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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 张家口

总统摆弄一会儿镶着银边的酒杯。

“中国人哪还有心思征服,只是求最低生存罢了。”

“我一直忘不掉我的一个年轻研究员当初提的建议。他把中国比做一条溃烂的腿,人类为了挽救自身的整体生命,只有下决心把这条腿砍掉,也就是把中国从地球上开除出去。他建议将人类所有武装力量集合在一起,包围中国,进行持久封锁,不让一个中国人出境,让中国的崩溃和死亡完全在中国自己的国土上自生自灭,如同漏水的船关死水密门,宁可牺牲进水舱的人而保证全船不沉一样,直到中国崩溃的能量完全丧失。现在想起来,这可能是人类唯一有救的办法。你们的国歌里不是有一句『用血肉筑起新的长城』吗?每当想起这个建议,我眼前就出现围绕着你们那个鸡形国境线,耸起一圈屍体堆就的长城。”

石戈长叹一声。

“可您知道,世界做不到。”

“你们中国人就用这种方式征服世界吧?”总统恨恨地讽刺。

“是的,做不到。正因为做不到,人类就毁了自己。然而您以为俄罗斯会轻易放弃彼得大帝、波将金和穆拉维约夫们用祖先鲜血画出的版图吗?昔日帝国的光荣和普希金、托尔斯泰一样已是每个俄国人灵魂的组成部分。您刚才提到的满洲里口袋不是我的,是军队的,他们已经不管总统是否批准了。法西斯主义和民族仇视情绪正在俄国迅速蔓延。如果真像您说的那样,俄国杀不尽中国难民,也没有办法阻止他们,俄国军队就可能被巨大的失衡导致铤而走险,向西方扩张,去获得国土、荣誉和心理的补偿。那将是什麽结果?世界性战争接踵而来,全人类的毁灭就将开始。而这一切灾难与罪恶的根源就是中国,是您,总理阁下!”

“您现在已经没法再把难民装进满洲里那个口袋了。他们散布的面积已达几百万平方公里。除非你们舍得让半个俄国先被瘟疫和毒剂灭绝,然後再波及整个俄国,否则您下不了手。俄国有许多胜利的历史,没有人能否认这一点。但俄国今天遇到的麻烦是她的任何历史不能相比的。无论成吉斯汗、拿破仑还是希特勒都不过是一块石头,不管发出如何惊天动地的巨响,最终也只能在俄罗斯的深潭中沉底。而数亿中国难民却是无声无息的海洋,被淹没的注定只会是俄国。贵国多年费尽心机迁移到西伯利亚的居民目前不是正在大批逃回贵国的欧洲部分吗?他们不愿意置身於中国人的包围中。而中国难民却相反,绝不越过乌拉尔山脉一步。如此下去,俄国就会被那道欧亚大陆的界山割成两半,前苏联的解体已使贵国失去几百万平方公里土地,未来的贵国只能缩到东欧平原仅剩的那一小块地域上去。”

“我来这的目的就是向您提供一个避免那种结局的建议。”

“如果再加上制造瘟疫和施毒呢?”

“是吗?”总统从鼻腔里冷笑一声。

“你可能会失望。中国人世代受苦,抗受苦难的能力是你难以想像的。何况即使真冻死一半,活着的也是两亿,只等於把毁灭两次的力量减少到毁灭一次,俄国照样还是得毁灭。”

“您没提美国,可是我相信您比我更清楚中国难民涌入西伯利亚实际上使美国高兴。这使得俄国重新在世界舞台崛起的可能永远成为泡影。如果说苏联解体是俄罗斯的惨重失败,但不能断定俄罗斯将就此一蹶不振。历史上俄罗斯不止一次溃不成军,节节败退,但最终全都以後发制人的韧性反败为胜。以俄国的条件和素质,永远不可想像她能沦为二等国家,因此她始终对美国独自主宰世界构成威胁,但若是让中国难民淹没俄罗斯,俄罗斯的基础将彻底而毁,至少在相当长的时间──甚至可能是数个世纪,俄罗斯就没有了重新崛起的可能。这无疑最符合美国的利益,却不用美国费半点力气,只需隔岸观火坐收渔利。不是吗?”

“不可改变?这个结论下得不是太早?你以为用不知羞耻的流氓手段就能使俄罗斯束手无策吗?”俄国总统的愤怒显然已积蓄很久,但良好的修养使他只发作一句就止住了。他背着手在地上走了一会儿,用喝水的方式连喝了两杯酒。“你我这次见面世人不会知道,你我也不会承认,所以不妨说点实话。可以告诉你,我在等着冬天。俄罗斯的严冬打败过拿破仑和希特勒的大军,也会把你们那些衣食无着的难民冻死一大半。”

总统没说话。

“歉意有时无法体现成行为。当我们整个民族面临绝境时,有的事无论怎麽抱歉也是不可控制的。已经发生的也不可改变……”

“政治家没有人从心里相信所谓『国际大家庭』这类动听言辞。资本主义的口号是公平竞争,但是资本主义的本性却使它从不允许这个原则真正普及。美国何尝给过俄罗斯以公平?西方资本家最担心的就是贵国和东欧经济发达起来,成为和他们竞争的对手。他们希望你们永远只作为他们的市场和原料产地,尽管你们已经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民主制和资本主义。资本主义既然以利润为核心,就注定了它的本质与共同富裕的理想不能相容,因为利润必须要在别人身上实现。一旦实现利润的空间饱和,利润的保持就只能以损人利己为基础。总统阁下不会不明白,这些年西方对贵国的遏制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贵国的发展,损害了贵国利益。所以,俄国也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要想强大,不能只是自己图强,还要同时让对手弱下去,才能真正实现强大。”

“需要修正一下您的用词。”总统无表情。“贵国难民给我国造成的不是麻烦,而是灾难。我想您来这的目的不是为了道歉。至少从贵国政府的行为中,我从未看出过歉意。”

“您的具体建议是什麽?”总统看上去并不爱听石戈的“铺垫”。

“中国难民给贵国造成很大麻烦,我一直想有机会代表中国政府向您当面表达歉意。”

“把美国也拉进来。”

石戈看到桌上有茅台酒,自己倒满一杯,向总统举起。总统也倒了一杯。两个人隔桌做出碰杯姿势,再饮而尽。

总统疑惑地把手支在下巴上。

看到石戈的狼吞虎咽告一段落,总统往椅背上一靠。“请。”这个请是要听他说话了。

“均衡是以往俄美关系的基本原则,现在也应当遵循同样的思路。均衡的含意不光是美国有多少武器,俄国也得有多少,而且应当扩展到俄国有多少麻烦,美国也该有多少。具体到眼前来讲,就是俄国有多少中国难民,美国也该有多少,至少不能相差太悬殊。只有实现这个均衡,俄国才能把美国从幸灾乐祸的地位拉到共同解决问题的国际圆桌上来。”

美食使石戈的胃产生抽搐。他已经很多天没吃饱了,这麽好吃的菜更是恍如隔世。他一言不发连续席卷了四道菜,只当没注意总统审视的目光。他满意地告诉自己,一个能想到别人需要吃饭的总统,沟通的可能性会大些。

“照您的意思,俄国摆脱困境不能靠克服困境,而是靠与美国一块陷入困境?”

“请。”总统拿起刀叉。

“只能如此。至少在眼前,困境是不可克服的。徒劳的克服只能使贵国更加疲劳和虚弱,更易受打击。假如贵国的精力全用於解决自身问题,问题只会越来越多。因为离中国最近,中国难民最易进入的就是贵国。不把难民向美国引导,最终就只能由俄国独自承受。你们养不起也管不了现在仍滞留在占领区内的两亿中国人。他们还会想方设法进入西伯利亚。我国内地和沿海地区还有四亿多人,也可能被饥饿逼迫北上。如果我处在您的地位,一定会觉得绝望。”

总统露出一丝赞许目光,以同样方式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总统没说话。他的瞳孔在缩小。

总统举起斟满伏特加的酒杯,向石戈做了个碰杯姿势。石戈举杯一饮而尽。烈酒像一把铣刀痛快地滚进喉咙。不知怎麽使他想到了仙人村的冬夜和炕头。黄土高原的风旋转着刮过耳旁。

“现在,我有把握把三亿人稳定在中国境内,那麽还多出三亿人必须出境寻求生路。如果把这三亿人送到美国去,也就等於是使最终将会进入俄罗斯的中国难民减少了三亿。

侍者为石戈拉开高靠背座椅。色味诱人的俄式菜肴立刻摆满。随後便只剩一个翻译孤零零地坐在长桌当中。

“中国有句古话︰『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从长远来看,我们给贵国造成的眼前麻烦,最终却可能会成为贵国的『福』。三亿人去了北美就会给中国腾出相应的空间。当减轻了人口压力的中国生态重新复苏以後,对西伯利亚的寒冷和荒蛮都不适应的中国难民将大部分重返家园。而大洋现在保护美国,那时却成为切断中国难民归路的天堑。只要中国难民能在那边生存下去,他们就不会回来。均衡就开始向俄国倾斜。如果那时能巧妙地利用历史提供的机会,俄国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中国难民使俄国在绝对值上受损害,在相对值上却可能因此更强。”

“请。”总统隔着足有十米长的餐桌向石戈做了个手势。他的白发在灯光下显得高贵安详。深陷的双眼懒懒地闪现着无所不知的光彩。

总统已经喝掉三杯白酒。他的眼睛越来越亮。

汽车转来转去,过了许多道关卡。石戈下车的花园与外面的紧张气氛完全相反,看不到士兵,迎接他的是位穿连衣裙的俄国小姐,径直把他引进一间灯光辉煌的餐厅。习惯了灯火管制和停电,餐厅对他显得过於耀眼。树丛一样的吊灯和满墙壁灯全都亮着。餐具和器皿傲然反光。餐厅中间有一张条形餐桌。俄国总统坐在一端。

“您的话归结到最後,就是一个把三亿人送过太平洋的工程问题?”

石戈从来不相信日本人会为中国难民着想,那个民族没有这个习惯。为了让日本协助向北美转运难民,他把渤海、胜利、中原三座油田无偿给了日本。短短时间,日本人已经让油田满负荷开工,拚命从地下吸油,再拚命往日本运。俄国总统丧命,俄国人肯定会把仇恨记在中国身上,日本正是想让中国做消耗俄国炮弹的炮灰,而他们跟在後面捡便宜。

“不错,这个工程稍微大了点。”

往下再没发生什麽困难,只是等了一段时间。当石戈坐上挡着厚窗帘的俄制军用轿车时,听到去占领烟筒山的坦克车队正轰鸣地开过市区。如果时间来得及的话,日本人会把这个“建议”送给南京政府,或者若是不需要那麽多辆发电车和那麽多个既能装成中国难民又能干管道活的特工人员,日本人就会自己干。那样俄国总统必死无疑。

“说说您的施工方案吧。”

“第一,”石戈打断他。“现在没有发电车在烟筒山。第二,我已经派人炸断了烟筒山到张家口的管道。第三,领我去见贵国总统,我不会连自己一块毁灭。”

“我国的两千万吨民用船、五百万吨军用舰船和六百万吨刚买的旧船已全部投入运输。加上日本提供的一千一百万吨和台湾香港的一千万吨,总计五千二百万吨船舶,装载六千万难民,将於十天後陆续到达北美。如果难民登陆顺利,三十天之後船将陆续返回中国海岸。我国目前燃料食品已完全断绝,运载下一批难民无法进行。因而第一,希望俄国提供燃料和食品。第二,运送难民一个船次的周期约为五十天,如果仅靠现在的五千二百万吨船,再考虑每次十%的损坏、事故或沉没,要把三亿难民运到北美,最快也得大半年。我们无法在这麽长时间养活这麽大数量的滞留难民,饥饿将逼使其中绝大部分继续流向仅靠双脚就可抵达的贵国,随着难民不断向贵国纵深扩散,很快便将失去可引导性,成为最终泼在俄国大地上收不起来的覆水。若想避免这种前景,只有成倍地提高运送难民的速度,而在眼前,唯一的可能就是俄国船队投入进来。”

汗珠在中将脑门上亮晶晶地渗出,原来红彤彤的脸变得煞白。石戈还未讲完,那只毛茸茸的大手已经去抓电话。

“要价太高了吧。”总统牙疼似地皱起眉。

石戈没提日本人,只向中将简单解释了图上的标志和程序。派数辆大功率发电车代替已经停止运行的电网供电,烟筒山泵站就能运转。日本人提供了一个配方,按其要求的比例和操作要领把不同储存罐中的化学原料混合在一起,就会形成一种极可怕的流体。在泵站压力下,无声无息地送进纵横张家口的地下管路。图上用绿色标志的阀门派人打开。蓝色标志的阀门全关死。黄色横线代表要临时接通的管路。这些活只要派几十个懂管道技术的特工人员潜入张家口,几小时就可以完成。危险的流体将均匀布满张家口地下,再把所有红色标记处安上无线电遥控雷管。只要在距张家口市中心五十公里半径内的任何位置发射一个脉冲电波,张家口就会先在大爆炸中第一次毁灭,再在大燃烧中第二次毁灭,最後在生成的毒气中第三次毁灭。经过这三次毁灭,张家口不会有任何生命存活,所以无论俄国总统藏在哪,也将必死无疑。

“相当昂贵。”石戈十分肯定。“但是不舍得这个代价,後果就是贵国的国家灭亡和民族衰败。”

这离事实差得并不远。只不过图上的炸弹之大是不能用手接的,足够把整个张家口送上天。石戈初次见到日本人送来的这张图时,对科学和毒辣能结合得如此完美产生了一种近似恶心的反应。十年前日本人狠狠赚了中国一笔钱,在张家口建了一座大型化工企业。企业下属的分厂、配套厂、联营厂遍布张家口市区和郊区。许多条纵横密布的管路把这些厂连在一起。为了安全,易燃爆和有毒的化学原料储存在远郊烟筒山中的储存罐里。那些原料根据生产需要按时按量从主管路输到中心泵站,再被迷宫一样复杂的管路系统分配到各个工厂车间。现在俄军占领了张家口,烟筒山却处於非占领区。俄国人根本没想到仍旧留在储存罐里的化学原料可以成为多麽厉害的武器。日本人的建议似乎完全是为中国人着想。能把俄国总统炸死,俄国政局就会大乱,对中国难民的堵截围剿和屠杀就不得不放松。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要不是有那麽多偶然因素凑在一起,杀死个俄国总统得比登天还难!

“……要多少船?”

中将疑惑地接过图,似乎接的是颗炸弹。

“贵国的船没经过改装,只能按一载重吨装载一人考虑。贵国拥有六千万吨大中型民用船,能投入多少,得由您定。至於燃料,日本船和香港船自行解决,贵国只需供给我国的船。而粮食,按最低限量,需要二百万吨。”

“你不必费心揣测,”石戈打断中将的支吾其词,递给他一张图。“中国要害贵国总统用不着总理亲自出马,何况要贵国总统死,这张图更有把握。”

长时间沉默。

如果不是确定无疑,他不会贸然来。两个渠道证实这个情报。虽然中俄由於俄国入侵而宣布断交,留驻莫斯科处理断交後事务的中国小组仍然掌握原来的情报网络。俄国总统的此行从新疆到黑龙江,横跨整个占领区,但具体到今晚住在张家口,则是日本人提供的。

“我国的船带着中国难民硬闯美国,等於是向美国宣战。”

石戈眼望墙布上的花纹,只当没听见。

“日本也没向美国宣战。他们一石二鸟,既让难民洪流绕过了自己,又可以借难民搞乱他们最大的经济对手,最後再成功地装扮成受害者。他们的船全是被野蛮的中国人『占领』的。中国难民能隔着海去占领日本船,为什麽不能占领接壤的俄国船呢?一切罪过都由我们中国人承担。”

“您要见的人不在这里,能不能由我转达?”

总统把保温托盘上的奶油烤鱼用餐刀从头到尾捣得稀碎。

立刻座位有了,咖啡也有了。中将用了好一会儿装填一个粗大的烟斗,点燃之後,又默不作声吸了五、六口。

“派一个班子来莫斯科吧。”

“这在中国叫做『微服私访』。”

有这一句话就足够了。石戈抑住心头喜悦,举杯感谢。

石戈微笑。

然而总统的话还没完。

“应当承认,您一进门我就觉得面熟,但您在电视上露面似乎更合适,用这种方式就让人难以和总理相联系了。”

“既然我们将来是一个国家的国民,也就是救自己的同胞嘛。”

这後一个回答倒更使中将震惊。他盯了石戈好一会,有礼貌地站起身。

石戈的酒杯愣在半空。

“中国总理。”

“……请原谅,我没听明白。”

“你是谁?”

“您不认为俄中合并已势在必行了吗?”总统颇有深意地笑了一笑。“贵国人民首先自发地把俄国领土当成家园,既然我们必须接受这个事实,而让我们割让西伯利亚显然不合理也不能被接受,那麽对双方都公平的就只有合二为一了。”

中将目光尖锐地一闪,内心的震惊只表现出这麽一点。

“您的意思是俄国将吞并中国吗?”

“见贵国总统。”

“倒不如说中国吞并俄国更准确。不过究竟怎麽说并不重要,将成为事实的是地球上领土最大和人口最多的两个国家将合并成一个领土更大、人口更多的新国家。迁往全球各国的中国难民将成为新国家控制世界的力量。这个新国家强大无比,相比之下,美国就像个婴儿。有三亿中国人在那里,它注定也会变成这个新国家的领土。”

“你要干什麽?”中将被任命为司令官,跟他会讲汉语肯定有关系。不准确的发音减弱了显而易见的生硬。

“对於我,现在不是耽於沙文主义幻想的时候。”石戈只有苦笑。

中线司令官是个具有巨人般体魄的中将。见到他本人前,对层层关卡提的问题,石戈一句实质性的话也不回答,直到中将最终露面。

“可是对於我,必须设想这样一个前景才能使俄国不至绝望。”总统平静但是坚定地说。

车上的计算机有翻译功能。他先输入汉字︰“我只有一个人,没有武器,有要事需见你们长官。”萤幕上立刻显示出相应的俄文。他只会按字母拼读,车上的扩音器功率足够,只是没把握读出来的究竟是什麽。结果喜出望外,俄国人真懂了。两辆坦克开过来,一前一後把他的车夹在中间,只要相对一动就能把他连车带人挤扁。坦克上下来的英俊大尉向他敬礼,也许看出这辆车别管外表多脏,一定不会属於一般人。当石戈用计算机把求见俄军中线司令官的意思翻译成俄文後,大尉沉吟片刻,没表示异议。

何止是设想,这次占领不就是付诸实行吗?说是视察占领区,实际是视察新领土。往後他会要求中国政府先提出合并建议,俄国就将名正言顺地把占领扩展到整个中国。石戈不禁产生出一种天外有天的感觉。然而现在无暇顾及那些,先把几亿人的生命救下来最要紧。

已经看到张家口了。前方公路和铁路的交叉口排列着十几辆坦克,众多武装士兵守在临时工事後面,戒备森严。石戈远远便把车停下,他知道这时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挨上一炮。平时俄军从不这样紧张,中国没能力收复失地,美国大兵远在千里。这是一种典型的保卫措施,说明日本人的情报是准确的──他要见的人今晚就住在张家口。

外面突然传来一片骚动。餐厅玻璃门猛地打开,扇起的风使桌上鲜花直摇。中将手拿一个沾满污泥的小盒快步走进,用俄语向总统说了一长串话,同时用警惕的眼光审视石戈。他带来的士兵虽然没跟进,枪口已透过门缝对准石戈脑门。

天上无数羽毛状的薄云拚成一只火凤凰的形状,在已落入地平线下的夕阳余晖中红艳艳地飘移。青蓝的远山轮廓逐渐与暮色相溶。公路两边开始出现密集的村镇,标志张家口已经不远。多数村镇只剩空房和招牌,看不见一个活动的人影。中国已注定不能靠重新组织来挽救了。在这一点上,联合国也好,美国俄国也好,还有黄士可,思路全错了。中国做为一个组织气数已尽,眼下只有解散她,把其中的个体尽快扩散出去,才是一种不至被全部埋进废墟的挽救。因而在石戈眼里,俄国占领,黄士可另立政府或美国出兵全是不得要领也无需理睬的行为,不值得激动,连做样子都没必要。他自己的政府是否还能存在下去也已无所谓。解散已接近完成。该做的事只剩最後一件,一会儿也就能见分晓了。

“我这位将军告诉我,”总统对石戈说。“他的部下追踪到了一个奇异电波,发射机就在您的汽车底下。将军由此怀疑您的真实身分和目的,要求我转移,还产生了逮捕您的欲望。”

世界对俄国出兵几乎没什麽反应。面对中国难民铺天盖地的决口,受威胁的国家全都同情俄国。只有美国不但立即承认了黄士可的“抵抗政府”,把使馆迁到南京,而且还“应新政府请求”,开始向中国大批增派军队。但是表面上气势汹汹,美俄双方在实际行动上却都不想发生真正冲突。黄士可的“抵抗”被限制在口头。美军防线仅部署到长江,远距俄军上千公里。原属联合国军的两国部队都被允许完整撤出对方占领区。看上去只像是玩平衡,你占一块,我也要占一块。世界各国都不想在这场对峙中过早表态。除了少数几个美洲国家使馆跟随美国迁走,多数使馆仍然留在北京。所以石戈政府即使丢掉一大半国土,合法性还未完全丧失。

“我理解这位将军的欲望,”石戈打量那小盒。“如果我知道是谁在我的车下安了这麽个东西,我也会产生相同的欲望。”

黄士可发誓要严惩的亡国亡军败类当然就是指石戈。俄军出兵的第二天,黄士可飞往南京成立了“抵抗政府”。这个政府是针对石戈的“不抵抗命令”建立的。由於中国军队“自杀”,俄军如入无人之境,占领速度等於运兵车辆的最大时速,在毫无阻拦的中国土地上放开了奔驰。石戈唯一的反应就是通过电台要求人民克制,服从俄国占领当局并与之配合。其实不用他说,中国人何尝还有任何抵抗意志?正如俄国所谴责的,中国难民已经首先侵占了俄国一千万平方公里领土,还有什麽反侵略可谈?黄士可只不过是借题发挥。这位副总理早想独揽天下,这正是个名正言顺的机会。他一到南京就宣布就职“总统”,要求世界各国不承认北京,而国内所有机构、团体和个人都得服从他的新政府。

他只在惊险小说里看过这类把戏。近来这种置身於电影或戏剧的感觉时时产生,似乎周围都是布景,演员们随时会哈哈一笑,卸下妆来。

军队将领们以殉难式的激情服从了他的命令──消灭军队。军队担负的打通迁移路线和保卫国际物资的使命已经完成。在物资指日将断的时刻,军队必将随之溃散,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那时千百万枝失去控制和组织的枪枝就会从秩序的保卫者变成祸患。死於枪下的人将无以计数。此时中国军队能为未来中国做的最大贡献莫过於立刻消灭自身。军队为此组建了执行“自杀”的宪兵。所有武器全被收缴销毁。适於单人或小队用的轻型武器销毁得最彻底。枪枝铺在公路上用坦克压成“枪片”。弹药被引爆或用於炸毁飞机大炮。每个士兵发给十天给养,赤手空拳各奔生路。自曾国藩、李鸿章时代就开始营建的现代中国军队就这样一乾二净地化为乌有,而多少代中国杰出人物视做富国强兵标志的海军战舰更是早早就被拆成空壳去运送难民了。

“您能解释吗?”中将直接用汉语向他发问。

又一堆锈迹斑斑的“枪片”铺展在前方路面。这回他一点速度不减,放心大胆地冲过去。车下好似有千百把马刀互相拚砍,发出密集刺耳的铿锵声。亏得这辆车的轮胎是不充气胎,否则不知要被戳漏多少个眼。枪变成了刀,似乎不可思议,可眼前这些枪确实令人欣慰地全成了一张张金属薄片,仅仅保留着挤扁的枪型,就像现代派艺术家的作品一样。

“我猜这是不是某种间谍装置,用於窃听或是跟踪?”他只能用惊险小说里的知识对付眼前窘境。“我想上面的污泥不是您的部下抹上去的。”

已经到了熊耳山,石戈才想到王锋不会要一辆悬挂机构不能调节的汽车。瞎扳一气那些弄不清名目的柄和钮,不知哪一下碰对了,车身从悬挂上抬高,离地间隙的增加便使通过性立刻大大提高。他埋怨自己,如果早调节悬挂,就不至於让路面上支支棱棱的“枪片”耽误这麽长时间了。

中将耸一下肩,当然是废话。

汽车里是什麽人?又为什麽要来张家口?

“如果是针对你们,我只会在来之前才安装它,怎麽会有这麽多泥?如果已装在我的车下很长时间,受害者应当是我,你们又何必惊慌?”

能自动启动地面站的信号一定非同小可。那艰深的密码後面又藏着什麽秘密呢?

总统爽朗地笑起来。

此刻,十九时二十七分,一名负责接收张家口卫星地面站的俄军通讯上尉发现一个异常情况︰地面站发射系统突然自行开启,向太平洋上空的通讯卫星发送信号。他查找出启动指令来自一个细如蛛丝的微弱信号。经过反覆捕捉,最终确定那信号正在东南方熊耳山下向张家口方向移动,速度约为八十─一百公里/小时。地图显示那正好是北京至张家口的干线公路,因此信号十有八九是从一辆正在行驶的汽车中发出的。

中将仍然很固执。

“长城以北”是个宏观分界,实际上俄军是以交通、城镇、军事地理和建立新政权的考虑决定具体占领位置的。张家口市在长城以南,但没有妨碍它成为俄国占领军中线司令部的所在地。

“可是这个东西不是窃听或跟踪装置。它用於发射一套循环不停的密码,而且能在有效距离内启动中国任何一个卫星地面站,把它发射的密码覆盖到全世界。电文内容是什麽?谁在接收?到底要干什麽?在您不能回答以前,我很难相信受害者是您。”

然而现在,他们建立的隔离带又似乎过於宽阔了。中国的长城以北地区,再加上整个东北和整个新疆,总共三百万平方公里,被俄国军队短短几天内占领,成了隔离带。

“是这样?”石戈陷入沉思。“……如果是这样,这事肯定就跟王锋有关……”

被中国难民压得喘不过气的俄国终於认识到,仅仅靠死守一条细窄的边境线是无论如阻挡不住难民的。北京政权表面连连道歉,允诺控制难民,实际一直在暗中推波助澜。不建立一道宽阔的缓冲隔离带,是无法遏制北京的放赖政策的,既不能阻止难民继续北上,也不可能把入境难民遣返回中国。

他突然感觉身上有点发凉。虽然不知道是件什麽事,可只要和王锋有关,就一定不是件小事。那个人生到这世上就是为了惊天动地的。

【“这一切灾难与罪恶的根源就是中国,是您,总理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