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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月·刀·相思红豆(1)

少年书生撇了撇嘴,也哼了一声道:“天下人不知欧阳烈,不知掌中月,也不知眉间春雨刀,可是红豆杀手的名气却已经传遍江湖。我这四海千刀盟飞影十三刀客中谁的名声比你红豆杀手更胜?你总不会给我说你天天穿红豆是为了练习手指上的功夫罢?”

欧阳烈哼了一声道:“你没有见过怎么知道斩不断?”

说到这里少年书生竟然忍不住笑出声来:“欧阳,欧阳,你哪里配红豆刀客这个名字?看看你那嘴胡子,就和山东十二连环寨的铁髯龙瓢把子象亲兄弟一样。你和红豆同名,可莫要委屈了那可怜的红豆!”

少年书生回头冷冷的看着欧阳烈,欧阳烈也冷冷的看他,可是两人的表情看起来居然有一点滑稽。终于少年展颜一笑道:“名刀掌中月,挽得动星河,斩不断相思!”

一片肃杀的气氛里,书生居然越笑越开心,欧阳烈却象没有看见一样,一言不发的等书生笑完了才冷冷的道:“天枢雷门,怒马雷神雷天越已死。我只欠四海千刀盟一条人命了,少主要是想笑还得快一点,否则将来你想笑,我也不会在旁边看了,你一定会笑得很无聊!”少年书生收敛了笑容道:“你真的会离开四海千刀盟?”

欧阳烈远远的看着他,也不说话,一张脸上冷冷的,却又不是敌意。这个人,这把剑,他当然不是第一次见了。

“除非我死在最后一件差事上,否则谁也拦不住我!”

书生仰首望月,一张英俊的面孔上写满了狂傲不羁。偏偏风来的时候,他头顶压发的紫巾飘扬,又隐然有一股飘然若仙的气宇。

少年想了想,又笑了起来。尽管这夜间山上,刚刚有一场恶战,一人喋血,他却依然笑的很自然。他笑着说道:“以后没有你这样一人冷着脸,垮着刀在我身边来来去去,想来我会很寂寞啊!”说到寂寞二字的时候,他声音一低,尾音不绝,似乎又真有寂寞之意。叫人听来听去,也听不出他话里的真假。

松林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一个紫袍书生,书生怀中抱着一柄剑。乌黑的剑鞘已经磨损了,却有一种幽远的古意。剑鞘的黑色里包裹着一股凝练的杀气,那柄饮血神兵的血魂就蕴育在乌黑的鞘内。似乎一旦剑鞘不能包裹它,它就会自己跳出来在血光里飞驰。

欧阳烈还是等他笑完才道:“少主什么时候来的?”

踩着脚下的红豆,他走出了小屋的废墟。

“我跟着雷天跃来的,”少年笑道,“可怜他在门口等了一个时辰,看你息了灯,以为找到了好机会。拍着他那匹好马冲进去,最后还是给你一刀砍了。”

小屋轰然倒塌,明亮的月光如箭,千缕万缕射破小屋里原本的黑暗,照着地下的血泊里散落的红豆。欧阳烈沐浴在月光里,缓缓的收刀回鞘。

欧阳烈道:“何必笑他?他是个好汉子,至少他接了我的书,敢孤身来这里和我对决。”“那是他聪明,”少年道,“要是他不来,你少不得也要上门邀战,何不图个干净利索?”欧阳烈摇摇头,也不回答他。

马背上的人微微点头,他松开按住马颈的那只手,他的手掌下是一条半尺长的伤口。血光迸现,奔腾的马血冲刷着地面。神骏的黑马哀鸣着跪倒在地,雷神一样的人长叹,胸前迸出一缕血烟。他拄刀于地,支住了将要倾斜的马身,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过一会儿少年又道:“欧阳,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

“好!”

“不知道,”欧阳烈道,“不过你就算帮我押阵,也没有出手,算不得我欠你的情。”“小气!”少年笑道,“我不过是要去河南看看天围山七叔的寨子,正好路过这里来看看你这红豆杀手罢了。”

“眉间春雨。”

他从怀里抄出一张纸,抖一抖道:“顺带把这最后一件差事交给你,十天之内办妥,从此你就不再是我四海千刀盟的人,天涯海角任你去留。到时候我还有何人可笑啊?”他好象是天生爱笑,说到这里又给自己的笑声打断了。

“什么刀法?”

欧阳烈走到他身边拿下他手里的纸问道:“这是件什么差事?”

“掌中月。”

“我怎么知道?”少年一咧嘴道,“只是掌管你们的十二叔说这件差事最为棘手,我特意讨来难一难你罢了,办不好,可休想出我们四海盟的大门!”

“哪一柄刀?”马背上的人问道。

欧阳烈没有打开纸来看,他只是瞥了一眼,忽然道:“谢谢你。”说的很认真。少年摊了摊手笑道:“那你请我喝酒可好?”

一地烟尘,欧阳烈的身后,雷神一般的人把斩马刀缓缓的垂在马侧。

欧阳烈犹豫了片刻道:“我要葬了他,少主先去山下罢。”

高高扬起的马蹄擦着欧阳烈的肩膀落下,冲击着地面。煞不住势头的骏马冲过欧阳烈身畔,四蹄踩地,在地上划出一丈开外才勉强停住。

那被称作少主的年轻书生耸立耸眉毛道:“葬他?人死万事休,要么不杀他,要杀了他,埋骨何方又有什么区别?你现在再怎么对他好,终归还是你杀的他!”他的声音里忽然有了一缕淡淡的清幽。

刀光尤然滞在空中,是月下远山上的一只孤鸿。

“走吧,”少年拉了一把欧阳烈。欧阳烈叹口气,走出了几步。落在后面的少年书生刚想赶上,不由自主的回头看了看倒塌的小屋和废墟中隐约可见的人马尸首。眼光不禁黯然。他回过头来,看见欧阳烈正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看着他把脑袋转回来。

刀仍是刀,刀如月,月如眉,眉如远山。

“你又回头看什么?”欧阳烈问。

只一刀,欧阳烈已经静了下来,他低首,提刀,矗立。

“好罢,就依你。入土为安,葬了他吧。”少年立时耸耸肩膀,很洒脱的扔下长剑,挽起了袖子,一边又摇头道,“雷天跃自己杀人如麻,给他杀了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也有这样的运气。”欧阳烈一边和他一起挖土,一边道:“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杀人如麻的雷天跃了。”“那他是个什么东西?”

欧阳烈手中娥眉一样的刀光骤然飞扬,仿佛一个原本微笑的美人忽然振眉,于是柔和顿去,只剩下一股英凛的气宇,飒然飞扬。月色的光华,纤纤的眉痕,在空中一闪而过。眉痕压着斩马刀上霸道的罡风,舒展开来,在罡风里融化。穿透了罡风的壁垒,而后凝聚出来,斜斜的掠过那个似乎笼罩在狂雷暴雨里的雷神。

“只不过是个死人,只要是死人,我就不想看他曝尸荒野。”

此时,美人怒!

“想不到你欧阳烈也那么多废话!”少年有几分不屑。

他的周围只有一条路,死路!

“人死万事休!”

人借马势,风雷一般的势头快得让人来不及眨眼,此时欧阳烈的面前是山峦摧崩,不能进,不能退,也无处可逃。

少年把一块木牌插在土堆前,握拳连敲几下把木牌深深敲进了土里。左右看看,似乎还很满意。身后的欧阳烈忽然拔刀,少年也不回头看,稍稍闪了一下,欧阳烈的刀光堪堪从他身边擦过,落到木牌上。刀势一顿,随即如龙蛇飞动,欧阳烈以腕御刀,顿挫转折,在木牌上写下三个大字“雷天跃”。字字银钩铁划,拓荡不羁。欧阳烈收刀无言,少年已经闪在一边,看他刻完那三个字,点头道:“笔力大进。”随即他又笑道:“何不写天枢雷门神武威扬怒马雷神雷英雄讳天跃之墓?”

门没有开,他却已经看见了刀光!因为那束刀光是劈碎了木板的墙壁劈落下来的,刀快得也如雷霆,没有半分滞涩,不象要把人劈成两半,倒象是要把人震裂为碎片。黑马庞大的身躯冲破小屋,裹在一阵碎木片的狂风暴雨里,一双前蹄高高提起向欧阳烈头上踩下,碗口大的马蹄带起一阵疾风,已经撩起了欧阳烈的散发!

“如果我死了,我也只要这样一个木牌,上面写欧阳烈三个字就够了。我又何必给他多写?”欧阳烈道。

欧阳烈笑了一下,这时候他看见魁梧的雷神高坐在神骏的黑马上,高几乎有一丈开外。大喝声里,九尺长的斩马刀卷着无数碎木片直劈他的头颅。

“哼,”那少年笑了一声道,“天下谁知道欧阳烈是谁?你写了这三个字也不会有人来祭奠你吧?难不成你是指望我去给你烧纸?”

小屋里,都是沙沙的声音,红豆都随着震动在地上跳跃着,出奇的和谐动听,象无数快乐的精灵们舞蹈,纷乱的舞步。

“是让给我收尸的人容易找到我!”

只有一匹马,可是却象有千军万马向着破旧的小屋冲击而去,要把那些朽烂的木板踩碎成一片烟尘。

“谁是那个人?”

天雷浩荡,如万里长涛,小屋只是狂涛里的一叶轻舟。

“我不告诉你!”欧阳烈转头看着那个少年,很认真的说道。

那情形,似乎马背上驼着的不是人,而是雷部的天神!

少年一愣,随即大笑起来,一拳击出。几乎是同时,欧阳烈似乎也有了一缕笑意,一拳打向少年的肩膀,少年的拳闪电一样锤在欧阳烈肩膀上。两人出拳都用了几分真力,少年只是轻轻摇晃了一下,欧阳烈却吸口凉气退了一步。少年立刻化拳为指,封了他肩膀上七处穴道,这才道:“看来你杀雷天跃也不那么容易啊!”

他提刀昂然,听着一声浩长的马嘶从小屋外传来。一匹绝无仅有的好马。嘶鸣的时候简直象一场来不及掩耳的雷霆霹雳。随着,这座山坡整个震动起来,铁蹄每一次踏下,都有一阵激烈的振动传进小屋里。

欧阳烈苦笑一声道:“雷霆交加灭魂大法,好强的气劲,你去试试看就知道,他那一刀的气劲刚刚落在我肩膀上,我再慢一刹那胳膊就要给砍下来了!”

黑暗侵进了小屋,欧阳烈自己也化进了四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少年叹了口气道:“我已经封了你血行的七穴,下山再给你找个医生吧。想不到雷天跃这个大块头还有这份功力。这只骑马的乌龟要死便死,还给我惹出这么大麻烦来。”“他都死了,你何苦还骂他?”欧阳烈道。

屋外低低的马嘶声夹在夜风里若真若幻。马,好象已经在那里停了许久。不时传来的清脆蹄声让人觉得马儿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可是欧阳烈却一直在那里静静的穿他的红豆。现在,他终于握着这串一百零八颗的红豆串。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翻腕一振,刀光如月。胭脂色的泪,凌落如雨,打在小屋的地板上,化作一阵清亮的滴滴答答,仿佛春雨夜来。欧阳烈挥袖灭了灯火,透过窗户映着天上的月,欧阳烈手中的刀,婉约如女子的眉。他轻轻的叹息一声,然后,他身上最后一缕柔和消逝殆尽。

少年一震,呆了一会儿才幽幽的道:“看来我是太刻薄了。”

最后一颗红豆终于穿在了细细的麻线上,整整一百零八颗。欧阳烈提起艳红的珠串,就着微微的灯光,如同一百零八颗艳红的水滴。欧阳烈微笑着去吹了口气,红豆的珠串摇晃着摇晃着,油灯的微光在珠串间闪烁不定。珠串的边缘上,那抹朦胧的嫣红美得象离人脸畔滚着胭脂落下的泪。

“杀的人多了,生死好象也不是什么大事了,”欧阳烈苦笑道,“我第一次杀了人,一整夜都吐个不停,眼前都是血色。今天杀了他还能笑的出来,我难道比你厚道?何况他还是我杀的!”少年沉默了片刻,撇了撇嘴道:“走吧!”

欧阳烈在做的事情,却无论怎么看来都象一个春光里,小楼上,缅怀伊人的多愁公子。但是他的愁绪被冻在他自己身边那一片寒冷里,少了缠绵,多了一分刺骨的锋锐。只有他的眼睛,映着昏黄的灯光,还是温暖的,尤其是当他看着每一颗落到白麻线上的红豆。

山下的小酒店,两个人到的时候已经快天明了,那个少年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老板从被窝里吵醒,扔出一锭大银,要了山鸡蘑菇汤。他左找右找,想找一张干净些的桌子。欧阳烈却一进门就坐在正中的一张桌子上,少年找了半天回来道:“这个地方好象只有你坐的这张和东头那张桌子还能坐。”

夜很静,宁静中,是久候的杀意,在小屋里无声的酝酿,越来越越淳厚,淳厚得如酒,却又寒薄的象冰。

欧阳烈摇头道:“只有这张干净一点也能坐,东头那张断了一条桌子腿,坐不稳。”少年回头仔细一看,果然那张桌子一条腿已经折了,只是还撑在那里而已。少年回头诧异的看着欧阳烈道:“难道那张桌子你坐过?”

黑衣的欧阳烈,束发扎腰,高挑健硕,深目虬须。唇间流露出来的笑意带着几分落拓。他整个人坐在灯下就象一只苍鹰,飞越过迢迢千里,落在一块巨石上敛起了翎羽。可是依然绷紧身上每一块肌肉,时时警惕着周围的一动一静。

欧阳烈还是摇头:“没有,只不过我进来的时候把周围看了一遍。”

缝隙间,桔黄的灯光投射出来。在青黑色的山间,微微有些暖意,也微微有些疲惫。一灯如豆,朦胧的灯影里,有一双修剪整齐的手,修长干燥,指节间带着些许苍然的白色。一条条隐约的青色脉络越过白晰的手背,随着手每一个微小的动作,不时的轻轻动一下。手里,红豆艳红如血。一颗颗圆润的红豆被捏在指间。就着灯火,欧阳烈仔细的看着每一颗红豆上晶莹剔透的色泽,然后把它们一颗一颗的穿到另一只手里的银针上,缘着韧实的白麻线,并排在一起。

“看来眼力上的功夫我还得问你。”少年道。

泉水垂落,水滴敲打在山岩上,清越的声音打破了松间的寂静,也扣动松间小屋里未眠人的心。这是一栋极小也极破旧的小屋,通常只是那些夜深不归的伐木人歇脚的地方,用歪歪斜斜的木板随意的钉起来。风缓缓的流过木板间巨大的缝隙。一旦风来,这座小木屋就和满山遍野的松树一起,轻轻的摇晃,应和着群山悠远的呼吸。

欧阳烈继续摇头:“我的眼力并不比你好,如果你要和我一样去拼命,还想活得长一点,就只有多注意周围,十分的眼力就能用出十二分来。”

青黑色的穹天之下,山势连绵,月照松间。

少年讶然片刻,笑道:“看来我锦衣玉食的日子过得太多了。”

第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