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如眉痕的刀光不再包裹在他周围,可是雷家兄弟斧影化成的雷阵居然微微一散,欧阳烈的宁静里是一股漠然,那是一种沙场十年,遍历兵戈后的无视生死。他的眼睛落在雷天马的脸上,然后转向左侧的雷天关,再是右侧的雷天中。他眼光到处,三人各退一步。雷声更急,三人挥斧如狂,却不敢上一步到欧阳烈的身畔。
雷天马对雷家这句祖传的老话深信不疑,所以他看见欧阳烈皎洁的刀光一敛的时候,心里一阵狂喜。只见欧阳烈忽然立身收刀,巨斧搅动的罡风里,他头顶束发的长绦已被掠过的斧刃削断,长发和虬髯在罡风里猎猎飞舞,他巍然不动。
欧阳烈如将军策马,居高临阵。
雷枢动,雷魂出,焚杀四野,飞仙无路。
银瓶乍破,久蓄的杀气奔涌出去。
天枢雷门世代相传的“雷枢杀法”。
绝境中的欧阳烈昂首断喝,挥刀破阵!
雷天马脸上忽然浮现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很少人知道烛影斧声之阵不是杀人之阵,而是困人之阵。在狂乱不定的斧声里,还没有人能镇静自若。一旦遭困,他们无一不是想破阵而出,就象阵中的欧阳烈一样。可是,有困人之阵,就有杀人之阵,只有当阵中的人破阵突困的时候,才是雷阵真正的杀机所在。而阵中的欧阳烈,刀劲虽然绵延不止,却是一斩更弱于一斩,十六刀后,欧阳烈已入绝境。如果不想被困死,他只有聚力破阵。他一旦冲开雷阵,就是雷阵的“雷枢”震动的时候。
刀所指正是阵首的雷天马,那一刻雷天马的心情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直如经年不中的举子看着一张殿试的皇榜。一个江湖客,一生的尊荣就只在这样生死立判的瞬间,雷天马已经忘记了他大哥的仇和他为什么要来狙杀欧阳烈。他心里只有振奋,他的手拧转丈二的斧柄,本来朝向欧阳烈的斧刃倒转过来,厚重的斧背以千钧之势朝着冲来的欧阳烈砸下。
欧阳烈旋身,挥刀斩,再旋身,挥刀再斩,刀光纷批,连斩十六刀。十六道眉痕都是一闪而逝,只在一声短喝声中就已经斩完。雷阵连开十六次,雷声却是越来越激烈。雷氏兄弟的巨斧已经辨不出斧形,一百二十斤的巨斧为他们无匹的劲力摧动开来,没有谁的目光能够追得上。欧阳烈皎洁的刀在越来越盛的青光里隐没,舒展的刀光渐渐滞涩起来。
他拍动了斧柄上的“雷枢”,斧背上的铁簧“铮”的一声弹开,斧柄一颤,雷天马已经感觉到了斧柄中的那根火针撞中了斧上的“焚天雷魂”。即使是雷天马自己也带着极尽震撼的心情看着斧背上冲出的烈火,夹杂着无数的火星,烈火炸出一片径围七尺的灿烂光华。就是这样的火焰烧瞎了苦修罗汉金身三十年的少林外家高手“金身铁杵”方大有,更烧烂了他一身刀枪不入的皮肉,只在一声惨叫里方大有就倒在背后夹攻的另两只斧下。雷天马不禁佩服起先人的智慧来,谁会想到巨斧中藏的是雷家最享盛名的霹雳火药?
雷阵里的欧阳烈左手压腕,带着一阵疾风,旋身力斩,掌中月一连扫过三柄巨斧,居然只能听见一声鸣响。雷氏兄弟为他的刀劲逼得各退一步,雷阵稍稍散开,复而青光又涨。雷声再次轰响起来,欧阳烈仍是在青光围绕中,雷声包裹里。于是他再次挥刀,雷阵也一次次开而复合。欧阳烈挥刀的时候,刀上是一脉纯净悠远的刀劲,每一击下都有一股疾震穿到雷氏兄弟的手上,似乎是数道劲力一起从刀上涌过去,连续反震,若是不撤劲稍退,巨斧就会给他那股连绵不断的劲力震落。
他的眼光只在火焰里稍稍停了那么一刹那,等到他忽然觉悟过来一件事的时候,一切都晚了。他忽然发现,虽然那掌中月带起的那声清啸还鸣响在自己面前,可是持刀的欧阳烈却不见了!惊惧里,他不由仰头去找,头顶居然有一轮明月!
一股寒意一激,身在雷阵之外的少年也不由得按紧了桌上的黑鞘长剑。
明月飞旋着落向他的头顶,他拼尽了全力要抽回巨斧去封住那弯皎洁的光华!可是他抽不动,黑衣漠然的欧阳烈正握着他的斧柄,斧端炸开来的火焰衬在他的背后。他的眼睛非但没有瞎,还明亮的逼人。
天上地下,无路可逃。
“蠢才!”随着欧阳烈低声的喝骂,明月旋过了雷天马的脖子,带着一溜血花回到欧阳烈的掌中。
挟着一串爆裂的雷声,三柄巨斧在雷氏兄弟的手里翻滚着绞向欧阳烈的腰间。少年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雷家的斧法被称作“斧轮”,这不是砍劈,而是绞杀!宽足足尺余的斧面翻滚起来,就是一团两三尺径围的青光,更有一团狂雷在青光里咆哮,这样的三团狂雷在身边围绕,简直如同雷霆天牢一样。全身上下无处不是涌动的雷声电光。三柄巨斧足可化作千柄雷刃,在青色的光影里纵横来去,防不胜防。
凄艳的血花里,月光清浅如眉。
世上恐怕再没有一种象雷家斧法这样把爆裂的阳刚内力和凌利的阴煞之劲融合在一起。雷天马手中的巨斧翻动,迎面一团斗大的青光就把欧阳烈的刀弧包围在里面绞成数段。另两柄斧则擦着欧阳烈的肩膀掠过。御斧的雷天马和雷天中错步正腰,青刃巨斧一横,脚步转动间,三人已经把欧阳烈围在正中。
雷天马死,他的狂呼尤然在耳,那声狂呼居然是一个“杀”字!
少年的暇思给那阵轰鸣的雷声震的粉碎,雷家三兄弟的巨斧出手了。他们一旦出手,巨斧盈尺的长刃上果真有隐隐的雷声响起,在他们魁梧的身躯和巨大的战斧下,欧阳烈的刀弧实在太纤细,太孱弱。
屋顶破碎,无数的碎瓦纷落!
天雷动!
屋顶投下的阳光里,有一束银虹天垂,寒意直砭欧阳烈的肌肤,他的刀刚刚回到手中,左右的两柄巨斧夹攻下正进退不得,头顶那一柄银剑已经覆盖了周围方圆一丈的地方。一道银虹展开,化为数十道剑影刺他脊梁上每一处要穴。
欧阳烈的刀不快,也并不慢,可是那道清丽的刀弧却让少年噫了一声,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欧阳烈的眉间春雨刀,虬髯虎步的欧阳烈,他掌中的刀却象一个无处说闲愁的绝代佳人。那样的悠然而去,竟然让人想去怨她偏何姗姗其来迟。
“追影刺”谢河阳!
红豆的珠链似乎是漂浮在空中的,欧阳烈的手在刀柄上还微微的顿了一下,然后他微微合上双眼再睁开,看着那串珠链落到他自己面前。月一样的刀带着皎洁的光华缓缓滑出了刀鞘。刀光如眉一样纤细,珠链散开,一百零八颗晶莹的红豆直射出去。欧阳烈的刀光追逐着飞射的红豆,漫漫展开,一道纤丽的刀弧在红豆间自在的飞翔,带着画罢娥眉未尽的笔意划破门外透进的晨曦。
雷家供奉的七位剑术名家里,没有谁的剑比谢河阳更快更准,也没人有谢河阳那样的轻功。据说他与人对敌,绕到对方身后出剑杀人,对方都没有时间可以拔剑回击。
他吁出一口气,抛起了红豆的链子,那一瞬间,他的手势象是要掸去佳人长发上的一片落花。雷家三兄弟看见他的手指悠然的弹起,按上了腰间的掌中月。所有人都为一股宁静悠远的气宇所震摄,一切的一切似乎都随着欧阳烈抛出那串红豆珠链而缓慢下来。四双眼睛都汇聚在欧阳烈腰间的弯刀上,那一瞬间好象自己延展了开来。
这一阵,谢河阳才是必杀一击。他本来一直在提防桌子边扣剑的少年,可是现在死去的雷天马下了必杀之令,于是谢河阳倾全力一剑夺魂。他剑光初现的时候,就已经占尽先手,即使那个少年即刻出手,谢河阳也可以在袭杀欧阳烈之后转身迎敌。而在他手下,欧阳烈的生死已经不是个疑问了。欧阳烈的掌中月再一次飞旋出手,旋转的月光逼得左侧的雷天关顿了一步,欧阳烈飞身疾退。可是雷天中的青刃斧已经压在了他肩膀上,斧刃嵌进欧阳烈的肩膀,一溜飞血里,欧阳烈退得和巨斧跟进的速度不相上下,仿佛是巨斧在推着他退后。
欧阳烈点头,点头的时候,欧阳烈仿佛又站在了昨夜山头的月光里,唇边最后一缕笑意凝住了。
欧阳烈的轻功震了谢河阳一下,谢河阳从来没有想过看来粗豪的欧阳烈居然有这种“花飞天地”的轻功。可是他的对手是追影刺谢河阳,谢河阳追影杀人,即使是一片落花也闪不过他的剑锋。谢河阳冷笑一声,身在空中,剑尖微颤,直指欧阳烈背椎。雷天中的斧正推着欧阳烈送到他剑尖上来,他甚至不必出剑!
“这里也是江湖?”少年幽幽的问。
可是一声咳嗽叫谢河阳的方寸完全乱了,他这个位置这招剑法,只有一个破绽,就在他左肩后的“离”位上。现在这声咳嗽就响起在他左肩的“离”位上。
“如果这里不是江湖,就不用见血了。”欧阳烈看着门外淡淡的一笑。
他感到了左肩后风声激荡,那一剑似乎在那里等了他许久,一剑的急劲,几乎是长箭离弦飞射的箭劲,破风逐电而来。比起那一剑,谢河阳自己的追影刺就象一招花拳绣腿,多了花哨,多了纷乱,却少了那股凌利,那股血性,还有那股不可一世的狂傲。
“这样的早晨是不该见血的,”少年说。
那一剑出,则天下万物在我剑下!
欧阳烈也微笑了一下,他的眼光越过雷家三兄弟的肩上透进门外的晨光里,眼里的神色那少年书生居然也看不清楚了。少年书生也看向门外,门外薄薄的晨雾还没有散去,朝阳把一片柔和的光芒散在薄雾里。雾气氤氲,看不透,只有一片柔和的空朦,轻轻挤过四四方方的门框,把一小片光亮送进屋子里。少年忽然觉得那片雾气醇和得象一杯米酒。
凛然的气度叫谢河阳不顾真气逆转,狂喝一声收剑翻身刺出,灿烂的剑光恍然烈日一样。他本来应该先杀欧阳烈,而后由欧阳烈身后的雷天中替他接下那一招。
“他们三个,”欧阳烈指着雷家三兄弟道,“都是我的,三个人都是我的!”少年笑了,他叹口气道:“欧阳,好你个欧阳。好,我答应你,他们三个都是你的。我在这里等你。”
可是,那一剑的锋锐,谢河阳无法忍受!
少年愕然的看着欧阳烈。
秋水寒,烈日黯,长剑交击的一声轰鸣静下,紫衣的少年书生昂然立在谢河阳身边,缓缓收剑还鞘。
欧阳烈摇头:“我不想再欠更多的人情,我现在只欠四海千刀盟一条人命了,还完了债,我就要走。所以我不要你出手,欠你欠得多我怕还不清。”
“追日剑诀!凛冽长锋!楚天涯!”
少年道:“这三个大个子分一个给我吧,你自己留两个就好了。”
少年微微点头:“追日剑诀,凛冽长锋,四海千刀盟的盟主,你猜得都对,我就是楚楠!”他伸手拍拍谢河阳的肩膀道:“告诉你了,你可以暝目了!”
“穿着玩!”欧阳烈居然说的很郑重。
谢河阳喉间鲜血喷涌,随着他一拍,无力的倒在地下,无神的双眼还睁得大大的。楚楠叹口气道:“有什么事叫你还不闭眼呢?杀人者为人杀,天公地道的事情,你没听见红豆杀手说么,不敢被人杀,就不要走江湖这条道!”他一付感慨不已的模样。谢河阳确实是闭不上眼睛的。四海千刀盟春夏秋冬四堂,冬风堂主手下“龙隐阁”是蓄养杀手的地方,龙隐阁中有十三柄名刀,而欧阳烈只是其中一人。可是跟欧阳烈一起拍着肩膀谈笑的人居然是四海千刀盟的新盟主——“破天追日”楚天涯的孙子楚楠!以他们几个人的力量要去刺杀四海千刀盟的盟主简直是一场天大的笑话。可这个少年骄傲,身贵千金的楚楠就是杀他的人。到死他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伏击一个杀手,居然惊动了四海千刀盟的凛冽长锋,更不明白堂堂的盟主为什么要和一个杀手在肮脏的小酒店里喝着鸡汤。
“为什么?”
欧阳烈少了背后的一柄剑,那柄飞旋出去的掌中月又回到他手里。他稍稍拔起身形,把贴肩的巨斧夹在左臂下。清浅的刀光再闪,柳叶似的眉痕擦过雷天中的额头,雷天中松开巨斧的柄,圆睁着一双眼睛倒下了。
“不是!但是我杀人之前一定要穿好红豆串。”
欧阳烈松开臂膀,巨斧铛啷一声坠地,他没有出手,只是看着剩下的雷天关。四道冷冽的目光汇集到雷天关的身上,雷天关持着大斧呆在当场。
少年忽然道:“你穿完红豆就要杀人么?”
“你们怎么知道的?”雷天关喘息着问道。
雷家三兄弟均是紧握着斧柄,严阵以待,脸上却已经掩不住惊慌的神情。“杀那些手无寸铁的人的时候,你们也是这样么?”欧阳烈对着门外照进来的朝阳看着手里的珠串,目光迷离起来。
“你们的大斧要是真的有一百二十斤重,我只用七成刀劲根本就荡不开,那么大的斧头里当然藏了点东西,雷家除了火药,还有什么东西往斧头里藏?”欧阳烈冷冷的说道。“我可不知道这位持剑的先生藏在屋顶,是这个红豆杀手告诉我的。”
欧阳烈的面颊忽然抽动了一下:“他们的手是干净的,除了一个家,一条命,一点安宁,他们无所有,你们居然连他们的命都不肯放过。你们不给他们留生路,也怨不得我今天不留情!”雷家三兄弟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于雷天中再也忍不住大吼道:“人是老子们杀的又怎么样?你不要鬼话连篇,今天你休想逃出我们兄弟的手心。老子把你的头砍下来,看你还什么逞英雄,说什么大话,你手下的人命不比我们兄弟少,装什么善人,摆什么慈悲?”欧阳烈穿上了最后一粒红豆,他站起身来拍上腰间刀鞘,笑一声,冷冷的说道:“说得好!你们现在才知道我是假慈悲么?只不过今天要杀你们,装装慈悲好找个理由。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就一起来吧!”
“他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