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这件事,我已经有整整十四天没有练刀了。而刀对于我就象生命那样,从我学刀的那一天起,我就立志作一个绝世无双的刀客,就象读书人立誓要考上状元一样。我曾经无数次的对我说,没有了刀,我就没有一切。也正因为此,十年前我离开了水烟儿。我不能让自己在这种情绪中沉沦,我不能丧失一个刀客锋利无匹的气概和那种刀不折刃人不回头的意志。于是我决定刺杀吕天悠,斩断自己的心魔。
我是妒忌吕天悠的,妒忌他娶到了水烟儿,妒忌他得到了我曾经最珍惜的东西。一夜一夜我都梦见水烟儿,是十年前的水烟儿。可是每个清晨我又不得不告诉自己她已经是吕天悠的夫人,他们是我的死敌。我开始在夕阳落山的时候惆怅,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叹息。
其实我心里还有个打算,不知道吕天悠死了以后,我能不能重新找回我的水烟儿。
那一天我去钱江楼上喝酒,直到深夜。七壶陈年竹叶青,我象当年那样醉了。我是个以清醒着称的刀客,从我提刀出江湖的那一天,我从来不沾酒。只有这么两次,第一次是因为那一夜我就要离开水烟儿。
我是一个刀客,在我的眼里,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刺杀吕天悠。于是这个夜里,我提着自己的四尺水月刀来到大吕庄。我相信在四海千刀盟里,只有我有这样的手段,我悄悄的避开了外面三十多名守卫潜进了吕天悠的卧室,我的七梦藏形身法太过诡异,根本没有人知觉,甚至吕天悠自己。他仍然沉沉的睡着,身边是我的水烟儿。
我是“四海千刀盟”下的第一刀客,而她是“大吕庄”庄主吕天悠的夫人。四海千刀盟和大吕庄之间难解难分的矛盾让盟主很头痛。那一天会于北龙阁的时候,我忽然说我去刺杀吕天悠吧。盟主很诧异的看了我许久,他是个很有心计的人物,可是我想他这一次看不出我为什么要自告奋勇去刺杀吕天悠,毕竟这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其实我那样做,只是因为我看见了吕天悠的夫人,我看见了水烟儿。那许多心情在一瞬间都上心头,即使我自己也说不明白,是妒忌,是欣慰,是遗憾,或者是无奈。
我本来想一刀劈下吕天悠的人头,然后在黑暗里尽快离开。可是当我看见水烟儿的时候,我全身凝聚的杀气立刻涣散了。我提着明月一样的刀静静的站在他们的床头,听屋外的微风,嗅蔷薇的花香,看我的水烟儿。
十年前,或者我会为她点一炉水沉香,在淡淡的香烟里悄悄的看她,直到天明又悄悄的离去。可十年后,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杀她的丈夫。
十年前我离开水烟儿的时候,是不是也在这样一个初夏的夜?
既然我已经从十年前那个默默无闻的小刀客变成了今天名动大江南北的“天流七梦刀”,那她当然也不会是十年前云英未嫁的水烟儿,她那些孩子一样的快乐和忧愁是不是都没有了?
那时候有很多的江湖侠少都喜欢她,而我只是一个小刀客,但是我并没有因此灰心,我知道水烟儿喜欢我。她是一个任性的女孩儿,只要喜欢的东西就是好的,她很简单的脑袋里装不下其他东西。
十年了,毕竟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们跑出去看日落,看流星,我们施展轻功奔跑在月下的时候,流星掠过我们的头顶,我们追着它,总是追不上。她喜欢丝竹,所以我去学吹箫,我的箫吹得很糟糕,只有她才能忍着听完,听完了她格格的笑,说没有长进啊。她不会做菜,在我笑了她几次后,她终于决定做一条鱼给我吃,可是端上桌的时候,我才发现那鱼还是一身的鳞。我给她说我的理想,她给我说她小时候的事情和她以为新鲜好玩的事。她有一次给我说一个白衣的少年剑客喜欢上她了,天天都来她楼下看她,于是我们忍着笑,每天黄昏的时候等在小楼的帘子后面偷看那个憨厚的白衣少年,很多天以为我们才知道他是城里的捕快,每天来巡视而已。
岁月没有使她失色,水烟依然象十年前那样美丽,带着我熟悉的笑容。她这样静静的睡着,我这样静静的看她,我和她所有的往事我都没有忘记,一点一滴的流上我心头。她依然是十年前令我留连忘返的水烟儿,十年前我是否也曾这样的看她?唯一的区别只是她旁边睡着她的丈夫。我身后的小藤床上,有她酣睡的儿子。
如此这样过了很长的时间,那时候,我也不练刀,但是我很快乐,快乐得把刀都忘记了。有一次我想找我的刀,足足找个半个时辰,才在一个角落的竹箱里发现了沾满灰尘的四尺水月。我忽然害怕了,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刀客,我觉得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消磨着时间。而我的理想是作一个绝世的刀客,这样的日子多一天,我离自己的理想就远一点,江湖上,不努力永远不会变得有名。我悄悄来到江湖客们汇聚的酒楼,我听他们说话,我发现那个刚刚展露头角的少年水月刀客已经很少有人说起了,我不再是他们谈论的事情,因为水月刀客已经很长时间不出现在江湖上了。别人在江湖上纵横冲杀的时候,我在水烟儿的小楼上说笑话给她听,然后看着她花香一样淡淡的笑容,和她一起笑。
正是这种笑容,曾经让我赞叹,让我留连,甚至辗转反侧的想她。那一年,我一人一刀,追猎江湖上最棘手的大盗谢流星,与之恶战九十多个回合,才艰难的取胜。取胜的代价是卧床三个月也起不来,谢流星的刀法绝对不是个花架子。可是我没有杀谢流星,我也没有把他绑到官府去领那五千两的花红。我只是拿走了他身上的翡翠蔷薇,那是谢流星从渤海王王府偷出来的。我在谢流星惊诧的目光中飞快的离去,连夜赶到济南城,把那朵蔷薇插在水烟的鬓上。三个月的辛劳就为了换水烟那一刻的笑容,虽然她总是微笑着,可是当我把翡翠蔷薇插在她耳边时,我相信那笑容完全是为我而发的。我一点也不后悔。
我忽然觉得,我是在堕落。
美如花香的笑容。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拔出刀来练刀,手腕似乎已经不如以前那么灵活了。我愣在那里,沉默了很久,然后我带着自己的刀跑到旷野上。通常在那个时候,水烟儿会带着点心来看我,可是我不敢见她。我知道我必须抉择,作一个好刀客,或者继续和水烟儿在一起。
紫檀木床上垫着密织的竹席,水烟睡得很熟。她的脸上总是带一点笑容,即使在梦中也不例外。那样淡淡的笑容,当你不注意的时候,好象根本就没有。就象门外的风,掠过蔷薇花丛带起的一丝花香,若有若无的拂过你的鼻尖。
我在星空下舞刀,心乱如麻。
初夏的夜,细细的风撩动门帘。一阵哗啦啦的声音,象是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