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会没事的,”男人微微顿了一下,“伊芙呢?”
“明白!”男孩清晰有力地回答,“还有伊瑞娜,她也受了伤,她晕过去了。一起冲出来的时候被大口径枪弹击中,多亏穿了防弹衣,不过受的冲击还是太大。”
男孩的脸抽搐了一下,“他们……想杀死她。”
“真高兴看见你平安无事。”男人笑笑,“飞机上有医生,要听医生的。”
“你保护了她么?”
男孩猛地立正站住,目视前方,“我没有事,只是小伤。”
男孩点了点头。
“西奥,我的孩子,”男人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低声说,“你还好么?”
男人再次微笑,摸了摸他的头,“你是个好孩子,我一直相信你会做到,所以来的路上我并不担心。”
他挥了挥手,指示孩子们进入山地鹰的机舱。孩子们排列成对,踏着整齐的步伐登机,那个黑发的东方男孩走在最后,他低头看着地面。上校注视着他,看见细细的血线从他袍子的袖口里缓缓地流了下来,而这个孩子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男孩走向了机舱,两具担架跟在他身后,上校看清楚了,那上面是两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她们的脸色都是失血般的苍白,安静得如同入睡。她们的头发柔软地垂在额前,乍一看像是孪生的姐妹。
“片山,谢谢你。”男人上去抱住他的肩膀,用力拍击他的后背。
担架上了飞机,男孩却站住了,他回过头来,“他们把我们看成敌人了……为什么?”
莫可名状的悲戚在一瞬间占据了他的心,他低头下去捂住脸,手指插进头发里。
男人微微叹了一口气,“西奥,被看做敌人并非什么可怕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选择不同的道路,所以一定会在某个岔路口分道扬镳,这只是早晚的事情。坚定你自己的信念,那就足够。”
年轻人虚弱地笑了,“可是……”
“博士……”
“我在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我在飞机上查阅了费尔南斯城内所设置的监视器记录。不是你们的失职,因为你们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男人上去握紧了他的手。
“西奥,走吧。剩下的事情,不是你能够解决得了的。”男人低声说。
带领孩子们的年轻人近前,“我们尽了全部的努力,但是只带出这些人,两个女孩受伤了。其他的人……他们大概已经疯了。”
他和男孩远远地对视,沉默了很久,他站直了,立正行军礼。
“看见你们还活着,真是由衷地高兴。”男人低声说。
男孩同样立正行军礼,转身走向了直升机。
孩子们整齐划一地举起手,以军礼回敬,强悍有力的动作让他们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十四五岁的孩子。
年轻人留下了,他和黑风衣的男人并肩走到了上校面前。三个人围成一个三角形,沉默了一会儿。
男人猛地立正,行了一个有力的军礼,“辛苦你们了!”
“上校,你有权射杀一切无法判断其身份的目标,保护这个车站。”男人说,“最后一次确认行动目标,清楚了么?”
他转身面对那些孩子们,孩子们从他出现的第一刻起目光就不曾离开他。双方对视的时候不约而同地站得笔直,围绕他们的士兵感觉到了这些人目光中的郑重。亮得刺眼的光照中,孩子们从高到矮默默地排队,他们中有的人穿着类似军服的贴身制服,有的人则穿上了防弹背心,而那个黑发的东方男孩,他仅仅穿着医院里派发给病人的那种白色棉衣,这件宽大的袍子罩在他的身上,被风吹着,显出他袍子下瘦骨嶙峋的身形。而每个孩子都昂首挺胸,目光直视前方,绷紧了面颊,这让士兵们想起了他们接受检阅的场景。
“再清楚不过。”
男人微微点头,“请原谅我的失礼。”
“片山,跟我一起来。”男人扭头对年轻人说。
“难怪汤姆逊将军说这就是战争。”
他们一起走到电话亭的旁边,男人摘下话筒,插入一张黑色的磁卡,再次输入了复杂的密码。
“我想是的。”
“看起来这是一台终端?”上校跟在他们身后。
“意思是说我们只能在死和开枪之间二选一?”
“是,其实它足够控制这座城市的一切,是个诡秘的设计吧?”男人说。
“但都是真正的敌人,做好准备,对于他们而言,一道被撕裂的防线相当于屠宰场,”男人紧紧地盯着上校的眼睛,“所以请相信我现在说的话,唯一的战略,是在防线被冲破前用重武器给予压倒性的攻击,不必吝惜子弹,否则你们就是不吝惜自己的生命。”
“但是看起来很好用。”上校点头。
“250人?”上校不相信这个数字,对付这样一个数字的敌人调动如此之多的军队,简直是个笑话。
男人的手按在按键“1”上,停顿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年轻人忽然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250人,或者更少,但是绝对不会多于这个数字。”
“博士,他们会不会还在等待我们去谈判?”年轻人略略有些迟疑。
“那么,”上校问,“我们有多少敌人?这里有四个全副武装的标准团,一共3650人,算上我。我要知道我们有多少敌人。”
“我们不能谈判,”男人睁开眼睛,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不容拒绝,“我没有得到这样的授权。”
“有,但是不多了。绝大部分的人都已经死去,我们来得已经晚了。”
“那……让我来吧。”年轻人低声说,“这些事情,本该由技术人员来完成的。”
“你是说这座城市里还有人?”
男人点了点头,让开了位置。年轻人伸出手,他的手指在剧烈地颤抖,然后狠狠地按下了电话上的“1”键。他一路按了下去,士兵们中间隐隐地骚动起来,每一次年轻人按键,远处那个明亮如昼的城市就有一块忽然黑了下去,自东而西,一个又一个的区域失去了电力供应。
“很简单,保卫这个车站,对试图夺取它的所有人作战。”男人低声说,“他们一定会来的,因为这是逃离这里的最大机会。”
龙巴尔觉得自己手心开始出汗了,他摸索着突击步枪检查枪机。他有种奇怪的感觉,那是在战场上得来的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当这个城市的灯光熄灭,它却忽然活了过来。龙巴尔觉得其中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疾速穿行,发出低低的叫声。
上校挂上了话筒,“请指示我们任务。”
可实际上他什么声音都没听见,那座城市安静地躺在黑暗中,仿佛一座死城。
“大人物?这是个笑话吧?”男人面无表情,“一个大人物会被派到这里来么?执行一项没有选择的任务?”
年轻人的手无力地垂下,像是十次按键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一区到十区,各区的电源全部被切断,连带着还有供水、煤气和紧急维生系统,他们应该明白我们的用意了。”
上校拿着电话沉默了很久,对男人点了点头,“我已经明白了我的任务,曼博士。我将服从你,你是大人物,我的上司这么告诉我。”
“很好。”男人转向上校,“那么请你的士兵们开始铺设若干条防线,你们只需要坚持到凌晨6点,到那时候任务就完成了。”
“当然,是大人物。而他现在应该就站在你的面前。祝你好运,上校。”将军挂断了电话。
“里面的是吸血鬼么?”上校问,“随着日出失去战斗力。”
“对方是大人物吧?”上校这么说着的时候,抬起眼睛直视对面的那个男人,男人也以毫不躲闪的目光回看着他。
“太阳影响不了他们,但是他们的活跃周期只能支持到凌晨6点。”男人说。
“这里是军队,宪法在这里不生效。”将军沉默了一会儿,压低了声音,“上校,不必犹豫了,总统府的专员现在就守在我的门外,对我而言,也是没有选择的。这是一件很特殊的任务,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对待这个任务,请如同对待战争一样。你现在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法兰西,为了共和国。请相信我,也请相信曼博士,他愿意飞往费尔南斯和你一起执行这个任务,本身已经说明了他的诚意。”
“很好。”上校点了点头,“那么祝你路上顺利。”
“将军,我希望你明白,这不是战争时期,对于目标不加鉴别地开火,这等同于谋杀!即使从宪法而言,也不可能允许这种行为,保密局的纪律也不会允许您把指挥权授予其他任何代理人,何况这个代理人的身份无法被证明。”
“不,”男人缓缓地摇头,“我不会离开,离开的是我的助手,作为L.M.A.的特权检察官,我负有其他的任务,我将会在这里和你们并肩作战。”
“你无需知道是谁,我只能告诉你总统已经签署了我传真给你的那份文件,而我将以个人名义保证我对我在此所说的一切负责。”
“博士……”年轻人的脸色苍白。
“我明白,我只有一个问题,”上校低声问,“谁给予的这项授权?”
男人低头笑笑,“我们手里还有最后一张牌,不是么,片山?”
上校熟悉这个声音,连用词和语序的习惯都一模一样,那属于汤姆逊将军。唯一的不同,只是他能感觉到一贯冷静的将军此时有明显的焦虑。
他挥了挥手,“登机吧,很快你就会在巴黎降落,一切都会变好的。”
“上校,你的任务是配合曼博士,他对你的指令将和我的命令一样有效。此外,我们获得授权,可以对一切无法鉴别其身份的目标开火。”电话对面的人停顿了一刻,着重强调,“这条指令非常简单,我想你能够明白我的意思,上校。”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默默地行礼。很明显他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行礼的时候他的手依然在抖个不休。之后,他转身走向飞机。
上校拿着话筒,微微迟疑了一下,贴在了耳朵上。
男人笑笑,解开风衣的几粒扣子,伸手进去掏出了自己的武器,那是一柄大口径的伯莱塔军用手枪。
他把话筒递给了上校。
“只带着这样的装备?”上校淡淡地说,像是带着点嘲讽。
男人把话筒凑在耳边,“将军,我是内森·曼,我已经到达,我现在就和哈西莫多上校站在一起,我希望您再次和他确认这次行动。”
“手枪最大的用途是自杀。”男人笑。
男人缓慢地输入了一个号码,他似乎是刻意要让上校看清楚。上校也确实看清楚了,那个号码指向他的直接上级——保密局特种部队的汤姆逊将军,也是从汤姆逊将军那里,他得到了这次任务的紧急命令。
年轻人忽然转身走了回来,“博士,我可以代替你留下!”
他摘下话筒,迅速输入极其复杂的密码,短暂的沉默后,上校听见话机中传来了“嘟”的准备音。
男人愣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片山,你是文职人员。而如果这件事不能有个完美的解决,即便我回到巴黎,也必须面对内部质询。我不想看那些人的脸色。”
“整个费尔南斯,有十二部电话被特许使用这组铜线,这部恰好就是其中之一,因为它是铁路月台上的唯一一部有线电话。我们想过紧急的时候这可能有用,很不幸,我们的担心应验了。”男人说,他笑了笑,却没法给人任何喜悦的感觉,“不用投币的。”
“博士,”年轻人低声说,“我们不是怀有伟大的目标么?”
“公用电话机?”上校皱了皱眉。
“是啊,我们怀有伟大的目标。”
男人引导着上校来到那个简陋的公用电话亭前。
“我曾经读过中国的史典《新唐书》,说李世民在玄武门杀死了和他敌对的兄弟,他要入宫告诉他当皇帝的父亲这件事,但是又担心被父亲在震怒下杀死。这时候他的属下尉迟敬德先生说不如由他入宫禀报。当时李世民的封号是秦王,尉迟敬德说,‘宁死敬德,不死秦王’。”年轻人白皙的脸上满是郑重。
“我们还有电话。从贝尔发明第一部电话机开始,金属导线就是最可靠的电波传输媒介,它不能被屏蔽。铺设这条铁路的时候,有一组铜线被埋在铁轨下方,”男人比了一个手势,“上校,请跟我来。”
男人皱了皱眉,“片山……”
“是么?”
年轻人逼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忽然变得中气十足,“博士,宁死敬德,不死秦王!我们依然怀有伟大的目标!”
男人抽回了手,并不介意上校的冷漠,“我们预计到了这个问题,我的任何证件此时都不具备说服力,不过无线电屏蔽并不足以隔绝全部的对外联络。”
上校默默地看着这一幕,他忽然想苦笑,他觉得自己面前的根本就是两个疯子,而这个场景像是一幕滑稽的舞台剧。但是他笑不出来,年轻人的眉宇中有股强大的气场,和他虚弱的样子全然不相称。
“哈西莫多·托莫米。”上校冷冷地看了一眼来客,并没有去握他的手,“你的名字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你是谁?带着什么样的授权而来?我接到紧急命令带领四个标准团的作战部队在这里集合,并没有指令让我和一个叫做内森·曼的人碰面。在这个无线电被全屏蔽的地方,我如何相信你。”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男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下,他提着枪,风吹起他的风衣。
“内森·曼,L.M.A.特权检察官。”男人向着上校伸出了手,“哈西莫多上校?”
“是啊,”他终于抬头笑了笑,“我们依然怀有伟大的目标。”
他走近了,上校看见那是一个银灰色头发和瞳孔的中年人,眼睛在灯光汇聚中像是银一般亮。
他上去用力地拥抱年轻人,“片山,期待你平安归来。”
山地鹰刚刚落在地面上,双层螺旋桨还在急速地转动着鼓起呼啸的狂风,一个人影已经打开机舱门跳了出来。他干练高挑,一身纯黑色的中长风衣,风衣的衣摆在狂风中呼啦啦急振。他一手抄在口袋里,一手拉紧了领口防止风灌进去,坚毅地走向了上校。
“我尽最大的努力!”年轻人回答。
“是的,这和我得到的这张卡上的花纹是相同的。”上校从军服的上衣口袋里抽出了那张磁卡,“这种东西的制式不是保密局的,我想可能来自于第三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