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仍然没有等到赵帆和四明的踪影。
一时城里城外领取物资的百姓熙熙攘攘,整个县城一下子显得生机勃勃。
她很是焦灼,忽地担心起四明是不是并没有找到福清,念头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下去。她见天色尚早,匆匆去客栈写了纸条塞进赵帆家的门缝里,又买了些干粮,立即便往城外而去。
人的生命力和生存欲望是极其旺盛的,也是才过了这几日,福清县城便似是焕然一新似的,有富人经官府动员捐了不少砖瓦米粮,官府亦从别处调运了不少木材和粮食日用品,从倭寇处缴获的东西也分发下来,又把从倭寇处缴得的金银取了一部分出来往内地购买各种东西。
她要去当日和四明失散的地方,若是四明没有到福清,他应当会在那里留下印记。
如此她一日三次去北瓦巷赵帆家看着,门锁却一直挂着。江陵的担忧日盛。
从福清到宁德走路的话若是一刻不停需得二十个时辰左右,而他们失散的地方离宁德更近,江陵脚程快,也走了两日方才走到。她那个从小养成的每到一处就算时间再紧也会记下四周的习惯帮了她的大忙,她并不艰难地很快认出了那个地方。
可是赵帆去城外,多半并非专为了帮工或种地,这是江陵能肯定的。只是在戚家军眼皮底下也未免太过胆大,她不禁担心起四明来。
果然有一个洞,但洞口只能容一个成年人穿过,因有满坡的高大荒草掩着,这一片又全是土坷垃高高低低,若不是四明不慎掉落,江陵也不会知道此处会有一个深洞。
江陵望着满县城凋蔽的样子,本应在县城里兴旺的各行各业明显败落得不成了,她一路过来,十家店铺有七八家是关门的,更别提酒楼茶馆这些。
江陵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里面却是既深又大,能完全容她蹲下来,甚至走上几步。她打开火折,然后她发现这是个坟洞,火折晃动的光下,看到里面是一些散乱的白骨,有几块烂得很的散碎木板,想了下,必然是棺木了。
江陵好奇地问:去城外能做什么。掌柜的道:“种地呀,去码头扛包呀,帮工呀,留在县城里便多是去大户人家家里帮佣,又用不了这许多人。”
江陵当然并不害怕,她细细地搜看了一遍,什么也没有,心中不免失望,如此她只有一直等到赵帆回来才能确认四明究竟在哪里了。
他们聊起来挺淡然的,好几年了,基本都习惯了。
她颓然坐倒在地上,火折一晃已是燃尽,此时已是黄昏,天色渐暗,她又在口小肚子大的洞里,眼前便一黑。
本来福清是个较为富裕的县城,经不起这般扫荡,日渐破落,值钱的、粮草都被抢得干干净净,城里很多年轻人只能去城外讨生活,却还要防着被倭寇抓了去做工或强逼入伙。
九月的海边晚间已是颇为寒冷,江陵前一晚在避风处只宿了两个时辰便觉太冷,如今坐在洞里却甚是暖和,索性便离得那些白骨远一点,轻声告恼,靠在洞壁上闭上眼睛,打算睡几个时辰便往回走。
福清的倭寇主要盘踞在福清东南的牛田,城里当然也有,却只是流寇,牛田的倭寇会经常进城来抢掠,盖因无论在海上生活还是在岸上生活,都是需要各种生活物资的,便如当日林三老爷与倭寇的交易,要的不仅是财宝,还有米粮日用。
江陵是半夜醒过来的,她听到头顶不远处传来了奇怪的声音。那是好几个人在不停地喘息,却不发一声。
好在如今客栈生意淡薄,掌柜和小二都是闲不住的,江陵与他们一聊天,便滔滔不绝。
喘息声越来越近,几乎便在头顶了,江陵心知不妙,悄声往坟洞里侧挪动,正伏身,便听得豁拉一声,一个人掉了下来,随即头顶传来重物坠地声,那重物又骨碌碌滚了几下,竟也从那洞口滚了进来,眼看着要砸在那人身上。
她有心趁机把整个福清都用两天慢慢走上一遍,却担心此地倭寇刚清,她如果乱走反太显眼,到时又被当作细作捉了去官府那就麻烦了,只得找了一家破旧的客栈歇了下来。
江陵反应极快,马上知道喘息声是因为他们抬着重物,而由两人抬着的重物仍然能让他们发出喘息声,便定然极重,这一砸下来眼见着就要砸成不死即重伤的局面。
江陵小心地没有问赵帆去城外做什么,只谢了婶子,转身出了巷子。
她的本能令她伸出了手一把拉过那人,重物险险地擦过那人大腿掉落洞里,却也吓得那人一声大叫,正庆幸间又觉不对,颤颤回头,忽看到眼前江陵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贴得极近,这一吓非同小可,便似脊梁上走了真魂,又似三魂七魄丢了一魂,他直抱头凄厉惨叫:“鬼啊,鬼啊,有鬼啊!”
很容易便找到了赵帆的屋子,在北瓦巷倒数第三个,江陵一怔,她记得那个屋子门上挂着锁,门前落叶甚多,似乎已经几天没有打扫了。所幸那婶子又告诉她:“前些日子大帆和他兄弟去了城外,这几天应该就会回来。唉,都说了如今太乱,他还是要去。”
洞上方的几人见状本来已经停了下来,忽听到掉落洞里的人这般凄厉的叫声,咚咚咚将重物都扔在地上,纷纷拔腿要跑。
江陵在这一片几个巷子里都走了一个来回,把巷子的名字和屋子都记得清清楚楚,方才走到北瓦巷口,找了一个看上去温和可亲的婶子打听起来。
江陵便听得有一个清亮的声音喝道:“叫什么叫!这一片本来便是坟山,掉进坟洞里见着几块骨头就是鬼么?”
北瓦巷并不难找,名字土,地方却挺好,不是富贵人住的也不是贫苦人住的,中规中矩的普通人家居住的一片区域,北瓦巷在当中毫不起眼,也一样显得有些残破。
脚步渐近,一个火折点亮随着一只手伸了进来,江陵抬头便见洞口露出一张脸来,那张脸上颧骨微高,眼窝微陷,眼睛是细细的凤眼向上翘起,是典型的闽地少女长相。因江陵躲在深处,少女并没看到她,却轻轻松了一口气,对着先前掉进洞里的人道:“你没事便好了,我还担心你被箱子砸到了。有什么可怕的,快上来罢。”
但是江陵没有忘记,江洋和龙靖虽然不与倭寇有关,也着着实实算得上是海盗,而在大多数人的认识里,倭寇和海盗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那人被火折一照,看清了江陵的脸,一怔:“你是人?”
其实如果她告诉戚家军那几个看守她的可爱的小兵们,他们就会帮她打听地方,她便不用自己去寻了,毕竟戚将军说过,虽然要看守着她,除外却都要听她的吩咐。
江陵心中警铃大作,这些人半夜三更抬着重物一声不吭地行走乡间坟山,定然是有不可告人之处,然而却被自己撞破,很明显极是不妙。然而就算她不救这人,重物掉落洞里,他们也必然要下来找回去,她还是逃不了被发现。何况她也真是本能救人。
江陵便是在这种杂乱的环境下寻找着北瓦巷。
果然倒霉至极。
灰心的人听了倒也渐渐地活泛起来。
此时那人又奇道:“你既是人,为什么躲在这里?难道你是倭寇?”声音里已带了冷漠。戚家军横扫宁德福清,横屿大战威名远扬,倭寇闻风丧胆。戚家军继续南下攻击倭寇,卫所官兵也都在府官指挥下继续荡清漏网之鱼,侥幸得存的零散倭寇四处躲藏亦是常事。
但也有些人忐忑不安,担心倭寇和海盗卷土重来。却又有安抚的官兵四处宣告,说会重建卫所,亦会有一位将军留守福建,比如浙江,肃清沿海倭寇之后便不再有犯边的了。又有人道,人活着总要吃喝住行,难道因为总有一天要死便不活了么?
此话一出,那少女低声厉喝道:“里面是什么人?快出声!若不然便一刀杀了!”
县城里设了好几处施舍的粥棚,那些被解救出来的、返回县城的百姓一无所有,一日可领取两顿粥饭。然后到官府摆的摊位上登记入户。
江陵无奈,只得赶紧出声:“我不是倭寇,我不是倭寇,我是浙江人,来福建寻亲,夜来风冷,想找个地方躲风,掉在洞里了。”
戚家军走了,欢呼雀跃的百姓渐渐冷静下来,开始修缮和建设,对于家园,没有人会不热爱珍惜。
江陵话一说完,便觉洞外头一片静寂,只听到海风呼啸,掠过荒草飒飒有声。
倭寇海盗肆虐过的城镇都是十分混乱残破的,但是福清县城却比宁德要好很多,不至于成了废墟。县城里仍有很多人居住,只是都被倭寇不时的抢掠多了,俱都精穷——除了大富户。
火折已是燃到尽头,最后一闪,她看到洞口少女一脸匪夷所思。
福清城里,江陵小心翼翼地行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