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天就是号称枫红无念流传人的荒川龙斋来道场挑战的日子,而这一次,荒川龙斋已经指明了要挑战梦想一刀流的封卷奥义——分影破。分影破不是一种普通的剑术,而是接近古流剑术的“杀人剑”,和柳生新阴流《活人剑》中所记载的剑术背道而驰,出手的人将无法控制自己是否杀人。阿黛记忆中曾经有一次父亲施展这一式,那是被一个野武士带领家人半路打劫的时候,弟子们陷入了苦战,在连续四人倒下后,静野直正终于愤怒的使用了禁手分影破,呼喝着挥舞长刀杀进了人群。所有人都被他刀势中凌厉逼人的气概所震摄,阿黛自己则是停下了手中的刀,战栗着看着父亲疯狂的冲杀。
那一战道场的弟子们都没有杀人,只有静野直正刀上染了血,而他一个人,却足足斩杀了对方九个武士。甚至有一名道场的弟子伤在他的刀下,人群里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刀势。那一战使得静野直正在弟子们心里的威势增加了许多,从那以后,弟子们几乎没人敢抬头直视老师的脸。
而平时一直开朗和蔼的静野直正却因为这次胜利而阴沉了许多,总是静静的在灯下擦拭宝刀,又染上了酗酒的毛病,直至大病一场,很长时间以后才恢复过来。后来静野直正很少携带真剑,而当阿黛不小心提到那场战斗,静野直正只是说“可怕”,却再也不肯多说什么。
荒川龙斋挑战的既然是分影破,那么就意味着这将不同于一般的对决,而是一场生死之战。以杀人的剑术对杀人的剑术,荒川龙斋将不会手下留情,而传说荒川本人也一直因为以竹剑向人挑战,不曾真正杀人而被一些人耻笑。小仓的城主细川忠兴侯正需要一位剑术教师,而荒川龙斋若想取得这个位置,必须破除他“怕见血的孩子”这个名声。所以他需要一场生死的决斗,以刀上的鲜血来证明他作为武士的尊严。
但是荒川龙斋却并不是不敢杀人的人,嘲笑他的人其实是在妒忌他。以荒川十六岁第一战开始,他以竹剑挑战过四十六个著名兵法家,他那种凌厉爆裂的剑术使他根本不需要动用真剑。他以竹剑挑战下江松次郎的时候,以竹剑的剑纲就斩断了松次郎的左臂,在松次郎五十名弟子的围绕下冷冷的排众而去,次日松次郎就在家中伏刃自尽。谁都明白荒川不用真剑,伤而不杀绝不是因为怜悯,而是因为还没有遇见一个真正值得他动真剑的对手。而静野直正很不幸的有这个实力。
号称枫红无念流传人的荒川龙斋身上已经带着枫红千一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力量,对于五十六岁,已经度过了剑士最好年华的静野直正,这一战的劣势非常明显。可是他又不能不战,为了梦想一刀流的声誉,他更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出战。阿黛每天去练剑,与其说是备战,不如说是发泄。
阿黛想着想着又想到了下午在枫园和玖月的谈话,现在能和她说这件事情的只有玖月了。
虽然玖月只是一个普通的浪人,可是玖月却有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第一次她见玖月的情形。
那时候一群武士围在街头殴打一个趴在地下的人,一片烟尘。那个被打的人趴在地下一动不动,也不闪躲,也不反抗。阿黛忽然就很担心,担心那个人会不会被他们打死了,她怕看见这种事情,她甚至会去可怜街头被人追打的一条小野狗。
于是她抽出随身的木剑把离她最近的一个人打翻了,看在梦想一刀流大小姐的面子和那柄坚硬的木刀的面子上,醉酒打人的武士们都离开了。那个被打的可怜虫正抱着脑袋缩在一片灰尘里,一身蓝布衣服破破烂烂。人散去了好久,他才试探着抬起头来,茫然的对着周围转头,终于直起身子。阿黛就看见了他身子下面藏着的那个小男孩,四五岁大小的孩子,面黄肌瘦的,手里攥着个脏乎乎的白米饭团。孩子瞪着大眼睛紧张的望着四周,就象街头挨打的小野狗。
那个浪人模样的人抱起孩子,掸了掸他身上的灰尘,摸索着捧住他的小脸笑道:“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好了,都好了。别哭别哭,下次不要偷别人的饭团了,我带你去庙里吃东西,你痛不痛?……”
静野黛见过无数的浪人,这个无疑是最罗嗦的,而且也最婆婆妈妈。可是偏偏他腰间还挂着一柄三尺多长的太刀,虽然刀鞘和手柄是很破旧,几乎到了废铁的地步,可是真正的武士刀总是带着那种隐约的杀气,叫人心里发凉,和阿黛的木剑是不同的。而那个浪人却丝毫没有过拔刀反抗的想法。
浪人就这么牵起了孩子的手要离开,却根本没有顾及一边帮他解围的阿黛。
“喂!你连感谢的话也不说么?”阿黛终于忍不住嚷嚷起来,要不是在街头,她又会跳起来了。
“啊?是你帮我们解围的嘛?谢谢,太感谢您了!”浪人急忙转身使劲的鞠躬。可是他鞠躬的时候却没有对准阿黛,而是偏了不少。
那是阿黛第一次看清玖月的脸,看着他清俊的面孔上那种温和快乐的笑容,阿黛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人刚刚被痛打了一顿,而她自己心里的火气也发不出来。
“喂,你还是个武士呢!别人打你你难道不知道还手么?”
“不好吧,那么多人,我要是动手下场会很不好看的。”玖月轻笑着说。
“那你为什么不拔刀,你带的刀难道是做样子的么?那么多人围攻一个偷饭团的孩子,一个武士难道不应该挺身而出么?”阿黛又开始生气了。
“我有挺身而出啊,不过拔刀……不好吧?我什么都看不见,拔刀也是没有用的,只会给打得更惨吧?”
“看不见?”
“是啊!”玖月点点头,“我是个瞎子嘛。”
“瞎子?”阿黛疑惑的凑到他面前不到半尺的地方,仔细的看着玖月很朦胧却又很温和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和他一起微笑着。
“骗我?”阿黛大喝一声,一拳砸向玖月的的脑门,这一拳不轻,无论如何玖月都该闪避的。可是,玖月没有。随着阿黛出拳,手上一痛,她就听见一声闷响,高高大大的玖月根本没有躲闪,仰面给打昏在地上了。
确认了玖月确实是个瞎子,阿黛只好带他和那个流浪的小孩去吃生鱼片和拉面来赔罪,虽然那花了她不少钱,可是当她看见那个孩子吃得兴高采烈的样子,她也很高兴,于是她开心的和那个孩子一起唱歌,丝毫没有剑术流派一个小姐的体面。
最高兴的时候,她不经意的看了玖月一眼,玖月正在摸索着缝补自己的衣服,烛火的照亮下,玖月正眯着眼睛,脸上的笑容温和又遥远,阿黛忽然觉得玖月是在看着他们微笑的。
后来阿黛就常常去玖月寄宿的千轮寺,给他带一些吃的,在庙里经常是得不到食物的。有什么事情她也乐意给玖月说,她对玖月完全没有防备,虽然她对玖月的过去一无所知,而浪人常常是小偷和骗子。
阿黛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只是觉得玖月和别的浪人不一样。
“真的会没事么?玖月?”趴在窗口望着初升的月亮,阿黛喃喃的问。
此时的玖月还坐在枫园的落叶上,静静的坐着,阿黛送来的饭团放在一边没有动过。他所在的是枫园里面唯一的一条小道,只有穿越这里才能去千轮寺里,夜深的时候,寂静得可怕。
远处,忽然传来了脚步踏在落叶上的细碎声响,一个坚定的步伐一步步逼近了玖月。
红叶落在那个人的脸上身上,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挡开落叶,他一只手紧紧按住腰间的刀柄,一只手垂在身侧,松松的展开,指尖垂向地面。那是拔刀的反手势,无论什么干扰都不能阻止来人保持这个武士特有的手势,因为这是拔刀术最快的出手法。
除非他拔刀,否则他不会改变自己最有利的姿势。除非他死,他不会放开手里的刀,他的人已经和刀融在了一起,划破晚风而来,斩开了层层红枫落叶的屏障。
萧杀的气氛笼罩了四周,随着那个人的到来,似乎周围的一切都暗了下去。
黑色的武士服紧紧扎束着修长的身形,散乱的长发,年轻的脸,面无表情,走到玖月的面前,来人停下了,玖月正挡在他的路上。玖月低着头,脸隐没在黑暗里,膝盖下压着他破旧的太刀。玖月的双手随意的按在膝盖上,他没有动。
枫叶还在飘舞,两人之间寂静得似乎一切都要凝固起来。
来人终于绕开玖月走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荒川龙斋先生?”玖月忽然说话了,他轻轻抬起头来,唇边是一抹淡淡的微笑。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