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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 福州

一切都纷纷扬扬地坍塌。轰炸机呼啸地掠过。重磅炸弹像满天飞鸟,悠悠降落。

“那是个动听的故事,不是吗?”

“……汾水关的温泉?”可他忍不住还是要问。

她笑了。

“没有周密的布置和安排,当然没有那麽浪漫的巧合。那块瓦楞板,即使你不把它碰倒,我也会让它倒的。”

“……你的飞行员情人?”他颤抖地打断她炫耀似的叙述。

他咬住牙才没继续问那一次次让他捕捉到的深情目光是怎麽回事。那当然更是假的!假得现在一想起来是那麽一目了然。她爱老年男人?!他竟然能自我陶醉地深信不疑!

百灵的声音温柔动听,在黄士可耳中却字字都比上面正在继续的轰炸更有摧毁性。

沉默。百灵爬到他身上,蛇一样滑溜溜地在他身上摩擦。

“我是台湾军事情报局的特工人员。代号F─33。五年前冒名顶替一个偷渡到台湾的福州姑娘来大陆。省政府副秘书长是军情局福建站二组组长,他把我调进省政府……”

“你利用我。”他说。嗓子乾乾的。

“那麽你……”连他自己都听不清嗓子眼里憋出的这几个字。

“你应当想的是我帮助你。”百灵吻着他的脖子。“我做的哪一件事不是有利於你?”

黄士可的身体在潮湿的被窝里瘫成一团。

他想到了那条无光的射线,在他身边射进黏稠的黑暗。李克明已经算当场抓住了她,可她挽着他的胳膊,挑逗地问要不要搜身,在他这个麻木不仁的肉盾牌身後,她有恃无恐!

“还能是谁?你应当想得到。”百灵的声音变得很温柔,吐出两个字,像黑暗中翻飞的两只鸽子。“台──湾。”

“我不喜欢被利用。”他感到窒息。头一次感觉百灵趴在身上是压迫。

“你说的力量……”黄士可的喉头绷得紧紧,几乎说不出话。“是谁?……”

“但是你喜欢被帮助。沈迪出现时候你不是惊喜得流了泪吗?”

一股麻酥酥的恐惧和一团亮晶晶的希望混合在一起涌上心头。

“我看不出你们玩那套神秘把戏的必要。”

“如果说得到北京要逮捕你的情报不算什麽了不起的事,那麽抓获沈迪并且送到你们鼻子底下,不是一个远远超过你们南方的力量是绝对办不到的。”百灵说。“那个力量过去帮助你,现在为什麽不会同样帮助你呢?”

“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让你出乎意料地惊喜一下。如果时间充裕的话,我们会把沈迪尽可能早送给你。那样也许现在南京已经和北京打起来了。可抓沈迪不是一件容易事,几乎到最後一刻才把他弄到手,再加上偷运出泰国和运进大陆一连串复杂的过程,我向上游发信号的时候,还没有把握他们能不能把沈迪送到。但我们的人干得确实不错。不是吗?”

她过去一直说是她猜的,可黄士可没做声。那是废话,原来他就怀疑,现在已是明着告诉他那是假的。

“抓沈迪的人为什麽装成李克明?”

“我是怎麽知道的?”

百灵又在黑暗中轻声一笑。

“你给我打的电话。”

“李克明很好装。戴个纱套就行了。那时候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介入这件事。我们的地位很微妙。这也是我对你要有一点伪装的原因。”

“那次你去北京,谁警告你会被逮捕?”

一点伪装!黄士可痛苦地呻吟一声。百灵温软的嘴唇像鸽子啄食一样落在他的胸脯上。他已经不是二十岁的小伙了,不会再幻想特工人员的“爱情”。但百灵确实没做过伤害他的事,而且让他尝过那麽多欢乐。追究感情的真伪又有什麽意义呢?利用就利用吧。这个世界不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吗?也许现在,被利用就是得到解救的唯一途径。

“……我一直没猜出这个谜。”

“现在该怎麽办?”他问。

黄士可沉默了,逐渐恢复冷静。百灵让人猜不透的声音有一种特殊的镇静效果。

他奇怪以前怎麽就感觉不出百灵虚伪,现在却处处皆是。即使在如此浓重的黑暗中,他也看得见她得胜了的笑容。

“那麽你也不会认为上一次沈迪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只有一条路──向台湾求援。台湾军队会帮助你扭转战局。”

“正因为我不信上帝,我才无法指望再出现奇蹟。”

黄士可打开灯,倒了一杯酒。爆炸的震动似乎已经从东转移到西面去了。水泥墙上细小的裂缝渗着地下水,在时暗时亮的灯光中像是蜗牛爬过的闪亮痕迹。

黄士可觉得奇怪。百灵虽然年轻,也已经有好几年党龄,怎麽突然说起“你们共产党人”这种话来了?

他何尝没想过这一步。台湾有八十万军队,虽然只是大陆总军力的四分之一,但训练和装备的精良却远非大陆可比。台湾有位居世界第一的外汇储备和强大的经济实力,哪怕只提供武器,七省市联盟也不会败到如此地步。而且台北介入有可能导致中国政治的天平出现戏剧性倾斜。这些年台湾经济的成功有目共睹,统战和经济的双重需要迫使北京拉拢台北,加上探亲和贸易往来,台湾形象已随着台湾商品的扩散成了大陆人心目中使共产党黯然失色的楷模。这种号召力可能引起的连锁反应将相当深远。问题是国民党下台。台湾执政的是打算和大陆老死不相往来的民进党,咬死了不介入大陆事务。七省市联盟几次派出去的使节连台湾岛都登不上去。

“你们共产党人不是不信上帝吗?”

黄士可一口喝乾杯中的酒。

“百灵,那次确实是奇蹟。但既然被称做奇蹟,就是因为少而又少。总出现奇蹟,那只有上帝帮忙才可能。”

“难道民进党政府一直在演戏?”

她声音中的冷漠使黄士可愕然地止住哭泣,“我爱你是爱你的成熟和力量,不是像女人一样哭着寻死。你过去不是这样。南京中立到期那次不也是一样绝望吗?可你挺到最後一刻,结果出现了奇蹟。为什麽这次你就断定再没有指望呢?”

“民进党只是台湾的一根小拇指,台湾军队才是台湾的拳头。过去帮助你和将来帮助你的都是我们。记住,是我们而不是民进党代表台湾……”

“你问我是不是看不起你,”百灵在黑暗中开口。“是的,我现在非常看不起你!”

一颗重磅炸弹在头顶震耳欲聋地爆炸。整个地下室猛烈跳动起来。灯灭了。水泥墙一角轰然塌倒。水流哗哗涌入,在室内漫开。上面的指挥中心接二连三倾倒,像在头顶敲鼓。黄士可觉得整条闽江就要突然一股脑灌进地下室,他光脚跳下床冲向门口。水已经淹没脚面。额头在黑暗中撞到一扇被震开的柜门上。玻璃镜刺耳地破碎,下雨般地落下无数冰冷碎片。

他说不下去了,哽咽变成了失声哭泣。

“别动!”百灵命令地喊。她开亮应急电瓶灯,穿上衣服。

“……百灵,求你最後一件事。我绝不做北佬的战利品,在他们的审判台上受辱。”他抓起百灵的手,让她摸挂在他胸前的一个小袋。“这里有一丸毒药,只求你在我咽下它的时候,让我看着你。那样我就和你永远在一起了……”

黄士可呆呆地站在地当中,羞愧难当。热乎乎的血在额上痒痒地爬进眼睛。高色温灯光使他鼓囊囊的肚皮泛着青色。他觉得自己的裸体无比丑陋,在寒冷和恐惧中不停地抖。

百灵在黑暗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时间不多了。”百灵给他披上睡衣。

“你看不起我吗?”黄士可的眼泪流得越发汹涌。从成年他就忘记了眼泪是什麽,这几天却变得如此脆弱。“我不是怕死,怕的是和你分别。想到永远不能再和你相见,我……”

“我该干什麽?”

百灵不回答。这些天,指挥中心似乎只有她对危局无动於衷。她带着一丝蔑视的怜悯看着丢了魂一样的南方官员。前线的灵魂成了李克明。他仍旧那样狂热,根本不在乎结局是什麽,要的就是不停地打。百灵成了指挥中心和前线的主要对话者。她了解战争的每一个细节。当她坐在电台前神采飞扬地听着前线传来的炮声和李克明嘶哑的喊叫时,黄士可真觉得自己渺小之极。

“到广播电台去,把这个稿念一遍。”

“你看不起我吗?”黄士可问。

百灵鼓励地看着他,手里已经拿着一页纸。

恐惧使他呻吟。百灵却没有声息。她赤裸地躺在他怀里,既没有温柔的抚慰,也没有恐慌的悲伤。只是他的眼泪流下时,她挪开脸。

黄士可机械地接过讲稿。破碎的镜子在逐渐涨高的水里闪动。

他从未如此绝望。就连那次只差两小时就到南京的期限也还有後路。可现在,出走的水上飞机已在空袭中被炸毁。天空全在北军控制下,任何飞行物都无法起飞。闽江口也被水雷封锁。北军深夜把伞兵部队空投到对空火力网打不到的近海海面,突袭登陆,现在正在把十几处滩头阵地连成一片,封锁整个海岸线。无论天上、海上、陆上都已经没有出路。武夷山防线被北军打通之後,闽江河谷便成了北军进军福州的大道。其他险地失去了意义。现在全靠李克明领着疲惫不堪的残部步步血战退守。前天的葫芦山大战使闽江水流到福州还是红的。今天又退到尤溪口。没几天就得打到福州了。广东大部已被北军占领。攻克梅州的北军调头东进,连克漳州、厦门和泉州。此刻已经打到仙游,离福州只剩一百多公里。黄士可只要一闭眼睛,四面就全是明晃晃的尖刀。从小常听老人讲碎屍万段,那是专门对大逆不道的叛臣实施的刑罚。他睁开眼睛,刀光虽消失在黑暗中,刀的寒气却仍在分割他的肢体。他只有更紧地抱住百灵。冷汗弄得被子里像被水浸泡了一样潮湿。

“就凭我念一遍这个,北佬就可以杀我的头。”他抬起眼睛。

地下室冷冰冰,没有取暖设备。黄士可却不停地出汗。那冰凉的汗水湿又黏,从全身毛孔一刻不停地向外渗泄。他知道这种汗让女人讨厌,可还是抑制不住地紧贴着百灵,使劲儿扩大接触她的面积。此刻,只有这个温嫩柔软的肉体能给他一点安慰。他知道时间不多了,末日已经以秒计数地临近。一个注定要死的人,除了紧抱着他最舍不得的东西,还能再干什麽?

“你不念,他们也不会留着你的头。”

地下室里听不见凄厉的警报,却能清晰地感觉炸弹的震动。北军原来宣称不伤害平民,福州一直未受轰炸。然而也许是对福建寸土不让的抵抗失去了耐心,也许是要有意制造人民的恐慌心理,自从北军攻克广州,这几天每隔几小时就有成群的轰炸机飞到福州上空扔一通炸弹。

空袭已经停止。一切都静得不同寻常,只有脚下的水还在一点点无声地涨高。

【“我是台湾军事情报局的特工人员,代号F─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