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他轰地一下从下坠的深渊中跳出来。不是做梦,是真的!沙沙原来是站在门口等他,被他昏昏沉沉拉门时挤到了门後。他把沙沙从门口一把抱起。手的压力使沙沙发出一连串撒娇般的叫声。那两支伸在胸前的小胳膊夹着一张纸条,像是递给他。
沙沙?!
纸条上是陈盼的字︰
他睁了睁眼睛。
我参加了一支南下工作团,马上就要出发。等了你近两个小时,看来命运之手还在继续拨弄我。将来能不能见面,我已不去想它。擅自作主,留下沙沙跟着他爸爸(至少答应过做他爸爸)。别说我卸包袱……唉,想开玩笑却止不住眼泪。不是舍不得离开孩子,而是留下他,便觉得我的一部分和你留在了一起(我多想和你在一起的是全部)。我已知道你为何疏远我。那件事我不想解释。对於叫命运的东西,解释不清,也无法改变。我只想对你说,我在法庭上最後对你说的那句话是真的,从无改变,也不会改变。我一直不知道,你当时是否听见了那句话。如果没听见,我现在就再说一遍︰我爱你!
石戈梦游般拉开自己的房门。床在房角漂浮着显得遥不可及。他一点不想再走,门前的地毯像拉着他倒下。这时有个声音吱地一叫,使他心头猛然一颤。不知为何他感到这声音和他有关,是他的一部分。他低头寻找,立刻看见门和墙之间挤着个充气娃娃。娃娃身体已经歪倒,只露出脑袋,斜着两只大眼睛瞪他,撇着小嘴,像是被挤疼的模样。
13︰17
中南海已经没有门卫。十天前他下令允许寻食者自由出入。那时这里是北京唯一一块还有昆虫、鱼和可食植物的地方,现在连蚯蚓都被挖光了。空气中弥漫着排乾了水的湖底腥气。到处是掘地三尺的土坑泥堆。名贵花木和千年古树零落倾倒。中央政府收缩进东北角一个小院。留守者寥寥无几,全都东倒西歪地坠入梦乡,连坐在门口的值班长也死死把头垂在胸前。
他看表──13︰28!抱起沙沙夺门而出。他不清楚该往哪边追,但知道十一分钟的时间陈盼走不远,只要死命地跑,东南西北全跑遍,一定能追上!
汽车很快消失了,留下一股久违了的汽油味。人的内核如果是心,那麽心的内核就应当是“无”。他在阳光下乾涩地眯起眼睛。“无”永远没有得,也就永远没有失。他的眼睛眯得极细极细,宛如脸上深且密的皱纹。他沉重地骑上自行车,极度的困乏猛地扑了上来。如同一条张牙舞爪扑来的巨型章鱼,顷刻便把他软绵绵地缠进去。一路他好几次和车一起平平地摔倒,真想就势躺在地上就那麽睡过去。原以为睡眠的要求早已经被活活勒死了,却原来绳子一松它就要以十倍的狠劲反过来勒你。他之所以每次都趁着摔疼带来的那点清醒劲挣扎着爬起,就是怕一睡过去就得睡上几个月。他欠睡眠的债太多了。
跑出四、五百米才想起该骑自行车,又舍不得再回头,依旧往新华门方向跑下去。她最可能从那个门走,可他刚才偏就没有从那回。斜插过一条树墙夹峙的小径,前面是一座石碑亭阁。跨过驮碑的石龟往下一跳,就是直通新华门的汽车道。他落地未稳,又重新飞起,只觉得一团风,一股力量,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和另外一个人同他一块天旋地转地跌进被寻食者扒倒的树墙中。他一骨碌爬起来,脸被树枝戳破了一大块,沙沙倒一点事没有,在颤动的树枝间吱吱乱叫。撞他的是“龙口”和一辆电瓶车。一堆摔散了的汽车电瓶压住了“龙口”的拐杖。
“不必了,反正也没什麽事。”他很客气。
他顾不上帮“龙口”,抱起沙沙就跑。
“送你回去吧。”鲁时加似是急於摆脱窘境。
“龙口”一把拽住他的裤脚。
“不在了。”他没说出谁不在,但两人都明白。鲁时加不光替欧阳中华来拒绝石戈,也替他来接陈盼。石戈感觉自己像个贼,一直要装成正人君子的模样,却在最後一刻又被人当场抓住。
“发射机的秘密清楚了!……”
鲁时加没下车,微笑中也有点尴尬。
“回来再说!”他挣脱“龙口”。
开车的是鲁时加。
“……王锋有一艘能发射核弹的潜艇……”“龙口”在身後喊。
他惊讶地看到竟有一辆小汽车从厂区深处开出来。当他半信半疑地伸了伸手,汽车在他面前刹住时,他随即消除了谁人在这时还有汽油的疑问,也把打听陈盼的一串问话咽了回去。
他已经跑在路上。
然而眼前已是空空。
“……死亡名单是潜艇官兵的家属……”
他发现自己骑车的方向与回中南海相反,前面是北京内燃机总厂的大门。这个厂已被改建成全国规模最大的薯瓜设备制造厂。他曾来过多次。那时这里热火朝天,现在却寂然无声,杳无人迹。一片惆怅迷雾般在他心田漫开。他知道鬼差神使引他来到这的正是陈盼。最後一次视察他看见了她。她是“便携型”薯瓜设备投产的技术负责人,昼夜全在车间。他没有跟她多说话,以後也没再想她。但是现在,刚停下与世界的赛跑便把方向转向她,虽是无意识的,却更显出她在自己内心深处的位置。
他向新华门的方向跑。
早年那次“自杀”也许是逐级递选制得以产生的初始契机。虽然他以後一直掌握权力,越来越大,也能把权力运用得不输於任何嗜权者,他的最终理想却一直是“消灭”权力,让权力在逐级递选的自动调节系统中从坚硬耀眼的王冠化作空气般无形,为全社会所有人共享而不再被任何个人占有。老子的“无为”是不靠人为,靠系统自身的能量,靠一种自下而上的结构性凝聚和分担。那麽现在,他又何必为不能继续施权而忧虑呢?绿党不合作并不构成决定性障碍。逐级递选制已培育了足够的细胞。如果它是有生命力的,就一定能活生生地分裂增殖,以“自动”和“自下而上”的基因成长出整个未来社会的系统。他若想一直在成长过程中高举奶瓶,与长江边上那个“自杀者”又有何异呢?
“……他们全死於美国核弹……”
绿党引起的不快逐渐消散了。石戈带着点自嘲想起当年的一次“自杀”。那是一个阴云愁惨的秋日,他坐在长江边为中国思考一个把计件和计时统一在一起的“计劳”工资制度。千百个行业,千万个工种,千变万化的情况,他盯着滔滔江水几个小时,也没向包罗万象的标准迈近一步。先是航标工的女人出来观察他几次,然後是航标工领来派出所的警察纠缠着不让他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开导话。最後是副校长带着两个老师匆匆赶到。他们告诉他,学校从电话中得知一个带校徽的学生正准备投江寻死。打那以後,那种想自上而下把一切都管到管好的企图就永远和一个呆望江水的“自杀者”叠印在一起。随着日後的宦海沉浮,他越来越体会到政治的最高境界该是“无为而治”。对一个日益复杂而且变化纷纭的大千世界,没有任何人、任何力量或技术能自上而下把它管理得面面俱到。以权力为特徵的人为调节系统像一辆没有发动机却有制动器的车,每前进一步都得由渺小的管理者挣扎着全力去推。这就是这麽多年被冠以美名的“改革”的实质。从这个角度,他厌恶权力,不能安然地握有那玩艺儿,并且总是对权力的重负感到害怕和疲惫不堪。
已经看到了新华门。“龙口”声嘶力竭的声音远去。
石戈不认为黄士可的自杀仅仅是为了脸面,他不是个脸皮薄到那种程度的人,只有彻底的绝望和沮丧才会使他迈出这一步。石戈见过不少人因民族的末日和亡国的痛苦走上自杀的路。黄士可刚入阁时那种“舍我其谁也”的劲头更易导致难以承受的心理落差。对某些人来讲,活着不仅仅是自己一条命,心死了,人也就得死。从这个意义上,黄士可的死至少可以受点尊敬。
“……那艘潜艇没被摧毁!”
收音机里一条消息引起他注意。黄士可在南京自杀了,用手枪,死在他的“总统”办公室。美联社称他的死起因於他的财政部长刘亚基。前几天的新闻提到过刘亚基。那时他被尊为烈士,南京指控他是被俄国与北京合谋暗杀的,并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真实情况却是这位财政部长没有死,只是失踪,不光是失踪,还巧妙地把美国给黄士可政府的一笔九千万美元援款分散在黑洞一样的世界银行系统中,化做了他个人的财产。黄士可知道这个丑闻会在世界面前给他的政府什麽样的打击,只好打掉牙往肚里咽,导演了一场烈士剧,却没想到仅隔两天就在内讧中被捅了出来。
他一下定住,如同撞在一面大墙上,满眼金星。新华门倏地缩成天边一个猩红色的斑点。
主要大街上能看见一队队骑自行车或步行往城外方向去的人。他们多数是精简政府的决定颁布後自愿到各地去组织人民生产自救的政府工作人员。遣散人员中的另一部分投奔了绿党。这种分道扬镳某种程度上反映出崩溃的中国正在以两种不同方式出现的新芽。前者大部分是“绿协”和“绿大”的成员。他们带着薯瓜设备走出去组织逐级递选社团。後者的命运则要稳妥得多。只要认可绿党的原则和领导,被接纳进生存基地,就等於获得了一张生命保票,不管未来多艰苦也一定能活下去。二者相比,走出去的有如走向洪荒世界,完全靠渺小一己对抗未来的未知与恐怖。石戈为眼前这些走出去的年轻人骄傲和感动。他们面黄肌瘦却依然充满理想的形象让他想起当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情景。人类如果还能有未来,那一定靠的是英勇卓绝的理想。哪怕理想有时幼稚甚至荒谬,也比现实的神机妙算更使他感到亲近。
此後的过程失去了整体的现实感,只好似一堆散乱重叠的幻影。逻辑和记忆全被一个顶天立地的“!”震成了碎片。
北京已极少有居民。外国人也早被各自政府专派的飞机接回国。炽热的阳光下一幢幢使馆建筑宛如一座座空坟,低垂着沉默不语的阴影。自生自长的花朵穿出已然锈迹斑驳的铁栏,倾斜在无人的人行道上亮晃晃地开放。杜甫那“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诗句蓦地像一把尖刀插进心里,使他不得不用手压住胸口,抑制突如其来的心疼。
“龙口”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只是找到了一个一年前退休的核潜艇艇长。前艇长一眼便认出了王锋电文中的九个名字,都曾是他最棒的导弹发射手和轮机师。当时调走他们的命令来头极大,从此他们便从潜艇部队消失。“龙口”所做的结论统统是推测,然而石戈一点也不敢怀疑,这才是王锋!
他并不对收音机里那些美军士兵的伤亡数字有什麽负疚,虽然他知道究其根源,自己逃不了干系,然而已经目睹了而且还正在目睹着以千万和亿为单位的死亡,即便真打起全面战争又能引起什麽感慨呢?他只是盼望中国难民抓紧每一秒上船的时间,趁着美国必定要进行的反击还未开始,尽多尽快地逃出日本海那个口袋。天知道美国人会怎样反击!现在除了在心中祈祷,他已经对什麽都无能为力了。
他和“龙口”从没有汽油的各种汽车上拆了一堆电瓶装在电瓶车。只有“龙口”那个工程师的脑子才能发掘出这种能源。电瓶车是单人的,好在没顶蓬,石戈可以抱着沙沙坐在椅背上。多数电瓶电都不足,又加上超载,走一段换一个,没跑几十公里一堆电瓶就全部耗光,又得到处找废汽车再拆电瓶。驶到专关国家级犯人的秦城监狱时太阳已西斜。石戈虽然签署过允许所有犯人各自逃生的法令,因为“发射机案”未完,王锋是唯一的例外。
石戈慢慢地骑着车。突然不知道还有什麽事好干,有什麽地方好去,彷佛一根长时间处於极限状态的发条冷不丁飞散,悠悠划过宁静的空间。他一手平端着收音机,让太阳能电池迎着阳光。外国广播是现在唯一的的消息来源。各电台都在报导美国在俄国反封锁行动中遭受的损失。分析家们惶惶不安地猜测美国下步可能采取的反击。冲突就是这样你一拳我一脚升级的,一直达到全面战争。
监狱管理人员已擅自挂职而去。囚室钥匙端正地摆在办公室正中桌面上。石戈坐牢也在这,很熟悉。他一手搀着因开车太久撑不住拐杖的“龙口”,一手抱着沙沙。高处窗子射进的阳光使牢房像天井。王锋看上去已挺长时间没进食水,灰绿色军便服肮脏之极,满脸胡子,却依然高傲挺拔。石戈一见面就突然问出是不是还有一艘核导弹潜艇的问题,他连眉毛都没动。然而石戈立刻确信──有!从不指望他会承认,只要看一眼他听到这个突然提问时的目光就够了,比什麽话语都明白。
仔细想想也不难理解。对石戈来讲,保留政府的意义在於推动逐级递选的社会结构成长,直到产生新的全国性逐级递选政府取代现政府。而欧阳中华在生存基地实行的是绿党自上而下的一党治理,与逐级递选完全相反,让石戈插手岂不等於自己拆自己的台?
王锋的高度足以把头低得很低俯视石戈。“核导弹潜艇是国家机密,你有什麽资格问?”那目光转而变得轻蔑残忍。可石戈知道,眼前这个上帝与魔鬼的统一体虽然有在所不惜毁灭世界的勇气,却只差最後那麽一点,就是亲自下达毁灭的命令,明明白白地去背上千古罪名。也许这是出自贵族血液的自爱,却导致他使出了卑鄙小人的手段──用一份死亡名单去挑唆,让大洋深处那一百二十七个战士充当他的替罪者。
他原想把政府机构尽力维持下去。民族迁移好比洪水奔泄,只要大坝炸开了,往下的事就不必再由政府操心。然而国内尚存留着三到四亿人,这批人如何生存并且重建国家,便成了新的使命。从这个角度,仍需要一个政府。他原以为绿党的生存基地可以为政府所用,毕竟欧阳中华是用生态保护总局局长的政府职权营造这些基地的。基地本身虽不能容纳三四亿人,但可以成为几百个凝聚和组织的核心,给政府提供一个新的替代网络,使中国得以继续保持国家形态。在这种基础上发挥逐级递选制和薯瓜的作用,有指导地恢复生产,是有可能在已被迁移释放了压力的空间中挺过崩溃的。但刚刚的谈判已经很清楚,欧阳中华丝毫没把生存基地看做政府有份,而是理所当然视为绿党独有,或者就是他个人独有。他通过鲁时加传达的信息礼貌周全,意思明确︰他无意让政府分享生存基地的资源和网络,也不想让石戈插手生存基地的事务。
“你不可怜那些战士吗?”他问王锋。“他们的亲人那样惨死,你却要他们代你去下地狱。”
鲁时加一直把他送出院门外,看着他跨上自行车。“随时欢迎您到基地来。”石戈明白这句告别的意思。对方眼里是未加掩饰的怜悯,无疑认准他只剩下一条路──到生存基地去保命。
王锋眼里射出一丝歹毒︰“我可怜的是你,马戏团的侏儒!”相对王锋的身高,石戈足以被称为侏儒,可为什麽是马戏团?他止住拔枪喝斥的“龙口”,走之前告诉王锋:“你被释放了。”他没锁囚室的铁门。走廊拐角的监视镜映出他脸上的血迹,像俗气的胭脂。沙沙在他手中歪眉斜眼。“龙口”端着枪一拐一跳跟在身旁。当他坐上电瓶车椅背向山下冲去时,倒真是想起了马戏团。在他这个马戏团侏儒的脑子里,跟飞天老爷车一样疯狂地闪过各种措施。可是一把没有电、没有汽油、没有网络、没有国际联系几块牌子竖起来,措施的通道就顿成一片苍白真空,连一丝小风也无从波动。灼热的夕阳把脑子晒得昏昏然。只有张家口的俄军司令部能与外界联系,得用多少个电瓶能把这辆车开到张家口,再通过俄军把这个危险通知美国?潜艇官兵的家属死於美国的核打击,因此美国最可能是报复的目标。俄国对美国将遭核打击不一定着急,但他们得防止美国误会──想到这,他在大太阳底下唰地出了一身冰冷的汗……误会!潜艇为何这麽长时间没有动静?是不是就在等着误会的时机?时机已经就在眼前,只差毫厘!
政府的网络能力──无论是交通还是信息交换都已丧失殆尽。设备都在,关键是没了能源。人类的分工化已经到了这样一种地步︰几乎没有任何一种生产能以局部形式从事和维持。石油制品自不必说,早就生产不出一滴。电力也是如此,当人的能源──食品一断,工人便顷刻散光。北京附近的几个水电站这几天全都停了工。尽管他还挂着总理的名,但交通工具只剩自行车,所有信息系统都鸦雀无声,对自己的感觉只像一个多余的蜘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悬在半空。天地变成了只有视觉和听觉所及的范围那麽窄。把握宏观的能力一下倒退了几百年甚至几千年。而几千年前只有部落,是根本不需要政府和总理的。
“调头!上张家口!”他对“龙口”耳朵喊。
从绿党的这个北京办事处也能略见一斑。在中国所有机构都在不可遏止地垮台时,绿党不但开设了办事处,而且越办越大,成了北京最有实力的实体,连他这个总理都得亲自上门拜访。办事处占据了原来外交学会的整座院子。大门和院墙四角有荷枪实弹的“绿卫队”队员守卫。从早到晚都挤满了人在大门口排队登记表格。办事处的主要工作是吸收进入生存基地的人。石戈对至今仍能见到文牍手段惊讶不已。这说明绿党不仅有一个相当规模的网络在运转,而且还在力求运转精确,这和整个中国目前的走向正相反,不能不给人留下极深印象。
可“龙口”像没听见,七拐八拐把车拐进一个大院,一声长啸,周围飘出五六个戴眼镜的鬼魂。看到“龙口”从车座下拽出乾鱼分发,石戈才明白为什麽在开放中南海的前夜他恨不得把湖里的鱼全打光。他把参与过研究接收机的专家──只要在北京的──都接到研究所用鱼养起来。他算准了有用得着他们的时候。
石戈弄不清绿党到底掌握多少物资。国际救援物资源源不绝时,他亲自签发的特别命令使欧阳中华自始至终没停过往绿党控制的数百座生存基地里运送物资。每个基地的人就像蚂蚁,终日活动全是往窝里搬运。眼下中国若还有够得上规模的生存物资,那一定全在绿党手里。
听了“龙口”的主意石戈狠狠拥抱了他。发射机显然是潜艇唯一的指令来源。死亡名单不是指令只是暗示。如果能用这个发射机发出一个明确禁令,就等於撤销暗示,以指令的权威约束艇上官兵放弃核报复的企图。关键在於如何发出禁令。不掌握全套密码无法直接使用发射机。但只要禁令所用的字都是死亡名单上已有的,就可以从手头掌握的接收机样机上逆向追踪,直到查出每个字和发射机上哪几个按键相对应,不就可以照葫芦画瓢把禁令逐字发出去吗?这种解剖追踪相当艰深繁琐,为了减少工程量,石戈只选了七个字︰绝、对、不、许、用、核、弹。这七个字在死亡名单中的出现频率都很高,使追踪方便了不少。
“我十分抱歉。”鲁时加说。看上去他是真心诚意。绿党现在拥有的一切某种意义上都是这位吃了点东西肠子就响个不停的总理给的。可绿党的报答只是这点茶和饼,再多半分也不肯答应。
幸运的是研究所各种仪器设备基本完好,只需他去搜罗汽车电瓶或者拚命摇动那座海浪发电模型供应能源。从接收机样机打印出的汉字开始,一步步向机械……电器……电路……讯号分解深入,看上去就像把一个手术台上的躯体一点点剥开。示波仪波形闪跳。塔式显微镜缓缓移动。精密触臂探查着毛细血管般的电路和细胞似的节点。专家们彷佛是操着手术刀的外科大夫,一步步把复杂万千而又简单之至的讯号追根溯源。当七个字在发射机上的对应按键全部被找到的时候,破损的月亮已经在後半夜的天空上爬了出来。
鲁时加请石戈再喝一杯加糖的茶,吃块白面烤饼。除了绿党的地盘,眼下中国再也找不到能受到这种招待的地方了。
七个字立刻被发射出去,也使用了循环发射的方式。专家们设计接收机时赋予了它一种功能︰如果都是循环电文,先发的将被後发的冲掉,不再存储於接收机内。“龙口”用电波追踪仪向石戈显示,北郊的卫星地面站正在把电文向太空转发。那个地面站有太阳能电源系统,可以自动不停地工作下去。
与鲁时加的谈判没有丝毫成果。其实欧阳中华自己不来北京露面,派鲁时加做代表,石戈就料到了会是这种结局。
今夜的光线好奇特,空气中似乎流满黯红的血。朦胧显现的世界整个被染红。从来没见过这麽红的月亮,好似个碗大的伤口,静悄悄的,令人恐怖地流着过量的血。
【石戈只选了七个字︰绝、对、不、许、用、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