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仞上前两步,不知该先抽下对方发簪,还是先解开襟带,幸好逐流主动抬起双臂。
逐流:“嗯。”
他拿剑稳如磐石的双手,此时却不灵巧了,微微颤抖着。活扣被绞成死结,两人呼吸交缠,逐流垂眼看着,目光专注,没一点帮忙的意思。
他看着红烛照耀下弟弟秾丽的眉眼,深吸一口气:“别怕,我看了许多书,不会弄伤你,而且修行者筋骨柔韧……”
程千仞觉得没面子,手上发力,只听一道刺耳裂帛声,两层礼服被强行撕开,露出白色的柔软里衣。
我到底在胡说什么。
逐流笑道:“心急了?”
程千仞顿觉懊恼:“抱歉。”
程千仞慌忙道歉。
他这次没叫哥哥,只低低笑着。
他似乎给了对方一个糟糕的新婚之夜体验,他真的不想这样。
程千仞还想继续说,逐流却道:“千金春宵,你真的想谈这些?”
他不像顾雪绛或徐冉,甜言蜜语张口就来,谈恋爱他差点天分。
若要语言互通、文化、经济互相交流,至少还要三百年。长路漫漫,做个好魔王,可不是躺在黑塔的琉璃顶下,睡大觉看星星抽烟玩鹿就能轻松做到的。
什么‘一日不见,思之如狂’,不过是逞强,面对朋友的大声嘴炮,真正对着弟弟,就有些难为情了。
“我这两天,见了顾雪绛,谈了些雪域的事。他想带走一批剑阁山鸡,借我的云船运去雪域豢养,秋暝真人留下的鸡,长年累月受灵气滋养,早已不是普通的鸡,澹山冬日冰雪覆盖,不比雪域暖和,它们还是满山乱跑,可见抗寒耐冻,生命力顽强。这算是他作为魔王,为两族未来发展,做的第一件正事……”
这样一想,逐流跟他在一起实在委屈。
两人辰时相见,却在众人瞩目下,规矩地走典礼流程,没说上一句话。
程千仞一边道歉,一边帮人拢起残破衣襟。
他给自己倒杯茶,想说点什么缓解紧张心情。
逐流突然起身,礼服外袍被他一把抛在地上。程千仞像是被吓到,双眼发直,手心发汗,心想,第一夜就这么刺激啊。
恨不得出门与朋友喝个酩酊大醉,眼下才好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逐流问:“哥哥信任我吗?”
平日亲密无间的称呼,忽然令人无所适从。程千仞心想,你叫我一声哥,我还怎么下得去手。
“当然。”
程千仞喉头发紧,呼吸急促:“今晚别这样叫……”
“那就交给我。”
好一场香艳美梦。
程千仞如蒙大赦,握住他的手,诚恳而羞愧道:“辛苦你了。”
逐流静静坐在烛光下,抬眼唤他:“哥哥。”
逐流笑了笑,将人推在床上,放下帐幔。
红烛摇晃,纱帐飘飞,碰碎一室暗红的光影,有些缱绻烂漫的意味。
破晓时分,红烛燃尽,空余猩红色斑驳蜡痕。
但眼下他还是自信乐观、不知天高地厚的程千仞。端着山主沉静仪态,请殿外侍候的弟子们去休息,自己绕过屏风、穿过纱幔,向寝殿深处走去。
程千仞已然意识恍惚:“天亮了……”
这想法实在很没道理又可笑,不久后被弟弟察觉,使他床笫之间吃了大苦头。
他嗓子微哑,只能发出可怜的气音。
总归是,为逐流留条后路。总归是,怕逐流后悔。
终于结束了。
程千仞隐秘地想,如果逐流哪天不喜欢他,想娶妻生子了,也方便改头换面,开始新生活。
怎么会有这样漫长的夜晚。
剑阁高远,够身份上山观礼的宾客不多。
程千仞睁大眼睛,想看清身边人,却因双眸蓄满泪水,视野一片模糊。
这是实话,却不完全坦诚。
逐流见他红着眼落泪,忍不住去亲他眼角,轻轻舔舐泪滴。程千仞没力气躲避,像在梦里沉浮,只能闭眼随他去了。
程千仞平静答道,宫中典礼流程繁琐,规矩太磋磨人,自己厌烦铺张,也不愿逐流辛苦。
不多时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腰肢一酸,又被摆弄成其他姿势。
顾雪绛昨夜问过程千仞,为何选在古板的剑阁,不在皇都。
程千仞哑声道:“够了,不要耽误晨起,礼不可废。”
剑阁合籍大典,没有迎亲喝喜酒,宾客闹洞房等等说法,甚为严肃庄重。众弟子奏道乐,道侣拜宗祠、宣读誓言,宾客静默观礼。第二日礼毕晨起,再接受弟子和宾客的拜祝。
他需要平静,需要调息。哪个傻叉说‘修行者筋骨柔韧,百战不殆’,真是害人匪浅。
程千仞也数着日子等待,等十月初三秋花节。
逐流笑笑:“我昨天已交代过,拜祝典礼延迟到明天,外面没人候着。”
这一等就是三年,逐流沉得住气,横竖程千仞翻不出他手掌心。像等一坛美酒慢慢酝酿,一枝枯木开花开窍。等待的过程,也很有趣味。
程千仞顿时绝望:“不!”他神志不清地胡言乱语:“看在我们多年兄弟情分……唔。”
然而程千仞只有一条底线绝不让步,他认为过于偏执与过于冷漠合二为一,才是真正的逐流。弟弟治病要紧,精分治愈之前,他不能没名没分的把人睡了。平日相处,虽然亲近,却不逾矩。
话未说完,变成喉间呜咽,然后是断断续续的泣音,似痛苦又似欢愉。
过分撩人。想看他放下冷厉的剑锋与威严的气势,到底能有多软。
谁能想到,修行者传奇人物,刀山火海不皱眉,铁骨铮铮程千仞,却被折腾到床笫之间泪如雨下。
程千仞自己或许认为这是铁骨柔情,逐流却觉得太过分了。
上一次他哭的这般惨,还是在南央城里,送走逐流之后。
逐流对程千仞的脾性摸得很准,即使后者性格因为年岁、阅历增长略有变化,也变不出多少花样。对亲近的人,责任心保护欲格外强烈,就算触及他底线,只要示弱,他也能心软再让三分。
程千仞扶着腰叹气,我上辈子一定欠你许多钱,这辈子总要为你流泪。
程千仞自然应允。
转念一想,不对,他本就欠那人许多钱。
逐流察觉之后,坦然道:“我确实受了暗伤,但不缺养伤的时间,如果你愿意陪我在小世界多停留……”
理亏则气短,还是认命罢。
这件事令程千仞隐隐担忧,唯恐他折损境界和寿元,却顾忌圣者言灵一语成谶,从不明说。
第二天,程千仞终于仔细梳洗,得以重见天日。远离噩梦般的碧游宫寝殿,回到秋暝真人小院,竟有恍如隔世,重获新生之感。
天道最是公平。敢向天地借生机,只好拿自身生机偿还。换个境界稍低的施展这种大型术法,早已身死道消。
逐流眼里眉间透着喜意,主动下厨,张罗一桌家常菜。
然而岁月悠悠,一晃而逝,如今他无甚疑惑可解。万千磨难,终成正果。
程千仞的朋友们闻着味儿找上门蹭饭,大快朵颐。
‘解签之地’玉虚观还是老样子,孤立云海之巅,冷冷清清。
席间,逐流为他布菜,温柔解意:“哥,尝尝这个。”
他在这里住了小半月,知晓那是讲经堂下晚课的报时钟,空谷回音不绝,惊起阵阵鸟雀。
程千仞听见他喊哥,下意识两腿颤抖,腰肢泛酸。即使心里知道他此时不可能再对自己做什么,生理上也条件反射地发憷。
送别佛子,他独坐西亭。山腰间亮起隐约星火,是剑阁道观和殿宇的灯光,不多时又听见钟声。
“你,你也吃。”
林渡之认真地点头:“我记下了。”
他神思恍惚,看上去便是心不在焉,随口敷衍的模样。
明明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废话,却两三日功夫也等不得,偏要别人传,好生荒唐可笑。
酒足饭饱,徐冉趁逐流收碗筷,低声道:“你怎么回事?”
逐流心情甚好:“你若见他,请告诉他,我也一样。”
程千仞努力微笑,却像苦笑。
顾雪绛不愿传话,林渡之却是个老实人,想起白日里友人的嘱托,轻声道:“千仞说他想你。”
徐冉:“你们走到今天不容易,你不珍惜,上哪儿再去找长得好看、做饭又好吃的道侣?”
逐流喜欢这种节奏,他总是想很多事,难得安静、缓慢,无忧虑的时候。
难道我兄弟是个渣男,追人时候挺热情,把人搞到手就不喜欢了?不,相识多年,千仞绝不是那种人。
今天下不完的棋,可以明天下。明天若不得空,后天也可以,残局不会催促。
她语重心长道:“你仔细想想,收收心思,别犯浑。”
残局留存,没有点目,两人相对行礼,算是告别,约定明日再弈下半局。
顾雪绛对她摇头,示意她别再说。
天色渐渐暗了,灯火近黄昏,双方势均力敌,林渡之起身告辞。原因无他,顾雪绛见他入夜不归,必会寻来。
徐冉不明所以。
他们下得慢,纯属消磨时间,盘中不见杀活之机,却甚有意趣。
程千仞:“我俩挺好的……我只是、需要些时间,适应一下。我可能修了假仙吧,空有一身修为,唉,说这些做什么,你又不明白……”
这两盒云子是邱北送的,圆润剔透,泛着水磨光泽,拈在指尖沁出丝丝凉意。黑白子落在棋盘上,音色有极细微差异。
恰逢逐流从后厨出来,绕他背后轻悄悄靠近,一把抱住:“哥!”
林渡之少言,程逐流不在程千仞面前,话也不多。
程千仞猛然跳起来,像只受惊的大猫:“啊啊!”
凉亭立在烟山最西边的僻静山崖,故名西亭。四下里不闻人声,只有清风徐来,松涛阵阵。
徐冉震惊又迷茫。心道,干嘛这么大反应,这就是修了假仙吗?
仲秋雨后,空气清凉,浓稠的白雾在山间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