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冷,冰雪之寒一下子透了衣裳,江陵整个人激灵着精神起来。
她再也睡不着,披衣来到庭院。
她知道,江家的覆灭阿爹的死,那个人难脱其罪。她想,如果给她一把刀,她会不会、能不能杀了她?
她生养了自己七年,跟随阿爹八年,一直牢牢记着她的身份、她的任务。这是值得钦佩的还是令人心寒的?
她技艺高超,她打不过她,可是总有办法的吧?
只是她没有。
然后她的面前就掉下了一把刀。
而如果她有一丝真心,对那个家、对自己、对阿爹有一丝关怀,不必全说出来,只需要细微提点,那么聪明的阿爹、已经有预感的阿爹,定然会有万全的准备,也定然会好好地护住她。
从屋顶掉下来的一把刀。
一夜之间,竟是灭门之祸。阿爹怕是再也没有想到。
一把不大不小,半臂长短,带着刀鞘的刀。
王叔叔说过的,阿爹其实是有预感的,他曾经说过担心家中会有事,他说他已经做了些准备的。他说,江家树大招风,恐有灾祸,但既知何因,自然有所准备,会好好筹谋,但也可能只是小祸,是他小题大做也说不定。
庭院里都是雪,她站在廊上,廊下通往前方屋子的青砖路扫得干干净净,但是除了青砖路都堆满了雪,那把刀就落在了她面前的廊下花圃的雪上。
一想到此,江陵心痛如绞,对不起,阿爹,是不是因为有了我,你才全然不再防范她,或者说,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她?
她本来神思不定,此时虽吓了一大跳,却并未出声,下意识地抬头望上去。
他们都去休息了,她原本也已经要入睡,却辗转反侧,想着阿缇说的话,心中悲伤难言:阿爹,阿爹,这般算计,谁能躲得过?她那么好的阿爹,疼她如珠似宝的阿爹,知不知道她……她的……
刀不会从天而降,屋顶上有人。
此时雪早已停了,虽是深夜,却也能看到天色碧清,圆月高挂。雪后冰冷的空气环绕着她,吸进鼻端、胸口,因为太过冰寒,隐隐地有些疼痛。
她对上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本来是狠厉又诧异的,似是没想到深更半夜还会有一个女人站在门外走廊上受冻,再见她抬头望过来,忽的一怔,伸手似要拉下面罩,却听到远处隐隐有喧哗声响起来,他侧耳一听,还是急急拉下面罩道:“帮我收起刀!”转身踏瓦急奔而去,又听到扑的一声似是落了地。
她如今只希望夏叔叔的独子安然无恙,虽然整件事都不能怪她,但是总有牵连。夏叔叔是个好人,至少对她来说、对她阿爹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他的儿子再跋扈,那也是他的儿子。
瓦背上全是厚厚的雪,地上也都是厚厚的雪,江陵不解地想,他功夫倒是不错,这遍地遍瓦的雪竟也没有滑倒,可也就是这遍地遍瓦的雪,他哪跑得了?都是脚印呀。
江陵抬头望着天边那一轮圆月。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她不在乎再等。而且她不再是一个人了,她不想三水四明他们参与,也知道一个人会很危险,但是那也不想让三水四明陷入危险。可是如今,她有夏叔叔多年为此查寻,还有傅笙一直为此做着准备。
很冷,又听到喧哗声渐行渐近,江陵心里便咯噔一声,才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后知后觉地惊住了,一颗心由慢而快地急跳起来。
傅笙已经为此做了多年的准备,她看着傅笙的眼睛,知道劝阻并没有用,就算他答应了,暗底下也不会放弃,那么,就一起吧。互通有无,互相交流方法策略,总好过两人各自行动。一人计短,两人计长。
她急忙探身拣起刀,握在手中,抬头再望去,屋瓦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人影,她疾转身便进了屋中,掩上门,并未起灯。
她知道傅笙的计划,她也知道傅笙已经自请出族,王凤洲临走前留给她的信中已经把一切都说明了。在赴京的路上傅笙也把计划与她讲得清清楚楚,只是没有说到自请出族一事。
过不一会儿,只听得瓦背上轻轻地“扑扑扑扑”声连绵不断,不知道几个人从瓦背上过去了。街巷之间的喧哗声近在耳旁,则是不断的奔跑声响。其实都不响,只是夜深人静中被放大了好几倍。
让夏叔叔从阿缇的父亲的案子上着手,她这边则按照傅笙的计划主动进攻,把娥娘、“官差”那一伙人逼出来。双管齐下,就算都不会成功,但是总会有一些线索露出来。
江陵的心跳咚咚咚地就没有停过,一下响过一下,一下快过一下。
不急,慢慢来。
他逃走了没有?他能不能逃走?
当然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找到娥娘。但是娥娘会说吗?江陵可以确定她不会说。虽然她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官差”会放过她、会救她,但她很冷静,她知道那不是娥娘的意思。甚至于娥娘并不知道她还活着。那么,也许可以想办法找到“官差”。
她站了好一会儿,心跳方才缓了下来,屋内炭盆足,适才在室外的冰寒也慢慢消褪了,整个人暖和了起来。
又肯定还有其它的她不知道而夏言真知道的事,两相对照,有些她无意中说的话和事也说不定能解夏言真的惑。
她呆了半晌,脑子里乱糟糟的,许久才想起手里握着的那把刀。
比如,夏言真定然不知道娥娘是潜入江家的棋子,是“锦衣卫”,信息的不对等,导致很多事都只是各自所知的碎片,无法让人知道首尾、一窥全貌,便无法融会贯通。如果江陵将此事告知夏言真,那么夏言真便可以从娥娘和阿缇着手,不,可以从阿缇父亲所牵涉的案子着手,就算对方势大已经抹去痕迹,但总有蛛丝马迹残留——事情只要发生过,就不可能全无痕迹,这是江宣说的。
刀只有半臂长,寻常人用的刀剑都是二尺半到三尺之间,绣春刀还要略长些,这又是什么刀?怎么像是童儿用的,竟这么短?
而此时的江陵只知道,她需要把所有的事快些和夏言真说完整、说清楚,这样彼此才能得到比较完整的讯息。
可是又不像。借着窗外的雪光,可以看到这刀的刀鞘看上去极是古朴,浑身都雕饰着云纹,虽不曾镶了宝石玉石,看上去却仍然很是精致,她一搭刀扣,慢慢地抽出刀身,一泓碧水映入眼帘,一股锋锐刀芒令她眯了眯眼。
是的,傅笙和四明在看到牛非敏捷地先一步进了房间之后,虽略为放心,却也不敢懈怠,仍然守在门口,因此听到了她们所有的对话。——不敢离开,不敢大意,南京城的那次大意险些铸成大错,现在他们就算失礼,也不在意了。
江陵合上刀,心中的担忧越发厉害。
然后三个人都明白,此时纠结于此是没有什么用的,因为没有人知道江家到底有着什么东西让人这么求之不得。
他深更半夜去做了什么?为什么有这么多好身手的人在追他?他……能不能逃脱?如果被抓住会怎样?
茶室外的傅笙和四明相视,也同时得出了这个结论。
江陵一夜未睡。
江陵只确定了一点,江家,定然有着某些人想要的东西,这东西极是重要,动用了锦衣卫以及和锦衣卫差不多势力或者比之更大势力的人。只是她不知道。她太小了,江宣什么也来不及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