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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门是虚掩着的,相忘手一触就应声而开。禅房里又静又暗,相忘却知道师父没有睡——师父的呼吸声告诉他的。

直到深夜,慕容真一也没有回去找相忘。相忘犹豫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不等了,于是轻手轻脚来到师父的门外,准备看看师父是不是入睡了。如果没有,还该去问候一下。

“相忘,过来。”静澄静静的坐在床上。

微风一卷,慕容真一的青衣消失在门外,隐隐的一声叹息,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相忘急忙跑到师父的身边去,恭恭谨谨的垂手而立。

“第二天清晨。”

“为师等你很久了,坐吧。”静澄爱惜的打量着自己唯一的弟子。

缓缓收刀回鞘,慕容真一失去了一切表情:“到什么时候断的?”

相忘小心的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平时他并不害怕静澄,可是今天不一样,因为今天傍晚在龚家的门口师父都看清楚了,相忘也知道。

刀出鞘,只有半尺长的短刀在鞘中,月下泛起灰白色的光芒。

久久的沉默,静澄竟没有说话,相忘也不敢出声。月光洒在两人间的地面上,相忘不安的挪动着脚尖。

“拔刀。”

“相忘,为师且问你,你随为师九年……可曾后悔过?”静澄终于说话了,声音很轻,也很陌生的感觉,相忘从来没有听他这么说过话。

“拔刀?”慕容真一吃了一惊。

“师父再造之恩,弟子不曾后悔!”小和尚慌慌张张的回答。

“拔刀。”

“果真?”

慕容真一眉头微蹙,取下戒刀置于静澄面前。

相忘使劲的点着头。

“慕容,你且将壁上戒刀拿予我。”静澄低声说道。

静澄心里一暖,轻轻的按在相忘光光的脑门上,微微点头道:“这就好,这就好。”

“我只是问你是不是愿意和我一起走一趟,龚家的虾兵蟹将未免太多了些。”

“今天下午又见到明小姐了?”静澄问。

“我拦不住你。”

相忘什么话也不敢说,只是点了点头。

“还是用剑快一点。”

“在这许多的女施主中,明小姐是不是最美的一个呢?”静澄接着问。

“多加劝导,总有向善之日。”

相忘万万没有想到师父会这么问他,一下子就懵了。他当然是知道答案的,在相忘来说,明月怎么会不是最美的呢?可是这个答案可以告诉慕容真一,却是不能告诉师父的。

“听说陇西淫贼李秋炎近日举动嚣张,江湖上人无不杀之而后快,我若是李秋炎,每奸淫一个女子,就请大师开坛宣讲金刚经,那是否就罪孽全消了呢?”慕容真一笑道。

“但说,不妨事。”静澄安慰他道。

“虔心向佛,总是善意,我佛门所不弃。”

憋了许久,相忘终于低低的“恩”了一声。

“本以为你在扬州,不必我亲自动手,谁知道你非但没杀了他,还为他诵经开坛。”慕容真一哼的一声。

静澄长叹:“明小姐固然是最美的,可是到头来世间却有没有美丑?”

“你今次前来,莫非……”静澄问道。

“弟子愚昧……”相忘小声的说。要是没有美丑,难道明月和斋事房的朱大娘长得一样么?相忘想着也觉得不可思议。

慕容长叹一声,无可奈何的抠抠耳朵,对着窗外喊道:“小和尚哦,我不愿意得罪你师父,又误了你一次……”

“人生短短,多不过百年,红颜枯骨,纵然是锦绣皮囊,还不是归了一捧黄土?今日之荣华美貌,明日之废墟白发,明小姐纵然美貌,能得多少年红妆如今日?桃花虽是繁华,一年当中又能多少日花发?看去从头,且看来日,红尘都是梦幻泡影,沉迷此间……”静澄沉思良久,忽的断喝道:“乃是入了魔道!”

“歪理,”静澄有了一丝怒气。

相忘大惊,急忙叩头到地,冷汗直冲出每个毛孔——“魔道”!

“连外面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么知道佛门就是无苦有乐的净地?”

“沉迷于一时的爱恋,便不能一心求真,不能一心求真,谁能引你看世间正法?不能参透盛衰无常,人世变幻的真谛,你又拿什么去普渡众生,化解冤孽?爱欲缠身是外魔附体,心魔自生,内外交煎破你禅道!你自己已经是冤孽,又能对天下的冤孽如何?”静澄一掌击在相忘头顶,“去,自参自悟,再来见我!”

“佛门净地,无苦有乐。”

相忘浑身汗透,战栗着退出禅房,双腿一软就倒在了禅房外。

“相忘从大漠中来,就给你关在庙里,他到底想不想当和尚,你从未问过,”慕容真一摇头,“小和尚可怜,连自己所好所恶都还不明了,便给你诓进了佛门。若是由他自己,谁知道他会不会比现在快乐呢?”

外魔……明月么?心魔……我么?

“从何说起?”

红颜,白发?佳人,枯骨?

慕容真一苦笑:“和尚,我若是答应了你,怕是误了小和尚呢。”

乃是魔道!

“慕容,勿以外道乱其心智!相忘这些日子正是魔障在心,我十年心血,能不能助他驱逐心魔,就看这几个月的开导了。”静澄忽然严肃起来。

心魔不除,无以渡世间,这么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只是因为自己的儿女私情?

“见了,我对小和尚有愧,当初一时疏忽让他落在你手里,所以我先去看了小和尚。”慕容真一似笑非笑。

自己是一个——和尚!

“见过相忘了么?”

隐约听见静澄的声音:“回去想清楚,要么回头是岸,要么永陷苦海,佛门中无容你之地!”

“不要叫我施主,我可没银子施舍给你。”

小禅堂,中间供着鱼蓝观音,两侧十八罗汉,威武狰狞的天王持剑持杵拱卫在门侧,头顶是木雕的层云宝栋,重重叠叠,很深,很暗。只有窗棂间透过一柱一柱的阳光,光柱里无数灰尘无依的漂浮着。

“贫僧老,施主未必不老。”静澄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

相忘低眉合十,端坐在蒲团上。明月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已经在他面前晃了很长时间了,可相忘却一句话也没有。自从今天早晨,相忘请僧堂的师兄打开了这间旧屋,他已经整整自参了六个时辰,这六个时辰间,明月在他旁边等了三个时辰,在他面前晃了十六次,可是相忘就象没有看见她那样。

“和尚,四年不见,小和尚长大了,你却已经老了。”慕容真一懒洋洋的说。

其实相忘很想去看明月,明月温润的气息都吐到他脸上了,里面还夹杂着龙脑香的味道。可是他不敢,他也不愿意,他知道苦海无边回头才是岸,迷足深陷必不可回。所以他要压制自己的“心魔”,虽然他连什么是心魔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每一次自己克服了去看明月的念头自己就会很安心,好象离佛土也就更近了一些。

随着一阵长笑,青衣书生长驱直入,转瞬就端坐在静澄的对面了。

可是佛土在哪里呢?

“呼”的一声风响,静澄面前的烛火熄灭了。四周一片死寂,静澄没有动。许久,他摸索着身边的火石打亮了蜡烛,道:“想必是故人吧?请进。”

明月其实很想一甩袖子就走的,这个小和尚今天居然故意不理自己!和尚很了不起么?比都指挥府的千金更尊贵些?难道自己就该乖乖的守在这里等他,却任他对自己不理不睬?他到底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让自己值得这么做?

静澄的心意终是不改,天明的时候,阳光照在他们身上,静澄带孩子回中原:“从今以后,你就叫做相忘,尘世的一切,还是忘了吧……”

可是偏偏自己今天很不争气,下了好几次决心还是没能走,因为明月的心里太乱了。昨天去看了龚家的大少爷,爹娘分明有要把自己嫁出去的意思。可是自己一点也不喜欢龚乾那张粉嫩如女子的脸,更不喜欢龚乾恭谨而阴寒的腔调,总之龚乾从头到脚她都不喜欢,比起相忘他更是什么地方都让人讨厌。而且明大小姐也不想出嫁,何况出嫁了还能来寺里看和尚么?不能再看这个让自己生气的和尚,看不见他打拳,也看不见他发呆,更不会看见他偶尔脸红……无论这个和尚现在多么让自己生气,明月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想见到他,想和他说话,告诉他自己不想嫁人。

纵马而去前,书生又无可奈何的念叨一声:“若是你来渡我出家,我就砍了你的秃瓢!”

后来明月很累了,只好坐在门槛上看着他礼佛的背影。明月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心里的委屈却是说不出来。谁叫自己就是想见到他呢?

“人各有缘,世间哪可能都是菩萨?你逼他作佛,便如同逼他作鬼,也不知你是悟了,还是昏了?”书生长叹一声提剑上马,幽幽的道:“和尚,你佛家人,不懂人间事,好自为之。不要好心害人。”

可是究竟是为了什么?自己为什么要见他?他真的那么好么?而且,他是一个和尚啊!

“这……”静澄大惊。

红日西沉,黄昏浓浓的倦意笼罩着千年古寺。

“你怎么知道他就愿意和你出家作和尚?你又怎能将你所想的强加在他身上?人各有缘,随他所欲,与其让你带他出家,还不如让他作马贼,我十年以后回来杀了他!”

相忘还在打坐,面对着微笑的鱼篮观音。明月已经多长时间没来打搅他了呢?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他已经记不清楚了。他还记得自己心里一个劲的企求菩萨说让她回去吧让她回去吧,那么,现在真的起作用了,明月真的回去了么?相忘猛的想起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她还会来么?

“怎么说?”

缓缓的,缓缓的,相忘把头回了过来。然后,他呆在那里了。

“你也是为他作茧!”书生冷笑,挥剑指向了孩子。

明月睡着了。

静澄笑笑:“贫僧愿意承担。贫僧倒要看看,能不能教出个弟子,学武而兼修佛,更从武功中领悟我佛慈悲的真意,再去教化世人。这是贫僧此后一身的所愿。”

她就坐古旧的门槛上,粉红的裙角拖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靠着班驳的门柱,在一片柔和而苍老的夕照中,明月似乎是凭空靠在阳光里的。她耳边长长的发丝扬起在风中。

“你是作茧自缚!”

相忘鬼使神差的走到她身边,蹲下去看她,这是和尚一生中第一次,或许也是唯一的一次看见睡梦中的女孩儿——看见睡梦中的明月。她睡在夕阳里,睫毛轻轻盖在眼睑下,安静的象个孩子,无忧无虑的孩子,或者哭累了的孩子。

“贫僧却是要试试,天一亮,我就带这个孩子回少林,他便是我的弟子。我将毕生所研的佛法尽数传给他,十年之后,他武功佛法俱成的一日,你我便可知道,到底是武功能救天下,还是佛法能救天下了。”

“她累了么?”相忘问自己。

“人人向善?除去心魔?”书生愕然,哈哈的长笑几声,忽然冷哼道:“和尚,你不是疯了吧?”

是啊,明月是不是很累呢,可是她为什么又不走?她是不是有话要告诉自己呢?她有什么话非要告诉自己而不能告诉别人呢?可是自己不理睬她,她是不是很委屈呢?听说女施主们委屈起来会哭,那明月会不会呢?还有最重要的,她为什么非要等自己呢?

“贫僧何尝不是?可是今夜一战,杀业太重,贫僧忽然觉得这并非我佛所说正法,自觉以往之非。世间大智慧,大慈悲,不在除恶,而在人人向善,除去心魔。”

相忘有很多问题,但是都没有答案。他现在只知道自己很害怕,害怕明月忽然不见了,甚至害怕会回到刚才那一刻,害怕他刚才回头的时候只看见一片夕阳,而明月不在那里。

“和尚,已经说好的,难道又不去了?”书生皱着眉头,“而且我也不懂劝化,我心中无佛,手中有剑,不是什么善类,和尚,你不是第一次听说吧?”

相忘一声不啃的蹲在那里看明月,很久。

“连云七坞的恶霸萧旗就拜托施主代为劝化了,贫僧恐怕不能奉陪。”静澄平静的说。

红颜枯骨很可怕么?

静澄终于抱起了孩子,青衣的书生有些诧异,他第一次看见“刀锋罗汉”的脸上现出现在这样的微笑。他这才相信此人不但带刀,也确是个罗汉了。

永恒很重要么?

忽然间,他听见了一个低低的呼吸声,静澄戒刀一闪,将地下的一具尸体劈成两半,尸体下压着的一个孩子正瞪大清亮的眼睛看着自己。还有一个未除!静澄心里大惊,自己竟是如此的疏忽,多少年江湖的经历,静澄也知道除恶务尽的道理。可是这一次静澄没有拔刀,毕竟只是一个孩子啊。孩子惊慌的站了起来,木然的看着静澄,那双大眼睛里的懵懂神情让静澄锐利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

明月慢慢的睁开眼睛,相忘清澈的眸子就在她眼前——和尚在看自己!

那是与自己携手退敌的人,这样的少年为何执剑呢?那个身影在风中竟是如此的寂寞,静澄忽然明白自己从未真正明白这个少年。即使是性命之交,谁也不知道彼此的心事。我们为何而战?又为何而生?那是静澄一生中第一次有了这个疑惑。

明月应该很害羞,甚至很恼火,无论作为一个闺中少女或者一个官府千金,她都应该愤怒。可是明月没有,她只是静静的看着相忘的眼睛。因为她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些东西,那是一些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而且她一旦看见了,就撤不回目光,而且能听见自己的心在一下一下的跳。

静澄疑惑的看向远处的影子,少年书生提剑执鞘,剑鞘上的青绸在风间猎猎飞舞。

她已经忘记这样看了多久。

静澄敛衣下马,踏在鲜血浸透的黄沙上,那些再也没有神采的眼睛木然的看着自己。生命一旦干枯,这些无恶不作的马贼也就不再那样不可饶恕,毕竟已经死了,人死万事空。现在看着这些眼睛,静澄忽然间闻见了自己手上的血腥。风好象在头顶旋转着,把方才地狱般的惨叫带了回来。人称罗汉,罗汉向佛,静澄却觉得这一刻的自己竟是修罗!难道这就是二十年禅思的结果?一身济世的武功,到头却将这世间济得鲜血淋漓?难道这才是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