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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横屿

江陵低下了头,过得片刻,低声道:“我前日在人前所说的话,全是真的。”

王凤洲摇摇头:“戚将军奉命入闽扫清倭寇,如今只收复了宁德横屿,应当不会这么快便班师。是我必须要赶紧回去。”他看了一眼江陵,轻轻叹了口气:“我如今在丁忧,本不该离开原籍,此次出行乃是瞒着许多人的,因此时日不能太久。我并不知你如今居于何处,做何营生,但福建肯定还要有好几次大战,你不如先随我去太仓安居。陵姐儿,你意下如何?”

王凤洲愕然:“你一直在衢州?怎的去了林家?为何……”

他问得温和,江陵却一怔,唇边的茶盏便放了下来,问道:“戚大将军也要回去了吗?”

这一日两夜江陵仔仔细细地想了很久,已经很清楚应该说些什么、如何说。此时见王凤洲终于问出问题,便将六年前江家大火之后,自己的遭遇拣了重要的一一说了过来。

一时饭毕,江陵把士兵刚送过来的茶壶热水冲泡了一盏热茶,递于王凤洲面前,王凤洲慢慢地喝了几口,问她:“我这几日便要启程回去太仓,你可要随我一同去太仓?”

她说到了大火里曾经见到的黑衣人,却没有说福满楼酒楼被傅家出卖的事情,只说她因为住在后园子知道有个狗洞才逃了出来,说她之后她在逃跑中被人所抓,几日后又被一个曾经见过她的人所救,但是她却没有说抓她的人便是黑衣人。

江陵敬佩之余却在心底暗暗庆幸,龙靖和江洋的船只怕是早已远离福建海岸了。

至于一直困惑她的那件事情,也就是路途中歹人绑了她去求赏却忽然半夜被杀尽的事件,她也谨慎地没有说出来。

这次他从始至终紧随戚继光,把整个戚家军的战略战术和战斗能力都看在眼里,目的也不外乎如此。

在说这些的时候江陵微微抬头,看到了王凤洲若有所思的神情。

而在王凤洲而言,他的父亲王忬早年官任右副都御史,曾经巡视浙闽,任用俞大猷等大将率军于普陀山大破倭寇,但终究不曾肃清倭寇。王凤洲本人也曾在山东募兵,却深忧兵防慵懒,常思如何强军。

江陵又说因为无处可去便随着救了她的人去了温州,结果在温州遇到倭寇屠镇,她被正在温州省亲的林家人所救。在说这一段的时候,江陵慢慢地说小镇被屠时火光冲天,倭寇身着黑衣,像极了当日那些黑衣人。

江陵觉得,就算是阿爹深深敬佩尊重的王叔叔作出这般感叹,也是应当之至。

然后便是在林家生活的几年,以及林家被倭寇千里奔袭所灭的经过。

然而这么多年的倭寇祸患只在一日,不,只在六个时辰内便全部被铲除了,全歼!

她并没有说得太多太久,半个时辰不到便全部讲完了。

江陵虽然不知道横屿的具体情况,但是她也是知道横屿的。不仅是当日在衢州听宁德商人提起过,龙靖的船只在海湾码头进行修缮时,那些工匠们也会与船上的人说起,因此她亦知道横屿岛已经被倭寇占领多年。因为横屿岛四面临海,且有三面离陆地很远,只有西面距陆地即宁德县较近,但是一旦涨潮便是一片汪洋大海,退潮时虽能见到地面却是淤泥一片,踩下去便整个人沉下去,根本无法通行。因此倭寇在岛上过得极是快活,建造房屋安营扎寨,以此为基地四处劫掠,宁德县城便是因此而成为了废址。

她没有撒谎,但也有所保留。

过得片刻,他转头对江陵说:“戚将军真乃将星。”

因为她虽然相信王凤洲,同时也并非毫无警惕。可是她心中的疑惑必须要通过一个渠道表达出来,然后从中得到反馈。在这个过程中,她必须赌上一赌。所以她说出了曾在江家的火海中见到了黑衣人,但是随后她又隐晦地提起她疑心这黑衣人与此后所见到的倭寇相似。

王凤洲慨叹道:“正是只一日。昨日凌晨五更时从兰田渡、张湾等地进攻,下午申初大军回到岸上。不足六个时辰。而距戚家军从温州出发到今日不过十八日。”他怔怔仰头似在回想,脸上神情既是佩服又是感慨。

她在小心试探,赌王凤洲与江宣的交情,也赌王凤洲的正直。这种正直并非是说要他帮自己,而是,他可能对部分事情会有所知晓。

江陵大吃一惊,震骇无比,她呆呆地看着王凤洲,喃喃道:“只一日?”

现在江陵看到了王凤洲的反应,这些反应让她能够肯定他知道一些事情。

江陵不明所以,直至午食时王凤洲拎了食盒进来,笑道:“戚家军已经收复横屿岛,尽歼岛上倭寇。横屿大捷了。”

王凤洲是个敏锐的人,他当即便问:“林家人不知道你是江家人?”

大屋门口有许多人进进出出,比之前日又热闹了几倍,说是热闹,却也井井有条极有秩序,只是人人脸上都带了几分笑,远远地都能看到他们的喜悦,因此便能称得上是“热闹”了。

江陵垂下眼:“只有林家二少爷知道,我幼时他见过我,他嘱我不要说出自己的身份,就是连林家其他的所有人也不能说。”

士兵很是奇怪地看了看她,江陵笑了笑,望向前方大屋。

王凤洲坐在桌前,半晌没有出声,随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可惜了林家二少爷,若是我没记错,我曾听童佩兄提到过此人。”

江陵翻身下床,待要出去说自己已经醒了,却先从门缝中看到他甚是疲惫的面容以及皱巴巴的衣袍,便收了声。等他走远了方打开门,士兵很是遵守命令,上前正要说话,江陵抬手笑道:“刚才王叔叔来的时候我已经醒了。”

江陵放在桌上的手微微颤抖,王凤洲看着她,目光慈爱怜惜,他似乎思索了许久,方才慢慢地说道:“我与你阿爹相识,是在京城,你阿爹虽只中了秀才便不再进学,但聪慧天成而内敛,世事通达却不世故,我与他相见次数虽然不多,依然甚为投合。”

随即便听得门外有人说话,正是王凤洲的声音:“昨日小姐如何?”那士兵恭谨答道:“禀副使大人,小姐按时用过三餐,日夜都在屋里,没有出门一步。”王凤洲含笑道:“辛苦你了,待她醒来你告知她,我今日会与她共进午食。”

他叹了一口气:“我最后一次与他相见,是江家出事前一年,彼时便曾听你阿爹隐隐提过,江家树大招风,恐有灾祸。我甚为担心,他却安慰我说既知何因,自然有所准备,他会好好筹谋,且也可能只是小祸,是他小题大做也说不定,让我不必太过担忧。”

次日清晨,江陵自睡梦中惊醒,惊觉地面震动如有千军临近,亦有人声响起,她睁开眼睛,从窗内望出去,又见人来人往。

“隔年,事故便生。我听到消息时已经过了三个月,且身在山东,本以为你阿爹既早知会有祸事,会有应对,却没有想到竟然……”

看守江陵的士兵仍在,并不和江陵说话,全程不苟言笑,笔直站在门前不远处。江陵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却也心知怕是战事临近。她从未亲临战争,如今却身在其中,且是鼎鼎大名的戚家军。在衢州时戚家军便已经是传说,因戚家军多由金华人与义乌人组成,而金龙衢三地,金华与义乌相临,传说便似是要亲切一些。她心中不是不好奇,但却极是安分,只安耽地呆在屋子里,便是连屋子门外都一步不曾踏出。

江陵听着却是既难过又惊心,阿爹竟然早有察觉?“为何?”她不由自主问出了声。

次日江陵醒来,却见县城内兵卒已经变得稀少,不远处的大屋亦不再有人出没,士兵以小队为单位,匆匆出县城而去,每个人走路都是半跑半走,昨日隐隐能听到的城外大军的声音已消失不见。

王凤洲细细打量她,见江陵骨秀神清,双目湛湛,神情沉着中完全不见半点天真,又想起她所述的经历,他出身官宦世家,家中世代为宦,自身历经大理寺、刑部、按察司,眼光何等毒辣,自然早已看出江陵的经历定然不止她所述的那般简单而轻描淡写——其实纵然是已经经了简化和轻描淡写了,还是那般令人心惊。

江陵沉默片刻,起身关门关窗,在床上和衣躺下便即沉沉睡去。

王凤洲并不因此生气,当一个人经历了诸多磨难之后,有所保留才是最正确的。

到了三更,有人从大屋里匆匆赶来,对江陵道:“副使大人请小姐先行安歇,大人会另寻宿处。”话毕也不待她答话,转身便又匆匆离去。

他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个被友人手抱于怀的小女娃,雪白精致天真可爱的模样,心中长叹。

八月的天气已渐转凉,到了夜晚又有海风凉爽吹来,江陵站到夜深,屋前看守她的士兵也未离去,她朝那士兵笑笑,士兵看了她一眼,仍然面无表情。

他看着江陵望着他殷殷渴望的眼神,终于不忍,低声道:“你们江家并非普通人家,你阿爹虽不曾与我讲过,但他为人磊落,虽不说亦不诳,我便隐隐知道,江家与皇室内廷恐有关联。因此我亦不敢多作打听,这些年只是知道了一件确切的事情,江家的祸事,为锦衣卫发起。你见到的黑衣人,应当不是倭寇。”

江陵站在窗前遥望过去,只见那间大屋自黄昏起便烛火通明,进进出出的人极多,却没有半点喧哗。

江陵的一颗心“咚”一声沉入无尽沉渊。

王凤洲这一去便去了一日两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