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邓家和江陵接收了刘相一送的第一船货物之后,江陵仔细查看了那船货,邓永祥因不放心,也亲自一起去察看。两人俱都发现其中珍稀贵重的物事极少,其他货物价值亦只能算中上等而已。
刘三刘相一在海上劫船的风格是这样的:探查、抢劫、毁船、灭口。经他们抢劫的海船极少能够脱身,而且他们看中的海船,货物定然极丰。
虽然明廷禁海,然而从西洋和东洋私自过来贩卖货物的船只从来也没有少过,海上行商风险极大,但是同样的收益更大,因此海商中固然有谨慎理智的人,更多的却是孤勇之人或者亡命之徒。为求利益最大化,他们往往会带上名贵的、目的地缺少而极其受喜爱的东西,如香料、香药、珍宝、象牙、西洋布、樟脂等等。
运气只要有一回,说不定就终身可富足过活,对于在底层连温饱都不够的人,为了家人也好,为了自己也好,这番冒险是绝对值得的。
也因此,海盗们绝不缺少猎物。而刘相一,是最狠辣的猎手。
所以江陵看着那船货,只是笑了一笑,也是,信任本来就是要渐渐建立的,这一船货只是刘相一用来试水的罢了。
江陵也不是没有准备,她送过去的物资船也只是给了最基本的一些物资,并且抵掉了一半的收益。
刘相一当即便送来一纸信函,语气极是不满。江陵看着那封信函笑了笑,并不回函,只对送信的人说道:“我给贵主人的分成比例是按着岸上其他商户能给的比例,且还要多上半成,但观贵主人送来的货物品相全都普通,却要我费上同样的人力物力财力去处理,于我而言极其不值得。所以我这般对贵主人,已是仁至义尽。”
信使辩道:“一般的商户与海商分成是三七……”
江陵打断他:“你们能与哪家谈成三七?”她一双明亮的眼睛直视着他,目光雪亮,却并无半分揶揄或讽刺,只是平静的陈述语气罢了。
那信使当然是刘三或刘相一的得力下属,但是在这样坦白直接的询问面前,不禁也噎住了。
江陵淡淡地说道:“就凭这船货的货色,我竟然能给你们四成五的分利,我自己都觉得违背了自己的规矩。商人以利当头,天经地义。至于原因,去问刘相一罢。”
信使忿然转身离去。
江陵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地笑了。
等到汪晴闻讯赶过来时,信使早已离去,只有江陵换了衣裳正要出门,她疑惑地看着她:“为什么?”
江陵安抚地对她说道:“我说过,先占点便宜再说。你放心,等他下一艘的货物过来,就不会是这等货色了,到时候我自然会有说法。”
汪晴敏锐地问:“那下一艘船,你打算几几分成?”
江陵想了一下,道:“看货色罢。”
汪晴叹了口气:“你是现在就开始报复了吗?以最小的供给,令他们物资缺乏、举步维艰,从而内部自行分裂?反正他们在明廷、倭寇、台湾等地都四面仇敌,只能在一些贫瘠的小岛上抢些小小的供给。接下去是什么?我们一起做。”
江陵侧着头想了一想:“下一步我还没有想好,你放心,会有要你们帮忙的时候。”她笑得一笑,江陵的颜色已经恢复八成,她原本容貌极美,便算是八成也足以令人赞叹,这一笑,如春花初放,晴空絮云,美丽而洁净。
汪晴只好问道:“这是又要去江宅吗?”
江陵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去江宅见一下后日出发的商队,然后就去医馆。”
汪晴点点头:“我今日要去码头,便不陪你一道了。”
江陵先去江宅看了李四,李四性情其实极好,否则在龙靖的海船上也不会有这么好的人缘。他一到江宅便被宣布当了第五商队的副领队,本该令人侧目,但商队中都是男人,他们未必肯讲道理,却肯定比较听拳头的话,李四只一露身手便已经令人无话可说。更重要的是,商队里大部分人都是龙靖船队这几年慢慢淘换出来的,虽然龙靖手下的人很多,不可能全都认识,却也不会一个也不认识,他重逢了几个旧相识,很快便被接纳进去了。
江陵与李四说了一些话,便又去了医馆。
牛大夫和牛非因为要在漳州收拾和处理一应事务,比江陵等晚了五天到的福州,江陵早已准备好了医馆,两人当天便住了进去,收拾了几天,到衙门上了档,便开始安排开馆事宜。
双宁带了明苑经济班的一个姑娘名唤齐霞的一起到了医馆管账,在其他经济班学生的帮助下,开始招收学徒和伙计。
这是江陵第一次到医馆看望牛大夫和牛非。
医馆分前后两进,前头自然就是那个四开门的铺面,铺面后头便是天井院子和住家,江陵带着随从阿松从院子侧头敲门,照旧是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小子来开的门,一眼看到是她,大大的双眼笑成了弯月:“少爷你来了。”
江陵失笑,一边把手中的糕点递给他,一边说:“小虎以后叫我林哥就行了。这是香满园的糕点,你拿着吃。”
小虎憨憨的,回头看一眼打里面走出来的牛大夫,牛大夫朝他点点头,他清脆地叫了声:“谢谢林哥。”欢欢喜喜地接过糕点便一蹦一跳地跑进院子正房去了。
医馆的位置稍微有点偏,正因为有点偏,房子和院子就有点大,虽比不上漳州牛家的那个院子,却也足够。江陵安慰牛大夫:“这一角阳光极好,老大夫可以继续种花儿,至于晒药材,叫伙计搭到屋顶去晒也是可以的。”
牛大夫叹了口气:“这些都不要紧,唉,我只望非儿能开心些。”
江陵心中有些歉疚,轻声道:“老大夫想念故里吧?”
牛大夫倒笑了,反过来安慰她:“我年轻时也是四海为家的,身为医者,倒没有多少叶落归根的执念。倒是非儿,日后若是可以,要麻烦你多多关照。唉,其实我这要求也太过啦,哪有这般得寸进尺的。”他摇摇头,笑容灿烂:“随便吧,万般因果皆由自身。她想要做的,既能做到了,得偿了心愿,便说不得要付出些什么。得失心照便是。”
他拍拍江陵的肩膀:“多谢你啦。”一边叫道:“小虎,小虎,你还在里面做什么?偷吃糕点么?那也别偷得太多啦,小心你那一嘴小牙!”
正房里半晌没出来的小虎含含糊糊地叫道:“我才没有,林哥说给我吃的,那就不算偷吃!再说我也才吃了三块,不是,四块……”
江陵不禁一笑,转眼看到双宁在铺子一角的账房里透着窗笑嘻嘻地探了探头。江陵又一笑,牛非已绕了一圈从铺子后头进到院子里,她身姿挺拔,身着青衫十分精神,脸上竟带了些笑容,轻声道:“你要的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
江陵点点头,也笑着说道:“有什么不习惯的,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们说。”
牛非嗯了一声:“日子是自己过的,但若有为难处,自然不会拘泥。”她领着江陵进了自己的屋子。
江陵在牛家吃了一顿热热闹闹的午食,又与牛非、双宁等人一起商议了半天,才和双宁一起回去。齐霞自来了铺子,便从此住在牛家了。
几人慢慢地在街上走着,漫无目的地看着街边叫卖的百货与小吃,此时已经未时,江陵忽觉有些肚饿,便随意买了三碗鱼丸和双宁阿松站在摊档边上慢慢地吃着。
鱼丸新鲜弹牙,吃到嘴里鲜香扑鼻,她一时兴起,便对鱼丸档的老板笑道:“你这鱼丸做得很好吃,我付予你钱,你明日多做些挑到福盛街的江宅去。”
鱼丸档老板自然欢喜,却也实诚:“我这也并没有什么秘方,怕是贵府自家就做得好。”
江陵笑道;“他们好是他们好,我吃着却觉得你做得好吃,有劳你送去吧。不过可不许偷懒,要和今日的一般好吃才行。”
她递了铜钱过去,鱼丸档老板连连称是,欢欢喜喜地收下,连叫卖的声音都响了些。
江陵一笑,阿松道:“少爷见着好吃的便总想着要给大家伙儿都尝尝,福州城里贵的便宜的但凡好吃的,大家伙儿都托福尝了个遍了。府里还总做一些想也想不到的吃食。”
江陵笑道;“怎么会想不到呢,总都有来源呀。”
阿松点点头:“也是,前次做的葱烙饼,有几个吃得都哭了,我吃着寡味,却原是他们家乡的吃食。”
江陵微微一笑,心里忽有一丝恍神,不由便停下了手中扎着鱼丸的签子,微微出神。
双宁见状忙道:“林哥儿,你在想什么?”
江陵回过神来,笑了一笑:“我在想咱们以前在林家吃的酱油猪肉春小笋焖豌豆糯米饭,这边没有这个吃法,我今年竟也忘了,错了时候了。”
双宁心中微酸,甩了甩头,把这点酸意甩出去,笑道:“那咱们回去叫厨房明早做春笋酸菜肉青团吃罢。今儿我见厨房买了青艾,做这个正当时。”
江陵点点头:“幸好福州这边倒是多的是笋。”
几人一面说一面走,渐渐便走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