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志戎咬着牙,好不容易等来了卷子,顾不得其他,连忙匆匆翻到策问一卷,只一眼,满肚子的邪火就似被一盆冰水给浇了下来。
到时候不把茅房中的纸沾饱了墨汁,塞到那个大放厥词的小屁孩嘴里,让对方再也说不出那等放肆之言,他就不姓许!
昨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个外乡子推测,今日会考的可能是赈灾,赋税,还有抑或流民中哪一样。
他心中本就烦躁,又忆起昨日跟那路边的乡巴佬打的赌,一股子邪火顿时冲上了头,一面挠着大腿、胳膊各处等候发放考卷,一面心中暗骂,只打算一考完,就去茶铺中找那两兄弟出气。
简直是鬼打了墙!居然给他中得正正的!
想到前两日不知是哪两个油腻腻的穷酸穿了这一身,说不定对方身上还带着哪里惹来的虱子跳蚤,许志戎浑身都不舒服了。
林门书院那群老货,天下间那么多的题目,做甚要考什么流民治理!人家良山书院考延州战事,他跟着考什么流民,简直是跟屁虫!怪不得年年都够不上那顶尖的书院位子!
前两日还勉强忍了,这一回不知道是不是考场中雇来浆洗的人没有上心,身上的衣衫竟透着一股子酸味,让他格外难以忍受。
许志戎气得几乎要把手里的卷子摔出去,全然无心应考,瞪着面前的策问题,都有冲动把这几张考卷撕成碎片,再也不要看到它们摆在眼前。
许志戎甚是不自在地摸了摸后背、肩膀等处,手脚并用地蹭了好一会——他家里行商,在沛县也算得上首屈一指的富户,平日里贴身穿的都是细棉布料,此回碍着科场规矩,不得已套上了考场中提供的麻料单衣。
晦气!
开考锣声响了九道,监考者开始发卷。
竟叫这竖子得了意!
第三十四 恼羞
许志戎抓起笔待要平复心情,好去答那考卷,却怎么想怎么暴躁。
她低头,恰好桌上有些剥开的花生壳,当中果仁已被自己吃掉,便随手抓了两个空壳,翻了个杯子出来,把那空壳扔掷进杯子中,道:“等他来了,让把这几个花生壳泡杯茶喝,同他说,以后说话长长脑子!”
手中的笔杆是快要朽掉的烂竹子,笔尖是掉毛的狼豪,答卷是粗糙的黄纸,连这题目都让他不顺眼。
季清菱便站起身来,对两人道:“这张桌子便让与你们罢。”又道,“今日我与哥哥出门,本是过来吃纸的……你们莫要这副表情,若是我家哥哥没猜对,那口没遮拦的竖子,说不定要拿些什么出来让我吃。不过我哥哥宅心仁厚,总劝我不要人奸我也奸,所以今日我也不为难他……”
他把那笔往桌上一扔,一滩淋漓的墨迹便晕染在了草稿之上,几张纸算是废了。
顾延章本就是陪她出门,从前被那人讥笑,压根就没放在心上,更不觉得受辱,得了她这话,顿时一笑,道:“都依你。”
许志戎家中颇有些背景,即便不赴考,林门书院这样的层次,他想要入学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是以并不太把考试放在心上。
季清菱今日出门,本就是打算来帮顾延章报那一骂之仇,谁知遇上这群镖师,又听了接连几个不好的消息,早失了原先的兴致。此刻知道了上一回对赌结果,她也没了那份心思,于是转头问顾延章道:“顾五哥,咱们回去罢。”
然而落榜事小,丢了面子事大。
两人一吹一捧,净说些讨好夸奖之语,季清菱又不是傻子,哪里会看不出对方的想法。只是当日出口骂人的乃是那瘦高个子,这两人倒是没有帮着搭腔,还在一旁劝说了几句,倒是让她不好当面给人难堪了。
难道真要去那两个乡巴佬面前认错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另一个文弱书生则是搭话道:“相识不如偶遇,难得在此处又碰上,咱们不若坐在一桌,也聊上一回?”
许志戎恼火地踢了一下地。
右边一颗大痣的勉强一笑,先对坐在一旁不说话的顾延章行了个礼,这才道:“这位小兄弟好厉害的眼光,今日确是考的流民治理……”他见顾延章只笑了笑,并不怎么搭话,忙转头对季清菱道,“令兄才学甚佳,今日定是考得甚好!先行恭喜!”
如果不是不能提前交卷,他真想就此罢考了!
见了他们的表情,季清菱也猜到了几分,她笑了笑,问道:“两位大哥哥,不知今日考的什么策问?”
想到要同那两个乡巴佬道歉,说不定对方还抓着之前赌约不放,让自己当众吃纸,许志戎就极度暴躁起来。
那两人一个看上去有几分文弱,一个右边脸上有两颗大痣——正是当日与季清菱互怼那人的同伴。
这个时候,他早忘了当日是谁先行嘲讽挑起的事,才招得对方反击,也忘了自己方才如何设想等见到题目之后,狠狠报复,让那两人好看。却觉得季清菱提出的吃纸的赌约甚是恶毒,简直是有辱斯文,邪恶之至。
茶铺与考场离得甚近,很快有三两人走了进来,占了桌子,吩咐小二上茶水,坐下来开始互对答案。他们坐得颇在里边,声音也不大,季清菱只偶尔听到一两声,她正要走过去问上一问,却不想迎面进来两人,见了她,如同看到鬼一般,脸都僵了。
只恨自己家在蓟县没个根基,若是能像谢东函那般的家世,命几个家丁出手,不怕打不傻那两个蠢货,也省得再来丢脸。
外头等候的亲眷仆从们围了上去,或有叫卖的小贩,或有租马租车的人在招徕生意,顿时这一片都热闹起来。
许志戎捡起笔,耐着性子答了卷子,好容易等到收卷,几乎是躲在人群的最后面出了场。
却原来是今日的试考完了。
他站在考场门口好一会,实是找不到什么其他的小径躲开门口那间茶铺,想到早与同乡约了见面,只好一跺脚,狠下心便往铺子而去。
坐了这一时,只听对面考场几声锣响,大门一开,里头的学子排着队一个个走了出来。
留了这么久,人群早已散得七七八八,茶铺里也剩的人不多了,许志戎才踏进铺子,便见两个同乡坐在进门不深的地方,不知在说些什么。
两人心中南辕北辙,鸡同鸭讲,偏生都认为自己领会了对方的想法,为了体贴心事,你握着我的手,我握着你的手,只当兄妹间互相打气,都要给对方鼓劲。
右脸上一颗大痣的同乡见他来了,连忙站起来,问道:“怎的这么久才出来?”
她这般想,脸上忐忑之色不免露出几分。
许志戎拿眼睛四处逡巡了一阵,竟没见着昨日的那两个小子,心中一喜,急问道:“那两人呢?”他看对面同乡都不说话,追了一句,“没来?”
季清菱见了他的样子,心中想:糟糕,顾五哥难道把那群人说的话当了真?可这明显是些喝醉上了头的汉子在说酒话,还是他本就一直念着延州事宜,这一回挑起了他的心事?
没等他把心中大石落下,对面同乡便默默推过来一个空茶杯。
他这般想,脸上不悦之色也带了出来。
“人已是走了,只让我们转一句话……叫你以后说话不要这般难听……”
顾延章得了她这话,心中想:她果然难受,仍对那姓李的心怀希冀。姓李的有什么好,人都没见过!
话说得虽是委婉,可许志戎一入耳,脸色登时便难看起来。
她只担心顾延章听了那延州的信息,心中难过,便道:“我真没什么,只是你这边……这些毕竟是江湖闲言,做不得数,顾五哥,你也莫要想太多,咱们总有回去的时候,将来的事情,留待将来再说,不要把自己吊在当中,于事不济,又耽误了其余事情。”
他回想起那日季清菱的形状,问道:“没叫我吃纸?”
季清菱倒是从未在这个自己传说中的说亲对象身上有过任何想法,她从前娇养长大,人人都当做掌心宝,虽是因为生来重疾,一直没有说亲,但若是有心要说,李家这种人品,配坊中的歌伎,她都觉得是弄脏了别人,又怎么会放在心上。
同乡本还不知道该如何说,见他问了,便指一指那茶杯中的花生壳,道:“说是……叫你把这花生壳拿来泡茶喝了,以后说话……长点脑子……”
顾延章胸口微微一疼,一股子难过在胸腔处团来团去也找不到出泄的地方,只得反握住季清菱的手,轻声安慰她道:“这些都是江湖闲言,做不得数,也许说的并不是那一个。况且咱们也看不上那一个!将来五哥帮你找一个比他好上千倍万倍的,没有状元之才,没有文韬武略,休想与你相配!”
再怎么一吞一吐,季清菱的原话还是掐头去尾地转述了出来。
他看了季清菱一眼,对方面上并没有什么不对劲,似乎这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闲话而已。可顾延章以身设之,总觉得普通的小姑娘,遇上这种事情,心中总会难过,季清菱面上虽然不显,心中应当已经是难受极了,只是不想让自己担心,这才压了下去。
许志戎见到那个破瓷杯中扔的两个空花生壳,哪里还不知道,对方这是在讽刺他脑中空空,连个脑仁都没有,便如同这没了花生仁的花生壳。
无风不起浪,没个传言,不至于连走镖的都知道了。
许志戎从小娇生惯养,又是他爹好容易求得的老来子,平日里要什么有什么,在沛县那个小地方,也算有几分薄面,哪里被人这般绕着弯子地嘲笑过。
虽他早下了决心,要好生念书,将来这妹妹的荣华富贵,都要由自己一力担当,可却总想着也许京城那一户人家仍然念着旧日救命之恩,季清菱也有个退路。此时这几个镖师闲言一般的几句话,全然打破了他最后一点念想。
他本以为昨日被季清菱当街戏弄,已是极丢人,没想到今日被对方以物相讥,个中深意,简直是越想越来火,越想越生气,越想越羞恼,只恨不得钻到地底下。
顾延章的脸色顿时越发难看起来。
许志戎脸上一会青一会白,只认为这茶铺子里人人都在看自己,一时看那小二站在门口同人说话,转过头看了一眼里头,似笑非笑地瞥了自己许久,又一时见对面不远处,似乎有人一直盯着自己不放,一时恼羞成怒,将那一个装了花生壳的瓷杯扫到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道:“小人得志!总有你倒霉的时候!以后别撞到小爷手上!”
季清菱点了点头,小声道:“原先说好,要与我结亲的是幼子。”
他摔完瓷杯,随手掏出一个荷包,扔到闻声而来的小二身上,喝道:“一边去,别来吵吵!”
不仅她想到了,顾延章也侧过身子,对着她做了个疑问的表情。
语毕,阴沉着脸对那右脸一颗黑痣的考生问道:“伯容,你可知道那两人姓甚名谁?”
季清菱先还只当闲话听,等到“彩霞楼”三个字一入耳,越想越觉得熟悉,她皱着眉头回忆了许久,终于从记忆当中挖出来,这似乎是京城李程韦,亦是原身本要去投靠的那一户人家的产业。
梁伯容只后悔自己当日贪图这许志戎的钱财使得大方,与他一路来这蓟县赴考,本以为可以沾点光,谁成想这是个不省事的,考着试都不肯消停下。
另有人道:“坐后头那个肥头大耳的便是他家的,说是去清点产业,想是在延州也有不少东西,如今倒好,一把火烧个干净,也省了他们清点的力气了。”
他只得与一旁的同伴交换了个无奈的眼神,转头劝道:“这事都过去了,何苦自己抓着不舒服,明日还有考试,咱们好生回客栈备考岂不是好?等考上,回家也好同伯父讨点好,省得他又说你偷跑出来,没个正经。”
有人问道:“今次我们送的人里头,是不是也有他家的?”
许志戎冷哼一声,道:“明日那末流书院,有什么好考的……”
“小儿子娶了县主,就能得官了吧?家里立时免了税,这可是要比捐官来得划算,好歹也算个宗室。”
你家有钱可以不考,老子我还要考啊!
有人感慨道:“说起来那姓李的早年不过是个富商,四处卖高买低的,后来不知走通了什么门路,似是拿了几条延州的商线,凭着这个巴上了济王,眯个眼的功夫就抖了起来。这才多少年,竟有了现今的架势,此番连县主也能说了。果然人比人,气死人!”
梁伯荣心中叫苦,只求恨不得求老天赏个神通,让时间倒回到十多天前,届时他一定不贪这点小便宜,必会躲这许志戎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