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是公安处刑警队长,和李克明从小光屁股长大,都是黑河人,又是警官学校一个班的同学,亲兄弟也难比得上他俩。
可是,如果不顺利呢?如果不顺利……他不敢往下想……
然而,不管他敢不敢想下去,那预感却始终牢牢地缠住他。直到一辆呼啸开来的救护车引起一楼急救室一片嘈杂忙乱,终於听到一声撕裂人心的哭声隔着低质量的楼板传来,那预感才离去,剩下刀剜一样血淋淋的事实。
老三怎样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现在应当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如果继续顺利,零点三十七分将在丰台下车,立刻给当年警官学校老校长打电话。老校长现在是安全部政治保卫局的局长。哪怕在梦中惊醒,他也一定会立刻接见老三,因为老三带去的消息将告诉他,这次暗杀的主谋就在国家上层内部,只要揪住沈迪这根线,就能挖个水落石出。如果往下还是顺利,也许就能防止国家的一场大动乱。他李克明就成了民族英雄!
那是老三的妻在哭,边哭边诉,隐隐约约,又像字字雷鸣。
窃听器!他心里嗡地抖了一下。看一眼四面,床栏里,台灯中,桌子後面,椅垫底下,或者就是床头柜上的药丸,或者就是墙上那个黑点,窃听器可能早装了满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误。企业公安处的局限使他从来没有用过窃听器,所以这方面的概念几乎没有,又是在自己的职工医院里,更不容易想到这一层。他和老三的谈话只是防备隔墙有耳,开大电视音量,尽量压低声音,防“耳”够了,却怎麽防得了有计算机处理信号的窃听设备呢?
“……三哥呀,你为啥不说话,你为啥要走?你是要回黑河看妈去吗,为啥不叫着我?他们说你喝多了,我不信,喝酒咱家有,你是想妈了才去坐火车……我也要去,三哥呀,我也让那火车轮子压,就让压你那个轮子压我……”
可叫一个“最高机密”把他吓住了!至於不派飞机和巡逻队到北岸,中途调回搜索队以及拖延对公路、车站的封锁,目的都再明显不过。然而对别人并不明显,沈迪掩饰得很巧妙。在一片混乱中,很难说哪个决策正确或错误,顶多人们觉得他无能,这正是他最需要的。越狡猾的人越盼着人家说他无能。但是沈迪心里肯定明白,他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李克明。在那个关键时刻,他没有回旋余地,不可能充分伪装。当时骗过了李克明,事一过就会昭然若揭,除非李克明是傻子。李克明当然不是傻子,只要查一下档案,看看那些功劳记录,听听上下级的评价,谁都会知道这个李克明是多麽精明,多难欺骗。然而精明的李克明装出在搏斗、火烧、飞机爆炸和脑震荡之後变傻了,记忆紊乱甚至丧失,言语迟钝,懵懵懂懂。直到昨晚之前,看来沈迪也有点信了。哪出差错了呢?只能是和老三说的话被沈迪知道了!
李克明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看上去,好像是个没有知觉的人。
所有那些无法理解的事都变得那麽明白:否定他的保卫方案不是因为他的方案不好,而是他的方案太严密,凶手难以下手和逃脱。把公安处人员缴械,弄到外围是因为他们对环境太熟悉。让直升机撒纸屑是为了转移人们注意力,给凶手创造时机。不让他跟公安处联系是为了一切行动全由沈迪控制,而控制的目的就是给凶手网开一面。如果他那时能调来一艘公安处的巡逻艇,就算凶手会飞也他妈的跑不了!
天色已暗得看不清表上指针了。他轻轻下床,藏在窗子後面。
清醒以後,李克明装得什麽都没觉察,对调查人员只谈和凶手搏斗的过程。在沈迪面前装得更傻,无论沈迪怎麽绕圈儿套他,他都回忆不起沈迪那些古怪的行为,只对嘉奖的许诺有兴趣。但是他心里已经雪亮,当他在老三的怀里清醒,知道凶手跑了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明明在飞机上看见了搜索队。老三说,搜索队沿北岸走了一半,突然被告知凶手在南岸,命令他们返回,部署的封锁线全部撤掉。从那时起,原来那些孤立的疑点就刷地连成一条明晰的线──沈迪是这次暗杀的同谋!
窗外,那辆没拔钥匙的摩托车还停在楼下,似乎它的主人已经把它忘记了。
出了什麽问题?他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想。昨天房门还没反锁,玻璃外面没有挂帘,护士长还亲切慈祥,也没有监视的狗,同事和朋友还可以络绎不绝地探望。这一切变化都是在昨晚和老三的谈话之後,难道泄露了?
通到楼下的铁皮雨水管距窗子只有一米,可以顺着它爬下楼。虽然上身被纱布缠得很不方便,但早上让护士长重新包紮的手已经能活动,下身也足够灵活。窗下是花池,掉下去也没大事。只要骑上摩托车,等他们反应过来,早出去老远了。以他对地形的熟悉和开摩托车的本事,不可能有人追上他。
等病房的门重新反锁上,李克明白,他已经被软禁了。
李克明知道自己必须走,不能再耽搁。下午,那两个调查人员已经摆出审问的架势了。他为什麽在总书记被害前说出“请总书记看水里”的话?然後又高喊“中华鲟”?据了解他爷爷一家都被日本人残杀,他对日本是不是有仇恨?对总书记去日本签署把他家乡租借给日本有什麽看法?他反问他们是不是认为他是杀害总书记的凶手。一个调查人员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把带着新锈的手枪。
“合理要求。”男人高雅地说。
“据你提供的情况,凶手有一支形状奇特的枪被你踢进水里。我们把那个水湾全部抽乾,但只发现了这只八八式手枪。枪号是○五○三一四六。”
护士长看了一眼那男人。
正是李克明的枪。
“好吧。”李克明尽量让声调轻松。“用用伺候洋屁股的玩艺儿也不赖。不过得让我手指头能活动。”
李克明惊呆了。那两个人再没往下问,颇有深意地互相看一眼,留下李克明自己发呆。
走廊里还有另外两个男人,都穿白大褂。一个站在楼梯口,另一个站在阳台门前,虽然装成无关的样子,可一眼就能看出是两条狗。
李克明突然明白,并不是自己随时能置沈迪於死地,相同的武器也握在沈迪手里,而且威力大得多。他不知道周围有多少人是沈迪同夥,所以一直不敢对调查者揭露沈迪。即便他们全是清白的,他也无法让人相信他们的上司是暗杀同谋。他没有证据。唯一在现场的飞行员死了。而沈迪把他打成凶手却容易得多。他坚持飞机巡行。不少人能证明他的迫切有点反常。他可以事先在飞机上藏好手枪,躲过检查并不困难。他让总书记看水里是转移人们对空中的注意。喊“中华鲟”也许是和飞行员之间的暗号。为了灭口,他杀掉飞行员,布置了飞机失事的现场,在火中有意烧伤自己,编了一个惊险的故事。如果沈迪这样说他,让人相信的份量岂不是重得多。更何况他们还“捞”出了一支他的枪!
“给他屋里放一个电马桶。”他对护士长说。
他们为什麽这麽蠢呢?如果他们诬陷我是凶手,为什麽不等关键时刻突然袭击,却把假证据早早露给我,以使我早有准备呢?在正常的审问中,连真证据也不会轻易地拿出来,何况他们都是一流专家。不,他们不是蠢。他们聪明之极。要想出他们的聪明所在。沈迪此刻在想什麽?怎样对他最有利?如果我是他,我会怎麽做?如果我是他,最有利的做法就是让我死!如果我不死,用他的势力虽然可以把我打成凶手,可这个暗杀毕竟不等同普通的刑事凶杀,过去就过去了。我绝不会承认,我必定会在每一次审问、每一个场合揭穿他。肯定会有人对这类事感兴趣,继续追下去。哪怕他的靠山再硬,我活着也是个後患无穷的麻烦事。而死人是什麽都不会说的,任凭活人说,半点也他妈的不会反驳。是的,他一定会让我死,就像让老三死一样!
那男人一点不受刺激,宽容地一笑。
怎麽让我死最好呢?下毒?饭里、水里、静脉注射液里?或是乾脆给一枪。可那又是一桩谋杀,而且在他们的看管中,势必有难以摆脱的干系,也有许多线索可以追下去,说不定又追出麻烦来。让我自杀?他们突然挑明怀疑我是凶手是指望我走这条道吗?怎麽可能!我怎麽能是那种傻子!他们不会相信我的王牌没打出来我就会死。那麽,他们的聪明是什麽呢?
“我更不愿意让一个半男半女的人摆弄我的鸡巴!”李克明故意放大声音。
那辆摩托车有点怪。怎麽这麽巧?从下午到天黑,钥匙插在点火锁上,似乎就专等着我去骑。既然认定我是嫌疑犯,不要说是谋杀国家首脑的刺客,就是普通杀人犯也不应戒备如此松懈。窗上没有铁栏。窗下有摩托车。走廊的看守刚被人叫去看电视,大叫大嚷嘻嘻哈哈。不对。正常的程序应当是立刻派专机把我送到北京,至少一个连的士兵押送,关进国家级大犯的监狱。
“端尿壶用不着认识,不是女的,对你就够了。”
一阵小风吹过,李克明用苍蝇拍捅一下窗台上的罐头盒,“匡啷”一声掉在楼下。四、五个黑影在不同位置闪了闪,又隐没起来。
“我不认识你。”
是了,这就是沈迪狗头里的聪明。他是想让我逃跑,用“捞”出来的枪压迫我。我只有逃跑才能脱离他的手心,揭穿他和澄清自己。他摸准我会这样干。松懈的戒备和摩托车都是诱饵。只要我一跑,隐藏在暗中的枪手就会把我射成全身窟窿眼儿。“凶手在逃跑中被击毙”,多麽圆的句号啊!这就是将来我那从没见过面的儿子从政治课本上看到的历史!我儿子的爹是千古罪人,我儿子就永远是罪人的儿子!
李克明透过纱布上留给眼睛的窟窿打量他一会。
他想起了正在黑河老家坐月子的妻子。他庆幸把她送回老家分娩。当时想的只是老家不似这里酷热,也有老人照顾。而现在,如果妻子没走,一定会被害死。即使他没给妻子讲他掌握的秘密,沈迪也会以防万一。
“我可以给你端。”一个身穿医生白大褂的男人挡住他。
沈迪算得对,他必须逃跑。即使他知道沈迪正盼着他逃跑他也得逃。不逃是没有出路的。沈迪不会因为他不逃就不干掉他。前後左右围得好像铁桶,他往哪逃都注定遇到子弹。沈迪把一切都算得准准,然而他毕竟是个外来人,做梦也不会想到,所有的教科书也不曾讲授,还有那样一条路。
“我不要女的!”他跨出病房。
李克明用尽可能轻的动作穿上连裤防水服。鬼差神使,工地警卫队那几个大咧咧的小子来看他时,用这条防水服装了一下子罐头和水果。防水服用最新材料做成,又轻又薄。他把被窝做成人形,攀着暖气管爬上天花板。他的动作很慢。他不担心有人闯进来。当他们盼着他逃跑时,是不会有人打扰他的。这是一栋五十年代盖的老楼。天花板和铺瓦的楼顶之间有一个三角形空间,排列着纵横交错的木架、管道和电线,生活着许许多多的耗子。多亏了这些耗子时刻发出声响,他的动作才能在窃听器里被掩盖。他顶开一块钉在方形木框上的天花板,爬进三角形空间。全身伤口重新开裂。他觉出血在纱布里面流。痒和痛的感觉尖锐地混合在一起。
“我给你端。”
上面有许多亮光,是透过天花板裂缝和漏洞从下面房间照上来的。李克明把掀起的天花板重新盖好,小心翼翼踩着木架走向西端。幸好两腿仍然结实有力。
“我没法端。”他把手伸给护士长。那是两块纱布包成的板。
透过天花板缝隙和孔洞,依次看见一个个房间。病人多数已经入睡。值班室里那个半男半女的男人在擦枪。走廊每个拐角都有隐蔽的枪手。而护士宿舍,还跟他上次看见那样亮着雪亮的灯泡。一个年轻女护士脱得光光的在擦澡。乳房随着动作软软地颤动。
“不行。”护士长很紧张。“尿壶……一样。”
两月前他在一个盗卖电缆的电工那发现过一叠照片,全是裸体或半裸体的姑娘。有睡觉的、洗澡的、看书的或是坐着发呆的。不是一个姑娘,拍摄角度却始终不变,都是自上而下俯拍的。电工一会儿说捡的一会说买的,一看李克明拿出刚充完电的警棍,他就老老实实供出了这条路。
“我自己上厕所。我能走。”李克明甩脱她。撕裂般的剧痛使他差点叫出声。这是他第一次下床。前几天一直半昏迷。他上半身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皮肤。下半身却没受一点伤。他恢复的速度令医生吃惊。走这几步路使他感觉扭伤的脚也好得差不多了。
在房山头摸到那个细长的铝梯时,李克明心头浮起一丝喜悦。为了证实电工的供词,他在电工带领下亲自走过一遍。这个小梯子原来藏在楼外的山崖石缝里。那次进来把梯子收到楼里,他们没从原路回去,直接从天棚口下到走廊,对医院的人只说检查电线。既然谁也不知道,他就不想把照片弄到法庭上让姑娘们丢脸,这条秘密通路也没有必要说出去。他当时觉得便宜了电工,在那小子屁股上狠狠踢了两脚,现在却变成了满心感激。
护士长四十好几了,大坝一开工就在这个工地职工医院工作。李克明认识她丈夫。可她此刻的神色和声调都有点不对。
房山墙上有一个正方形的出口。打开半朽的木门,一股阴凉的风吹进来。出口外面相隔六米远,便是一座山崖。向上看,黑黝黝的山影衬在暗淡夜空上。
“你怎麽能下床!快躺下。我给你拿尿壶。”
他把头探出去静静倾听,除了风在楼和山崖间穿流,没有别的动静。埋伏者的注意力全在其他三面,这边是立陡的山崖。谁想得到一个“色”字所创造出的奇蹟呢?
护士长开门进来,连扶带搀地让他回床。
李克明轻轻把梯子从出口顺出去,搭到对面石崖一道裂缝下部的凸台上,反覆调整,梯子那端的挂钩挂住钉在石头里的一个铁环。再次倾听,远处有隐隐的雷声。他钻出出口,关上木门。每一动伤口和纱布之间都如锉刀在摩擦。高度紧张在人体内调动的潜能是惊人的。疼痛已经麻木,只要失血不过量,他就可以保持敏捷和平衡。这两个因素对於沿着半尺宽的梯子爬过六米空间至关重要。虽然只是几步的事,当他踩上石崖的凸台时,全身几乎瘫成棉花。
“我要撒尿。”说话的震动使他从胸腔往上所有部位都剧烈疼痛。
歇了足有五分钟,他把梯子收过来,沿着石崖裂缝立起,再顺梯子爬到顶端。上面已经不是垂直的陡崖,抓住电工安装的一根铁链就可以一直爬到矗立在石崖之顶的高压电塔下。
帘从外面撩开,露出护士长吃惊的脸。
高压电塔的黑影狰狞古怪。一条小路通向江边。大坝灯光在上游白昼一样照耀。流向下游的江水波涛滚滚,嘶哑地呼啸。
他在门上踢了几脚,踢得不重,只是因为他双臂全被纱布裹满,无法敲门。
他把防水服上的充气隔层吹鼓,紮死袖口领口和帽子上的绳带。他安慰自己,只要不透水,破裂的伤口就不会感染。等到不需要有这麽激烈的动作时,静静躺几天,就会重新癒合。
李克明用脚尖试探地顶了一下,病房的门从外面反锁了。一块帘子从外面挡住玻璃。看不见走廊,只反射出他自己被纱布包成方形的头和病房窗外明亮的天。
水的力量很大,刚过膝盖就有点站不住。他知道往下没有太险恶的水情,所以并不担心。再走几步,双脚离地。充气的防水服使他浮起。无法避免浪花打湿脸上的纱布。他尽量高仰着脸。天上的星星黯淡无光。水速很快。照这个速度,不久就可以漂到那只小木船的停泊处。上了木船水就不会继续弄湿伤口。往下四十里是水文站的小码头,那几条狗熟悉他,不会纠缠。他可以开走水文站的摩托艇。天亮之前就能开出去二百多公里,再转汽车、火车。
【“凶手在逃跑中被击毙”,多麽圆的句号啊!】
关键是这张烧伤的脸,不管是不是包着纱布,都太引人注目,也太容易被通缉。不过那个真正的凶手也一样被烧伤了脸,他曾向调查者反覆讲过这点。既然沈迪不想让真正的凶手落网,在凶手彻底安全以前,他不会通告这一点。也许这反而是最好的掩护,除了脸上的伤和纱布,他还能说出我甚麽呢?重要的是得找一个安全的立脚之处,一个可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