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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云水深处(1)

寒子自己也很奇怪为什么会在这么早醒来,本来她以为自己是太兴奋了,太紧张了,毕竟今天是她一生的好日子。今天中午,青川泓藏领主就会派人来引娶自己,自己即将变成尊贵的青川大人的第七个女人。她也就会由“鹤之驿”一个小小的琴姬一跃成为一个夫人,青川夫人中的一员。青川泓藏先生,足利将军最信赖的部将之一,追随足利老将军三十七年,出生入死,“不动明王转生流”的绝代高手,于柳生鹤叶比肩的武道家,神一样的威势,鬼一样的悍勇,整个香阪小镇无不为之敬畏和骄傲的大人物!他的存在,使得这个不大的地方的百业得以兴旺,在这个纷乱的世代中得以保存了一点安静,即使他已经向年轻的足利将军请辞回乡,他的威望和势力依然是那么的不可小觑。今天是他的寿日,小镇上的每一个大一点的店铺都竭力准备着像样一些的礼物,“鹤之驿”是这里最大的娼馆,当然也不能例外,老板娘凌子特意挑选了一个“一定纯洁”的女孩子送给高贵的青川先生作为礼物——寒子。

琴声好象是从很遥远的地方飘了过来,中途又被菲菲的细雪轻轻的扭曲了几下,若短若续间,却是出奇的清,出奇的亮,一点也没有因为朦胧的早晨而模糊,所以也很容易听出琴声里一点难解的凌乱。但是谁也不会关心,地处四国的香阪小镇上很少有这样的雪,这样好的一个早晨,连“菊之店”的山口老板都破例没有早早打开店门,别人自然也都在梦里享受这个美妙早晨的慵懒的惬意了。

寒子不是大家公认的那种美人,她的眼睛不是细长的那种,而是大大的,还非常的明亮,除了她有心事的时候象两汪深深的搅不开的潭水,其他的时候都亮的好象很吃惊似的,这当然不是那种柔顺的好女人的眼睛。她的下巴也太尖削了一点,远远不是那种大家都喜欢的圆圆的鹅蛋形状,所以虽然是很灵动的脸蛋,可以也显得太聪明过头了一点。尤其是她的性格,她在高兴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的喊出声来,拍着巴掌,一点没有礼节,凌子怎么训叱她也还是改不了。更糟糕的是对她自己不喜欢的客人,她老是一边弹琴一边用那双大的惊人的眼睛不满的瞟人家几眼。所以客人中,只有两种。一种是听听她弹的一手好琴,然后象父亲一样摸摸她脑袋的。一种就是见了她就皱眉头的。所以,她是这里唯一一个“干净”的女孩子,而青川先生也是第一种的客人,所以凌子就准备了这样一件礼物给青川先生。

清晨飘雪,绵密的雪花把初冬早晨的阴霾重重包裹了起来。小镇的四处都覆上了薄薄的雪片,有些压抑的纯净和安祥,安静的象是一个被遗忘了很长时间的远离世界的角落。

当然,寒子也很高兴,她只是一个农家的女儿,很小的时候就被卖到了这里,能嫁给青川先生这样的贵族,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福气。其实“鹤之驿”里妒忌着寒子的人也真的很多,寒子也真以为自己很幸福很快乐,直到今天早上。她从一个已经忘记了的梦里醒了过来,忽然觉得自己心里很烦,就象一天弹琴却不停的断弦,又似乎是韵调拔的极高却不知怎么收束,一团乱麻。十七岁的寒子忽然间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只是乱,乱,乱。难道就要这样嫁到青川先生府上么,作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和几个侍女天天作着茶道,插一些花,或者看看猫儿狗儿的打架?所以她头也没有梳好,散着一头黑亮的长发,披上淡青色鹅羽暗纹的白色长衣,拉开了格门,在宽宽大大的屋檐下搓了搓在寂寂的轻寒中有些麻木了的双手,漫不经心的拨动了琴弦。于是琴声游逸了开去,在满天满地的雪花里,清清亮亮,微微寂寂的,似乎有些颤抖。

故事的起源是日本很有名的一个“浮世绘”(有点象版画)。叫做“水镜”。就是一个日本歌舞姬从一个水盆光滑的水镜中痴迷的看着一个虚无僧英俊面孔的图画。我不知道她和他在想什么。所以我就猜,也就有了这个东西,希望不要给当作日本特务遭到批判。

整个小镇里除了琴声,安静的显得寂寞,寒子打了个冷颤,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太寂寞了。她停了手,准备收拾了琴回屋了。她刚刚停下手,整个小镇里的声音就全变了,不再只是一脉清亮的琴声,而是忽然出现了三种声音——呜咽的尺八,雪地上的脚步,和,积雪在屋顶上偶尔划动的簌簌声!极朦胧三种声音,在寒子弹琴的时候完全被亮亮的琴声掩盖住了,这时候汇合起来,却象天籁一样丝丝缕缕的传了过来,柔和的,无孔不入的覆盖了整个小镇。寒子很费力的才看清了门前那条满是积雪的弯曲小路上,那个曲曲折折又行云流水一样走近的身影。他那身很合身的束在身上的白麻布衣几乎让寒子产生了一种幻觉——这个人是不是从小路的尽头绵绵的雪幕里由雪花凝成的,所以他才透着那种融化在雪里的自然,当然,也包括他的尺八。折折叠叠的尺八声伴着他走到了寒子她们“鹤之驿”的门口,远远的离着有十多尺的距离,他停步自顾自的吹着他的尺八。他高挑,修长,白麻衣,白麻鞋,用白麻的细绳很牢固的束紧在身上,斜背着一卷粗草席,胸前挂着一块原色的木牌,上面隐隐约约是飘逸的四个字——“云水深处”。头上套着一个织的很密的竹筐,他在吹着那根没用任何装饰的尺八,用飘渺的箫声笼罩了自己和寒子。他的简单的装束下,却有一种难以抗拒的高贵的气质,而并非只是冷漠和孤独。但是寒子却知道,他其实是在乞讨!

说远了,只是部武侠小说而已。

虚无僧。

虚无僧不是我自己的臆造,他们是日本战乱的年代中一种畸形的产物,他们往往是落迫贵族的子弟,为了家族的荣誉和理想把自己出卖给诸侯们作为探子和杀手。他们会被伪装成和尚,戴着斗笠四处流动,不剃光头也不讲经说法,只探听消息和杀人。他们会栖息在任何可能的地方,最常见的就是和下等的妓女们在一起用吹尺八的技巧乞食。他们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恐怕已经没有人能真正了解了,我对此也是一知半解,他们就象影子一样消亡在那个战争的世代了。我只是借助这个故事,并不希望它唤起那个世代里的冤魂们,为诸侯而死的冤魂,我是竭力来说一下关于我自己对日本这个“菊与刀”的民族的一点了解。还有不得不说的是,我并不喜欢一些小说中总是把日本作为一个单纯的外来敌的做法,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探头仔细看看这个和我们一海之隔,欺负过我们的冷厉神秘国家呢?

他是一个虚无僧。他们都是这样戴着一个竹筐,背着一卷草席,吹着从不离身的尺八,在人群中来来去去。他们在任何可能得到施舍的地方乞讨,而他们最容易得到食物和水的地方,就是娼馆。他们不象别的僧人化缘,他们只是在那里安安静静的吹他们的尺八,如果你不给他们食物,他们也会这样安静的离去,你给他们食物,他们也不会道谢,只会再吹一曲那种总是飘忽不定的曲子,吃完之后继续上路。他们也有一张很精致的度牒,但是从来没有人听到过他们讲经。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只是传说他们是受了神与佛的意思,在这个世间行使他们主宰的权力,在纷乱和有罪孽的地方,用他们的眼睛代表神来观察。所以,没有人敢接近他们,更没有人奢望看到他们面具下的脸,据说那就如同窥视了神的面孔,只会带来不幸和悲哀。只有琴姬们喜欢他们,因为他们都会吹那些幽咽的曲子,和着琴姬们的琴声,仿佛互相怜悯着什么。

一直想写一个纯以日本为背景的小说,其实这部书不是真正的武侠,只有武而没有侠。但是我还是想把它作为有武有侠的前面那篇《长沙绞风》的姐妹篇。

寒子本来应该马上回去拿来食物和水,她一直是这么对待他们的,但是她的脚步被箫声绊住了。她从来没有象这个早晨一样,觉得自己能够随着箫声那么样一点一点进入这些天命的主子们的世界。她的耳边,箫声居然已经分不出了远近,近的好象在抚摸她的耳垂,远的好象又是看不见的地方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在空空的凝望。她的记忆在这种天籁一般的声响里几乎可以回溯到儿时在家乡的无边草浪上打滚的时候。而她更可以从箫声里抓住这些虚无僧的有无之间的那种情绪,只是象雪花一样,每一缕一到了她心里就化成了水,总是捉不牢。当她想再深一点看进他们心里的那个世界,却好象给一层看不见的结界挡住了,她忽然间极想看一看他的脸,哪怕一眼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