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网络小说 > 江陵传 > 第281章 海生

第281章 海生

朱希孝的喉头哽了哽,一时出不了声,但是她说什么,血?他猛然警醒,厉声问道:“这珠子沾了你阿娘的血?朱珠是怎么死的?”

她天真地看着朱希孝,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他,似乎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沾了血,沾的时间久了,就渗进去了。为什么会有血,为什么会沾的时间久了?

王海生拨弄着手掌里的珠串,点着那颗有点红色的珠子说道:“这颗珠子沾了阿娘的血,沾的时间久了,就渗进去了,他们都说这就像阿娘一直陪着我。不过我也不记得阿娘了,姑姑说我和阿娘长得特别像,你觉得呢?我觉得你说像才是真像呢。”

王海生似是吓了一跳,后退一步,瞪着他。

他的掌上明珠啊。

朱希孝顾不得其他,上前一步,见她瞪着自己的双眼如同小兽一般警惕,便不敢离得太近,问道:“乖,你告诉我,你阿娘是怎么死的?”

朱珠,朱珠死了么?她怎么会死了?她怎么能死了?他来,是盼着能见到她的啊。

王海生嘟了嘟嘴,才说道:“我不晓得,我那时候才两岁呢。我就知道阿爹和阿娘是被人杀死的,爹爹和姑姑找到他们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天一夜啦。”

心终于落了地,然而那地是虚的,于是那颗心便再也不理不睬,径自往无穷的深渊里掉下去,掉下去,掉下去。

朱希孝再也支撑不了自己,连续后退几步坐倒在椅子上,朱珠是被人杀死的,王敬山的仇人吗?他咬牙切齿,王海生看着他的神色,忽然说道:“不是我阿爹的仇人,他们是在常州府城外被人杀死的,我们家里人找了很久很久,都没找到仇人。我爹爹姑姑都说,可能只有你才能查出来是谁。”

朱希孝瞪大了眼睛,一颗心似是落了地,又半落不落。才又听到面前的少女脆脆地说道:“我阿爹阿娘早就死啦,你怎的可以叫我和他们在一起呢?不过我猜我阿娘肯定也挺想见到你的,所以我才那么说。”

朱希孝霍然抬头:“你说什么?”

少女王海生侧了侧头,轻轻笑:“我当然不能和他们一起。但是我知道他们也已经来啦。”

王海生指指他身上大红色的飞鱼服,说道:“你是锦衣卫最大的官儿啊。海上的坏人我爹爹姑姑还有表哥都能找到的,可是岸上的仇人他们没办法的。”

他吊着一颗心不上不下地等着她回答,又不希望她回答,煎熬非常。

朱希孝看着她,王海生侧着头也看着他,她似是天生胆子大,此时已经没有半分害怕,一双澄清的大眼睛就这么又好奇又不驯地瞪着他。朱希孝的心忽然一下子软了下来,这是朱珠的女儿,半点不假,朱珠也是这副神情,胆子大、不驯、不听话。

朱希孝看着她稚嫩美貌的脸上露出孩子气的好奇,一时胸中激荡,极难受的一股酸痛胀在心中,闭了闭眼,几经艰难方开口问道:“你……你为什么不跟你阿爹阿娘一起?”

他的掌上明珠,离开了十五年,他恨她不管不顾地走了,他也恨她走了之后便再也没有任何消息,这般狠的心肠。所以他刻意把他曾经有过的掌珠压在了心里,当作她再也不存在。极偶尔的时候他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只要她生活得好好的,那就算了。何况关山万里,山重水远,要从海上给他递消息太困难也太危险,她一定也是不想连累到他。

少女却似乎消去了刚才的一点害怕,好奇地看着他。

近些年来,他的恨意已经没有了吧?所以只见到那把刀,那把成国公被大侄女磨得无奈赠予她的刀,他便心乱了,那股子想见到她的渴望压倒了一切,夜探诏狱的小毛贼一封布囊里的信,便能把他毫不犹豫地带到了这里来。

他心惊胆战,再不敢问出口。

他摸着袖子里的锦囊,锦囊是朱珠的,却不是朱珠绣的,她哪里会绣花,她缝也缝得乱七八糟,只会得在内里缝一个“朱”字,还要少一个笔划,因为“朱”字有四笔交叉在一个点,那个点线头太多就太丑啦,对着他得意洋洋地说:“以后我要是丢了,你看到锦囊就知道是我了,再没有人这么绣朱字的啦。”

然而朱希孝眼尖,看到其中一颗珠子隐隐有些泛红。

他当时拍了拍她的头顶,笑话她胡说八道,成国公的侄女,他的女儿,怎么可能丢,一张嘴百无禁忌。

他认得它么?朱希孝再眼熟不过,它曾经日日戴在朱珠的手腕上,它曾经为人眼红想要夺走,于是朱珠大力将它掼于地上:“我宁可摔碎了它也不能叫人阴思谋算着想要抢走!”若不是他手脚极快地捞住了,它早已粉身碎骨。

可是他真的丢了她,然后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问他:“这是我阿娘留给我的,你认得它么?”

他接过王海生手上的白玉珠串,拇指轻轻摩着那颗红色的珠子,那是朱珠的血,他心爱女儿的血。

朱希孝看着她,她伸出雪白的一只手掌,掌心里握着一串珠子,是和阗白玉精心雕成圆润润的一般大小的珠子,白玉难琢,何况是将整块罕见白玉雕成一模一样大小的一串,当真价值连城,放在少女的掌心,竟不知哪个更白,哪个更润,哪个更皎洁。这珠串天下只此一串,因每颗玉珠的玉面还用微雕刻了心经,还因为那根串珠子的绳子乃大内独有的金丝绞,是以金子和不知名的金属锻炼而成的极细的几丝绞成一股,力士无法扯断。

他看着王海生,双目终于朦胧,伸出手去,轻声说道:“你过来,到外祖面前来。”

“我阿娘叫朱珠。”“我阿娘叫朱珠。”……

王海生毫不犹豫地大步走到他面前,想了一下,蹲了下来仰头看着朱希孝。朱希孝见状心中酸软,伸手轻轻摸着她的头顶,轻声道:“适才外祖没有回答你的话,你和你阿娘长得很像,连神情都一模一样。”连性格都很像啊。

少女极是聪慧敏感,见他如此神色,便索性从镂空的博古架后大步走了出来,面对朱希孝才五步远,脆生生地答道:“我姓王,我叫王海生。我阿爹也姓王,叫王敬山,我阿娘不姓王,她姓朱,我阿娘叫朱珠。”

王海生连忙点点头:“嗯嗯,我姑姑说,就是嘴巴长得不太一样,还有鼻子要比阿娘挺一些,你说是不是?”朱希孝细细看了几眼,点点头道:“你姑姑说得不错。”

朱希孝身子一晃,几乎退后了一步,只得问道:“我问错了,你叫什么名字?”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中带了颤抖。

王海生笑起来,她这一笑,衬着明艳的衣裙,真如春花绽放,这酷似稚龄时女儿的笑靥令朱希孝一时之间心痛如割,他咽下哽意,又问道:“你一个人来的吗?京城这般大,不怕走丢了?”

少女盈盈十三四,看上去很是稚嫩,极美的双目中却有不驯的光芒,虽有微微瑟缩和不习惯,仍然声音清脆:“你不知道我是谁么?”

王海生摇摇头笑:“我来了京城好久啦,整日在外头跑,整个京城全都跑遍了,没有我不认得的地方!表哥说他不能来,你们会抓他的,就告诉我这个地方,说让马车送我来。我才不用,前几个月我还和阿羽来这里吃过饭呢,我就自个儿骑马来了!不过表哥说在京城骑马不能和海边一样,所以我骑得很规矩的,就是太慢了。”

朱希孝再也维持不了淡漠的神情,他伸手指着她,低声问道:“你是谁?”

朱希孝听着她咭咭咯咯地说话,仿若看到朱珠幼时活泼伶俐爱胡闹的样子,不禁说道:“京城里有些地方也是能骑快马的,日后外祖带着你,你在哪都能骑得很快。”

可是那般相像,五分,不,足有七八分相像。她是谁?

王海生拍手道:“好呀好呀,你说话要算话,不然就是小狗撒尿!”

她走时是这般年纪,这般容貌,如今,不该再是如此模样。

朱希孝见她虽然年已十三四,却天真浪漫如同朱珠八九岁模样,心知王家怕是宠她宠得厉害,心中一时也不知是何滋味。想起一事,问道:“你怎的还有一个爹爹?他是谁?”王海生想也不想地回答:“就是我伯父呀,大家说不能让别人怀疑到我的身份,所以我就喊伯父作爹爹。我不晓得真正的阿爹是怎样的,不过爹爹待我可好了,就是有点儿凶,会管我。他说如果老是不管我我就得上天了。”她哈哈大笑。

不是她,绝不是她。

朱希孝看着她,这野性儿又比女儿要大多了,他叹了口气,说道:“我要见见你的表哥。你放心,我不会抓他,我要问问你阿娘的事情。”

朱希孝睁大了眼睛,一颗心直落落地沉了下去,又吊在了半空,晃荡来去。

王海生想了一瞬,才说道:“好的呀。其实表哥一直想见你来着,可是你看,你官儿那么大,他根本就没办法能见到你,他说你家比诏狱还难接近呢。外祖,我很好奇,他是怎么让你来见我的?我问他来着,他不肯告诉我。你偷偷告诉我好不好?”

不是她!

朱希孝心说,你表哥见不到我就去闯诏狱了你不知道吧?真是外甥肖舅,当年王敬山也是闯诏狱闯陆炳府第,胆子大得很。他看着王海生靠近自己的小脸晶莹发光,对自己再也没有半点害怕,不禁又心中叹道:你胆子大可不仅仅是像朱珠啊,和你自家的爹也是如出一辙啊!

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