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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 武夷山

吊钩在滑索上磨出嘶嘶响声滑下山去。九号位在“风摇石”之下不到五十公尺的灌木丛中。接应者只需几分钟就能用另一套吊索把张工和炸药拉上去。与“堵塞”战略配合的是游击战术。每个山头、垭口、通路都有隐蔽在山洞、竹棚、掩体里的小分队,彼此通过电台、吊索和秘密小径相连,不到必要时绝不暴露。李克明知道面对北军的压倒优势,任何决战的企图都愚蠢透顶。如果北军在战争一开始采用闪电战,福州无疑早被攻克。侥幸的是广州军区反叛和南京军区中立使北京必须从遥远的成都、渖阳、兰州等军区调兵。同时北京也许还在等着南京军区“立功赎罪”。沈迪的意外出现使南京从有限期中立变为无限期中立,福州才从必死无疑起死回生,有了眼下再挣扎一段的机会。

面对那个湿漉漉的鹅黄面罩,张工把其他话咽下去,任凭护送者用吊带把他挂到滑索上。人人都怕这个厉鬼一般的总指挥,对他已算是最客气的。

李克明回到竹棚。埋设炸药还得一段时间。为了防止暴露目标,据点不许生火取暖,人人冻得脸色铁青。摇电台发电机平时谁也不愿意干,现在得排队才能轮上班。这种环境使病号减员远远超过战斗减员。更可怕的在於磨损人的神经。但李克明宁愿这样消耗。相比之下,北军更不适应,消耗更大。他就着一杯凉水吃了半听牛肉罐头。湿漉漉的面罩从早到晚把寒气往脑子深处送。北方的冷比这冷十倍,但那有劈啪作响的通红火炉和滚烫的热炕。这里却永远只有冷,隐隐约约,没完没了,一直冷透心,冷进骨髓,冷得脑子像扎进一个冰针,冷得妻子的形象只如针尖大小,被冻结在北方遥远的雪原上。

“去吧,”李克明没回头,向随从发令:“派一个班护送张工,炮火准备掩护,通知九号位接应。”

十多部电台在竹棚里繁忙地工作。武夷山二百五十公里的战线全靠这些电台指挥和掌握。山地通讯有许多阻隔。福建军区一个优秀的通讯参谋却根据地形设计出一套通讯网络──占据制高点,让电波避开山头,算出死角,建起一系列中转台,使指挥部与所有据点的通讯畅通无阻。北军却没有这种优势,反而经常被巧妙设置的干扰台弄得成了聋子。李克明手中没有侦查机和卫星,这个通讯系统既是眼睛,又是耳朵,也是嘴。他每天就在这些电台之间对着地图指挥。他到现在为止没对北军亲手放过一枪,但在他的命令下,昨天一天就引爆了七座水库大坝上事先埋置的炸药,用人造洪水消灭了半个师的北军。武夷山里大小水库有二百多座,坝上全都埋好了炸药。引爆电线通进附近隐蔽的据点。几位水利专家天天在竹棚里计算。利用好了,这些水库可以顶十个师的兵力。

“那可是着名的风景奇观,大自然上百万年才造出来的……”

李克明原来对南军毫无信心,乾瘪瘦小的南方佬似乎被物慾和金钱把血气全销蚀光了,成天只会打自己的小算盘,一有危难就两脚抹油。然而随着北军打到家门口,南方佬的抵抗逐渐变得坚决起来。脚底的油再多也没处可溜了。家、财产、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全在这块家乡土地上。家乡落入北佬手中自己就将失去一切,就会被剥夺、被管制,在皮鞭下过苦刑生活。大批青年参加了自治政府的人民军。每个城市都成立了自卫队。许多工厂转向生产武器和军品。防空网遍布全福建。就连武夷山山民也担负起了给各据点运送给养和转递情报的工作。在老百姓密切配合下,武夷山的游击战牵制了大量北军,也使北军疏通堵塞道路的速度始终快不起来。

“对。”

九号位报告炸药已经装好,请示可否引爆。为了防备敌军侦听,电台里全用密语,三五天更新一次,除了整天守着电台的话务员,连李克明也听不懂。

“你让我炸它?”

“告诉他们,爆破指挥是那位专家,不是我。”他对话务员说。他讨厌这种请示,贻误战机,又增加暴露的风险,派了谁谁就有全权。办公室里的臭官气竟他妈的跟到这来了!

“麻烦你去一趟吧。”

雨还在下,他走出竹棚。竹棚和竹林浑成一体,难以被敌军发觉。刚走到竹林边缘,他看见“风摇石”像在无声电影里一样摇晃了一下,轻飘飘地与山顶分离。一股烟尘在它脚下冒了起来。炸雷般的巨响随後才传到耳边,震得耳膜轰鸣,在山谷间拢起一片无边的轰鸣,横冲直撞地回荡。“风摇石”怒吼着向山下滚去,跳跃翻滚,把所过之处的灌木竹林砸出一条康庄大道。看上去那山头离公路挺远,中间还隔着台地、高坡和沟谷,然而爆破计算得有如“风摇石”长了眼睛,左弹右跳地直奔那条钢板路砸下去。李克明的视线在“风摇石”和钢板铺路车之间来回扫着。那怪物在悬崖之下,看不见头顶出了什麽事,只是被巨响震惊,两只机械臂还呆举着一块钢板。只要能把这怪物砸碎,就等於敲断了北军的腿!李克明握紧拳头为“风摇石”使劲儿。可惜啊,偏了,就偏那麽一点!怪物已经知道大祸临头,被“风摇石”震动的碎石纷纷从悬崖上滚落。它开足最大马力吼叫着疯狂退後。就在这时,“风摇石”带着积蓄了亿万年的能量轰然落进悬崖之底,砸在那条钢板路上。只差几十米,没砸住怪物。然而,周围的人惊呼了一声。李克明不敢相信眼睛。怪物竟自己腾空飞了起来,驮在身上的钢板纸屑般撒了满天,两支长臂在空中滑稽地划了几个圆弧,便如要拥抱“风摇石”似地一头扑了过去,在“风摇石”上撞出了一团绚丽的火焰,然後在猛烈爆炸中化做无数飞扬的碎块。而那条被工兵连接起来钢板路,则像受伤的龙一样高高拱起了脊背,在烟尘中凝固出一副狰狞之相。

“从爆破的角度和落点来看,可以说是最佳选择。不过那不是一块普通石头。它叫『风摇石』,风力达到三级就能测出摇摆。风力再大肉眼都能看出晃动。几百年以前的史书就有记载……”

李克明又伸出两支手指,却没人给他递烟,都看呆了。“风摇石”虽然没砸着怪物,却像跳压板一样砸起了钢板路,把怪物弹上了天。这种运气有谁能想得出来?

小个子抽抽淌出来的青鼻涕。

北军做出了愤怒的反应,各种武器一齐开火。虽然没有具体目标,可他们猜得出周围的每一片树林里,每一座山头上,每一块岩石後面,都可能藏着幸灾乐祸的敌人。李克明让电台通知所有据点不许还击。只要他们越不过堵塞段,随便干什麽都可以,浪费弹药是他们的自由。

“张工,能不能把那个大家伙砸到他们头顶上?”李克明指指对面山顶一块巨石。那巨石看上去少说也有几百吨,形状是一个不规则的锥体,但却不是用锥底而是用锥尖倒立在山顶,非常奇特。

这时云层上方传来一种声音。他熟悉,那是直升飞机的声音,但他从来没听过这麽多直升飞机响在一起!他仰起头。雨云之间,转瞬如一只倒扣的大碗钻出四十架最新式的武装直升机,像一群扑食的秃鹫俯冲而来。庞大机身涂着险恶的迷彩色,熟练地分成两机一组,目标明确地控制了二十个山头。先用火箭弹把山顶一切炸得光光,无论树木、竹林、掩蔽所,全如剃头一样削平,只剩一片松软的焦土。然後一架直升机盘旋掩护,另一架悬停於山头上方垂下软索,全副武装的特种兵一个接一个沿软索滑降到山头,立刻构筑阵地,用火焰喷射器向山下林木喷射。两架直升机再交换位置。每架直升机都载有四十名特种兵。仅仅几分钟之内,二十个山头就被一千六百名精锐的北军特种兵占领。

李克明放下望远镜,向肩後伸去两个手指,身後的随从立刻点燃一支香烟递上。他塞进湿面罩上的小孔。

“集中火力消灭山头敌人!”李克明下令。“用高射机枪打直升飞机!”

小个子是个工程爆破专家,知名度不高,论专业能力,李克明估摸他在世界也数得上。他能用别人耗费的五分之一炸药,十分之一时间,炸掉多三倍以上的石方,而且方向的准确几乎像打靶一样枪枪命中十环。他炸的桥不只是断,而是荡然无存。他炸的隧道不是能以清理方式疏通的,而是等於要重新开凿一个新隧道。亏得这个天才恰巧是个福建人,李克明的“堵塞”战略才能实施得如此惊天动地,差点把武夷山炸翻了一个个。

这是北军的新打法。原来以步兵为主的攻势好对付。这着却厉害得多。只要控制了制高点,低处的南军就处於劣势。数个制高点结合在一起,就可以控制整片地区,至少使疏通道路不受骚扰。如果直升机今天早来半小时,“风摇石”就可能做为风景奇观继续千万年地保存下去了。李克明看着南军微弱的火力无可奈何地仰射直升机。小口径武器对它们根本无作用。而只要哪的火力稍强,直升机短翼下发出的火箭弹立刻就把那炸成火海。当二十个山头阵地全都稳固,四十架直升机一同升起,转眼便钻进阴云,消失得无影无踪。李克明清楚,用不了多久,它们还会再来,带来新的特种兵,占领新的山头。他不怕。武夷山有几千个山头,白天你占,晚上我再拿回来!山林里全是我的人,区区千把个特种兵算个狗屁!

武夷山比福州冷多了,特别是在冬雨中。人身的热量被湿气吸得乾乾净净。整日小雨绵绵。毛竹凝聚的一串串硕大水滴不时掉进衣领。李克明身边的那个小个子嘶嘶哈哈地颤抖,死死缩着脖子。

然而他想错了。一片歼击轰炸机接着从云层里钻出,震耳欲聋地俯冲下来。其中一架几乎贴着竹林梢掠过他头顶。他看见一个光亮的半球挂在飞机中抛出的小降落伞上。他看不出那是什麽玩艺儿,感觉上像玩具。身後的参谋大叫一声把他扑倒在地上。

李克明上任後指挥了一连串惊天动地的行动。“惊天动地”四个字不是形容,名副其实。一个特工组潜入江西,在北军鼻子底下把鹰潭铁路枢纽炸上了天,大火烧了两天两夜。福建境内则炸断了三十七座铁路桥,一百五十一座公路桥,炸塌了十八条铁路隧道,四十二条公路隧道,除了八条面临战场的主要公路多处炸出眼下这种堵塞段,还把坦克车和装甲运兵车能通过的山路、山口也用炸药堵死。北军的推进势头有效地被延缓下来。同时,福建境内所有机场──包括可以被当做临时跑道的公路──也全部设置了障碍,使控制制空权的北军飞机无法把机降部队送下地面。而伞降部队给地面火力充分发挥的时间。伞兵落到地面多数已成屍体。自治政府一度信心大增,以为福建可以自保。然而身在最前沿的李克明却十分清楚,北京前进的速度虽然慢了,却没有停止。钢板路眼见着向前延伸,只要不停止,迟早会到福州。

他听到一声爆炸,声音不很大,然而抬起眼睛,却看到漫山遍野都燃烧起火焰。右侧山坳上方,另一架歼击轰炸机抛出的半球在半空炸开。他眼见着稠油液滴从中飞溅出来,抛撒成一公里直径的圆面。冬雨中湿透也冷透了的山林被那种燃烧剂引得像乾柴一样燃烧起来。

面对强大的北军,福建唯一能倚仗的只有地形。自古有“闽道更比蜀道难”之说。福建百分之八十是山地,公路少,路面窄,通过性差,易守难攻。尤其是扼守门户的武夷山脉,北连浙江仙霞岭,南倚广东九连山,绵延二百五十公里,全是险要地势。自从李克明被自治政府任命为武夷山防线总指挥,他便把过去螳臂挡车式的正面防御战略改成了目前的“堵塞”战略──把一切机动车辆进入福建的路径全部堵死。只要没有路,北军的机械化装备和重型火力就寸步难移。徒步入侵的轻装步兵福建不怕,福建怕大兵团,而大兵团必须有道路。

这才是北军新战术中最厉害的部分!他们不光要占住山头,还要把整个抵抗地区全烧成焦土!没有一棵树、一株草、一个活的生物,难道还会有什麽敌人?还会有反攻?

眼前的堵塞段原来被认为是最难通过的,整整两公里道路被几十万方从两侧炸塌的山崖埋在底下。北军的工兵几天前企图重新把路面清理出来,那进度一个月能完成就算快的。可是今天,开来了一辆从未见过的特殊车辆。车身很短,几乎是方的,能在狭小的空间灵活转弯。它的发动机吼起来声如雷鸣,巨型车轮一人多高,一看就是个力大无比的敦实怪物。它伸出两只长且灵巧的机械臂,把驮在它背上带凸凹纹路的高强度钢板一块块取下,按顺序铺在埋住路面的乱石上。一队训练有素的工兵跟在两边,把钢板连接固定在一起,并在跨度太大的悬空之下进行支撑。一条钢铁的新路面眼看着在堵塞公路的乱石之上形成。那怪物铺好一块钢板就往前开一点,顶多钢板用完时沿着铺好的钢板路退回去再驮上一堆。一系列运输车和吊车跟在後面为它服务。这麽一会儿,李克明就眼看着它往前铺了七八十米。如果让这条钢板路铺成,北军的战车、坦克、大部队和给养就会像洪水一样轻而易举跨过几十万方山石,也就等於宣告整个“堵塞”战略成了儿戏。

身边的竹林已经旺盛地烧起冲天大火。扑面的热量使他冷冷地打了一个寒战。

没想到北军有这种装备,照现在的进度,至迟明天一早,北军就能越过这个堵塞段了。

“电台撤退!”他霍地跳起。刚刚把他扑倒的参谋已经永远起不来了。

望远镜每落上一滴雨滴,一片景物就像融化一般扭曲流动起来。李克明不遮挡雨滴,桩子似地站在毛竹之间,用望远镜看着山下公路。

他跑着穿过火焰,不知为什麽竟觉得挺舒服。他想起了东北老家,在北风中嘶叫的火炉,妻的热被窝,一口从嗓子眼儿直烧到肠子根的老白乾。

【面对强大的北军,福建唯一能倚仗的只有地形。】

“电台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