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展鹏不语,目光中透着难过,却并不避让。
陈氏看了一眼林展鹏,见林展鹏低头不语,不知为何一股郁气突地又冒了上来,脱口便道:“你还是要护着那丫头?你是非要跟我对着干?”
陈氏见他如此,那股气就无论如何也下不去,不禁磨着牙低声道:“我生的好儿子,真是我生的好儿子,好好好,你听着,从今往后,除了在你爹面前,你别再叫我阿娘,我受不起!我不敢当!我有你这种儿子,丢不起人!”
林展云道:“阿娘你去歇着,我和阿弟看着阿爹就可。”
她铁青着脸,转身拂袖而去。
她想到之前的争执,忽而觉得又是后悔又是不忿,便淡淡地道:“这几日你们也辛苦了,去歇着吧,我守着你们阿爹。”
这话说得着实太重,林展云整个人惊得呆住,连陈氏走远了都没反应过来,等到反应过来再转眼看林展鹏,却只见林展鹏垂头木然站看,看不清他的神情。林展云上前一步拉住他,低声急切道:“阿弟,你快去追阿娘,跟阿娘道不是,阿娘……阿娘只是一时气极冲动,你快去,快去啊!”
陈氏抬眼看到一双儿子相携回来,长子已经长成,颀长的身材,清俊的脸上满是书卷气,神情温和逸朗,说不出的赏心悦目;次子年尚十五,身高却不输长子,只更显少年人的清瘦,脸容清秀中带沉郁,眼神是十五岁少年少有的深邃。
林展鹏一动不动,任凭林展云晃着他的胳膊他的肩膀,一双脚就像是钉在了地上分毫不动。
林展云心下一松,呵,阿弟对母亲还是孺慕的,他大约……只是弄错了什么,或者是一时冲动罢。
他心里极难过,难过到要炸开,难过到他几乎无法站立,一颗心不断下沉,沉到无底沉渊。那是他阿娘,纵然越来越不亲近,却是他竭力去攀够的最亲的那个人,是他努力渴望获得她的爱的人。她偏爱大哥,他认了,她对他复而行商不满,他也心知是因为她不知外面世事,他与她讲清楚了便好。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还是这么看他?原来在她心中自己始终是不可信任的那个儿子,是随时会走歧途的那个儿子,是被认定早已经坏了性情本质的那个儿子。
林展云一向深得母亲钟爱,他是陈氏亲手教导出来的,便如林忠明与林展鹏,他与陈氏的感情极是深厚,见母亲如此形容不由心中大恸。陈氏向来冷静自持,面带微笑,进退有度,自父亲病重,她担忧、悲愤、伤心,头上白发丛生,脸上憔悴有加,他实是心痛,不禁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林展鹏,却见林展鹏也是怔怔地望着陈氏,神情难过。
他的心痛得缩成一团。为什么?是不是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会先行将他定罪?
两人相携回到长房正院,林忠明已用了麻药沉沉睡去,陈氏怔怔地坐在一旁,脸上神情不知是痛是哀,竟显得有那么一些灰败。
然后他已经不再悲愤,只是难过至极的心情里有一股情绪翻动,那股情绪叫作:失望。太过失望,失望到他再也不想做任何努力去挽回什么,如果这样计较分明的爱是母亲的爱,那么,不要也罢。
林展云心中一凛,忙跟了上去,他比林展鹏年长三岁,人情历练上不如弟弟,但三年不是痴长,书也不是白读,自然明白兄弟间最好坦诚相待,此时两人所见所知不同,怕是都有误解。既然各持己见,意见无法统一,那便最好不要再起争执,各自收起各自的观点,不必非要争出个长短,以免伤了兄弟情谊。
林展云已经十分焦急,他几乎要低吼出声,怎么能这样?百善孝为先,衢州乃南孔圣地,最重孝道,林展鹏断断不能有一个不孝的名声流传出去!
林展鹏不想再说,转身便走:“我去看看阿爹。”
忽然,他看到林展鹏抬起的脸,所有的话语都顿住了。
但是,林展云和弟弟幼时一向亲厚,虽然长大后一个读书一个跟父亲行商,可是在书院的那一年半里两人同行同止,他自然知道自己的弟弟行止有矩,是个人情通顺又聪慧善真的人,他会觊觎一个幼童的美色?阿娘在想什么?他摇摇头:“阿弟,你莫不是想错了?阿娘……不会如此啊。”阿娘最是守礼守德,怎么可能会想得这般……污秽,何况,这是阿弟啊。
他看到林展鹏的脸上一片漠然,就连目光中的那些难过都已经看不到。
林展云倒抽一口冷气,不敢置信:“他?”想了一想适才看到的小童,八九岁年纪,虽然发乱衣皱,饿得脸色发青,却仍然可见得秀眉黑瞳,容色极是出众。
他一惊,忽然想起陈氏方才说的话,丫头?那是个丫头?那不是个小厮……慢着,他忽的明白过来。
刚才林展云只听一面之词的斥骂,令他既是委屈又是气极,实在也算是出言不逊了,一时之间也颇为懊恼,此时见兄长温言相询,到底尚且年轻,便直直地看着林展云的眼睛,冷笑一声:“阿娘认为我觊觎她的美貌。”
阿弟,欢喜一个这么小的丫头?是了,他那般关心她,事发后记得把她藏进理事堂,又亲自带她去进食,最后还带她去躲在阿娘无论如何进不去的地方,为了她与阿娘一而再、再而三地起那么大的争执,这般地全心维护着她,若不是欢喜她,那会是什么?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他并不用父母教就清楚明白。
可是林展鹏适才的表情又浮现在眼前“阿娘认为我觊觎她的美貌”,不,她这般年幼,阿弟不是这样的人。她那么小,脸上稚气犹存。
林展鹏看着兄长,他其实对着兄长林展云一直是敬爱和羡慕的,要不然也不会在年幼时听得祖父问他长大后当兄长的臂膀好不好时会心甘情愿地说好,他当年虽然年幼却也聪慧,臂膀是什么?他是知道的。就算此后渐渐知道进学和从商的区别,感受到众人看待兄长和自己时不同的态度和目光,也大多不以为意。那是他的兄长,有什么关系?
他的阿弟,绝不是这样的人。
林展云虽然多年来一直专心读书,但出身商户又与舅家时相往来,向来并非死读书的迂腐学子,既冷静了下来,便能思考,刚才林展鹏的话语在气恼时听起来是指责讽刺,冷静下来再去想何尝不是林展鹏的辩解?自家兄弟也没什么好曲里拐弯的,直接问他:“我知道的阿娘一向讲理明理,所以我不明白阿娘为何一定要撵他出府,他做了什么令阿娘这般厌恶?”
是阿娘错了。
林展鹏默然一时,说:“事急从权。”
他正要说话,林展鹏安静地说:“别吵着阿爹。”
林展鹏出了理事堂,见兄长在堂外等着。理事堂若非家中掌事者,不能进后堂,林展云也不例外。他抬头看着林展鹏,安静地指出:“你带了他进后堂。”
林展云收声,只是将一只手搭在林展鹏的肩上,用力按了一按,林展鹏顿了一顿,转头轻轻看了他一眼,垂下了眼。
江陵应了声。林展鹏等她问自己问题,却半晌也没见江陵提问,反见她诧异地看了看自己,好像在疑惑自己为什么还没走。他欲言又止,过了会儿才说:“放心留下。别乱跑。”江陵乖巧地点点头。
兄弟俩守候着沉睡的父亲,相对无言。
等到江陵飞快吃饱,林展鹏带着她回到了理事堂,并进了后堂。后堂里有个极小的隔间,隔间里有一张小小的直榻,是忙乱的时候给家主歇息用的,此时正值春天,榻上垫了软褥,上搭着一条丝被,林展鹏带江陵进到隔间,对她说:“这几天你先住在这里。本来可以送你去林叔那里,但是阿娘既对你存了心,怕是林叔那里也留不了你。你放心,我会说服我阿娘。”
次日林展云要回书院,这是之前就说好的,等林忠明病情稳定便立即回书院,秋闱还有半年不到了,众学子都在努力争分夺秒地做功课,实在耽误不得。
他忽然想起书院恩师的教诲:人情通达上多看看兄弟,凡事要与兄弟有商有量,无论兄弟从士还是从商,都并不影响。当即慢慢冷静下来,站在林展鹏身旁不再说话。
可是他心中极是担忧,临行前夜忍不住去找了祖父,然而他见林老太爷忧心伤心了几天,又添苍老,不禁又生退缩之意。
林展云一肚子话被他挡住,当真是憋得难受,看了一眼仍在苦吃的江陵,当下里不知该怎么办,站在那里又气又恼,再抬头看林展鹏时,却见他安静地站着,浑身气质沉着,看上去竟比自己成熟稳重许多。
林家人几代经商,对于转换门庭几乎有一种执念,林老太爷当然也不例外,他当日放弃门当户对的人选,千方百计低声下气地要娶回陈氏,便是一个佐证。所以他的心中一直是最为看重林展云的,见他此刻来寻,便知肯定有要事,制止了他,温声道:“如今家中你阿爹已不能操劳,虽说本应你担家事,但你今年要秋闱,阿爷自应再挑一挑担子,放心,阿爷只是担忧你阿爹身体,如今大夫既已说他性命无恙,只需将养,我便也没什么了。有事直说,咱家禁不住再有隐患。”
林展云大怒,林展鹏却伸手制止了他,淡淡地说:“我不与你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