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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 中央军委总部

王锋立刻意识到巨大的危险,尽管还不知道那危险是什麽。他没多用一秒钟去往下想。只要是危险,首先该做的就是先让一切都停止,让已经发生的不再继续,然後再去弄明白发生了什麽。他把一连串指示飞速地甩向对讲机,就跟思想那麽快。

王锋心里剧烈地抖了一下,立刻打开监视萤幕。主席那辆黑色的奔驰轿车已经停在军委楼前。两辆挂着武警牌子的车被门岗拦在院门外。莹莹正从车里搀扶出老太太。两人眼睛都是红的,左一下右一下地抹眼泪。

“让她们进来。不许有任何阻拦。不许任何人和她们接触。扣住那两辆武警的车。把车上的人隔离。用刚调来的特种兵看守他们……”

“主席夫人和女儿来了。”秘书在对讲机里报告。

莹莹扶着老太太进了楼。武警的第一辆车被扣住,第二辆车轮胎发出刺耳叫声调头逃跑了。一队特种兵跳上大马力军用吉普车去追。这支特种部队常年在野外受训,不明白也不关心官场的事,所以比军委机关内部的人可靠而且更利於保密。

蜂音器打断了他的思路。

已经容不得王锋多想。他快步走进会客室,迎向主席夫人和女儿。

他关掉了装置。言多语失,不能让主席讲得太多。尽管降服一个叛臣这点话还未说够,但有了这套东西,以後就会经常像鞭子一样甩出去晃一晃。只要白狐狸和台军一交上火,他就是被战争拖着走了。王锋一动不动地坐了半天,微微笑着。他在盘算一个名单,主席将分别和他们谈话。

“阿姨。”他扶老太太坐到沙发上。

他打出了最後两个字,主席往往用这两个字结束:“干吧!”

“……小锋啊……你为什麽骗我们……”老太太一看见他更是泣不成声,只说一句就再也说不下去。

萤幕上出现了图像。白狐狸又黑又红的脸此刻变得灰白。脸上的横肉之间渗着小粒汗滴,在粗大的毛孔间滚动。王锋长时间沉默地看着,不由感到一种特殊的快感。虽然他知道这快感是虚假的。那张脸上眼角的颤动,肌肉的僵硬都不是因为他,然而却是他制造的!摧毁对方神经的沉默和看不见的目光是他的。他就是“主席”!

王锋抬头看站在一旁的莹莹。

“是。”

“怎麽回事?”

“把你的摄像机打开。”王锋让主席说。

莹莹是个通讯兵中校,已经四十多岁了,体形和神态还透着当年那个搞侦听的小女兵的影子。

“是!”

“如果我爸爸真是早去世了,你为什麽不告诉我们?……”

“别说了,咳……我希望明天听到你的战报,怎麽样?”

“你还用那些气功耍弄他干什麽?……”老太太接了一句,又哭得说不下去。

“主席……”

“这是谣言!谁告诉你们主席去世了?”

“我那时候是希望你自觉地回来。你是军内资历最老的人了,不必让别人说嘛。我既然退了,就不想多管事。你们要是看不上王锋,等打完这一仗,让他跟我回老家去嘛。他有什麽野心?我早交待给你们,他是我的代表,他说的做的都是按我的意思办的。你们这麽大岁数了,为什麽容不了年轻人?咳咳……咳……”

“周驰。”莹莹回答。“他还给我们表演了过去我爸爸是怎麽活的。”

王锋按着键盘打断他。白狐狸敢於在主席话没说完时中间插话,是为了试探这边是不是在放录音。他肯定会怀疑──他“中立”的时候老头子为什麽没出来说话呢?

“周驰!”王锋一贯纹丝不动的神色惊骇得走了样。但立刻又把涌上喉头的血腥气咽下去。“气功是一种治疗方法。祖国和人民还有你们都需要主席活着,为了这一点,不管什麽治疗方法我都接受,尽管我知道周驰是个江湖骗子。”

“假如我早听到主席指示……”

“可周驰不是这麽解释。”莹莹说,眼光里却渴望着相信王锋。“他说你用我爸爸的遗体做工具,维护你的个人统治。说你逼着他用气功保持我爸爸的遗体不腐烂,还强迫他让遗体做出各种动作欺骗看望的人,包括我们……”

在每个句子之间的停顿中,都听见电话那边白狐狸连续不断地回答“是”字,如同在队列中挨训的上等兵,挺胸立正,吓得满身是汗。

老太太嚎啕大哭。她从农村出来,如果用亲人的屍体搞把戏,就等於受了掘祖坟一样的侮辱。死者的灵魂不能安宁,老人对这一点比什麽都看重。

“小白啊,”王锋对主席的习惯用词,与不同的人不同的说话方式,不同场合的语调和态度全都了如指掌,只是打字比说话慢一些,但对一个病人,谁也不会觉得奇怪。何况王锋一觉得需要考虑,便在语词之间加几声喘息或咳嗽,甚至连喝水的声音都能模拟出来。“不要在一些枝节问题上纠缠了。现在是大敌当前的时候,你怎麽这麽糊涂!当初我让你去南京时跟你说的什麽,嗯?是让你去对付台湾,不是和台湾一块对付北京!我们和国民党军队打了一辈子,这是最大的原则,其他的都要服从这个原则……”

“阿姨,莹莹,你们相信周驰还是相信我?!”王锋从小就认识她们母女。文革时他父母被关押,全靠老太太照顾他的生活。

王锋觉出自己的话就像扔到那边去的一颗无声炸弹,把白司令炸成了白痴。他把一个插头插进电话机上的插座。插头连着一台计算机控制的发声装置。自从主席开始依靠采气维持生命,他就组织了一个秘密班子昼夜研制模拟主席声音的程序。现在,只要他用计算机键盘打出一个汉字或是一个词,发声装置就能把那个字词念出来,跟主席的声音一模一样。王锋很下了点功夫练习使用这套装置,直到连他自己都听不出和主席亲自讲话有什麽区别,才拿出来第一次使用。

“不相信你我们就不来了。”莹莹说。“周驰要送我们去南京白司令那里。说你一发现我们知道爸爸去世就会扣留我们。他也许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有多深,我们怎麽能不问你光听他的?去机场的路上我让爸爸的司机直接把车开到这来。武警的车一路追截我们。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白司令,主席虽然身体不好,还不至於到不能说话的地步。我现在就在他身边,而且他想跟你说话。”

“莹莹,”王锋握住莹莹的手。“叔叔心在跳,在呼吸,他当然是活着……”

王锋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主席一死,下面那些人非剥了他的皮。既然他和主席的往来没有别人在场作证,他可以用这点优势把假的说成真的,别人也可以就此把真的硬说成假的。真真假假,弄得他自己都有点糊涂了。

他突然顿住──主席的心跳呼吸全靠周驰维持。他不是也可以让呼吸心跳随时停止吗?

“小王,我们在下面都议论,你一向打着主席的旗号搞自己的名堂。反正主席重病在身,话都说不了,你把什麽栽给他都行。”

“你爸爸的心跳呼吸全停了?”他轻声问。

电话那边有一会儿没动静,接着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莹莹有点恐怖地看着他。

“我以为不用说。”王锋叹息一声,故意拖了几秒钟。“……主席。”

“周驰说已经停了几个月……”

“……谁命令你?”

王锋忽地转身冲进办公室,打开专用监视器的开关。那是直通主席病室的。虽然萤幕里看不出是否有心跳和呼吸,但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个死人!僵硬的面容,灰色的皮肤,从透明转成混浊的身体,只有死人才具有这一切特徵!而且盖在他身上的被单扔在一边,抢救用具四处都是,却没有医生和护士。只有人死了他们才敢这样!

“暗杀?”王锋的声音仍是那麽平滑,但白狐狸的结巴一下使他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政治家之所以在公开场合全用红地毯,就是准备遭到暗杀时掩掉鲜血。白司令,道义冲动是第二位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难道你愿意我破坏这个天职吗?”

他按了一下铃,秘书从侧面小门进来。

“可是……我们没让你暗杀。”

“三○一抢救中心来人报告,主席……”

“白司令,你记得去年你来西山见主席时的表态吗?如果你记不清了,军委档案馆保存着全部录音。北京政局的变动是军队一致的决议,包括你一份。你想要我也开一个什麽记者招待会,把那些材料公诸於众吗?”

“我知道了。”王锋打断秘书。“为什麽不打电话?”

“这不是我的责任。是你的。你还年轻,完全有时间等待。为什麽要搞暗杀?”

“保密线路出了故障,普通电话他们不敢用。”

“可台湾军队正在你让出的地盘上长驱直入。”

肯定是周驰让人搞的破坏。这样一来王锋至少晚知道半个小时,他就有足够时间把主席夫人和女儿送上飞机了。台湾一出兵,那个沈迪找的杀手一招认,这个驼子就以为到了混水摸鱼了时候了!先断主席的命,再让主席的家属去南京。刚刚听了主席训话的白狐狸对别的渠道传去的消息都不会轻信,而这两个女人的话却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主席的死一来使那些早想谋反的人解掉了头上的悬剑,二来又给了他们讨伐王锋的口实。军队会立刻四分五裂,周驰就可以指挥被控制了的十省市武警占领兵力空虚的北京,审判王锋以平天下,拥戴陆浩然,然後挟天子以令诸侯,把中国握进他那个下九流的脏手里。好毒的计!可姓周的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主席夫人和女儿会甩开他们上这儿来!

“我这是应福建自治政府的请求。我不跟台湾打交道。”

“立刻封锁三○一抢救中心。隔离一切知情人。一个人也不能漏掉。”王锋看向另外一个萤幕。莹莹正在一壁之隔的会客室安慰老太太。“把主席夫人和女儿保护起来。不能让她们离开,也不能见任何人。”

“所以你就把驻防在福建的军队撤到江西,把福建让给了台湾?”

“是。”秘书刚要出去。

“我曾经宣布过,如果七省市能证明暗杀总书记的是你们,我就要讨伐北京。现在,他们证明了。我很想找出他们的漏洞,哪怕有一点儿,可是找不到。”

“用特种兵保护她们。带她们离开的时候走地道,别让机关的人看见。”

“难在哪?”

“是。”秘书又要走。

“有点难。”

“对她们一定要恭敬,生活要安排好。”

“白司令,”王锋让自己的声音如同玻璃一样平滑,除了说出的字以外,听不出任何别的。“你还在继续保持中立吗?”

“是。”秘书这回不走了。王锋往常下命令总是一句话。他对这个跟了他好几年的秘书极信任,从来不像今天这样琐细。

对方也立刻拿起话筒,像是一直在等他。不过电视萤幕上并未出现图像。这套系统只有单向电视,上级能看见下级,下级却看不见上级。白狐狸不开摄像机,说明他已经不把这边看成上级了。

“就说前线有急事,我不能亲自送她们,请她们原谅。”

他的手在电话机上方悬了几秒钟,拿起话筒。

“是。”

他站在刻着“南京军区”字样的金属牌前。牌後面的电话机和其他电话机一模一样,但在他心里引起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他对所有的军队元老都始终保持恭敬和谦虚,然而真正令他发怵的只有这一个白狐狸。他曾想过把这头狐狸弄到北京当军委副主席或国防部长。一旦拿掉实实在在的兵权,狐狸也好老虎也好,都无足轻重了。然而历史没给他这麽充裕的时间。从一开始他就预感事情可能坏在白狐狸手里,正在一步步被证明。以前的日子,别的电话拚命响的时候,只有这台电话阴森森地一声不吭。现在,在一片寂静中,这台电话後面的军队脚步和枪在肩头的摩擦声则越来越清晰。

“去吧。”王锋深叹一口气。

这是最厉害的一着。王锋放下撩开的窗帘。他们一直在这上下功夫,总算叫他们得手了!他踩着软软的红地毯走回自己办公室。他已被推入了开阔地,在聚光灯的焦点上,所有火力全都瞄准他。让他感到威胁最大的就是那些尚未开火的火力,每一个都埋藏着无限的杀机。办公室里这些与各地相通的热线电话。以前从早响到晚,几个秘书都接不过来。那些军区、舰队、基地的司令们以能和他直接通话为荣。然而现在,就像各地的电话系统同时出了毛病,或者乾脆就是被一把大钳子卡嚓一下铰断了所有线路一样,这麽多电话全都哑巴了,沉默地趴在那,从原来喧闹地求宠变成冷冷地盘算何时是扑上来咬一口的时机。王锋知道不能让他们再盘算下去。只要有一条狗敢扑上来咬第一口,所有的狗就会随着一起扑上来把他撕得粉碎。必须在第一条狗扑上来之前拿出一条又粗又长的鞭子。而只要有一条狗夹着尾巴上来舔他的手,其他的狗就会争先恐後地变成摇尾献媚。

他关掉了监视会客室的萤幕。老太太和莹莹缩进了消失的光点中。他在地上走来走去,心乱如麻。当女人的喊叫声透过办公室包着皮革的厚门传进来时,他几乎想堵住耳朵,却又难以自制地重新打开监视器萤幕。

然而让王锋眉头紧锁的倒不光是台湾出兵。一个小小的台湾没什麽了不起,威胁最大的是台湾出兵前夜那个见鬼的记者招待会。国际上说什麽他不在乎,关键是会给国内带来什麽影响。虽然一直严控传播媒介。但在今天这种全球性的信息社会中,完全封锁消息已经不可能。成千上万的卫星天线对准太平洋上空的同步卫星。美国之音为了躲避干扰特地新增加了好几个华语广播的频道。台湾军队在战场上前进到哪,广播发射台就跟到哪,对电波深入的重视绝不亚於对军队深入的重视。

在一群沉默的特种兵小心翼翼地挟持下,老太太发疯般地喊叫:“……王锋啊王锋,你这个没心肝的!你这个奸人!强盗!骗子!老天爷放不了你!我家老头子的魂放了不你……”

台军进攻迅猛。由於北军原来掌握制空权,没考虑建立防空网,现在既无法对付台军的伞兵部队,又无法有效地防卫机场。台军的伞降部队和机降部队在三十二小时内已经占领了古田、南平、三明、建瓯。刚刚得知的战况,邵武又被占领。好不容易疏通的武夷山通路眼看就要成为给台军打开的大门。台军的闪电战打得前线部队晕头转向,建立不起巩固的防线,也来不及效法南军采用过的堵塞战术。一切都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还差几天就能成功的南伐突然一变而成了敌人的北进。

而莹莹只是不敢相信地瞪着满是泪水的眼睛,一声不吭,盯着王锋办公室的门。

从南北战争一开始,情报机关就紧密监视台湾,时刻研究台湾出兵的可能性。几乎所有情报都表明台湾政府决意不介入大陆事务,就连潜伏在台湾多年的情报员也这样报告。台军不断施放烟幕,似乎其调兵和增加物资供应都是防范性的,只是惧怕战火扩大到台湾。王锋一听到台湾全线进攻的消息就产生了想枪毙人的冲动。他痛恨情报机关的无能,每年投进去成吨的黄金,而那些情报员,不是在外面花天酒地地享乐,就是被敌人策反,专送假情报。信仰的时代过去了,献身的英雄没有了。一旦在物慾的泥沼里掏粪,东方胜不过西方,大陆敌不过台湾。

王锋关上了萤幕。他的眼睛有点湿。他想起当年他离她而走时莹莹也是这样。谁都会永远怜惜自己的第一个女人。可他不能再让感情带来灾难了。为了感情他没杀沈迪,已经受到了太大的惩罚。现在,对头们就要联起手来了。主席的死一旦传出去,他就失去了屏障,而只能孤身一人面对成群结队的敌人了。

王锋一直看完最後一架直升机降落。一共三十八架。撤退途中被台湾歼击机击落了两架,但总算基本完整。有这三十八架飞机和这群杀红了眼的特种兵,王锋感到踏实了一些。台湾军队登陆後,他第一个决定不是向前线增兵,而是命令这支直升机特种部队立即返回北京。直升机无法对付台湾的歼击机,但用来控制北京却有无敌的威力。

他在地上走了很久,最後坐下。他轻轻抚摸着手中那只烟盒般的袖珍发射机。他想到了海洋,黑暗的洋底,丁大海那个石头一样的头颅,潜艇周围闪亮的生物……

楼顶坚硬的残雪被直升机旋起,在玻璃上打出密集响声。院外宽阔的街道已经戒严,改做了临时停机坪。一架架迷彩色直升机井然有序地降落,从舱门里跳下满身硝烟的特种兵。

他还有一张王牌,这是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因而也就具有最大的效果。他暂且还不想用这张王牌,只想玩味,玩味能使人平静。别说现在还没到关键的时刻,既使到了,战争学最古老的原理也早就阐明:谁把预备队用得最晚,最後的胜利就属於谁!

【主席的死一旦传出去,他就失去了屏障,而只能孤身一人面对成群结队的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