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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番外(一)

明琬下意识回首,只见一袭红袍的少年挽弓站在树林的阴翳中,仿佛身后的一草一木皆化作千军万马,生出一股极具压迫的凛然气势来,冷声警告她道:“方才之事胆敢说出去一个字,当心你的小命!”

明琬匆匆将绷带等物收回随身携带的小药包中,转身逃也似的出了树林。刚跑到阳光下,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冷傲的声音:“喂!”

此人有病!帮了他的忙连句好话也没有就罢了,还要遭受这般威胁!

“多谢姑娘,剩下的事我们自己会处理。”李成意脸色有些白,勉强裹好了身上的披风,盖住伤处。

明琬是个遇强则强的性子,心中已是激起了怒火,憋了半晌,用最凶的语气说着最怂的话:“知道了!”

明琬仔细做好手上的活计,轻声道:“我只带了金疮药,若想做到行动如常,还需配上太医署特制的镇痛散……”

遂连散落的草药也顾不上,红着眼一路朝着营帐的方向逃去,倒不是想哭,纯粹是气的。

还好李成意伤得并不太重,箭矢已经剜出了,只需清理上药,包扎好后便止住了血。

就这么个脾气又臭又硬还目中无人的人,姜姐姐竟然说她会嫁给他?

那个叫“沈兆”的年轻人取下叼着狗尾草,笑着朝明琬做了个“请”的姿势:“来帮个忙,小大夫。”

呸呸呸!一辈子不要再碰面了才好!

他乜了一眼明琬,依旧是那般趾高气扬的神情,转身进了树林。

然而事与愿违,明琬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就和闻致撞上了。

“她?”闻致的长眉皱得更紧了些,思索片刻,而后不情不愿地收了弓,大步走到明琬身边,抬手将钉入树干两寸的羽箭拔了出来,反手搁在背后的箭筒中。

春祭花神节,明承远被急召入宫问诊,彻夜不能归,青杏也归家探望病重的母亲去了,明宅空荡荡的。

“咦?穿着太医院的药生服,小姑娘是大夫?”一个白色武袍的年轻男子拨开茂密的灌木丛走了出来,嘴里叼着根狗尾草,依旧是吊儿郎当的语气,“闻致,这不是现成的大夫送上门来了么?”

明琬本与姜令仪约好了一起出门看祭神大殿,又顾忌夜逛不安全,便做了男子打扮,谁知入夜忽逢大雨来,将正准备出门的明琬堵在了家中。这么大的雨天,街上的花灯都打得七零八落了,没法再拜祭花神,明琬心中顿时郁卒无比。

“我、我才没有偷听,只是采草药路过!”明琬望着近在咫尺的锋利箭尖,咽了咽干涩的嗓子,又怕又恼道,“你能否先将箭收起来,这样指着人很危险的!”

正百无聊赖,忽闻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穿透雨帘而来。明琬倏地坐直,以为是明承远提前归来了,便撑着伞急匆匆开门,欣喜道:“阿爹……”

只一眼,明琬便猜出了他的身份,闻家的小战神——闻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狰狞古朴的傩戏面具,青面獠牙,在电闪雷鸣的天气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十七岁的少年,轮廓英俊精致,剑眉凤眼,鼻高唇薄,垂眼看人的时候带着一股目空一切的桀骜之气。

明琬吓得惊叫起来,连连后退道:“鬼啊……唔!”

明琬惊慌之下朝后跌倒,正巧一支羽箭擦着她的头顶飞过,钉入身后的树干中。一条暗红戎服的身影从灌木丛后跃出,见到跌倒的明琬和散落一地新鲜草药,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毫不留情地拉弓对着她吓呆的脸,冷声质问道:“何人鬼鬼祟祟窃听?”

嘴被捂住,戴着青黑面具的少年嘘了声,单手揽着另一个似是喝醉的高大的少年,低声道:“别怕,我是宣平侯府的侍卫。我家世子遭人暗算受了伤,敢问小兄弟明太医在否?”

明琬后退一步,衣摆挂在荆棘上发出咔嚓的细微声响。林中那几人察觉到了动静,清冷的嗓音低喝:“谁?!”

明琬尚且穿着准备出门的男袍,难怪这面具侍卫会认错。她的视线挪至侍卫怀中揽着的那名昏迷的男子身上,果然看见了闻致那张被雨水浸透的脸。

遇刺?谁要杀他?

他像是喝醉了似的,双眸紧闭,脸颊绯红,呼吸急促无比,皱着眉似是十分痛苦。

林中受伤的是三皇子李成意?

明琬是大夫,人命关天顾不得许多,忙道:“他怎么了?我爹去宫中了,兴许要几个时辰才会归来……”

“都别废话了,叫个嘴严的太医来处理伤口要紧。”另一个人接上话茬,是极为清冷的少年音。

“来不及了!明大夫是太医之首,我只信得过他。”侍卫像是在躲避什么追兵似的,警觉四顾一番,而后自顾自将闻致扶进了明宅平搁在椅子中,“那群人快追上来了,我得去引开他们……”

“那就这样算了?再说你这样血流个不停也瞒不住,总会被发现的。”

“他们是谁?”明琬听得紧张不已。

“别,沈兆!”一阵踩踏树叶的窸窣声后,受伤之人带着微微痛苦喘息的声音传来,“这事若闹到父皇那儿去,定是一场轩然大波,父皇将猎场的安全交予我的人打理,现在出了问题,不是丢我自己的脸么?何况这场春猎是给闻致的庆功宴,中途停止有伤国运,父皇定会雷霆震怒……”

“小兄弟既是明太医的儿子,想必亦是精通医术,我把世子暂且托付给你了。”说罢,戴着面具的黑衣侍卫从后窗跳出,几个起跃间消失在雨夜之中。

“……还是找太医看看为好,皇子猎场遇刺非同小可,若不是有闻致在,那支箭就不是射在三殿下臂膀上那般简单了。”说话的是个吊儿郎当的年轻男声。

“哎,等等!”明琬望着椅子中呼吸急促、昏迷不醒的闻致,头疼道,“都没说他的症状,如何下手?”

刚转身,便听见一人高的灌木丛后传来了细碎的谈话声。

明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闻致死沉的身子从厅房挪至一旁的耳房中。那里被改造成了药庐,放有一张宽榻,刚将闻致搁在榻上,便见一双有力的臂膀缠了上来,炙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侧,如羽毛刮过,令她毛骨悚然。

她采得太入神,不知不觉间,头顶的暖阳被林木的荫凉取代,回过神来时,她已进入到了树林的之中,四处都是岑天的古木,悄寂幽深。明琬抻了抻酸痛的腰,不敢走得更深,唯恐撞见野兽,便兜着一衣摆的草药欲返回。

明琬尚且是个十四岁的姑娘,当即吓得猛地站了起来,转身怒目道:“你这登徒子!想干什么……”

这等阴凉之处,金线兰必定是一窝窝散布着,明琬沿着四周寻觅,果然又采到了十来株大小不一的。

而后发现不对劲,闻致这副面色潮红、神志不清的模样,明显是中药了。

明琬掬了一捧清澈的溪水泼在脸上,抬首间,忽见溪边阴湿处生长着两株野生的金线兰,这个是药食两用的绝佳药材,太医署的药园中虽有种植,但产量不高且药效折损,不及野生的珍贵。明琬见之暗喜,忙向前将两株金线兰小心采下,兜在衣摆中。

“我不娶她……你们休想!”闻致咬紧牙关,喘息着说出零碎的字眼儿,额上青筋凸起。

和煦的春光下,她背着药包跳跃的身影,像是无忧的林间小鹿。

明琬扫过闻致身上华贵的衣袍,再结合方才侍卫所说,大概能猜出前因后果:想必是哪家觊觎闻致年少英才,想以美色拉拢或是嫁祸,于是借口把人约出来,却偷偷用了下三滥的手段,结果还是让闻致给逃了……

“不必啦!你就在此处歇息吧,洗了脸我就要回营帐去,看看永安公主的火降了不曾。”说着,明琬将姜令仪按回树下坐着,朝她挥挥手,沿着倾斜的草坡跑远了。

那人偷鸡不成蚀把米,怕事情败露后闻家会来算账,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派人追杀灭口。

姜令仪道:“我陪你去,”

明琬忍着臊给闻致泼了三盆冷水,又喂了几碗甘草水解毒,后半夜他才稍稍安静些。

三月春,午后的阳光已有些燥热,两人在树下闲扯了片刻,明琬脸颊晒得发红,便朝着远处树林旁的小溪一指:“天太热了,我去溪边洗把脸。”

春夜微寒,闻致身上尚且有伤,明琬怕他受寒,索性连衣服给他扒了,而后发现他腰侧有刀伤,因为穿的黑衣服一直未发现,伤口渗出的血已染红了床铺褥子。明琬给他包扎完伤口,外头雨停了,隐隐听到鸡鸣声。

“我……”梦境的碎片模模糊糊,关于闻致的画面并不多,姜令仪也不敢妄断,勉强撑出一个笑来,“大概,真的是我想多了。”

她累极,浑身酸痛,精疲力竭,趴在榻边埋头就睡。

“我?和闻致?”明琬顺着姜令仪的视线望去,只见尘灰飞扬,马背上的红色戎服少年张狂自傲,炫技般一箭射落九天云雁,坦然享受着众人恭维。她像是听到了个荒唐的笑话般,连连摇头道,“怎么可能!且不说我与他素不相识,门第的云泥之别摆在眼前呢,姜姐姐定是糊涂才拿我来取笑!”

睡了没多久,又被人粗暴推醒。明琬迷迷糊糊睁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爬上了榻,抱着枕头睡得正欢,而她身侧,赤着紧实上身的少年怒目相视,拼命用薄得可怜的被褥捂住身子,脸颊连着耳尖处一片绯红,瞪着她一副要杀人的神情。

姜令仪隐约记得些梦中关于闻致的片段,看着远方那道众星捧月般耀眼的身影,犹疑着喃喃道:“琬琬,你将来兴许会和小闻战神成亲呢!”

明琬见他脸红得厉害,伸手去摸他的脉象,嘀咕道:“难道药效还未退干净么?不可能呀……”

闻致?

“别碰我!”闻致像是被刺到般打开她的手,啪的一声,咬牙质问道,“又是你……你为何会和我同床共枕?你是林家的人还是大皇子的人?小花呢?!”

明琬也跟着在草地上坐下,依靠着她笑着说:“只是一个梦而已,姜姐姐是因为准备侍医考核太过劳累,所以才梦到这些,当不得真。何况,有闻家的‘小战神’在,怎么可能战败嘛!”

他还是老样子,受了帮助连一句谢谢也没有,反而恶语相向。

“那些梦很真实,就好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似的。”姜令仪抱着双臂靠在树干上,仰首望着叶缝中透出的细碎阳光。

明琬的手被打得生疼,彻底清醒了,捂着红了一片的手背,忍着脾气道:“什么林家?什么小花、小红?你的侍婢还是通房?昨夜没让小花给你解毒,很失望是吗?”

自一个月以前,姜令仪便断断续续做一些奇怪的噩梦,像是未卜先知似的。譬如梦见大晟半年后会在雁回山战败,死了很多人;譬如梦里总是出现一个人模糊的影子,手持骨扇,看不清脸,如中魇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还有满是滔天烈焰的洞房,刺目的鲜血……零零碎碎断不成章,明琬光是听她的诉说都觉得压抑得慌。

“你!!”闻致攥着被褥的指节微微发白,一副受了天大折辱的样子,低哑道,“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那……还是因为你做的那些噩梦么?”明琬试探着问。

“做了什么你感觉不到?我救了你!”明琬摔了枕头起身,却因起得太急牵扯到酸痛的肌肉,顿时捂着腰嘶了身,动作迟缓地穿鞋下榻。

姜令仪合拢手中的医书,鬓角的碎发随着春风拂动,轻声道:“我并非在忧心前程的问题。”

闻致的视线落在她睡过的褥子上,那儿有些许零星的血迹,宛若落梅,触目惊心。

明琬安慰道:“大皇子那儿的待遇虽不及在皇后娘娘宫中,但好在最多只需照顾他一时,等过几个月大皇子康复,能出宫建府了,姜姐姐自然是功臣,说不定能借机得到皇后娘娘的赏识呢。”

“有何好看的?这褥子,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明琬扶着腰去够桌上的茶壶,仰首咕咚咕咚一阵灌,心想被他的血染脏的被褥定要换新的!定要他赔钱!

明琬察觉到了她的担忧:大皇子李绪素来不受宠,又不久前摔坏了脑子,调配去他那儿自然是个冷门繁琐的活计,比不上在娘娘宫中服侍受重视。

正将算盘打得啪啪响,明琬搁下茶壶长舒一口气,回头一看,顿时傻了。

风摇动树影,落下斑驳的暖意,姜令仪垂下眼睫,心事重重的样子。

闻致不知在想什么,连脖子根都是红的,像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般,赤着眼看向明琬,凉薄的唇死死抿成一条线。

“在发什么呆呢?对了,这个给你,恭喜姜姐姐成了正式的女医官。”明琬从怀中摸出一套银针递给姜令仪,当做升迁的贺礼,“不过话说回来,以姜姐姐的能力,我还以为定会分去容贵妃宫中,怎的会被调配去了大皇子那儿?”

“卑鄙……”他红着脸说,而后垂着头飞速穿好衣物,连腰带也顾不得系,越过她气冲冲地翻墙走了。

“琬琬?”姜令仪拉着明琬的手,转过身好脾气道,“我就知道是你。”

明琬一头雾水,甚至不知道他在气什么。诊金还未给呢,该生气的难道不该是自己么?

姜令仪捧着一本书在远处的树荫下发呆,不知在想什么,连明琬悄悄靠近也不曾察觉。明琬狡笑着,从身后捂住了姜令仪的眼睛,将她吓了一跳。

简直莫名其妙!

鹿鸣山春意盎然,经历了一个冬天的休养,猎场中水草丰美,禽多兽肥,天子的号角一吹响,随行的官宦子弟们俱是扬鞭策马,争抢着要拿下今年春搜围猎的头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