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散去,谢无畏缓缓的拔出了昆吾割玉刀。
谢无畏转身喝道:“还呆在这里干什么,难道兄弟相残这么好看么?”
谢青弦终于提起了火炉上的女儿红,斟在两个杯子里道:“难道不想再喝一杯?”犹豫了很久,谢无畏摇了摇头:“喝你的酒,我怕下不去手。”
歌声绝,竹笛尽裂。
谢青弦端着杯子沉默片刻,把杯子放回了桌上,从桌上拔出了古剑“霜痕”。“真想回家啊!”谢无畏屈指一弹刀锋。
他拾起胡人少年的竹笛,击窗而歌道:“河汉,河汉,晓挂秋城漫漫,愁人起望相思,江南塞北别离,离别,离别,河汉虽同路绝!”
“太晚了!”
“照顾你姐姐罢!”谢无畏没有回头。
一刹那间,刀光飞舞,剑气纵横。
谢无畏的左右递上两张纸来,谢无畏看也不看,随手撕碎道:“从此你们已经是自由之身,回家去吧!狐死首丘,代马依风,故乡总是好的,不要再到汉人的地方来让人欺凌。”那胡姬含泪跪倒在谢无畏脚下,谢无畏轻轻理了理她的长发,回过头去再也不说一句话。胡人少年和少女连连拜谢,相携着走下了楼。
谢无畏的“断天龙烈刀”,刀只一势而刀意霸绝千秋。一刀划出,刀气割地飞驰,仰天排云,刀锋上那股纯净之极的阳刚力道无坚不摧。没有后招也没有变势,一刀出,刀者已有与敌偕亡之心。
他挥手招招那个胡人少年,又指指那美貌的胡姬道:“她是你姐姐吧?”胡人少年点点头道:“回主人,她正是小人的姐姐。”
谢青弦的“十里霜痕剑”,他借凌云渡虚的轻功起在空中,剑锋上的一抹霜色延展开来,朦胧得几乎看不见,却有一股凝聚的剑气落下,迅捷无伦。他出这一剑的时候,根本无暇思索,这一剑的快已经不是人所能想明白的,只凭剑者一线朦胧的剑意。
“好。”谢无畏呆立良久,颓然坐下。
这一刀一剑出,彼此都没有退路。
“哥哥!你真的要杀我么?”谢无畏忽然站直了身体,他再也笑不出来,他眼中有泪!“太晚了……”
“铮”的一声鸣响,霜痕和刀气齐断。谢无畏的刀架住了谢青弦的剑,刀剑相交,这对兄弟看着彼此,万般言语却都无从说起。
“你要的,你已经有了,你已经有的太多了,为什么还不满足?”谢青弦问。谢无畏愣了一下,他忽然放声大笑,笑得弯下腰去,他指着谢青弦说:“我才发现原来你很蠢很蠢,我说的什么你都不明白,我只是说,我只是说那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等着你来吃我的烧肉,可是你真的来了,却是来杀我的。”
“哥哥……”谢无畏低低的喊了一声,他叹了口气,“真的太晚了。”谢无畏缓缓的倒在地上,谢青弦抽出刺进他胸口的手指,头也不回的走到桌边。在那一瞬间,两人本来是同归于尽的情形,可是谢无畏在最后关头,忽然改变了刀势拼命架住谢青弦的剑。剑虽然架住了,可是谢青弦左手的“星藏指”却点中了他的胸口。手指没有点到他的心脏,可是指间的力道却已经伤了谢无畏的心脉,谢青弦清清楚楚的感觉到自己弟弟的心跳渐渐的衰弱下去,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吃过挨饿的苦吧?”谢无畏对着周围的人笑笑,“你们都不知道,只有那个人和我才知道,当你饿起来的时候,整个胃都在抽筋,就象有一根线拴在你胃里,有人在使劲扯着它。”“那一天我发誓,”谢无畏猛的站了起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无论杀多少人,我也要作一个人上之人,我不要挨饿,不要作小乞丐,不要让人欺负我!我要有很多很多的烧肉,和你一起使劲的吃,一辈子都吃不完!”
窗外秋虫还在不知休止的鸣叫,一抹月色投在桌上。
“是的,我受不得委屈。所以你总要把讨来的饭分给我,我才能吃饱,我都习以为常了。所以那一年冬天,我也毫不客气的把肉都吃掉了……那时候的肉真香啊!现在怎么烧也烧不出那个味道了……吃完了我才发现,居然一块都没有剩下,我是不是总是那么任性?你回来以后说你已经吃过了,我也相信,我总是相信你的,从来没有变过……可是那一次你居然骗了我,我睡醒的时候才发现你在门外缩在雪地上打滚,拼命的往嘴里塞雪,原来你什么都没有吃,哈哈,原来你什么都没有吃……”
谢青弦背对着谢无畏的尸身坐下,端起桌上的两杯女儿红,一一饮尽。然后望着窗外纹丝不动,就象一尊雕塑一样。自始至终,他没有回望一眼。
“是那一年,”谢青弦点头,“能讨到烧肉确实不容易,这么多年你都还记得。”“是的,不容易,”谢无畏笑了,“有的时候我真奇怪,为何你讨饭的运气总要比我好?”“因为你受不得委屈。”
月明楼上静悄悄的,只有这一对兄弟,一生,一死。
“我们有几个除夕不是在山神庙里过的?我们是乞丐,还能有哪里过年?”“可是那一年,你出去要饭回来的时候,居然带了一碗烧肉。”
火炉里的炭火好象都暗了下去,四周仍然是一片死寂,谢无畏不叫人,没有人敢进来。就在这个时候,本来已经死了的谢无畏忽然从地上弹了起来。昆吾割玉刀还在他的手上,刀光再闪,断天龙烈刀的刀势在空中尽情展开。刀,划向谢青弦的脖子,谢青弦背对着谢无畏,他已经来不及动!
“你忘记了,”谢无畏忽然笑了一下,一转眼,笑容就消失了,“就是我们没有吃的,缩在山神庙里过的那个除夕。”
刀光一闪即逝,谢青弦坐在那里好象动都没有动。谢无畏双手持刀立在他身后,他相信自己确实砍过了哥哥的脖子,可是为什么哥哥没有动?难道什么地方错了么?他心里一阵惊慌。没有人比他谢无畏了解谢青弦了解得更多。谢青弦多情,以他的性格,自己在最后关头拦下他的剑,他那一记星藏指绝对使不出十成功力。确实谢青弦也只使出了五成功力,谢无畏聚气于心锁住了心脉,谢青弦虽然重伤了他却绝不致死。他压制自己的心跳使谢青弦误以为自己已死,而后谢青弦必然放松戒备,这就是他出手的好时机。
“哪一年?”
谢无畏把一切都做得很好,他成功了,可是他总觉得有点奇怪的地方。
“那一年关外特别的冷,你还记得么?”
他终于看见谢青弦的头颅从脖子上滚落下去,滚得很远,却没有血喷出来。谢无畏觉得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自己的刀太快了而已,就在他吐出那口气的时候,他觉得心底很空。什么东西不见了,是什么呢?他看着头颅在地上滚,他想到当年哥哥也是这样在地上滚,因为自己把所有的烧肉都吃完了,一点也没有剩下。
“太晚了……”谢青弦的话音越听越觉得遥远。
当年的一切都涌到脑子里,他脑子里很乱,心底又很空。
“你真的要杀我?”谢无畏没有看谢青弦,他看着自己手中的翡翠杯。
“有什么可想的,”谢无畏喘息着安慰自己,“哥哥不是也要杀我么?成王败寇而已。”他忽然想去确认一下那是不是哥哥的头颅,他跑过去把头颅捡起来,头颅还带着谢青弦的温热。谢无畏忍着心里的慌张,把头颅转过来让他面向自己。
“太晚了……”
然后,谢无畏看见了那张泪流满面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机会回去看看。”
那头颅上的表情是这样的悲痛,谢无畏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木然的脸是如此的悲痛着,他惊恐的想扔掉头颅,可是手竟然怎么也放不开。
“快了。”
头颅上的每一窍都挂着一行鲜血,血是紫黑色的,除了鲜血,就是泪水。谢无畏终于明白了,他没有杀他的哥哥,当他挥刀的时候,他的哥哥,已经死了。他煮了一夜,煮出这两杯毒酒,给他一杯,也给自己一杯。他的哥哥并不准备活着回去。其实,来到这里之前,谢青弦的心已经死了!
“这个时候,关外已经下雪了吧?”
谢无畏拿袖子使劲擦那头颅上的血,他想看清楚那张清瘦的脸。因为他忽然想找他的哥哥,就象小时候,他被人打了,被人放狗咬了,被人用石头砸了一样。一代的枭雄忽然觉得他又变成那个弱小的孩子,他哭着喊着,他流着泪跑在雪地上,他喊哥哥你在哪。他很害怕……
除了笛声,一片寂静。许久,桌边的谢青弦忽然说:“二十一年了。”
谢无畏疯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怕狗,怕下雪,怕饥饿,他追在孩子们的后面叫他们哥哥。
“离家也有二十年了吧?”谢无畏轻声问道。
半年后,月沙会的龙头死在一个山神庙里,那一夜,漫天都是大雪。
那胡人少年也是急忙跪倒,瑟瑟发抖。谢无畏幽幽一叹:“你笛中有思乡之意,扫人性情,本当重罚。不过今日不怪你,你且继续吹。我也已经二十年不曾回家了。”胡人少年站起来,拿起竹笛娓娓吹奏。静夜之中,一声竹笛飞扬,如同叹息。月光投在那胡人少年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倍添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