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中年女子,相貌端正,神情淡定,仿佛她只是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语。
此处人流已经渐少,在不远处缓缓行走的有四五人,其中有一人见他们如临大敌地望过来,便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来,安然地看着他们。
江陵想了一下,果然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呢,也不走近,不远不近地与她并肩走着:“请问姐姐见过我吗?”
几人反应极快,迅速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中年女子气度端然,微微一笑:“之前并无,之后倒是还会再见的。”
声音是个女子的声音,离得颇近。
江陵也微微一笑:“那么想来姐姐也不会告诉我你是什么人了?”
此时身旁忽有一人的声音响起来:“江姑娘果然有趣。”
中年女子泰然地点点头,微微转头看了眼江陵故作失望的脸色,补充道:“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
夏言真哈哈大笑,傅笙四明等人也都笑出声来。
江陵随即收起脸上的失望,笑吟吟道:“是友是敌呢?”
江陵放下手,瞪着大眼睛:“我又不是男子,不要问我!”
中年女子又是一笑:“江姑娘不必心急。”她停下脚步,江陵脚下也微微一顿,目送她转身离去。
夏言真“噗”一声笑:“那我还有一个儿子呢,怎么办好呢?”
夏言真皱了皱眉,道:“这人应是富贵人家的嬷嬷,且是很受尊重的有一技之长的教养嬷嬷。”
江陵捂着脸后退两步:“不要这么看着我嘛,我会害羞的……”
江陵也皱了皱眉,却又扔开不想,说:“要做的事多着呢,不去想她了。”
身旁的管家脸上也露出了笑意,看向江陵。
孙恒达有些担心:“会不会是……”
夏言真低头笑看着她。
四明道:“那应当不会,如果是幕后的人,应当知道这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再说江氏珠宝行还没有开,江陵不再被锦衣卫所困的事还没传出去呢。”
江陵笑眯眯地说道:“所以夏叔叔,你以后得空要常去看看她呀,还要多看望老夫人,老夫人出来看你的时候叫老夫人把她也带来嘛。”
傅笙也道:“真要对付我们,也不会提前来个通知。”
夏言真失笑,想了一想道:“她幼时,我也摸过她的小脑袋的。”
孙恒达也笑了。
江陵振振有辞地说道:“我也是女孩儿呀,要是我阿爹敢这么着对别人的女儿,敢对别人家女儿比对我好,我准保一年不理他!”
江陵忽然指着前头,笑道:“看,那是谁?”
夏言真半信半疑,说道:“又胡说,你与她见也不曾见过,半点也不了解她,怎么就知道这么些了?”
对面那人也看到了他们,拎着一串几大包纸包快步过来:“夏大人,陵姐儿。”正是牛非。
她说得活灵活现,脸上一会儿气一会儿恼一会儿怨一会儿妒,不知多么精采纷呈。把傅笙等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江陵好奇地看着她手上的纸包,傅笙伸手接了过来,问道:“这是草药么?”一接近便闻到了,倒不必问了。牛非点头:“嗯,这家药店的药品质好,这阵子我都是来这里买。”
江陵却笑嘻嘻地看着他:“那小眼神儿你居然看不出来?那股子气恼。我猜着她心底里呀,又是恼你没肯留在她身边陪她长大,又是自豪你是她父亲。然后突然偶遇,你竟然把别人的女儿当女儿!太气人了!太过分了!她还是不是你亲生的呀?你都没摸过她的头、没和她笑闹过!这是她的阿爹好不好!”
夏言真忽道:“你替家里许多人诊病治病,我还没有多谢你,还应当付些诊金药费才是。”
他刚才有点难过,因为女儿竟然不肯理他。
牛非看了他一眼,客气地道:“那我岂不是要付房费食费?大人不用这般客气了。再说我常来买的这些并不是治病的草药,是我自用的试制药材料。”
但其实夏言真对儿子和女儿还是不一样的。他对女儿,总多了一些温柔和喜爱。女子一生多艰,就算家族有力,在很多方面也是半点作不得自己的主,他是希望女儿能像江陵,可是他再不羁也明白,这世上大道如此,若女儿没有这般心志还是随大流的好。
江陵看着牛非,牛非也看着江陵,两人的目光交接瞬间变幻,江陵忽地笑了,高兴地说道:“姐姐可太厉害了!”
夏言真是一个率真而且不羁的人,他对任何事都不会强求,不符合他的三观、不符合他的为人准则、不接纳他的意愿,他就可以不责不怪更不去理会。换句话说,他其实在某些方面冷情冷性,坚壁清野。
牛非也并不客套,笑了笑:“我也只会这些罢了。”
令夏言真失望的是,儿女也觉得母亲是对的。是啊,郡主府侍郎府何等安逸富贵,他也不能责怪他们不肯跟着六品父亲住到狭窄的小院子里不是?
夏言真也不去多问,江陵这么些年遭遇惨烈,却也际遇奇妙,身边的这些人各有人才,彼此之间还都情谊极好,这才是最难得的。何况人食五谷杂粮,身边有个医道高手简直再好不过。
可是到底是他失了父亲的职责,因此他想去把他们再度带回身边,然而夏夫人认为儿女大了将要说亲,夏言真官小职卑,这时候儿女离了郡主府和侍郎府就更说不出门当户对的好亲事了,三次严辞拒绝出府。
至于这个医道高手还会一些什么,他才不去管。他恨不得牛非会的手段多些再多些呢,只要能帮到江陵,他就满意。
夏言真回京之后,对儿女其实是歉疚的,虽然当初是他力劝夫人和他离开而无效,后来想着女儿跟着自己奔泊甚为不便,留在府中有老夫人看着也不会走差,倒也罢了。儿子倒是很想带走好好教养的,怎奈夫人死活不肯。
江陵也是这么想的。
儿子和女儿从此便与夏言真彻底生分。
她坐在牛非的房间里,手里拿着牛非递给她的匣子好奇地问:“这是你新制的药么?”
她更不能理解的是,夏言真不仅因为朋友和家里闹翻,接着还又为了他辞官而去,什么也不说便出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做些什么,她阻又阻不了劝又劝不了,当时她当真是气得病了一场。
牛非点点头:“其中一种。”
因此她坚决不走,儿子和女儿当然也不能走,他们这么小也离不开母亲。
江陵问道:“做什么用的?”
夏言真和夫人不和,夫人总觉得夏言真为着别人与家中闹翻不可理喻,郡主府和侍郎府是多么矜贵,孩子们当然应该要在这里长大,否则在京城里如何与人交际?人都是往高处走的啊!跟夏言真离开郡主府侍郎府,又是闹翻了走的,还有什么好人家能来往?
牛非道:“救人用的。”
夏言真一怔,江陵笑道:“我这个样子一看便知道是女扮男装的呀,她见你对我好,眼里全是气愤和嫉妒呢。夏叔叔你很少回家看她吗?”
江陵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牛非伸手将她垂在额前的发拢到耳后,摇头道:“救的是你。”
江陵道:“夏叔叔,这是你的女儿罢?她嫉妒了。”
江陵眼睛一闪,打开匣子,见是几个瓷瓶和药包。牛非道:“你与人打斗时,若是实在不敌,便将纸包里的粉末扔向对方,尽量让对方多吸一些,你自己自然也会吸进去一些,但是我有办法替你治好。”
夏言真也未停留,立即转身回到几人身旁,脸色已经恢复正常,便如无事发生一样。
江陵问道:“吸得多了会怎样?”
转眼间便见那一行三人下了台阶,上了马车而去,夏琳琅竟是头也没有回一下。
牛非道:“也不会怎样,几息过后便会眼前发花,看不清楚,手脚不听使唤。日后若不清理干净,便只能缓慢呼吸再无法使力了。”
夏言真一怔,脸色便微微沉了下来,他的眼神如利箭一般扫向那少年男子,少年男子尴尬地原地转了转,歉意地匆匆施了一礼,唤了声“夏叔叔好”便跟着夏琳琅的脚步离去。
江陵啊了一声,满意得紧。牛非指着瓷瓶说道:“这个我叫它附子散,附子是好药,但多一分便是毒,这药我配制时多放了附子,吃下去体健者十二时辰后会死,体虚者二十四时辰后才会死。”
少女夏琳琅不说话,一双眼只盯着他,又看了看好奇地站在原地望过来的江陵,脸上露出恨意,转身便走。
江陵只看了牛非一眼郑重说道:“牛姐姐,我不会乱用的。”
夏言真微微一怔,脸上露出笑意,大步走了过去,只几步就走到了她的面前,温和地唤道:“琳琅,你和……”他看一眼那少年男子,却没有多说什么,“来买首饰么?进去看过了没?看中什么阿爹给你买。”
牛非不以为意:“既给了你,你要怎么用我便不会管。还有,你改一改这称呼,我当你娘都使得了。”
这里离棋盘街已经有些距离了,热闹稍减,店铺仍然人来人往,一间珠宝首饰店的门口站着三个人,一个丫头,一个少年男子,而另一个,便是紧紧盯着夏言真怔怔看着的少女。她本是用扇子遮了脸的,此时却不自禁地将扇子垂在胸前,露出一张雪白秀丽的面容来。
江陵捧着匣子笑得心满意足:“我娘没有你好。”
夏言真转过头去,顺着管家指的方向看过去,江陵也听到了,好奇地也顺着夏言真的目光方向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