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刚过,三更未到。方平斋被锁在墙上,处境虽然不利,他却是安然睡着,突地听见牢门“咯啦”一声,便睁开了眼睛。深夜来访的客人多半不怀好意,他对着来人笑了笑:“半夜三更,阁下不去睡觉来牢门,让我不得不怀疑你的来意是――杀人灭口?”杨桂华手腕一翻,青钢剑在手,他竟然未带剑鞘,一直握着那出鞘的剑:“其实我并不想杀你,方公子武功不凡有情有义,虽然性格独特,却不失是条汉子,可惜――你是叠瓣重华,既然是叠瓣重华就非杀不可。”
方平斋依然被锁在大牢石壁上,身上的穴道依然被封,甚至这十二个时辰里他什么也没有吃,连一口水也没有喝到,杨桂华对玉团儿和阿谁仁慈,不表示他对方平斋也同样掉以轻心。
“哈!我还一度以为自己这个名头很响亮,原来却是一道催命符。”方平斋毫无惧色,面带笑容,“你怕风流店会为我闯天牢救人吗?放心,他们没这么傻――”一句话未说完,突听“嗖嗖”两声微响,杨桂华身后两位狱卒扑倒在地,生死不明。方平斋一呆,杨桂华霍然转身,只见大牢的入口有人一步一步走入,身上穿的是官兵服饰,却未带帽子。
时间过去得很快,秋风刮过些许落叶,天气又寒冷了些,夜色恍惚到来。
“是谁?”杨桂华沉住气,低喝一声。
玉团儿和阿谁同关一处牢房,身边都是相同的女牢,玉团儿伤重昏迷,杨桂华却是好心送来了伤药和清水,阿谁正一口一口喂她,凤凤被杨桂华抱走,说是托给了府里奶妈照看,对于这点阿谁却是相信他的,杨桂华虽然是官兵,却也是君子。
那人缓缓走到杨桂华面前,只见他脸上戴着一张滑稽的面具,竟是一张钟馗的脸。杨桂华一怔,运气长呼:“来人啊!有人闯天牢!”随即一剑向来人刺去,那人袖袍一拂,只见杨桂华运足真力的长剑刺到他袖上竟是弯曲弹起,“铮”的一声脱手飞出。杨桂华心念转得极快,眼见不敌来人,一个回身并指往方平斋身上死穴点去。方平斋动弹不得,睁大眼睛等死,却听“啪”的一声闷响,来人的手掌快过杨桂华的身法,在他的手指点上自己死穴之前在他后心轻轻拍了一掌。杨桂华就此顿住,软软地倒了下去。方平斋打了个哈哈:“七弟,我真是想不到今日是你救我。”那带着钟馗脸的人往前一步,将杨桂华的手背踏在脚下,缓缓取下戴在脸上的面具,面具下的容貌娇美如花,正是西方桃。只见他嫣然一笑:“六哥有难,小弟岂能不救?何况六哥素来讲义气,宁死也不透露风流店的机密,如此六哥岂能让杨桂华这种小人物一剑杀了?他连给六哥提鞋都不配。”说话之间西方桃已扭开了方平斋身上的铁镣,拍开他身中的穴,“快走吧,虽然说大理寺没有什么高手,陷入人海之战也是麻烦。”
这人既然是叠瓣重华,绝对留不得。焦士桥今日一谈,已知方平斋口风严密,他不想说的事纵使用刑也绝对问不出来,而与其听他满口胡言,将这等危险人物留在大牢,不知杀鸡儆猴,也让风流店知晓皇宫大内绝非易与之地。他心中杀机一动,也不想将他留到明日,当即下令杨桂华,夜里三更,杀方平斋。杨桂华未想焦士桥只与方平斋见一面便下杀令。由此也可见方平斋其人危险,夜里三更杀方平斋,他心中略有遗憾,但不得不行,方平斋是一头虎,如果打虎不能致命,就会有反扑的危险,这个道理他很明白。
方平斋扭动了下被铁镣锁得难受的手腕:“白天焦士桥来见我的时候,你该不会是在旁边偷听,知道我什么也没说才绝顶救我吧?”西方桃盈盈而笑:“怎会呢?即使你对焦士桥和盘托出,既然当年歃血为兄弟,我就不会见外。”方平斋哼了一声,两眼望天:“你若真的在乎兄弟,怎会把三哥四哥整成那般不死不活的模样?就算你不必向我解释,我的选择十年前就已经说得很清楚,如果我不清楚,只怕现在和三哥四哥一样,也不过是你的傀儡而已。”
“我与师父同行,是因为他是我师父。而我被少林光头和尚所擒,人都被你抓来,怎会知道师父人在何处?我还要问你他人在何处?”方平斋神色自若:“我与你对他企图不同,但我没有害他之意。”焦士桥闭目思考片刻,站起身来:“我明天再来,你若还是这种态度,满口油腔滑调,莫怪我对你不敬了。”方平斋笑道:“我真心受教了。”
“呵呵……六哥怎能推得一干二净?你莫忘了三哥四哥喝下的那两杯毒酒是谁敬的?那天的宴席又是谁相邀,谁主持的?”西方桃缓缓地道。“从一开始你就参与其中,莫要以为自己真的清白无垢。唐俪辞得了绿魅珠,一旦他解了黄明竹之毒,三哥四哥清醒过来,记起当年之事,你说他们会恨你――还是恨我?”
“我对风流店完全不了解。”方平斋的眼色微微深了,“他们三人为何会成为风流店座下之臣我也不知道,因为早在十年前,我就与七花云行客里的兄弟分道扬镳了。”焦士桥一怔:“为何?”方平斋哈哈一笑:“因为他们兄弟情深,而我薄情寡义。”焦士桥皱起眉头:“你为何会与柳眼同行?此时他人在何处?”
“你――”方平斋苦笑,“扮成了女人,就能比女人还恶毒吗?”西方桃手指按在唇上嘘了一声:“六哥,回来吧,游荡了十年难道还不够?十年漂泊你又得到了什么呢?这江湖有谁认同你?有谁看得起你?没有金钱没有权力没有条件,纵使你是天下第一的奇才也不过淹没江湖洪流,有满腹抱负也无从施展。”方平斋一挥手:“啊――我并没有什么抱负,只不过有小小心愿想证明没有你们我一样可以扬名立万而已。可惜――”西方桃微笑:“可惜始终不能。六哥,江湖看不起你,我看得起你。”她柔声道:“何况你欠了我两条命――当年的和今日的。”
“我?”方平斋道,“我只是一介江湖浪人,闲看闲逛悠闲度日,偶尔喜欢惹事生非,偶尔想要扬名立万,但似乎并未做过要进大理寺天牢的大事。”焦士桥淡淡地道:“你既是叠瓣重华,名震天下,何须追求扬名立万?”方平斋“哈”的一声笑:“总是借着他人之光环非常腻味,我想靠自己打遍天下,可惜我运气不好,从来没遇到能扬名天下的机会。”焦士桥淡淡的问:“你对风流店了解多少?你为何会与柳眼一路同行?他对大内之事有何企图?”
“这个――”方平斋拍了拍脑袋,“这还真是难办了,再说吧,”他往外走了出去,“也许以后有机会再聚,也许日后永无机会,目前我并不想改变。”西方桃悠然道:“目前我也不想改变任何事,在你学会柳眼的音杀之前,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绝不干涉。”方平斋笑道:“你还真是深谋远虑,什么都想要啊……”话未毕,他身形一晃,却见钻进女牢,瞬间不见了踪影。西方桃哧哧地笑,对女牢的两位姑娘她也有心带走,但此时此刻却是不宜和方平斋翻脸。官道萧索,枯叶纷飞,一辆马车往东疾驰。马蹄所过之处沙石飞扬,越添了秋冬的枯败之气。柳眼策马疾奔,已是疾行了一日一夜,心中本来算定车后定有官兵追踪,却不知焦士桥驾临大理寺审讯方平斋,底下人新得的消息一时尚未报上,而后方平斋、玉团儿、阿谁几人大牢被劫,杨桂华身受重伤,大理寺此时一片混乱,已无瑕顾及多如过江之鲫的可疑人。
方平斋叹了口气:“你是谁?”焦士桥缓缓地道:“我非江湖中人,但熟读江湖逸事,百年以来,能使用这种卷刃飞刀施展‘风雪吹牡丹’之人,唯有七花云行客之叠瓣重华,七花云行客素来神秘,本名从无人可知,想必是如此所以无人知晓方平斋就是叠瓣重华。”他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字地道,“七花云行客与近来江湖局势息息相关,风流店与中原剑会一战之后死而未僵,竟敢在宫中发放猩鬼九心丸,既然梅花易数、狂兰无行、一桃三色都曾为风流店座下之臣,不知阁下对风流店内情了解几分?”
唐俪辞仍是吃不下任何东西,马车颠簸,他一路上昏昏沉沉,柳眼几次要和他说话,虽然他都有回到,却始终是答非所问,也不知道是什么,柳眼心里渐渐觉得惊恐,唐俪辞看起来真的像要死了,流了这么多学,三处外伤,加上方周的心,这些也许……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狱卒端过一个红布盘子,盘里装了数十只寸许长的卷刃飞刀,雪白的颜色,卷曲如花的形状煞是好看。焦士桥拾起一只,这东西两边开刃,锋锐非常,若非个中高手决不可能使用此种暗器,他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突然道:“你是叠瓣重华……”
而慧净山,慧净山究竟在何方?就算找到了慧净山,那明月楼又在何处?
“从他身上搜出什么东西?”焦士桥身着官服,来到大牢之中,两侧狱卒立刻为他端过椅子和椅垫,另外有人陪笑道:“他身上没有什么东西,几十两碎银子,一把怪里怪气的扇子,还有些小刀片,此外什么也没有。”焦士桥皱眉:“刀片?什么样的刀片?”
马车疾奔,他只知道远离洛阳,往东方山峦迭起的地方奋力奔去。
方平斋是早就醒了,虽然身上挂着沉重的铁镣,外加被点穴道依然动弹不得,但杨桂华点穴的功夫自然不比少林僧的那群老和尚,他看起来依然潇洒自若,只差手中没了那只红毛羽扇。
远远的官道上有一个人正往前走,柳眼的马车奔得兴起,虽见有人,却刹不住势头,柳眼发力勒马,然而武功全失,力量实为有限,却是根本拉不住发性的奔马,眼见马嘶如啸,就要撞上,柳眼振声喝道:“危险!小心了!”
他先在玉团儿和阿谁那里问了一夜,第二日一早,焦士桥来到大理寺,看过了玉团儿和阿谁之后,便去审问方平斋。
在路上走的是一个肩系披风的青年书生,闻声回过头来,却是唇色浅淡,眉目清秀,眼见奔马撞来,衣袖一扬。柳眼只觉全身一震,奔马长嘶扬蹄而起,整个身躯往旁侧落,刹那之间马车就要四分五裂,突然柳眼手中一空,马缰已然不在手中。那青衣书生挫腕拉马,失去平衡的奔马重新立起,四蹄落地,马车也在一片咯吱声中勉强未坏,那青衣书生将缰绳还给柳眼,平静地道:“狂马奔走,容易伤人,阁下以后该多加小心。”柳眼看了他一眼,这人武功极高,模样却很年轻,不知是什么来路:“多谢……”他说了句多谢,眼见该人避过一旁,等着他马车过去,突然问:“你可知慧净山在何处?”
杨桂华把玉团儿和阿谁关在一处牢房,而将方平斋关在另外一处。对他而言,玉团儿和阿谁并无伤人之能,对方平斋却颇为忌惮,在他身上穴道未解之前杨桂华用精钢铁链将方平斋牢牢锁住,再复点了他身上十二处大穴。
“慧净山就在前方五十里山峦之中。”青衣书生手指东方,“沿着官道缓行即可,不必心急。”柳眼见他神情始终淡定,既没有诧异之色,也没有好奇之态,忍不住又问:“阁下可是来自慧净山?”
这人实在太过可疑,在他离去之后不足一刻,军巡捕已接到消息,说有如此这般一个人和一个大木桶在洛阳出现,也许和汴京洛阳最近的凶案有关。大理寺。
“从何可见我来自慧净山?”青衣书生眼睫微扬,一双眼睛澄澈通透,却看不见情绪波动。柳眼轻咳一声:“直觉……”青衣书生道:“你的直觉真是不同凡响。”柳眼吃了一惊,这人竟然真的来自慧净山。“那阁下可是明月金医水多婆?”“我姓莫,我叫莫子如。”青衣书生道:“你们要见水多婆,我可以带你们去。”柳眼从未听过“莫子如”三字,却并不怀疑:“得阁下相救,不胜感激。”莫子如转身前行,步履平和,并不见他加劲疾奔,却始终在马车前一二尺。
未过多时,洛阳城内大街之上,路人都惊奇地看着一个面包灰布,双足残废的怪人双手撑地在地上爬行,他双肩上挂有两条绳索,身后拖着一辆板车,车上牢牢缚着一个大木桶,他双手各拿着一块转头,每行一步都费尽全身力气,似乎全身骨骼都在咯咯作响,身后的板车一步一晃,跟着他艰难地往前行去,路人惊奇地看着这怪人,有些人虽有相助之心,但看这怪人衣裳褴褛,面戴灰布,不知是什么来路,委实不敢。见他慢慢爬行到城内一处马廊,竟然递出一锭金子买了一辆马车,让人帮他把板车上的大木桶搬入车内,自己扬鞭赶马,笔直往东而去。
马车和人静默无声的前行,莫子如这等轻功在柳眼眼里看来并不算什么,如果他不曾武功全失,一样能做得到,但莫子如如此行走,他却看不出这究竟是他十成十的轻功,或是他十之二三的轻功。唐俪辞既然知道慧净山明月楼,不知他是否认识此人?柳眼回头看了唐俪辞一眼,他仍是昏昏沉沉躺在那木桶之旁,似乎连路遇这奇怪的青衣书生都未曾察觉。
“咳咳……明月金医水多婆……”唐俪辞嘴角微微上扬,“慧净山,明月楼。”
马车默默地前行,在黄昏之际转入了一条山道,山道两侧遍是微红的枫树,莫子如仍是不紧不慢地走着,绕过了两三条小溪,渐渐地又入了山坳,眼前豁然开阔,竟是一片水泽。
柳眼将那包子掰成两半,唐俪辞撕了一片放入口中,突然咳嗽了几声,唔口吐了出来。柳眼一怔,见他仍是一口血一口水地呕吐,吐了好一阵子,脸色又转为惨白。“你站不起来,我带你走。”他两三口把剩下的包子吃了,“听说你有个朋友认识明月金医水多婆,你可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莫子如在水边停下,柳眼只见一片涟漪千点枯荷,风云气象悠然,果然是不同寻常。在水泽当中有一处楼阙自水中立起,雕梁画栋,十分华美。约莫便是明月楼了。莫子如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楼宇:“那就是明月楼。”柳眼点了点头:“可是要乘舟而过?”
“我一向随身带很多东西。”唐俪辞呵出一口气,眉心微蹙,“但我从来不带食物。”柳眼举起一个包子,两人看着那包子,那是阿谁搁在厨房里的剩菜,过了一会儿,柳眼嘘了口气:“若是有人知道你我今日要靠这个包子度日,想必――”唐俪辞微微一笑:“一人一半吧,再过一会天就全亮了,这里非常危险。”
莫子如摇了摇头,沿着水泽岸边慢慢走着,柳眼的马车跟在他身后,转过大半个水面,眼前景色突然一变,却是一片泥坑,千坑万壑,崎岖不平,其中泥坑有大有小,大的整辆马车都可陷入,小的不过一二寸许,犹如鞋印。柳眼一怔,这种一半水泽一半泥坑的奇景甚是罕见,只见在富丽堂皇的明月楼背后紧贴着一座小小的院落,虽是不及明月楼华美,却是雅致简洁,距离尚远,隐隐约约有一丝淡香飘来,嗅之令人心胸舒畅。莫子如径直往小院落走去,马车摇摇晃晃地跟在他身后,柳眼小心策马以免摔入那些较深的泥坑,数十丈的距离走了大半个时辰,终是进了那院落。
沸水倾下,幽雅的茶香浮起,沁人心脾。唐俪辞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惨白的脸颊几乎立刻泛起一层红晕,柳眼也喝了一口:“你身上竟然带茶叶。”
庭院如远望一般素雅,和其他读书人的院落也并无什么不同,只是其中不种花草,凡是能放东西的地方都叠满了各色盒子,都系着缎带,也不知里面装的什么东西,更不知那似有若无的暗香由何而来。莫子如指着后院围墙上的一具木梯:“要见水多婆,只有从这里翻过去,要入明月楼只有这一条路。”柳眼怔了一怔:“什么?”外面广大水泽,难道不能自水面而过?莫子如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水多婆不喜欢别人碰他的水。”柳眼眼望墙头,住在隔壁的当真是个怪人,外面的水泽少说数十丈宽阔,难道就不许任何人触摸吗?莫子如又道:“他虽然不喜欢别人碰他的水,但也懒得去管那片水。但你如果对他有所求,最好还是听话,不要另存想法。”柳眼笑了笑:“我不会有什么想法的,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我只管得到我自己,管不了别人。”
唐俪辞慢慢伸出手端起杯子,轻轻晃了晃杯里滚烫的开水,洗了洗杯缘,慢慢地把水倒在地上。他探手入怀,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淡青色的盒子,打开盒子,盒子里是一撮青嫩的茶叶,他往杯子里敲了少许,柳眼杯子往前递过,他顺手把剩下的茶叶全倒进柳眼的杯子,丢了那盒子。
“嗯。”莫子如的眼神一直都很平静,仿佛他的情绪一直很柔和,又仿佛他全然没有情绪:“爬上去吧。”
厨房离厅堂并不远,唐俪辞倚着墙坐着,听着厨房里柴火轻微爆裂的声响,还有沸水翻滚的声音,突然道:“还记得祭鬼节银帮的那条小巷吗?”柳眼的声音从厨房传来,音调很平静:“你说的是你被银帮的几个马仔揍了一顿的那条小巷?那天我帮你把人家反揍了一顿,小巷后来不失被你放火烧了吗?真难想象,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唐俪辞笑了笑:“那是第一次有人帮我打架,在那之前我被人揍过很多次,但别人都是看了打群架就跑,爸妈也从来不管。”柳眼正往茶壶里倒水:“突然说这些干什么?”没什么,只是在想……如果那时候会武功,也许我会杀人,然后就不认识你。”唐俪辞悠悠地道:“也许我就会什么都有,什么人都不必认识,永远不会输。”柳眼将装好水的茶壶放在地上,一步一步慢慢爬了回来:“如果有如果的话,我也希望从来不认识你,一辈子在小酒吧当驻唱,玩几把吉他,交几个普通朋友,比什么都好。”唐俪辞笑了起来:“哈哈哈……可惜的是,你现在是堂堂风流店柳眼,就算时间可以再倒回,你也再不可能是风情酒吧里好脾气的眼哥。”柳眼的语气微微有些冷,摸到桌上的茶杯,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唐俪辞面前:“你倒是一点也没有变,从前是疯子,现在还是疯子。”
柳眼嘘了口气,单凭双手之力要爬上如此高的木梯也不容易,但既然倒了这里,怎能不上去?他从马车上艰难地下来,慢慢挪到木梯之旁,双手抓住第一根横梯,拖着沉重的身体慢慢爬了上去。
柳眼听着,默然许久,深深嘘了一口气:“你打算救他?”唐俪辞眼帘微合:“他落入谁的手中尚无定论,走着瞧吧。”柳眼不答,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再问了一次:“你站得起来吗?”唐俪辞道:“第二件事,你那位新收的徒弟不是简单人物,我想大理寺的牢房困不住他。”柳眼又问:“站得起来吗?”唐俪辞顿了一顿,再无其他言语搪塞,脸上竟是微微一红。柳眼突然觉得很想笑,要承认自己无能为力也是这么困难的事吗?他抬高手臂,勉强够到了身边桌上的茶壶,摇了摇,却发现里面茶水已干。他拿着茶壶,把它放在地上,双手撑住往前爬了两步,再拿起茶壶放前一点,再往前爬两步,如此慢慢地往厨房挪去。
木梯咿呀咿呀作响,柳眼双手颤抖,爬到第十二级便摔了下去,勉强吊在空中,僵持了一会儿,仍是“啪”的一声摔了下来。莫子如走回屋内给自己倒了杯茶,静静地看他摔下:“只能爬十二级吗?”
“我没事。”唐俪辞闭着眼睛,“再过半个时辰天色就明,杨桂华把他们带走,少说询问一夜,今日一早恐怕还是会来此巡查。”柳眼叹了口气:“你站得起来吗?”唐俪辞笑了笑,倦倦地睁开眼睛:“我在想两件事。”柳眼皱眉:“什么事?”唐俪辞慢慢地道:“沈郎魂把你弄成这种模样,他人呢?”柳眼淡淡地道:“这我怎会知道?他不过想看我生不如死罢了。”唐俪辞道:“他把你弄成这种模样,按常理而言,应该暗中跟踪,你越是痛苦,他越是高兴才是,至少他不会让你死在别人手上,但少礼十七僧要抓你入六道轮回,他却没有现身。”柳眼道:“他也许是离开了。”唐俪辞浅浅地笑:“我猜他恐怕是出事了,跟踪你的人不止一批,既然大家的目标都是你,少不了明争暗斗,论武功论心机,他都不失桃姑娘的对手。”柳眼沉默:“桃姑娘?西方桃?”唐俪辞柔声道:“是啊,温柔美貌聪明伶俐的桃姑娘,从前你对她推心置腹,从不怀疑。难道到现在还不明白是她算计你战败好云山,将你抛在局外沦为丧家之犬?”
“咳咳……”柳眼摔得背脊剧痛,眼前一片发昏,睁眼再看时,莫子如已经转身回房:“练吧。”他竟似并不同情柳眼,也并不出手相助,回房喝茶去了。柳眼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抬头看那十二级的木梯,他摔下的地方少说也有一层来楼高,但距离墙头尚有三分之二的距离,这院落不大,围墙却砌得很高,休息过了,他继续往木梯上爬行,这一次他爬得比上次快得多,心知腕力臂力不足,若不在力气用完之前爬上去,只怕永远也爬不上去,双手并用,他堪堪爬到二十级,身躯像担了千钧重担一般沉,手腕颤抖地厉害,整座木梯跟着他颤抖起来,他咬了咬牙,牙齿咬破嘴唇流了血出来。柳眼浑然不觉,奋身向上,挣扎爬到二十七级,眼看过了大半,突听“咯啦咯啦”一阵脆响,天旋地转,身子坠落,碰的一声头上受了下撞击。他茫然抬起头来,只见木屑纷飞,那木梯从中损坏,竟是断了。
柳眼沉默地坐在椅中,坐得久了,思绪也朦胧起来,恍惚可很久,突地觉得屋内清朗起来,竟是天亮了。对着唐俪辞坐的墙角看去,却见他倚墙闭目,仍然是一动不动。柳眼手臂使劲,费力把自己从椅上挪了下来,一寸一寸向唐俪辞爬去:“阿俪?”
“呃……你不用自责,这梯子要坏很久了。”墙头突然传来声音,若非柳眼此时头昏目眩脑中一片空白,或许会认出这声音十分稚嫩,微略带了些娇气,宛若十二孩童,但他只是瞧见了自墙头上探出来的那张脸而已。
一夜寂然无声。
遥不可及的墙头上探出一张古典优雅的面容,瓜子脸型,发髻高绾,眉心有个鲜艳的朱砂印,看似翩翩公子,若隔着屋子听他的声音多半会以为是个满地玩耍的稚子。只见他对着柳眼摇了摇雪白的袖子:“看你的样子是个老实人,后面屋里喝茶的那个,完全不是什么好人,太相信他的话你就会倒霉,我很有良心,绝对不会骗你的。”柳眼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你就是水多婆……”墙头的翩翩公子对他笑了一笑:“是啊就是我。”柳眼的视线掠向庭院中的马车:“听说你……医术高明……”墙头上的公子连连摆手:“很多人医术比我高明得多,我只是个庸医而已。”柳眼低声道:“无论你是神医还是庸医,能就他一命吗?我远道而来,若非巧遇莫兄也不可能寻到此处,既然是有机缘,我求你救他一命。”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很卑劣地欺负着别人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快乐的和孤独迷茫的光……他不让别人接近他的心灵,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接近过他的心灵,凡是胆怯柔弱的人对于未知的陌生的东西,总是排斥、恐惧,没有接受的勇气。可笑的是,他的不坚强却以极端强硬的形式表现了出来,显得……极富邪气,充满了侵略的狂性,无坚不摧似的。
“莫子如!”墙头的白衣公子突然大叫一声,“你故意把人带回这里就是为了给我找麻烦吗?”屋里喝茶的莫子如眼睛一闭:“岂敢,这位兄台要找你,我看他行路辛苦,于心不忍而已。”水多婆哼了一声:“你故意叫他爬会断的梯子……”莫子如睁开眼睛,眼眸依然澄澈通透,宛若透着一股空灵之气:“我没有。”水多婆白了他一眼,头自墙头缩了回去,竟似要走了。柳眼一惊:“水多婆!若能救他一命,你要舍命代价我们都能答应,就算是万两黄金稀世珍宝他都付得起。”
阿俪真是……一点也没有变。
“啊……”那张翩翩公子的脸又从墙头探了出来,“我如果要二十万两黄金呢?”柳眼毫不犹豫:“可以!”水多婆眉开眼笑:“那两百万两呢?”柳眼斩钉截铁:“可以!”水多婆越发高兴:“那如果两千……”柳眼道:“可以!”水多婆喃喃自语:“耶……我哪有真的这么爱钱?两百万两黄金就两百万两黄金,但收钱之前你得先把我的梯子修好。”柳眼一怔,这梯子分明在莫子如院内,怎会是水多婆的梯子?水多婆看出他疑虑:“姓莫的奸人向我借东西我自然要借给他坏的,谁知道他用来害你?”柳眼又是一怔,这两位相邻而居的奇人果然是古怪得很。
柳眼伸出的手停在空中,慢慢收了回来。
眼见满地碎木不成形状,要把这一地板木屑重新修成一把梯子谈何容易?何况柳眼对木匠这等活全然没有天分,拾起两段折断的木头,看了半天仍不知要如何将它们接起来。水多婆却是坐在墙头,饶有兴致地看他拼木头,未过一会儿,莫子如端着茶从屋里出来,手里握着一卷书卷,时而淡淡地喝口茶,倚门站在院中。
“嘘――”唐俪辞的声音很静,“我们都不要说话了好不好?你也不要说话,我也不要说话。”他后退了几步,靠着墙坐了下来,一动不动。
柳眼慢慢地将地上碎裂的木块一块一块排好,短短时刻,他已经明白身边两人其实半斤八两,莫子如表情淡漠,似乎没有在看他,但他和水多婆一扬,都是存心看戏而已。他的头脑一向并不清楚,此时竟是分外清晰,心里没有半分火气,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碎木上,沉吟了一会儿,他从残破不堪的衣袖上撕了块布条下来,将两块断开的布条绑在一起。
“阿俪?”柳眼向着他的方向抬起手,“允许别人理解你有这么难吗?为什么非要把自己逼疯……”
莫子如翻过了一页书,水多婆不知哪里提起一个油布包,放在墙头,淡青色的影子一瓢,莫子如就着读书的姿势上了墙头,若是有人看着,多半只觉眼前花了花,莫子如仍在墙头看书,姿势如方才般优雅,只是那油布包已经打开了,里面包的不知是饭团还是整鸡的东西不翼而飞。水多婆把油布包一脚踢进莫子如的院子,笑吟吟地看着莫子如:“好吃吗?”莫子如眼睛微合:“白饭。”水多婆袖中扇“啪”的一声打开:“只有白饭是搁在灶上就会熟的。”莫子如合上书卷,平静地道:“何时再去酒楼喝酒吧。”水多婆看着墙下柳眼将木条一块一块绑起,“和你?和你去喝酒一定会迷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这里住了两年,连山前那条大路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说话之间,柳眼已经把断裂的木梯绑好,身上的衣裳本来褴褛,此时衣袖都以撕去,模样越发狼狈不堪。他的眼神却很平静:“修好了。”水多婆上下看了他几眼,突然问:“你会做饭吗?”柳眼道:“会一点吧。”水多婆顿时眉开眼笑:“你会炒鸡蛋吗?”柳眼皱眉:“炒鸡蛋?”水多婆叹了口气:“难道你连炒鸡蛋都不会?真让我失望。”柳眼眉头皱了又皱,终于道:“我会做枸杞叶汤。”水多婆大喜:“当真?”柳眼哭笑不得,指了指马车:“他做菜做得比我好得多。”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白影一晃,水多婆已站在莫子如的庭院之中,探头进唐俪辞的马车,伸手在他身上检查起来。柳眼费力将身体转过看着水多婆的背影,见他本来举止颇显轻松,渐渐动作却少了起来,在过了一会儿,他竟然维持着弯腰探查的姿势,良久一动不动。
屋里一片安静,没有点灯,看不清唐俪辞脸上的表情,只有一片安静。
墙头上的莫子如飘然而下,声音清和沉静:“如何?棘手吗?”
他说完了。
水多婆慢慢从马车里退了出来,站直了身子,望了望地面:“他肚子里的是什么东西?”
唐俪辞缓缓地放开了抓住他咽喉的手指,柳眼大口大口地喘息:“就连我……就连我也以为你害死方周是因为你……你喜欢钱和权力,我怀疑你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你天生就是那样。你为什么非要逼别人怕你恨你?你喜欢大家恨你吗?难道人人都误解你都怀疑你怕你恨你,你真的就会感到安全真的完全不会受伤害吗?你这个……疯子!你为谁拼命为谁流血?你为谁从汴京去到好云山再从好云山千里迢迢地回来?你得罪风流店你得罪禁卫军,你有安逸奢侈的日子不过你为谁趟的什么浑水?你有得到过什么好处吗?明明付出了这么多,为什么非要装得若无其事,为什么非要别人误解你你才高兴?”
“是一个人的心。”柳眼淡淡地答,“我们的兄弟的心。”
“那时候我觉得你……”柳眼的声音慢慢平静下来,“我觉得你虽然性格很坏,但不是一个坏人,你只是控制欲很强而已,你不喜欢不听你命令的东西,除了这点以外……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可怕。”唐俪辞再喘了口气,笑道:“那现在呢?”柳眼抬起手抓住了唐俪辞扣住自己咽喉的手腕:“你……你还是性格很坏。”他紧紧地抓住唐俪辞的手腕,“但我现在知道你控制欲很强……不是因为你想要称王称霸,而是因为你保护欲也很强……而已……”他用力地把唐俪辞的手往外拉,“我知道你从来都把自己当做坏人,让人知道你心里想保护大家……你觉得很丢脸吧,所以你从来不让人知道……别人怕你,怀疑你,恨你……都是因为你故意――咳咳――故意引导别人把你想得很坏……”
水多婆的脸上露出了很惊异的神色:“人心?他把人心接在肚子里?”柳眼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他接在什么地方,但那颗心在跳动。”水多婆用雪白袖子里藏着的折扇敲了敲自己的头:“肚子里哪有地方让他接一颗心?他一定破坏了其他内脏,否则一颗人心这么大要搁在哪里?又何况心在跳动,说明血流畅通,肚子里又哪有这许多血供人心跳动?”柳眼听他说出这番话来,情不自禁升起佩服之情,千年前医者能如此了解人体,真的很不容易:“他说他把能接的地方都接了。”水多婆又用折扇敲了敲头:“那就是说虽然腹中没有一条血脉能支持人心跳动,他却将多条血脉一起接在人心之上,所以这颗心未死,但是他必然是切断了腹中大多数的血脉,在中间接了一颗外来的人心,然后在把血脉接回原先的内脏之上,这样许多条血脉纠集在一起,必然使许多内脏移位。而这颗人心又和他本人的体质不合……”柳眼闻言心中大震,是排异反应吗?让不畏受伤不惧感染的唐俪辞变得如此衰弱的,是移植方周的心所产生的排异反应吗?如果有排异,那在移植之初就会有,唐俪辞不可能不知情,他忍受了这些年的痛苦,只为了给方周留下微乎其微的希望――而自己――竟然把方周埋了――不但埋了,还让他变成了一摊腐肉。
柳眼转过头抿唇不答,唐俪辞轻轻伏下头,在他耳边越发柔声道:“他还说了我什么?”柳眼闭上眼睛:“他……他从来不相信你,因为――因为他和刘姨虽然生了你,虽然他们花了重金请医院为你选择了最好的基因,甚至做了基因改变,但是你出生以后医院发现你是‘xyx’,也许是对受精卵做了太多改变的关系。‘xyx’是犯罪基因……”他睁开眼睛,不敢去看唐俪辞的脸,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地面,“所以你爸对你失望不失因为你有哪里做得不够好,是从你一出生……从你出生他就很失望,他……他知道你的性格会和别人不一样,而刘姨她……”唐俪辞呵了一口气,柔声道:“所以我妈见了我就像见了鬼一扬。”刘姨点头,“所以小时候他们将你关了起来,而你――而你后来又打人又吸毒,又去混什么三城十三派……还喜欢纵火……”唐俪辞急促地喘了口气,笑了起来:“那你呢?你既然早就知道,既然我这么可怕,整天跟着我不怕我哪一天潜伏的暴力基因发作,莫名其妙地杀了你?”
“最糟糕的是他本人体质很好,所以腹中脏器变得如此乱七八糟,一时三刻也不会死。”水多婆惋惜地道:“换了是别人也许几年前就死了,现在他腹中移位的肝、胃和那颗心粘在一起,又因为血脉的驳接使肝脏逐渐受损,所以他会痛,不想吃东西。”柳眼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道:“他什么都吃不下,吃什么吐什么。”水多婆叹了口气:“除了这些之外,他肚子里的那颗心似乎起了变化,它往上长压到他的胃,所以他容易土。”柳眼突然觉得牙齿有些打颤起来:“他会死吗?”水多婆很遗憾地看着他:“他在往肚子里埋那颗心的时候就该死了,其实你也早就知道他会死,只是不想承认……他的外伤不要紧,只要简单用点药就会好,但是脏器真的大部分都坏了。”柳眼牙齿打颤,浑身都寒了起来:“你是说……你是说他现在不会死,一直到……直到他耗尽所有脏器的功能之前,都不会死?”水多婆自己浑身都起了一阵寒战:“嗯……他会非常痛苦。”
而短短片刻,唐俪辞已带着柳眼回到杏阳书坊,闯进房内,只见遍地血迹,桌椅依旧,本应在屋里的几人却不见了。地上血泊之中有许多脚印,纵横凌乱,柳眼突然道:“他们――”唐俪辞手按腹部,低低地咳嗽了一声:“闭嘴!”柳眼停下不说话,唐俪辞闭上眼睛,撑住桌面,过了好一会儿,“他们约莫是被禁卫军带走了。”柳眼默然,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道:“你在想什么?”唐俪辞缓缓睁开眼睛:“我如果在少林十七僧还未和你动手之前出手,也许……不会惊动禁卫军,他们也就不会被带走。”柳眼冷笑道:“如果?你明明知道任清愁一直跟踪你,就伏在外面等候机会,你要是和少林十七僧动手,只要一个破绽他就足以要了你的命!”唐俪辞咳嗽了一声,缓缓抬起手捂住口唇,他一口血污一口清水地吐了起来,柳眼吃了一惊,见他吐了好一会儿,脸颊上的红晕全悉转为惨白方才渐渐止住,但就算是呕吐他也保持姿态,吐得并不难看,吐完了伸手取出一块锦缎擦拭,后退了两步。“你的伤……”柳眼看他吐得辛苦,忍不住问:“你把方周的心接到哪里去了?”唐俪辞是优选的基因,只要不是致命的伤,伤口痊愈的速度都是常人的几倍,并且伤口从来不受感染。从小到大,柳眼看过他受过不计其数的伤,却没有一次让他看起来如此疲惫。唐俪辞弃去那块锦缎,低低地笑:“我不懂医术,所以把能接得上的血管都接了,总之……他的心在跳,并没有死。”柳眼僵硬地看着他:“你以为你当真是不死身吗?”唐俪辞眼角扬起,目中笑意盎然,“难道不是?”柳眼勃然大怒:“你胡说什么?从小你就是个疯子!到如今你还是个疯子!真是一点也没变!你爸说你是个‘xyx’的怪胎,真是一点也没有错!”唐俪辞蓦然抬头,轰然一声面前的桌子炸裂为数百片碎屑,柳眼浑身起了一阵冷汗,一只手穿过碎屑一把抓住他的颈项,只听他柔声道:“他还说了什么?”
“那么把那颗心拿出来呢?”柳眼低声问,他的手心冰凉,从心底一直冷了出来。
他为何要回洛阳?柳眼被他提在手里,唐俪辞奔行甚快,亦如行云流水,丝毫不见踉跄之态,柳眼闭上眼睛,一动不动,未过多时,已在洛阳城门之外。夜已颇深,路上的行人稀少,唐俪辞带人往城门便闯,守城军只觉眼前一花,一团白影鬼魅般闪过,当下大叫一声,飞报指挥使。
“不可能了,他的许多脏器都和那颗心粘在一起,在没有粘在一起之前可以冒险一试,但现在不行。”水多婆的表情很惋惜,“我可以给他药,可以救他一时,但他活得越久……只会越痛苦,那是你我都难以想象的……”
他奔向洛阳,柳眼奋力挣扎:“放我下来!”提着他这么一个人,唐俪辞能走多远?何况他重伤在身,官兵到处搜查可疑之人,一旦有宫中高手找上门来,他要如何是好?他极力挣扎,唐俪辞手一松,他“嘭”的一声跌坐地上,心头一怔,抬头只见唐俪辞额上满是冷汗,颇有眩晕之态:“阿俪……”唐俪辞唇角微勾:“你再动一下,我捏碎你一只手的骨头,再说一句话,我捏碎你两只手的骨头。”柳眼本是求死,此时却是呆住,唐俪辞短促地换了口气,提起柳眼,再度前行。
柳眼缓缓转头望向马车,马车里毫无动静,他不知道唐俪辞是不是早就知道这样的结果,他想起一个曾经让他流泪的故事,在荒蛮的草原上,有一匹健壮的母马难产,在挣扎的时候踢断了自己的外露的肠子,她拖着断掉的肠子在草原上绕圈奔驰,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奔跑……
掐在颈上的五指缓缓松开,柳眼剧烈咳嗽,强烈地喘息着:“咳咳咳……”唐俪辞摇摇晃晃地扶树站了起来,一把提起柳眼:“走吧。”柳眼大吃一惊:“放下我!”唐俪辞充耳不闻,右手挟住柳眼,提起真气往远处疾奔而去。
生命,有时候以太残酷的形式对抗死亡,以至于让人觉得……原来猝死,真的是一种仁慈。
柳眼面上的黑纱已经不见,衣袖也撕去了不少,血肉模糊的面貌和白玉无瑕的手臂相映,看来更是可怖。见他醒来,柳眼松了口气,语气仍然很冷硬:“好一点了吗?”唐俪辞坐了起来,背后和腹部的伤口已经包扎,也不再流血,举目望去仍在白日那密林之中,他微微一笑:“辛苦了。”柳眼转过头去:“站得起来就快走吧,今日侥幸无人经过,否则后果难料。”唐俪辞笑了起来:“你是想自己留下自生自灭吗?”柳眼淡淡地道:“杀了我吧。”唐俪辞眉心微蹙,柳眼冷笑一声:“你是江湖栋梁,我是毒教奸邪,惩奸除恶那是理所应当,杀了我江湖上千千万万的人都会为你欢呼。”刹那间唐俪辞出手如电,一把扣住了柳眼的咽喉,五指加劲,一分一分握紧。柳眼气息停滞,咽喉剧痛,颈骨咯咯作响,突地听唐俪辞轻轻咳嗽了两声:“有时候……真想杀了你,你这人心软,办不成大事,也分不清好人坏人,该听的话不听,不该听的话偏信,就是闯祸也能闯得不可收拾,但无论如何……我知道从小到大是你……是你对我最好。”
—第三部完—
不知过了多久,唇上一阵沁凉,唐俪辞紊乱的心绪微微一震,突然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只见头顶星月交辉,身上的衣裳已经干了,唇上犹有凉意,刚刚有人将清水灌入他口中,转过目光,正是柳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