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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二章 惋惜

那顾五也是个不晓事的,这可是开边扩土之功,将来青史留名,千年不朽的声名,世上哪里有人能够抗拒?

至于黄昭亮,则是更不用说了,这一回消息传过来,在朝中跳得最厉害的,就是姓黄的那一个。如果不是他闹得太狠,自家居中好生运作一番,未必不能将顾五留在邕州。

他这是当真不放在眼中,还是另有图谋?

论及情分,论及利益攸关,自家同范尧臣相比,傻子也知道站在自己这一边罢?

可就算另有图谋,难道他会不知道,这圣旨一接,将来就再难挽回吗?

从前在延州,自家给顾延章请功,是被范尧臣否决的,再后来又被其屡次打压,顾五也不是个傻子,哪里会看不出来?

自家不过是叫他拒接圣旨而已,这对于寻常人来说,抗旨不尊乃是重罪,可在他们这些老臣看来,却并不算什么事情。

他当真是想不到,顾延章会将自己拒绝得这样彻底。

哪一个重臣没有抗旨过?

直到此时,陈灏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远的不说,只论近的,从前的孙相公,而今的黄昭亮、范尧臣,孙卞,哪一个不是抗旨抗过来的?

如今城中景况,一旦自己点兵南征,州中就要落入黄、范二党之手,谁晓得得胜之后,他们会做些什么手脚。

光是自家与杨平章在阵前,就拒旨不遵过不晓得多少回。

可谁又料到,原本不过是平叛而已,竟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呢?!

若是照着龙椅上那一位的吩咐,时不时发个旨意过来,又带舆图,又带战术,一时要三千兵退,一时要一万兵进,又激进又孬的,那仗也不用打了!

——早晓得会有后头这一遭,当日便不该只带些武将南下!

犹记得十余年前范尧臣抚流民,其中有人趁势造反,抓了祸首之后,天子下旨说要宽恕,姓范的硬生生拖着不肯接,这一处就在城外拦着不让进,那一处早有亲兵回得城中,手起刀落,将罪魁给宰了——这样的行事,纵然被御史台骂到现在,他还不是罚个铜便算了结了?

想到这一处,陈灏心中简直是后悔不迭。

那几斤铜,还不够去买多几具棺材的!

哪怕自己居中调理,把下头都换上合宜的人,也得找得出那样多得用的!

眼下姓范的还不是参知政事的位子坐得稳稳当当!

自己手下多是武将,本就不擅长处理政务,更何况顾五一走,他原本身上兼着的几个职位,从广南宣抚副使,随军转运副使,到钦州知州,另有各色差遣,都会落到京城新来的几个官员身上。

纵然是抗旨,却不是大事,自家要的只是顾五一个态度,难道他不将印信交出,那些个孤身而来的官员,在这邕州城中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可一旦顾五脱开身来,州中形势就变了样。

只要拖过了这一时,顾五照做他的随军转运,广南宣抚副使,管着州城重建,后勤转运,等到自家的折子进了京,天子那个脑子,本来就容易糊弄,再有京中的人好好扇扇风,未必不能将他留下来。

因顾五盯着下头的州官、胥吏,所有人员调派、差事分派,都有条不紊,哪怕自己隔上三两天再去处理一回公务,也绝不会误了事,只要好生盯着军营便可。

便是留不下来,当真最后还是要回去,这几番来回,少说也要四五个月,该做的事情也做得七七八八了,新接任的人手也调教得差不多,再不怕这等人在后头搅风搅雨,难道自己不会记下他这一份功劳?

有顾延章在,城中所有杂务都可以脱开手去,便是李伯简管着的刑名,也可以叫他帮着盯着些,不用担心因为能力不足而闹出什么幺蛾子来。至于疫病营、抚济流民、难民,哪怕外头督促县乡催种桑田,更是半点都不需要自己出马。

等到回了京,即便要治罪,一句“不得已”,再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就能糊弄过去不少,更何况他与顾五身上都还有着天子给的便宜行事之权!

虽然一直也知道顾五做了许多事,却从未像今日这样意识到对方的重要性。

罚铜也好,展磨勘也罢,便是降职,又有什么可担忧的?

陈灏眼中看着,耳中听着,面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心中却是烦躁不已。

一旦自己打下交趾,将来回朝上位,最多过上两三年,哪里不能再把他给拉起来?

众人根据州中官员的出身并籍贯,另有从前履历,给他们重新分派了接下来的差事。

可他竟是不愿意,居然宁可回去坐冷板凳,也不肯在此处帮着自己盯着后方。

陈灏接过,低头看了看,又听着幕僚们一个个地给自己分析。

若不是自家当真寻不出合适的人选,何苦要这般费尽心思留他……

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整理好的名单递了过去。

陈灏还未想好要如何调整对待顾延章的态度与立场,自然不能同幕僚们说,他一面看着手中的名册,一面在心中默默盘算。

一名幕僚忙道:“因那顾延章要回京,我等已是将州衙中相应官员、胥吏重新编排,还请节度过目。”

众人在屋中坐着,未久,只听得外头一阵敲门声,守门的兵卒小声禀道:“节度,外头来了个人,说是顾勾院使他过来送东西的,留了东西便走了。”

一时自有亲兵进门上茶,等到众人分位坐下,便退得出去,将门掩了,守在外头。

陈灏一愣,叫人把门开了。

陈灏摆了摆手。

一时那亲兵把东西送了进来,却是几本薄薄的册子,外头先是用浆糊糊纸,糊得不留一丝缝隙,书侧上头写了“节度亲启”四个小字,那纸外头却又复用蜡封了,看着严严实实的。

他进得书房,里头已是坐了好几个人,见得陈灏进来,众人连忙起身相迎,纷纷唤道:“节度!”

陈灏当即亲自翻开,头一页便见得当中都列着州中各项政务,从大到小,自刑名、钱谷、赋税、徭役,乃至防灾防火,抚济流民、难民,再至劝课农桑,巡铺修城,每一桩大事下头都分列了此桩事情的流程、行事,另有所需人力,并谁人适合分做。

酒过一巡,陈灏便找托词出了堂中,往后衙行去。

那上头不但给出了名字,还有替补,往往一桩事情都有两到三个名字写在后头,自有一行小小的短句子做点评,言说此人性情并擅长之处。

做了宦官,还不是个得势的,前头郑莱也好、朱保石也罢,乃至许继宗,个个都比他得天子信任,被派来此处当这一回差,梁远心中早做好了准备,此时被人拿冷屁股对着,只好找理由晓得自我开解,又把菜往肚子里塞——他赶了半日的路,肚子早已饿了。

他心念一动,忽然想起不久前府衙里头四处传扬,甚至传到他耳朵里那一桩事情,特把手中的册子草草过了一遍,很快寻到了那一个叫做“郭建”的名字,认真看了看下头顾五给的点评,写的是“通赦令、知人情,可佐刑名。”

比起从前郑莱给已故的孙首相颁旨复相,来回传诏八次,对方却是接连拒接,最后躲到茅厕里头也不肯见人,倒叫郑莱夏日里跑得两只大脚趾尖都磨出水泡,差点没中暑,自己这个已经是走了大运道了。

再看其余略有熟悉的人,果然尽皆评点得当,无论其人资质、能力如何,都能从中找出长处来。

朝中有些能耐的臣子,一个两个都爱给天子甩脸色,但凡有些不称心的,对着天子顶牛都不是稀罕事,眼下陈灏隔着一层给自己撂脸色,也是个摆明态度的意思。

细细一想,便是郭建这般挑梁小丑,顾五也能不抱偏见给出建议与评点,更何况旁人。

这一回传召的天使唤作梁远,此人坐在席间,心中除却苦笑,也没有旁的办法,只好安慰自己,往好的地方想,至少这一回陈灏同顾延章都接了旨意,纵然自己挨些冷脸,却也不算什么了。

陈灏拿着那一本册子,重新翻到第一页,认真看了起来。

他位高权重,官威自不必说,这一位不发话,下头人连搭腔都不好搭,都只各自默默吃着面前的菜,连互相寒暄都少有。

他曾经是见过顾延章的转运章程、抚恤流民法的,甚至不久之前,还看了才修订出来的《疫病营事》,也是厚厚的一本,细致到手要洗几遍都立下了规矩,写得清清楚楚。

陈灏坐在首席,只祝了三回酒,便沉默地低头吃菜。

此时见了这样一份东西,他只觉得与从前那些个成文虽然形式迥异,内里却是一脉相承。

然则席间的气氛,却连上一回十之一二的热烈都没有。

尤其这一回,才看了幕僚们做出来的东西,初时并不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妥,甚至还认为做得已是算十分细致,可等到拿了顾延章送来的这一份,两相对比,他一时之间,竟是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声,心中生出无限遗憾。

上一回许继宗南下宣旨,接风宴上只有简薄的几个菜,连酒水都没有,相比起来,这一回的宴席可谓是色味俱佳。

——这样一个人,怎的就不能为他陈灏所用呢?!

李伯简坐在次位上,只觉得如坐针毡。

偏偏又拿他没有办法,硬不得,又软不得!

天使来此宣诏,州中少不得要备下接风宴。

难道当真就眼睁睁看着顾五这般回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