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是乡下人,猜不透表演指的是什麽。不久前她还跟饿死的屍体一样,现在已经丰满起来。欧阳中华是偶然撞见罗锅儿从寨子外面抱回一具女屍,神情鬼祟地藏进棚屋。他知道狗圈工人大都奸屍,不过都是在出去收屍体时捡新鲜的干,不会搬回来发臭。果然,罗锅儿藏进棚屋的“女屍”口鼻间还有气息。他当场没收,并且在单独安置姑娘的棚屋外加上了锁。初意只是救这姑娘免受蹂躏,逐渐却把她构思成了一块诱饵。
看到他从一间简易棚屋领出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绿布条们个个眼里放光,声音变得尖利短促。大牛的鼻翼亢奋地扇动,熊掌一般的手不由分说塞进姑娘胯下。欧阳中华感觉出姑娘惊悸的颤抖,恐惧使她发不出声,只能用两手死抓住他的胳膊。他领她出屋之前许诺会保护她,可现在只是对大牛陪着笑脸建议,等看完表演再动姑娘,不然看起来瘾头就会不足。
姑娘的裤子被大牛撕破,爬梯子时裸露的臀部上下扭动,惹得绿布条们群狼一般嗥叫。这样很好,这将使他们不注意背後草帘遮挡的门,也足以掩盖那道门後狗群的躁动。要让他们以为背後只是道无需戒备的土墙,他们面对的只有一头“操女人的黑狗”。大牛面对栅栏门正中间,视线最好。其他人互相拥挤着寻找最佳角度。没挤着角度的人乱嚷着要爬上墙头往下看。欧阳中华暗暗叫苦,这一点事先没想到,岂不让全部计划落空!不过还没等他想出阻止的藉口,已经有聪明人指出从墙上看只能看见狗背,只有从侧面才能看清狗鸡巴。那些原本想上墙的人便钻到别人腿底下,并把碍手碍脚的枪扔到一边。太好了!他们手里没了枪,就又多一分把握。他跟在姑娘身後爬上梯子。姑娘已经吓得腿软如泥,他不得不在下面往上托她。他自己也是心跳如鼓,神经绷紧得快要断裂。一百五十条狗,除掉这头藏獒做了道具,只有一百四十九条,每个人还摊不上五条,到底行不行?据说爱斯基摩人用三条狗就可以缠住一头北极熊,可北极熊没有枪啊。那怕只让他们跑掉几个,也会招来一场不可想像的大屠杀!
他在相互比赛的猥亵提问中默默打开栅栏门,引进这群额头上紮着绿布条的魔鬼。当初用绿布条做绿卫队标志是他指定的,现在却成了邪恶的象徵。尤其是在他和大牛翻脸以後,绿布条们已经把胡作非为扩展到基地内部。到今晨为止,至少已有七十多名基地女成员遭到强奸,二百多人被殴打。秩序急速毁坏,生存基地变成了恐怖基地。
藏獒在狗栏里激奋地跳跃,尤其看见墙头上站了人,往常这就是要开始喂食了。大牛问狗嘴上戴的是啥玩艺儿,欧阳中华回答说是为了防止狗吃姑娘。姑娘听了差点瘫倒。他把她抱在怀里,一边脱她的衣服一边看墙下。三十个绿布条挤成一堆,焦急地等待他把姑娘送下狗栏。他派人在基地放风时反覆叮咛一定要直接传进大牛耳朵。他确信大牛听见这种风拔脚就会来。但也许风放得如此耸人听闻有些失策,一下招来这麽多个。如果只是大牛带来五六个主要头目,情况就会有利得多。
“……老欧,操狗滋味舒坦不?……”
姑娘已经被剥光衣服,嫩滑的皮肤在核冬天的寒冷中泛起鸡皮疙瘩。她牙齿上下嗑响,佝偻着身子,一只手捂在两腿间,另一手臂挡在胸前,两只泪眼像垂死的小动物那样哀求地看着欧阳中华。她曾那麽信赖他。他不但救活她,保护她,像对上等人那样礼貌地对待她,而且从未碰过她一手指头。现在他却亲手当众剥光了她,一边是凶猛的恶狗,一边是披着人皮的野兽,他要拿她干什麽?她哪里能知道,到大牛耳边放风的人把她说成是欧阳中华养的玩物,而且专门训了一条会操女人的狗,天天看狗怎麽操她。她更不会知道,这个“风”正是欧阳中华自己编造的。现在,欧阳中华眼中根本没有她,只是故意展示她的裸体麻痹绿布条。他把木梯抽上墙头放进狗栏,似乎是要用它把姑娘送下去让狗操,实际是切断绿布条们往墙上爬的路。这每一个步骤都是他事先反覆琢磨好的,只求不出差错,能如设想的那样万无一失。
“他是猫着自己干!……”一阵怪声哄笑。
绿布条们不耐烦了,骂咧咧地催喝快点开始。大牛举起冲锋枪在欧阳中华头顶扫过一排子弹。只有横下心了!他一咬牙,抽出藏在衣服里的遥控电棍,拉住木橛上的绳子奋力一拽,同时打开遥控器上的操纵开关。
“别他娘的往好听里说。要不是俺们探出风来,你他娘的还不是猫着自己看。”小头目擤出一团鼻涕。
对面蒙着草帘的铁门发出巨响倒在地上,砸起地面一片烟幕似的黄尘。狗群如同决口的洪峰从黄尘後面冲出。箍环链条已被遥控器松开。一张张红森森的狗嘴怒嗥大张,露出狰狞锋利的白齿。眼睛根本来不及分辨,狗群已如跃起的浊浪劈头盖脸覆盖了毫无反应的绿布条。一连串惨极的嚎叫从浪下迸裂,红色血花从浪底泛起。欧阳中华在错动的狗影中看见挣扎的四肢,咬断的人喉,红血和白骨,好似泼彩作画一般大面积洇开。他用手蒙住姑娘的双眼。姑娘已被吓得已毫无羞耻感,紧贴在他身上,赤裸身体每一丝肉都在颤抖。
枪管离开了他的眼。
没问题!原来的担心完全多余,一点没问题!绿布条们在人面前是吃人魔鬼,在狗面前却只是一堆供吞食的鲜肉!别说三十个,再多也能对付!一百四十九条狗至少还有一半没挤上前呢!头一次使用狗军,这等吞天噬地的威力超过他预想的十倍!新鲜的血腥气使狗群兴奋到极点。活肉远比死屍味道鲜美,对饿到发疯程度的狗更是刺激百倍。狗在人群上面堆成一座小山。挤不上前的狗就踩着别的狗背往上爬,再从上面把脑袋往下扎。欧阳中华紧抱着姑娘,全身沸腾的血彷佛在高压下喷着怒号的蒸汽,两眼如中魔般死盯着眼前这让人恐惧到极点震撼到极点又快慰到极点的场面。这是胜利啊!他正在目睹胜利!完全属於他的胜利!他正在大获全胜!谁说智慧不能战胜肌肉,文明不能战胜野蛮?!这就是人战胜兽啊!
“我是想等训好了再请弟兄们看。既然弟兄们等不及了,那就请进吧。”
突然,他听见了枪声!
他底气不足地乾笑两声。
哪儿的枪声?这样微弱,这样沉闷,可是又这样接近?的确是枪声,而且就在眼前!微弱和沉闷是因为那枪被压在重重叠叠的狗和人之下。不是哪支枪被偶然碰响,而是握在一只坚定的手里连续地射击!射速已达最高,并且毫不间断!
他装出害怕的样子。不,不是装。他确实害怕。以往从未面对过赤裸裸的暴力,一旦身临其境才认识到自己远不是自我以为的那般无所畏惧。不但害怕,甚至有想逃跑或是想求饶的反应。只是这种反应平时不会表现出来,没有勇气至少还有意志力和自尊。但此刻不必掩饰,按计划这当口正该显出胆怯,然後再由胆怯转成逢迎。
随着枪声持续,狗群涌动的浪头逐渐塌下去。枪声越来越清晰,在浪头中心,最终挺立起一座铁塔。大牛从人和狗的屍体中站起来了!虽然他满头满脸全是血,但那多半是从压在上面的人身上流下去的。狗的洪峰从後面冲倒人群时,被簇拥在前面的他正好被压在最底下。上面的人成了他的盾牌!
一个小头目把枪管伸进栅栏,顶在欧阳中华眼睛上。连这等人都能如此侮辱他了。自从在寨门上和大牛发生冲突,他的地位就一天不如一天。把他彻底踩成肉泥的时刻已经屈指可数,没几天了。
“姓欧的,操你十八辈祖宗!老子不把你脑袋拧下来不姓牛!”大牛的吼声如恐龙般惊天动地。
“再不开可砸你娘的了!”大牛吼起来。手下人也狗仗人势地跟着起哄。“杂种操的,俺今个非要看看你是个什麽种!跟谁装他娘的屁眼儿没疤拉!开不开?”大牛俩眼瞪成暴圆的两个铅球。
幸亏欧阳中华及时卧倒,大牛回身扫来的子弹只擦破他的衣领。大牛却被正面进攻的狗咬掉肩头一块肉。狗群逼得大牛只能背靠土墙向排浪般往上扑的狗不停扫射。他可不管前面有没有人。他那些还能挣扎的部下跟狗一块被他扫射得满身枪眼。也许还有其他被压在下面的人也没挨到狗咬,但他的子弹比狗咬更致命。很快他面前人和狗一块屍横遍地。能活动的人已经不多,狗还在继续往上冲,却全被子弹的旋风吹落。狗的数量迅速减少,眼看一支花费无数心血建立的狗军就要全军覆没!一旦这头嗜血大兽转过身来,即使它手中没有枪,欧阳中华也没信心能与他搏斗两个回合以上。
他得露出心虚的模样,也不能过於痛快地承认有“狗操女人”,否则会引起怀疑。大牛虽然蠢,那帮手下人里可有精的。他反覆做出虚伪的表白,前言不搭後语,就是不往外拿钥匙。
此时欧阳中华感到自己是那样渺小无力,毫无气势。他和这头大兽是两个物种,根本不成交手的比例!他只有拚命盼望,盼望它的枪……就在这时,枪声戛然而止。不响了!感谢上帝,这正是他盼的!子弹打光了!这是唯一反败为胜的机会!六七条狗同时扑到了大牛身上。每一条狗的利齿都在一瞬间咬进他的肉。大牛的狂吼震得满山乱颤,接连两个飞脚把两头上百斤的巨狗踢飞数米,头盖骨软绵绵地塌陷。他倒下了,却又同时用空枪砸断了另一条狗的脊梁。他庞大的身躯在地上飞快地连续打滚,不断把身上的狗甩开。但更多的狗从四面扑上去。终於,他被重新聚起的狗浪埋在下面,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和动作。赢了!欧阳中华差点喊出声。
“……你他娘的少罗唆!”大牛的大嗓门震得耳膜嗡嗡响。“快开门,俺说你成天猫在狗圈干个啥。原来你比谁都花花。为啥不叫着弟兄们一块看?真他娘的不仗义!”
然而他又立刻又被倒抽的一口凉气噎住。又响起了枪声!仍然是那种沉闷的,在狗群底下响起的枪声!难道这大兽刚刚飞快地打滚是为了去抓另外的枪?狗的浪又一次塌下去。枪声越来越清晰。在浪头中心,大牛又站立起来。这回他全身已如一个血葫芦。衣服全被撕烂。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白骨在横流的血水下半隐半现。然而他仍如一座铁塔,没有半点支持不住的迹象,扫射得更疯狂,咒骂得更响亮。抡动胳膊时竟然把血滴甩上了欧阳中华的脸。无比的恐惧如利刃刺进欧阳中华的心。狗群越剩越少。恐惧越刺越深。大牛一边扫射一边移动,一猫腰又捡起一支压在死人身下的枪。再也无法指望子弹打光了!待这头大兽把狗一条不剩地杀光,就该轮到杀他了!怎麽办?马上逃跑还是最後一拚?逃跑根本无路。一侧是狗栏与山崖,另一侧是大牛横扫的枪。除了一段狭长的墙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可是拚的话,他又怎麽能强於一百四十九条疯狂的饥犬呢?牠们死掉那麽多同伴还能毫无怯意地往上冲,他却半点一拼的气势也没有,只如一块在恐惧下变形的海绵。他从不知道自己会这样怯懦和无能。
他装作不想开门让他们进来,吱吱唔唔地推托。他内心确实矛盾。对付不了这麽多人的结局就是毁掉自己,然而这麽好的机会错过又太可惜。成功就是彻底成功,绿卫队会立刻化做一盘散沙。其实已没有考虑的余地。来的人是五个也好,三十个也好,他都不能阻挡他们进入狗圈。他们已被“狗操女人”的消息刺激起来,不亲眼看见绝不会罢休。所以只能按原定的步骤走下去。
他听到压在他身下的姑娘发出一声极度恐怖的惊叫。他猛一回头,只见那头藏獒正在沿着刚才放进狗栏的梯子往上爬。牠被外面的血气和恶战所激动,起初是徒劳地猛扑栅栏门,现在终於意识到只有趴在墙头上的人才能被牠吃到嘴。牠不善爬梯子,速度快不起来,然而无论如何是在一步一步往上爬。双眼放射渴血的光芒。红森森的舌头在嘴边翻卷。欧阳中华第一个反应是推倒梯子,那样藏獒就会随之摔下狗栏。但他刚一推又及时拉住,混乱轰鸣的头脑里猛然闪过一道光亮──能不能利用这头藏獒?!遥控器有一种功能,即便开关在打开狗嘴箍环的位置,假如哪条狗进入了距离遥控器一点五米的范围,那条狗的箍环也会自动闭合。这功能是为保护遥控器持有者的,使他可以处身於打开箍环的狗军之中而不受到伤害。那麽他就不用畏惧藏獒,可以任牠往上爬。果然,藏獒再爬一级梯子,红舌和白齿就不见了,被自动闭合的箍环锁进了嘴里。这时欧阳中华反倒担心藏獒不再往上爬,条件反射会不会使牠逃离梯子?他一探身抓住藏獒两个前爪,一用力把牠生生拽上了墙头。姑娘被这景象吓坏了,拚命尖叫挣扎着企图逃开。他双手拽着藏獒,只能靠压在姑娘身上免得她掉下去。这一来被他拽过墙头的藏獒就得整个踩过姑娘的脸和胸脯。
他们用枪托砸栅栏门,又喊又骂。像在任何场合下一样,大牛被簇拥在中间。欧阳中华走到门前时已辨认明白,来的全是绿卫队头目,最危险的人物一个不少。这倒是个难得的机会。
大牛仍然背对这侧,用狗栏的土墙掩护身後。但由於能够进攻他的狗越来越少,他的活动范围已大多了。他逼着仅剩的的狗连连後退,而他步步向前,已进入全部歼灭狗群的最後阶段。是成是败就在这最後一下!欧阳中华用出全身力气把藏獒往大牛方向一推,藏獒就势纵身蹿跳,一下就蹿过七八米的距离,直接扑到大牛的背上。箍环在半途便脱离一点五米的控制区,自动松开。藏獒一口咬住了大牛的颈动脉。巨大冲力使大牛猝不及防被扑倒。一片子弹打在地上。大牛又一次大吼着翻滚,可是甩不掉颈上的藏獒,又无法向身後反击。藏獒和他滚成一团,却始终死死咬住他不放。利齿先是切断动脉,进而又刺进小脑。这一下比趁机扑上来的群狗狂咬全都致命。大牛最後的狂吼只吼到半截就蓦地不动了。
他放慢脚步,数了一遍在峡口栅栏外晃动的影子。竟有三十个,或者还不止,全带着枪。原来预计顶多五六个。怎麽办?这麽多人无法对付。可是有退路吗?脑子一瞬间就转到发烫的程度,脸上表情却要保持平平常常。
欧阳中华半天不敢确信自己的眼睛。还会不会再一次响起枪声,从狗的屍体中重新钻出这头恶魔?它似乎是打不倒的,似乎根本不可能被征服。然而此刻却只如一摊烂肉,任凭狗蹄践踏,犬齿割食。大块的肉被扯下时发出响亮的撕裂声。骨头在狗嘴里嘎巴咬响。就连案板上被屠宰的猪牛也不会这样任狗吃啊!可这头残忍蛮横,梦魇般压在他头顶,时刻让他自知无能与怯懦的大兽却在迅速地碎裂、缩小、被他所消灭!那庞大无比的身躯已经缩小到比任何人都小的程度了,即使再站起来也不足以为惧。不,这样一些碎肉怎麽还能站起来?它已经被他消灭了!是的,是被他消灭!他胜利了!他又成了自己和世界的主人!
来了!他睁开眼睛,上方那根横悬的绳索使劲抖动。绳上吊的碎铁块上下乱跳。一看便能感觉出来者的蛮横气势。离峡口老远就能听见一片大呼小叫。他心里一沉,来的人比预想的多,多得多!
狂喜在他心里爆炸。“你没事了!”他呼喊。被他骑在身下的姑娘已在惊吓中失去知觉。他抱住她摇撼和狂吻。“没事了!我们赢了!”他将重新恢复和训练这支狗军。他将所向无敌!他吻姑娘失去了血色的嘴唇。再没有人敢背叛,再没有人能动摇他!他的手在姑娘嫩滑的裸体上急速抚摸,摸到那些被称为女人的部位。一股无比锐利的慾望从脊椎深处倏地升起,霎时不可遏制地膨胀,铺天盖地吞噬了他的头脑。在升腾翻滚的血腥气中,在残剩的狗响亮地吞食人肉的咀嚼声中,他以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粗暴和非理性占有了这个不省人事的姑娘,并且达到接近休克的快感。
现在只需静静等待了。他笼着了一堆火,很快便在火旁入睡。他梦见一座火山。从火山口溢出的不是岩浆,而是酒。他盘腿坐於地,头顶云天。火山只如酒壶大小。每当手中的杯空了,他就把火山扳倒重新斟满,直到叮叮铛铛的声音响彻云霄。
大潮如来时那样急速地退向天边,只剩下全身冷津津的汗水,如同阴暗潮湿的海滩,暴露在无际的空虚下迅速抽缩。他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对面岩壁有如一块黯淡的幕布。那辆推屍小车在墙头发抖。墙下好似一个红肉池。地是红的,墙是红的,死人死狗是红的,奋力吞吃死人死狗的活狗也是红的。他迅速系好裤子,又匆忙给姑娘穿衣服。姑娘两腿间也是红的!大牛在城头举起的姑娘突兀叠印在一起,那同样是红的!如一记鞭子猛抽在他心头。姑娘开始恢复知觉,发出呻吟。他慌乱极了,怕她睁开眼。他急急地闪开目光。小车在发抖。为什麽?难道正在地震?可别处哪儿都不抖,为什麽只有小车抖?他拔出固定绳头的木橛扔向小车。车上的草帘忽地掀开,里面竟跳出一个人!他吓得眼前一黑。
对面土墙是一处空狗栏。他把藏獒独自关进去,用一个树棍栅栏门代替铁条门。栅栏空隙很大,看里面视线清楚。藏獒在里面绕圈。他沿一架木梯爬上那道土墙。土墙厚度足够在墙头自如地推一辆小车运喂狗的死屍。他把控制对面狗栏铁门的绳索引到这堵墙上。原想拴在装死屍的小车上。小车停在墙头石崖下,盖着一块草帘。又担心小车可能不稳定,便钉了一根木橛拴住绳头。
只一秒钟,他镇静下来,看清了那是什麽人。
欧阳中华拉动一根绳索,被绳索打开机关的铁门轰然倒地。经过多次训练的狗已形成条件反射,铁门一倒就一窝蜂冲出。然而这回门前空场上并没有喂牠们的死屍,狗嘴上的箍环仍然紧闭。要是没有箍环锁住狗的利齿,欧阳中华绝不敢走进狗群,更别说套住那头最大的黑色藏獒。他又一次想到万一遥控器或箍环失灵会怎样?虽然负责设计和制作这套设备的专家打了保票,昨天他还是更换了所有箍环上的电池。专有一架风车昼夜带动充电电机。狗嘴箍环上的电池每只都经过严格检查。此时一切正常,电棍也良好地发挥威力。除了藏獒,其他狗全按照他的喝令返回狗栏,只有两条动作慢的受到了电击。他关好铁条门,又在上面挂了一块草帘,外面便看不见狗栏里的狗了。
“罗锅儿,你干什麽?”
返回到峡谷前半部。这儿除了屠宰场和狗圈工人的宿舍,侧面还有一道小峡谷。走进小峡谷不远就到头,那是一块数百平方米的山窝。两道又高又厚的土墙把山窝分割,只留下中间一块小空场。听见他的脚步,安静无声的土墙後面猛然响起一群恶狗的狂吠。尽管他每次都提前做好准备,还是免不了惊吓一下。整个狗圈的狗群也立刻跟着呼应起来。这是一座特殊的狗栏。里面的狗全经过专门挑选,个个又长又大,比狼还凶猛。狗栏的门是铁条做的。看见他的身影,里面的狗纷纷跳起往门上扑,撞得铁门匡匡震响。有的狗甚至用牙去咬铁条。已经把牠们饿到最凶猛的程度了,他满意地想。每头狗嘴上都戴着一套分成上下两半的箍环。箍环由皮革和金属组合制成,形状不规则。箍环两半之间有细而结实的金属链,加上那些用於固定的带子,看上去如同宇航面具或是古代战盔。他摘下腰间一根短棍。凶猛扑跳的恶犬立刻退後。短棍是用电警棍改装的。上端依然保持电击功能。握柄部分附加了一个遥控器,只要操纵一个开关,狗嘴箍环上的金属链就会被箍环内部的小型电机收紧,使箍环上下两半紧合在一起,所有的狗就同时叫不出声了。如果继续箍紧下去,会让狗感到极大痛苦。不过他现在很少进行这种集体惩罚了,狗群已经训练出来,即使饿得有点发疯,一看见他拿出的家伙也立刻变得老实。
罗锅儿处於极度的惊吓中,刚才那一幕无疑全被他看到。他的颤抖有如一种奇异的舞蹈。小车的发抖就是被这舞蹈带动的。那张油光小脸扭曲变形。两只绿豆小眼中的恐怖如同正在面对一个吃人巨魔。欧阳中华刚往前迈出一步,他便歇斯底里地大嚎,回头便逃。
隔离门关死着并且用绳和门柱绑在一起,不会被狗扑撞开,这说明罗锅儿很好地执行了他的命令。但有点奇怪的是绳结打在这边。他要求人们全撤到隔离门那边。难道罗锅儿把胳膊伸到这边来打结?然而这些畸形人的逻辑无法用正常标准衡量,他对他们只能见怪不怪。
“罗锅儿……”
欧阳中华相信一点,正常人的精神不可能承受这种工作。他已经算够有理性的人了,并且从未干过搬运屍体和喂狗的活,已经吃不下半点狗肉,一闻到煮狗的味就作呕。只有这些不完整的人才会无动於衷。至少先天的身体畸形和後天的心理畸形给了他们常人所不具备的对畸形事物的抵抗力。此刻,他们就在小山一般的屍堆旁边安然大吃,狰狞的死人和刺鼻的腐臭味对他们毫无影响。近来暴民攻打基地的战事不断,他们已无需到远处搜罗屍体,光是清理寨墙外的就富富有余。如果遍布国土的屍体全能这样利用起来,生存基地可以增加多少啊!
这喊声已经迟了,罗锅儿绊在小车扶把上,一下失去平衡,只见他双手在空气中抓挠几下,便一头栽进了红肉池。活着的狗一共还剩十几条。牠们已快吃饱,只是出於咬死活物的慾望,又毫不留情地一同扑向罗锅儿。待欧阳中华抓起遥控器关掉狗嘴上的箍环,罗锅儿已被咬得不成样子。他竟然还能挣扎着站起。他的脸已经消失,成了块血淋淋的凹陷,如剥了皮的刺蝟一样嚎叫奔跑。他细短的腿深陷进满地血肉之中,如在沼泽中跋涉。狗嘴箍环虽然闭合,可嗜杀的慾望使牠们继续向他猛扑。他一次次倒下,被狗按进血水中,又一次次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踩溅起大团血花盲目地狂奔。他已经没有眼球了。他撞上土墙,撞上迎面扑来的狗。他的疯嚎不间断,从那个曾经叫做嘴的窟窿里喷出一股股鲜血,射向数尺之外。
隔离门和栅栏一样,也是手腕粗的树棍编排成的。狗圈工人在门那边烤火,多数边抓虱子边吃狗肉,也有一些不安分地做着怪模怪样的举动,其中一个正在撅着屁股学狗爬。这些人大部分身材畸形,智力低下,食量却大得惊人,只要一闲下来,几乎总是不停地吃。对他们不限量,狗肉随便吃。基地里属他们吃得饱,营养好。这是他们卖力工作和生怕被开除的主要原因。
欧阳中华默默看着,终於想明白罗锅儿为何会出现。罗锅儿是狗圈工人中最淫邪又最爱耍心眼的一个。他布置人去向大牛放风时曾发现罗锅儿偷听。这个畸形的色情狂很可能只听懂了“狗操女人”,便藏进屍车企图一饱眼福。
他在去太白山的路上看到人群吃掉以死屍为食的野狗时就产生了这个想法。他从未跟任何人进行过商讨。直到现在,全基地除了狗场工人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内幕。虽然这种新食物链早已自然出现。然而变成人为的生产方式却会把所有人都吓坏。只有最勇敢最理性的人才能正视人屍的利用价值。眼前世界的所有蛋白质来源都在不可遏止地趋於零,只有人屍一日数倍地增长。任其在荒野腐烂成泥或被野狗叼零并不是对人的生命尊重。屍体已没有生命,让它们加入到活着的人体中才等於重新赋予它们新生。他做为负有使命的人,有权超脱普通的人伦观念,从纯粹的食物链角度进行安排。死人转换成狗给活人吃与死人先转换成泥土再转换成粮食给活人吃本质是一样的,只不过少转换一道,时间没拖那麽长而已。现在哪还有那麽从容的时间呢?
他又默默地看一会罗锅儿的挣扎,最终动了一下按在遥控器开关上的手指。
一车死屍挡在隔离门前。真讨厌!他皱了皱眉头。反覆吩咐过喂多少拉出多少,喂不了的要拉回去。隔着满满的死屍车看不清隔离门是否拴好。其实不一定非那麽认真,有一车死的挡在前面,乱窜的狗也就不必要跑到後面去吃活的。但他必须绕过屍车去看一眼,因为他不能承认自己被一车屍体吓停了步。屍体有大有小,有的完整,有的破碎,按操作规程全部扒光衣服。青的灰的白的血和泥混在一起的,重重叠叠在车上堆得老高。他小心翼翼不碰上一只伸在外面的手。那手不知为何还捏着一把土。核冬天降温使屍体腐烂的气味小多了。扒屍体的铁钩斜倚在车旁。钩尖磨得油光光。
狗嘴箍环全部松开。狗群张开利齿扑向罗锅儿。
他马上就把恶心抑制下去。运出去加工营养液的狗粪必须仔细检查。一旦叫人发现有这类东西,就会掀起轩然大波。那时他们能把以往吃进肚子的狗肉全吐出来吗?他想。或者再喝进去两盆洗衣粉清洗肠子?难道他们就从来没有想过,狗是要吃东西的,是不能靠喝风长肉吗?他常对这一点感到奇怪。真的,从来没人问过这个问题。可一条狗要比一个人还能吃,这可是人人皆知的常识啊!
罗锅儿很快不叫了,也不再挣扎,淹在烂泥一般的血肉中,隆起的驼背如一座孤岛。
狗圈刚建时只有四处捕捉的五百多条野狗,现在已难以计数。充足的高蛋白食物使狗的繁殖率和存栏数都达到最高水平,供得上屠宰场日夜不停地宰杀。如果说眼前这个毁灭的世界上还有什麽称得上兴旺发达,除了这就再没有别处。狗圈里每座狗栏几乎都挤得满满,连点空地也难看见。条条狗都肥头大耳,以至显得行动不便。欧阳中华发现一座狗栏的投食口没有关上。如果里面的狗不是吃得太饱的话,早就会跳出来自行找食了。想到那情景他不禁恶心了一下。牠们要找的食一定像牠们吃惯的食。以牠们的判断力,活的和死的并不是区别,只要形状一样就行。他关上投食口,瞥见几只半大的狗正在里面拥挤着拱一个球。那球被满栏狗屎糊得污黑一团,看不出原本是什麽东西。但他不用看也能知道,那只能是一颗人头。而几只狗崽奋力拽过他脚面的“拔河绳”则是牠们父母吃剩的人肠子。
他木然,默默回首,却发现脚下的姑娘已睁开双眼,正在向他凝视,那眼中没有恐惧,也没有憎恶和仇恨,只有从危难中解脱的松弛,还有对他的无限柔情。遇上他的目光,赤裸的姑娘含羞地垂下双眼,却把头温情地靠在他腿上。
两侧的栅栏相当高,即使最敏捷的狗也跳不到一半。但是刚出生的小狗能从栅栏空隙钻出来。栅栏之间的路几乎全叫那些毛烘烘的小球占满了。牠们专爱在两道深深的车辙里爬上跳下,还爱追逐欧阳中华两只移动的脚。
这一靠使他滚烫的泪水从眼眶里喷涌而出。她知道她刚刚被他奸污吗?她知道是他杀了罗锅儿吗?他让罗锅儿死,是因为他不想让世上有活人目睹过他曾变成兽。假如她全知道,他会不会把她也扔进狗群呢?眼泪一流出就再也止不住。姑娘无言地抱住他的腿,似要安慰他。他忍不住放声哭起来。他高仰着脸,向着峡谷上方细长的天空痛哭。他抖动着肩膀,双手蒙面。泪水从指缝间成串地渗出,在核冬天的低温中宛如冰粒滚下脚底的肉池。他真的成了一头兽吗?真的成了一个能把罗锅儿都吓疯的恶魔吗?眼下这满目血肉到底是人战胜兽还是兽战胜兽?他和大牛难道已没有区别了吗?陈盼的哭喊又在他耳边响起。那声音昼昼夜夜回绕,把他的心一遍一遍刺透,让他的血一遍一遍流光。他的审美追求、绿色理想、精神人的世界到底有没有,到底在哪里,到底还能不能实现呢?
现在他必须走一趟,检查隔离门是否关好。尽管他反覆叮嘱过罗锅儿,可实在信不过那家伙。所谓的隔离门如同船上的水密门,为的是一旦出现狗跑出圈的情况,可以及时关闭以保障人的安全。刚刚他已吩咐狗圈工人全部都撤到峡谷最後部,并且关闭隔离门。
是陈盼的出走使他失去了坚如磐石的平衡和信念。她走了,独自离开基地,并且发誓永不见他,也决不领受他恩赐的生存。可是陈盼啊,你能去哪?你能在哪里生存?在这个残暴的世界上,不学会残暴连半点活路也不会有啊!陈盼,你说我根本不是绿色的,只是一个古而有之的帝王,在暴力与统治的圈子中循环和上升。不是这样,陈盼,人类的转型不会有自觉,毁灭中的新生又怎能靠民主?这个阶段只有用强力过渡,只有靠掌握着极权的英雄自上而下地完成。不论你如何说英雄让你作呕,也不论英雄在眼前会被多数人误解为恶魔,但这个英雄必须有,没有他历史就会中断。为了人类还能有未来,现在必须有人敢去当恶魔。
欧阳中华很少进入峡谷的後半部分。虽然狗圈的整体构思完全出自他,他十分清楚那里是怎麽回事,在干什麽,但是不愿意亲眼看。
敢跟恶魔斗的人需要勇气,敢当恶魔的人却需要更大的勇气啊!我根本不稀罕帝王的宝座,权力在我眼中如粪土,但如果不是由我来充当这恶魔,由我来使用对抗暴力的暴力,未来才会陷入暴力的无限循环。我要做的正是使人类利用暴力而不沉溺於暴力,一完成转型就永远摒弃暴力。这个自觉的天才是历史链条中最关键的一环。能做这样一个人,我死足矣,那渺小的权力又有什麽值得贪恋呢?陈盼,我会向你证明这一点!历史也将向全人类和无限的永恒证明!
【眼下这满目血肉到底是人战胜兽还是兽战胜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