第四遍,她整个人没什么形象地躺在草地上,脖子仰得很高,像一只在晒太阳的猫。

吸足水的小袄被剥开,她雪白的身体盛开在他怀里。

四年了,她还是那样悠闲自在,似乎没怎么变,可是仿佛又变了很多。

柔弱的普通人与小妖怪,承担不起一只战鬼的爱。一个完美的战鬼,是没有任何弱点的,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在。

他那颗狂澜般波涛四涌的心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她的脖子很脆弱,轻轻一捏就会断了。这一双肩膀也太过纤细,承担不起什么重压。双手柔软细腻,想必连刀也不会拿。纵然力气比常人大一些……可她,她迟早会成为他的弱点,整个皇陵都将成为伤害他的一个致命条件,愈是喜爱,愈是致命。

陆千乔抱着胳膊在坡下看她,她长高了,眉宇间的稚气也少了许多,穿着他送的新衣裳,像个花间仙子。低头再看看自己,满身尘土,连日的赶路让他衣服都看不出什么颜色了。他自嘲地一笑,随意掸掸下摆,很快便发觉这么做一点用也没有,索性放轻脚步,不要惊动了她,无声无息地靠近。

指尖顺着她的脸颊滑下,她的脖子细而且白,他情不自禁低头吻上去。想要她,想一直这样亲吻她,想……就这样让她美丽的生命结束在自己的胸前。

脏兮兮的靴子停在她身边,他缓缓坐下去,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他喜爱这张脸,这个人,见着她从心里最深处便觉着无与伦比的愉快。

“……我回来了,别再唱。”

低头看着她的脸,她正因为吃惊瞪圆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细腻柔软的面颊,漂亮的眉形与浓密的睫毛——

再唱下去,这一片树林里的小鸟从此就不敢安家了。

他就这么抱着她,一遍一遍,用手摩挲她的头发、后背。

辛湄腾一下坐起来,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又警惕又狂喜地瞪着身旁风尘仆仆的男人。他一红一黑的两只眼一如既往的深邃专注,静静凝视着她。

他有些不对劲,自己也察觉了,却不能像往日那般迅速找回理智,冷静下来。狂躁的血液在奔腾,他甚至说不清,被血腥味激起的,究竟是高昂的情欲,还是漫天的杀意。

“陆千乔!”她大叫,一把揪住他的脸皮,左右拉。

“辛湄……”他紧紧抱着她,好像下一刻她就会消失不见,“我……我有些……”

是他吧?没错吧?

眼前的一切都是扭曲而血红的,他什么也看不清,听不见,唯有怀里的身体那么真实而柔软。

他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拉住她的脸皮,学她揪了一下:“辛湄。”

整个世界都在沸腾,翻滚,跳跃,疯狂。

下一刻,她便扑进他沾满尘土的怀里,他张开手,紧紧抱住她。

“陆千乔——你一定要回来啊——”她用力大叫。她总是这样连名带姓叫他,不见缠绵,却又刻骨铭心。嘴边的白雾模糊了他的双眼,铁石一般的身体里有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没有办法往前,我不可能再往前走一步了。心底的声音轻而坚决。

她心爱的人终于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