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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时鱼

他是想哄她的吧。明琬想,只可惜那时的他太过冷情,不懂得如何放低姿态,收敛锋芒。

“这道时鱼,一年也就这一个月能吃到。”那时的闻致坐在轮椅中,眉宇间凝结着深重的燥郁与阴寒,望着不动一筷的明琬道。

如今想来,已恍若隔世,只余下如纸上枯墨般一抹淡淡的痕迹。

她隐约记得在很久以前,她生辰过后被闻致圈在府中保护,整月不得外出自由,与闻致矛盾越发尖锐突出,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看书,陷入前所未有的苦闷中。直到有一日,闻致命人做了一桌时鱼宴,一斤一钱银子的河珍被毫不吝啬地剁成鱼丸,汆成鱼片,醋溜酒酿,几乎将一道食材做出花来。

闻致大概也想起了当年的这段往事,见她久久沉吟,便侧首问道:“不喜欢吃?”语气竟有些小心翼翼。

闻言,明琬有些许失神。

明琬摇了摇头,道:“时鱼有补虚平劳之效,你日夜操劳,应该多吃。”

闻致让侍卫候在门外,挥退了奏琴的乐师歌女,行至明琬身边比肩,“眼下正值时鱼当季,而时鱼又以此家最美,故邀你品尝。”

闻致闻言皱眉,不知因何不满,望着她淡然道:“我不虚。”

明琬站在窗边俯瞰粼粼波光,绿树合围,感受微风习习,只觉心旷神怡,不由长舒一口气道:“为何突然带我来这?”

明琬没理会他。

闻致带着明琬上了其中一艘点翠流朱的舫船,三层是个偌大的独立包间,琴音低鸣,清净雅致,可将曲江池的盛景一览无余。

因在太医署耽搁了些时辰,两人赶到画舫中时已过午时。这里的厨子极有个性,过午不动刀,掌柜的小心翼翼上来赔罪,问闻致可否要换上其他的招牌菜。

马车穿街走巷驶了半个时辰,方到达城南的曲江池畔。池上奢华的画舫往来不停,琵琶古琴,一片笙歌燕舞。

闻致皱眉,看了明琬一眼。

闻致垂眼盖住情愫,平静道:“不回府,带你去个地方。”

明琬知道,闻致不想让她白走这一趟。

车外的街景陌生,并非是回府的那条道。明琬收拢心神,岔开话题道:“不从兴化街走么?”

她刚想说“要不明日再来”,便听见闻致道:“你在此别动,稍候片刻。”

她索性扭头去看车外。

说罢,径直出门而去,下了楼梯。

不知为何,明琬有种心脏骤缩的感觉,继而脸上一阵刺痛,仿佛薄薄的皮肤都要炸开。

也不知他去做了什么,总之两刻钟后,新鲜肥美的清蒸时鱼与荷叶鱼丸汤等精致菜肴陆续上来了,还附送了一壶清酒和两碟桃花形状的夹馅豆糕。

“更无须道歉。”闻致补上一句,端坐如松,宽大暗纹的袖袍颇具质感地垂着,无一丝褶皱。他侧首,幽暗的眸望着她,低低道:“是我乘人之危,心甘情愿的。”

初夏的时鱼甘肥无比,肉白如雪,鱼子更是细腻无双,每一口皆是极致的享受。明琬吃得兴起,伸手去摸桌上的酒壶,却被闻致一把按住。

明琬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道:“抱歉。”

明琬被吓到了,不解抬首,便见闻致道:“你不能喝酒,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昨夜之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不必紧张,也……”闻致顿了顿,方道,“无须躲着我。”

他着重强调了“外人”二字。

因为有了那么不尴不尬的一出,如今两人之间的气氛越发诡异,打乱了明琬所有的思绪与规划。

吃河鲜佐酒乃是绝佳,何况吃了这么久的鱼肉,嘴中太过寡淡了。明琬不服道:“此处并无外人。”

他不提昨夜还好,一提明琬便窘迫难当,恨不能从车中立即跳下去。

“但这是在外面。”闻致的语气不紧不慢,却有不容置喙的力度。

闻致不知她的小心思,清冷深邃的目光扫了扫两人之间空得能再坐下一个人的位置,淡然道:“昨夜之事……”

若是平常,明琬定要和他对抗,争个高低输赢。但鉴于昨晚的失控,她也只好悻悻收回手。

明琬迟疑片刻,终是不着痕迹地挪了挪身子,紧贴着另一边车窗的位置而坐。以前闻致坐轮椅时,明琬只觉马车逼仄,如今换了正常的摆设,倒也十分宽敞。

闻致一手执着瓷勺,一手按着宽大的袖袍,替明琬舀了一碗奶白鲜美的热汤,推过去道:“你喝这个。”

闻致道:“诸事已提前安排妥当,休沐半天。”

明琬看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闻致倒是镇定自若。

明琬抱着新刻的医书上了车,顺口道:“才午时,今日怎的归来这么早?”

画舫在曲江池中游了一圈,这顿时鱼宴也临近尾声,酒足饭饱。

顿足错神间,帷裳已被挑开,闻致换了身暗色的常服,玉冠束发,清俊无双。他好像忘了今晨的落寞,朝明琬道:“上来。”

大概是昨夜没有睡好,上了马车明琬便打起盹来,醒来时马车已经停了,她正歪身枕在闻致的肩上。

在太医署忙了个把时辰,出宫时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路边,车盖前方垂下的灯笼俱是写着“闻”字,乃是闻致惯用上朝使用的那辆。

奇怪,她明明是靠着马车壁睡的。

小花取了公文,顺道送明琬入宫。

明琬忙坐直身子,撩开帷裳一看,模糊道:“到府了么?”

明琬一时无言,凉凉道:“你这话若是让闻致知道了,还不知会是什么下场呢。”

佛香袅袅,钟鸣声声,这里并非闻府,而是慈恩寺。

什么乱七八糟的言论?

“你要还愿,还是求签?”明琬很奇怪闻致竟会来这种地方。他一向不敬畏鬼神,只信自己。

小花勾着嘴角道:“嫂子,你也知道自己对闻致而言有多重要,昨夜你晚膳缺席,我若不派人去解释,只怕他又控制不住多想。何况,我观闻致今晨反应,也不像是占了多少便宜的样子。反正,若论身量样貌或是才学,闻致皆属个中翘楚,除了有一点精神隐疾,这样的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几个,嫂子您就当喝了杯花酒,看开点嘛!”

闻致道:“今日苦弥法师在慈恩寺讲法,他擅长岐黄药理,我猜你会有兴致,便带你见他一面。”

自己酒量如何,明琬心知肚明,一时语噎,强词夺理道:“那你让侍婢扶我歇息便是,为何又要芍药将闻致唤来?”

何止有兴致,明琬眼睛都快放光了!

小花瞪大眼,冤枉道:“天地良心!我压根就没想到,嫂子你一杯就倒。”

苦弥法师乃是云游高僧,佛法奥妙,传闻医术亦是精湛无双。太医署的药生和医官们做梦都想与这位活菩萨谈医论道,可惜法师行踪缥缈,明琬南下飘荡那几年也曾慕名前去追寻过,可惜皆未成功。

“等等,我正要找你算账呢。”明琬喝住急于溜走的小花,瞥了眼门口站立的侍卫,压低声音道,“昨晚之事,是否你们早就预谋好的?”

她难掩诧异和兴奋,喃喃道:“苦弥法师只见病人和僧人,从不见俗客,你如何说服他的?”

“近来西北之地有些麻烦,他尚在朝中议事,命我回来取一份公文。”说着,小花就要走。

“没什么,凑巧而已。”闻致并不愿多提,一语带过道,“时辰已至,莫让高僧久等。”

不知是否多想,明琬总觉得他笑中带着些许揶揄之味,不由挑眉道:“去太医署领书。怎的就你一人归来,闻致呢?”

苦弥法师不见俗客,答应与明琬谈医论道已是破例,闻致却是进去不得了。他负手站在门外,身后落着初夏浅淡的阳光,朝顿足回首的明琬道:“去罢,我在偏殿等候。”

一见着明琬,小花忙捏紧缰绳,勒马翻身下来,将马鞭往腰间一插,笑道:“嫂子去哪儿啊?”

明琬于是定了定神,推门迈入清净肃穆的佛殿之中。

用完朝食出门,刚巧在门口碰着策马归来的小花。

明琬与须眉皆白的高僧侃侃而谈,从针灸咒术谈到伤寒杂病,从方剂药理聊到脏腑五经,听了无数闻所未闻的疑难病例,不觉日落西山。

今日还要去太医署取镂印复稿校正,明琬只得打起精神更衣梳洗。因医书上草药图示颇多,之前初稿错漏满篇,许多草药的锯齿或是根须复杂,官设的手艺人为了省时省力,一律简化之,印出来的东西不伦不类,还需费心时刻盯着,方不至于贻误后人。

“最后还有一事,万望大师释疑。”明琬认真跪坐,睁着眼虔诚道,“不知偏执癔症者,可有良药?”

明琬也觉着略微窘迫,于是与青杏惺惺相惜,将小花从头到脚诽了一遍。

“因爱生忧,因爱生怖,良药自在心中。”苦弥法师抬笔写了一副方子交给明琬,而后慈悲一笑,“这方子,可是为门外的那位施主所求?”

辗转了两个时辰,睡睡醒醒,到了巳时起床,头仍有些隐隐的抽痛,弄得青杏既担心又愧疚,说是“没有保护好小姐”。

“是。”明琬诚然一笑,想了想,又问道,“您认识他?”

他离去后,明琬才发现,自己的心早已不复初回长安时那般坚硬。

“众生过客,不过萍水相逢。”苦弥道,“不过,他答应用贫僧这一个时辰,为苦于恶吏的滁州百姓伸冤。”

闻致慢慢收回手,指尖徒劳地垂在身侧。但他到底不曾逼明琬,只是离去的时候,眼中多少有些难以察觉的落寞。

寺中钟声阵阵,三千暮鼓歇。

于是,明琬趁机挣脱了闻致的怀抱。

明琬辞别苦弥法师,转而朝一侧偏殿行去。

门外一盏灯靠近,传来芍药小心翼翼的声音,轻声道:“大人,丁管事让奴婢转告,该到上朝的时辰了。”

天晚了,殿中并无其他香客,只见金身坐莲之下,闻致正在摇晃一只签筒,斜射的夕阳从窗棂照入,落在他身上仿若金纱。

未说完的话语,被笃笃的敲门声打断。

竹签吧嗒落地,他弯腰拾起一看,唇线抿了抿。

迟迟没有等到答复,闻致揽着她腰肢的臂膀紧了紧,哑忍道:“若心中怨怼难消,你便用一辈子来惩罚我。无情也罢,只要你还待在……”

明琬好奇他在求什么,便轻声进门,闻致听到脚步声,迅速将竹签放回签筒中,转身朝她道:“谈完了?”

那时,明琬被圈在怀中,听到这番话下意识咽了咽嗓子,眸中映着跳跃的烛光,几番闪动。

明琬不经意间一瞥,发现他问的,似乎是姻缘。

闻致走后,明琬一个人在榻上躺了许久,从窗外黑暗到破晓微白,脑中仍是回荡着闻致那句:“我们和好,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