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真却又一眼看到了远远站在门外一角的江陵同伴，伸手便召来自家来报信的仆人，低声嘱咐了几句话后，又大步走向主屋，须臾唤了那两人进屋。
夏忘年父子俩忙点点头，门外的侍女见老夫人站在门口，疾步过来扶着她往外走。
他才从主屋里走出来没几步，便听到主屋里妇人的尖叫：“你竟让太医替这贱人正骨？”
厢房内五人俱都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老夫人看了看江陵的衣裙，慢慢地站了起来，对夏言真道：“这孩子浑身都脏污了，我带她去换换衣裳，你也过来罢。”亲自携了江陵走到门口，看到欲言又止的夏忘年和夏行方，淡淡地说道：“你们俩个也跟着来罢。”
夏言真头也不回一步未停走到站着的老夫人身旁，替过侍女道：“娘，我来扶着你罢。”
娟娘被扶出去之后，门被关上，只听得脚步声渐远，她一出房门便哭出声来，此时众人听她的哭声也渐渐地远了。
老夫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摇摇头。
然而他的目光望向一侧的江陵，目光疑惑。
一行人往里走去。这座宅子在外面看着便已不小，再往里走却愈发地又深又大，鹅毛大雪已经停了下来，还有零星雪花断断续续地落下来，几人沿着回廊一路走去，却也干爽。
夏侍郎本想说什么，但媳妇自来便该由婆婆教导管理，他便收声不语。
走了好一会儿，方到了最里头一进房子，这一进房子院子当是整座宅子里最大也最华丽的，高檐广厦，院子里种了十几株高高低低的树，有的寒冬不凋，有的萧萧肃肃，遍地的花草已经枯谢，却也被打理得清清爽爽。
老夫人没有再理会她，门外自有老夫人的侍女过来，把妇人扶了出去。
老夫人指了迎出来的一个侍女对江陵道：“跟着这个姐姐去吧。”江陵点头而去。
妇人的目光移到老夫人脸上，喃喃地道：“老太太，我……”
老夫人带着众人进了正屋，对屋里几个侍女小厮道：“所有的人都到偏厢去，谁要是乱走，一概打死。”她脸色冷然，侍女小厮们皆低头答是，鱼贯而出。
老夫人慢慢地说道：“娟娘，你出去吧。”
人走尽了，屋内只剩一家四口，夏侍郎看一眼老夫人，想一想又看着夏言真，问道：“那人是谁？”
妇人一愕，似乎再也没想到会当着这么多人面被如此喝斥，连哭都忘记了，脸上变得通红，张皇失措地站在当地。
他问得心平气和，全无刚才的气怒。
夏言真脸色一变，喝道：“我不打女人，你给我滚出去！”
夏言真不语，老夫人答道：“你刚才盯着他看了许久，一点儿也没看出什么吗？”
妇人目眦尽裂：“我儿若有个三长两短，必要这些贱人抵命！”她紧紧盯着江陵，目光有若噬人一般。
夏侍郎怔了一怔，细细回想，半晌后仍是摇了摇头：“看出什么？我不记得曾见过此人。”此人未及弱冠，眉目秩丽，若是见过他断然不会没有印象。
夏侍郎冷声喝道：“你儿子还躺在床上生死不知，你还能不能有个做爹的样子！”
老夫人脸色复杂，又问了一句：“你真的全无印象？”
随后进来的便是老人夏忘年夏侍郎，还有锦袍男子、夏言真的长兄夏行方。
夏侍郎又想了一想，坦然摇头，反问：“我应该认得他？”
他的声音因怒火而变大，厢房门突然被大力推开，一个哭得满眼通红的妇人冲了进来，哽咽着大声道：“念哥儿做错了什么你要这般埋汰他！你有什么资格骂他？你离府多年不管不问，便算他有千般错，那也是你错在先！”
夏言真抬头盯着他，夏侍郎叹道：“为父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也是有的，你这般着紧此人，不妨直说。”
夏言真怒道：“我权当没有这个儿子又如何！休与我说什么香火后人，这般模样的香火后人屁都不是！”
夏言真仍是不语，嘴角却慢慢勾起一个讥诮的笑来，夏行方听得父母来回打哑谜似的对话，又见弟弟脸色奇异，却是明显知道内情的，当下只有他一人不知似的，不禁瞪了夏言真一眼：“二弟你既知道，爹也叫你直说了，还打什么哑谜！什么人比你亲生的儿子还要重要？我倒是好奇得很！”
老夫人叹了口气：“那你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夏侍郎微微点头，叹道：“天地君亲师，你大哥说得也有道理，念哥儿再混，也不能被个外人越了过去。你啊，如今也不小了，且别再过于任性妄为才是。”
夏言真面若寒霜：“适才在卧房里我便闻到了酒气，他当真是应约去酒楼吗？这个时辰吃得半醉，要去哪里真当我不知道？卢家少爷与他整日里玩些什么勾当真当我不知道？当街醉酒纵马，撞翻别人马车撞伤了人，还与恶奴一起殴打苦主，绑送苦主入监，真是好威风的夏府，好霸道的侍郎大人！”
夏言真冷笑一声：“不敢领您的教诲！”那股子讥讽意味之浓，任谁都听得清清楚楚。
老夫人看了看江陵浑身的泥泞，脸上的污秽，身上裹着的夏言真的棉袍，她人老成精多见识，再加上适才所见门外远远站着的两个受了伤的泥人儿，只略想一想便明白了，苦笑了一声道：“念哥儿……也是跋扈了些。”
夏侍郎亦是怒上心头，只脑子里忽有一道亮光闪过，却转瞬即逝，捕捉不住。
夏言真冷笑道：“若不是郑兄及时送信来告知，大老爷便要送她去顺天府监了！”
耳边已经听到老妻淡淡地说道：“你不记得了，我却是记得的。当年不知道是谁，将全幅家当填了你这个户部侍郎的亏空，才令得朝廷大军粮草不曾耽搁，缓出了一大段时间，你才能找出亏空的原因是你指示错误致使手下郎中误拨款项！”
老夫人长出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道：“果然是阿宣的骨肉，长得这般像！你怎的，怎的你会……”
夏侍郎怔住。
片刻之后，只见老夫人一步上前将江陵拉了起来，江陵马上感觉到了她仍在发颤的双手拉着自己的双臂，她反手扶住老夫人，低声道：“老夫人……”
老夫人又冷笑道：“你有了时间找回钱银，事后抹了账簿，才能不被万岁爷问罪，还保住了你那侍郎的官职！可惜你事后虽将钱银还与那人，那人却为了给你填亏空，延了一年贡品的时间，被罚银百万，还被万岁爷狠狠喝斥了一顿赶出皇宫。”
一时厢房内静寂。
“如今，你连他长的什么样子都忘了！”
老夫人怔住，继而大惊，霍地站了起来，她低头紧紧盯着江陵，唇瓣颤动，双手颤抖，半晌出不得声。
夏侍郎和夏行方错愕之极，夏行方失声道：“他是，他是……江宣的儿子？”
江陵一呆，夏言真已经回答：“娘，你认出来了，她正是宣哥的女儿，名唤江陵。”
老夫人嘿嘿一声：“江宣的儿子？”
她心中便是一震，只觉似曾相识，脱口而出：“你可是姓江？”
夏侍郎低头细想，脑中却仍是模糊。老夫人见他如此，本已失望的心中又添一层灰心，颓然坐倒，道：“可是夏忘年啊夏忘年，当日千恩万谢视他为恩人，过后得知他大难临头却不敢示警，如今连他面容都全不记得。夏忘年，夏忘年，你当真是忘恩负义的表率！”
老夫人一怔，便见眼前一张略沾了污秽的小脸朝着自己，就算如此，眉目唇鼻间仍见秀美精致，双眉飞扬又带了英气。
夏侍郎霍然抬头，瞪着老妻，头脸胀得通红，恼羞成怒道：“你在孩子们面前胡说八道些什么！江宣他，他得罪的是什么人！我去示警？你知不知道只要示警的人一出京城，我夏府满门就不保！”
夏言真摇摇头：“本来或是打算，如今却不必了。”他不等母亲发问，朝江陵招手示意，江陵极是乖觉，走到他身旁亦跪了下来，伏地磕了一个头，轻声唤道：“老夫人安好。”仰头望着老夫人。
夏言真再也忍不住大喝一声：“何需府中有人出城！你明明知道江家在京城自有人手！”
她看着他：“这次念哥儿出了事，你得住在府中了罢？”她的目光极是复杂，江陵所能看到的是不忍又是盼望。
夏侍郎见他拆穿，亦冷笑一声：“那就安全了吗？无知小儿！他们会不知道江家在京城的人手？到时候夏府满门……”
老夫人不禁失笑，眼中泪光一闪而过：“去不了。不过你既安定了下来，我常去你府中吃饭也便是了。”
夏言真满腹悲愤不知道藏了多久，他瞪着父亲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满门不保？你有脸说我没有脸听！有娘在，只要不谋反，夏府不会有事！你种种借口不过是怕牵累自己，牵累你的官帽！在你心中，救你性命的恩人不及你一个三品侍郎位！”
男子夏言真跪地不起，仰头看着母亲，道：“娘，你随我去罢。”
夏侍郎大怒：“你这般与我说话？你这个不孝子……”
江陵本是坐着的，此际也跟着站了起来，男子扶老夫人坐下，然后双膝跪地，伏地磕了三个头。老夫人等他磕完了头才叹了口气：“这辈子都不要再看到你磕头。言真，你头发都白啦。”
夏言真长笑一声：“夏府里有夏侍郎你如此不仁不义，又何必在乎多我一个不孝！”
她站在厢房门口一时没有动，只望着男子发呆，男子走到她身前，扶着她的肩默默地将她迎进厢房里。两人都没有言语。
父子两人怒目相向，宛若仇雠。
老夫人年纪也有五十多了，虽然看上去养尊处优，却也是五十多岁的模样，脸上已经有了不少皱纹，身着紫红对襟绣金长褙子，灰白色的头发整整齐齐团成圆扁发髻，髻顶挑心宝花以绿宝石为心，两边则用两三对西番莲花籫，锦帕包头，虽只是日常妆束，却也富贵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