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粮秣跟不上,难道要叫这八万大军饿死不成?
没有人谭宗、李富宰更知道交趾国中后勤运送指望指望不住。
谭宗犹豫片刻,召进来一名亲兵,问道:“去看看太尉而今伤势如何?”
只有没有粮秣会令他绝望……
那亲兵领命而去,很快回得来禀道:“军医叫小人来禀将军,太尉还未醒来,依旧是高烧。”
晋人的骑兵自然可怕,神臂弩、床子弩更是骇人,然而这些虽然叫谭宗骇怕,却不会叫他生出怯退之心。
五百五十一章 两难
剩余粮米,最多能撑得住大军五日……
谭宗左右为难。
粮草泰半已是被烧成灰烬,连着不少箭矢军械也烧成了焦炭。
如果此时一刀插下去,能将李富宰剐醒,他定是会毫不犹豫地冲到后账病床前,哪怕亲自动手,也要把对方从头到脚捅上七八十下,好捅得他快快醒来,早做下决定是该退兵还是要继续攻城。
而当天晚上,营中的大火终于被扑灭。
此时的谭宗早已忘了就在不久之前,自己还心心念念盼着军中生出哗变,把李富宰拖下帅位,最后靠着自家出手镇压,取而代之。
死伤这样惨,还要不要攻城,还如何攻城?
到得如今,他只想着将这兵败之锅,结结实实地在李太尉头上扣稳了,不要叫自己一力承担。
谭宗一面算,一面手抖。
谭宗听那亲兵说了半日李富宰伤势,心中如同被火烤一般,煎熬不已,左思右想,忍不住去了后账。
此时此刻,却只剩下八万多的兵卒而已,近乎是三人当中,便已经死伤了一人。
李富宰果然还是昏迷不醒,血虽是勉强止住了,烧却是没有全退。
才到邕州时,加上广源州中蛮将手下,足有十二万三千人。
交趾随军的军医不敢走开,都在帐中轮夜,见得谭宗过来,连忙上前相迎,将李富宰伤情一一说了。
谭宗此时实在没有功夫去细想,只急急分派事务,一面令人灭火,一面清点营中兵卒。
谭宗越听眉头皱得越紧,知道这一回莫说痊愈,两三日内,想要清醒过来都是难事。他复又细细问了半日的话,回到自家营中,连夜召集了左右亲信议事。
拿刀在广南的滇马、肉马面前晃一圈,这些畜生都得歪了蹄子逃跑,见多了这样的马,谁人能想到换了马来,居然当真能在这多山多岭之处有这样大的优势……
众将听得谭宗所言,尽皆不愿再去广州,更是不愿再行攻城。
平日里邕州、桂州的那等肉马,除却在米粉里搭做配料,哪里还能有其余作用?!
一名裨将道:“将军,此时粮秣已是被烧得干净,若是后头送不过来,再过两日怕是军中都得吃风喝露,晋人今日只是来了几千骑兵,便打成这样,若是过两日再来援兵,我等如何能抗?广源州那些姓孬的眼见就要翻天,不拖后腿就罢了,莫要指望他们出力——不但如此,还要抽出人手盯着防逃兵……”
为何会有人在广南这个地方用骑兵!
谭宗听得烦躁不已。
广南从哪里生得出来这样多骑兵!!
这两日的逃兵确实多得可怕。
又是骑兵!
李富宰原本便是使了强压之法,将广源州一干峒主强行留在此处,以黄末儿为首的峒主们口服心不服,再兼攻了这许久的城,广源人死得最多,伤得最惨,原本李富宰兵多将强,诸人敢怒而不敢言,此刻趁着他伤重,有意无意,常常纵了手下峒人出逃。
骑兵!
营中军心涣散,处处都是一团乱麻,谭宗实在焦头烂额,哪里有余力去一一紧守,只能命人跟着几家跑得猖狂的,派人抓了回来杀一儆百,可更多的却是跑了也就跑了。
听得对方这样说,谭宗如何还能回话,只恨不得把一口牙齿给咬碎。
有了广源州人带头,许多交趾营中兵卒也跟着跑,一带十,十带百,再这样下去,不用等晋人再来打,自己就要内乱。
说是逃了,谁人又不知道,其实只是退了。
军心不稳,士气大挫,粮草被烧,每一样都似乎在逼催着谭宗退兵。
那裨将只得道:“都是骑兵……放了火……杀了一通,已是逃了……”
他却依然还在犹豫着。
谭宗不欲听此废话,质问道。
如果这一回能想办法攻下了邕州城,哪怕不去广州,径直回交趾,他以功抵过,还有李富宰在上面顶着,说不定也就扛过去了,还能在朝中立下名头。
“而今人呢??”
能踩着李富宰出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那裨将面苦心酸,道:“从后头绕了数百骑兵过来,营中拦之不及,被他们寻了地方,四处放了火,又杀了一通……”
虽说实在是极不容易,可哪一时不是富贵险中求!
谭宗半日未见得有兵卒回来报信,回时又见得地上不少尸身,已是知道不好,此时听得对方这般说,连忙追问道:“谁人放的火?”
危险越大,收获越多!
米粮没了,大军能还能吃什么,自家又能吃什么?
晋人还有一句话,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不去攻城,如何能得大回报?
他这泪不只是哭给谭宗看,一般也是真为自己而哭。
谭宗正想着有无办法能再勉强收拢军心,寻出晋人骑兵的弱点来——今日回来,数点了一回,最多也就二三千兵力而已,虽然都是精锐,却并不算多,只要想办法拖住了,再强攻一回城,邕州估摸着也就破了。
一名裨将见得谭宗回来,满脸都是黑灰地迎得上来,往地上吐了口尽是黑色的唾沫,才含着泪道:“将军,粮草被烧了……”
他一面想着,忽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几乎是失声叫道:“不好!”
营地当中的火已是足足烧了一个多时辰,虽有左江在侧,可一桶一桶的汲水本就要耗费许多功夫,浪费许多力气,此时火势居然未灭。
众将均是急急看了过来。
今日天气甚好,此时又正当下午,难得的日头晒在人身上,再兼后头火势熊熊,直叫这一处也热了一二分,可他心底里却是冻成了冰一般。
谭宗忙道:“晋人骑兵自后头绕路而来,少说也有数百人,如今去得哪里?!”
谭宗此回坚持攻城,最要紧便是为了拢住军心,他见得阵前形势如此,情知不好,并不敢再行乱命,连忙鸣金收兵,强派了三千精兵断后,又收拢了兵卒,叫人将大盾拦在前头,连连垒了高高的乱石、杂木在路上,将骑兵攻势挡住,这才领兵回了营,却是一路走,一路又见得零零散散的尸首。
诸人面面相觑。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交趾军中何止三回,简直是三回复三回,其失利失算之处,已是重重叠叠,直要叠上那重霄九,哪里还有什么士气可言。
谭宗连忙转头对着一名裨将问道:“今次后方的粮秣何时能到?”
从前往后,无论夜间被王弥远领着骑兵冲营,引发军中踩踏也好,好容易杀上城头,却被当中床子弩直接把大帅李富宰给射得半死也罢,都是动摇军心之事,叫营中上下,人人都惶惶不安。
营中苦等了许多日,这一轮的粮秣还是迟迟不来。
此一回被骗了箭矢事小,损了军心事大。
朝中的后勤转运惯来是指望不上的,原本应当十天到的,过个二十天能到得,已是要偷笑,这一回的粮秣本来在上个月便当要到了,拖到前几日才堪堪得了信,说是已经从廉州运来,算算日子,不是昨日,便是今日要到。
好容易等到连日冬雨,叫那神臂弓力软不得用,本要乘势拿下城头,谁成想又给顾延章用竹篮裹着稻草、泥沙,指使得团团转。
果然那裨将听得谭宗问话,愣了一下,没多久便反应过来,回道:“昨日应当便要到了!”
神臂弓之威,吓得交趾军心浮动,接连攻了许多日,不过白送命而已。
谭宗心中有些发慌。
谁料到头一回到得,便被王弥远领着骑兵当头给了一通痛击,又给神臂弓射得死伤过半。
他头一次像此时这般希望运送粮秣的民伕走得慢一些,最好一日的路程当做三日来走,最好过上三五日再到得营中。
一个多月以来,交趾十数万大军驻扎在邕州城外,初时人人摩拳擦掌,只以为攻城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人人盼着进城掳掠,其时只预了数日,便想要拿下这广南大州。
他不敢多想,生怕只要自己一往那个方向想,事情当真就要朝着那个方向发展,只抬头寻了个信得过的偏将,点了对方姓名,立刻令道:“速速点两千兵去接应粮秣!”
两千骑兵挟势而来,其势如披荆斩棘,惊涛裂岸,交趾兵卒不过凡夫俗子,如果有机会见得多几次,也许见怪不怪,便生出些抗力来,可此时头一回得见,谁人又提得起心来抵御?
那偏将连忙领了命,快步走了出去。
广南都没能见识得到,交趾军中的普通士卒,又如何能有这个见识?
帐中一时有些压抑起来。
成百上千年来,广南又有几个人见识过成队列,成编制的骑兵?
本来营中粮秣已是被烧了大半,若是后头运送的口粮再出什么事,难道当真要吃草吃土吗?
谭宗本来还想整顿兵士围上前去将骑兵包住,然而下了好几回的令,却是见得营中始终一片散沙,人人只想跑,一个都不愿意上前,催到后头,竟是隐隐已有了士卒反噬之状。
谭宗哪里又会不知道如今一营上下,从将领到兵卒,个个都军心浮动,便寻了许多话来安抚,然则才说了没几句,方才出得去要接应粮秣的偏将已是又匆匆回得来,身后还领了一个兵卒。
交趾军中不管谭宗命令,也不等令官鸣金收兵,已是互相自踩自踏着做鸟兽散。
那兵卒进得营帐,立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正要回话,见满帐子都是人,又一副犹豫的模样。
千余骑兵得他在阵前带路冲杀,又喊又叫,口中只喊着冲,杀气腾腾地朝着前头追去。
谭宗心知不好,只帐中都是自己亲信,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便催问道:“出了什么事?”
张定崖一面叫,一面谁人也不管,谁人也不顾,正要一夹马腹,却是不想身下那马匹不消他示意,已是闪电一般飞奔了出去,直直便朝着交趾营中杀去。
那兵卒见谭宗发了令,也不再迟疑,连忙禀道:“将军,夏州运来的粮草半路被烧了……”
他大着嗓子复又喊道:“满城百姓候着我等活命!十数万人的性命,只尽看今朝了!!”
传信的兵卒战战兢兢立在下头,连头都不敢再抬,更不敢看谭宗的脸,只道:“不清对面来了多少人,送粮队只行到一半,眼见只剩小半日的路程,突然半路冒出许多骑兵,他们手中持刀持斧,见人就杀,点了火就跑……”
——不是领兵去救援宾州的张定崖又是谁!
谭宗还没问话,一旁的偏将已是质问道:“随对的护卫何在?!难道就任由他们烧了粮就跑了??”
那人生就一副好相貌,只晒得有点黑,此时骑在马上,咧嘴大笑着将手中神臂弓丢给了后头跟着的亲兵,也不管对方是接住了还是没接住,只大声叫道:“兄弟们,谁杀了李富宰,杀了谭宗,我这都监之位,便给谁来坐!”
那兵卒无奈道:“晋人乃是骑兵,实在追之不及……”
宗馁座下马儿又高又大,十分惹眼,他几番指挥,众人簇拥在其身旁,早引得骑兵中不少人关注,此时见得此人被射死,人人大叫,口中喝着彩,夸着好,一面杀敌,一面看向军中那一个举着神臂弓的人。
兵卒只把话说一半,另一半却是打死也不敢出口——就算对方不跑,晋人骑兵皆是精锐,护粮的那点兵力也实在是打不过啊!
交趾军中马匹极少,能安坐于马背之上的,十有八九都是将领。
谭宗一口半黄的牙齿都快要被自己给咬碎了。
对面的骑兵阵中一片喧哗,复又一片嚎叫。
又是骑兵……
阵中数人大声叫道。
两条腿打四条腿,如何能打得过?
“将军!!”
广南究竟哪里冒出来的这样多战马!养了马不好好吃肉,拿来打什么仗!!
宗馁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音,想要说话,却是未能出口,便整个自马背上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