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喧闹的肠鸣打断了他吐纳真气。他不该喝那碗牛奶。两个星期没出现过的便意越来越强烈地在小腹中积聚。他本想用调息将那股浊气消散,可做起来并不容易。周驰领那个外国人来时神神秘秘,两人全都遮头盖脸地穿着尼姑装。外国人手执照片前後左右看他半天,最後发出惊喜的一声认可。从那唯一一个俄语单词中,陆浩然听出他是个俄国人。俄国人汉语讲得很好,接着便对陆浩然的健康状况大表不满。那便是周驰非逼他喝下一碗牛奶的原因。周驰显然在和俄国人做交易,把他当成一个可以卖大价钱的牲口。但他闭目养神,宛如没听见。周驰反覆向俄国人保证这里绝对安全。为了证实这一点,还让一直住在密室外间的那个小尼姑当场露了一手“八步打灯”。小尼姑伸出手掌向前一推,对面屋角的油灯就被外气打灭。陆浩然曾亲眼见到她只伸一下手就击毙一个企图强奸她的暴徒,然後将屍体扔进密室,像扔一团棉花。直到洗劫了这座穷庵的流民呼啸散去之後,她还让陆浩然和那屍体一块待了好几个小时。
成了……多麽简单又含意模糊的两个字,看不见,摸不着,可他确实成了。这两个字包含多少追求,其中的痛苦和凶险只有他自己知道。然而这一切现在回首已毫无意义。世上无痛苦也无幸福,追求和恐惧也都是徒劳。成和不成只是一道门槛,该跨入的就跨入了,不该跨入的永远在门外。他原来对大师顶礼膜拜,可他现在知道,世界无大无小,无师无徒,他自己已远远超越了大师,在天际那道彩虹上独自徜徉。而周驰之流,还在渺小的人世间忙碌。
为了让俄国人放心,今夜又增加了两个高大尼姑守在密室外屋。陪俄国人离开前,周驰告诉陆浩然明天接他回北京。前半夜,外屋传进乱糟糟的响动。小尼姑自己住在外屋时,每夜也有这样的响动,不过今夜响亮了三倍。陆浩然不了解尼姑的生活,只是过去从书上看到她们也常有些同性之间的淫乱。折腾了大半夜,她们突然安静下来,一点声也不再有。他越来越难忍耐下去,腹部疼痛,憋得难受。平时小便用密室一根通向外面的管道,大便非得出去。外屋有个专门为他修建的临时厕所。他好几次在那撞上小尼姑。小尼姑双眼在黑暗中骨碌碌地转动,毫无羞怯之意,稳稳地坐在马桶上。
他知道不是周驰变了,而是自己在往上飞。他曾那麽需要周驰,像需要一个须臾不可不仰视的神明。周驰被王锋关进监狱的日子,他已经清清楚楚地感到了死亡的边缘就硌在脊梁骨上,只要把身体微微一偏,就会坠下那个无底的深渊。他不知到底是什麽使他发生了变化。自从进入这间不见天日的密室,他就奇蹟般地摆脱了过去。窒塞的气场在无知觉中融汇贯通,突然开始舒畅无边地扩展,与冥冥宇宙交织融合。他已不需要组场,自己就可以收发自如。他能缩成针尖般的小点,又能膨胀成与天地等量齐观。他感觉甘霖般的气流穿透紧密黑暗,从皮肤渗进身体深处,源源不断。他不再需要周驰。当他确信这点後,已如古井之水的内心荡起狂喜。最後一根绑缚的绳索一刀两断了,他练成了!
他端起神龛前的油灯。沉甸甸的铜灯座在手里冰凉。石墙有个黑黝黝的铸铁手柄,先向左扳,再向下拉,与墙结合成一体的石门便无声转开。不知是哪个世纪的产物,也不知当年的用途是什麽,至少在力学原理上很巧,移动成吨的石门就像翻一张书页。陆浩然很奇怪,石门外面还应当有一个经柜。经柜虫蛀斑斑的背板上有扇小门。然而现在眼前是个宽敞赤裸的黑洞。他跨出去。一股不熟悉的味道热乎乎地扑进鼻腔。脚下似踩进了某种黏稠液体。他用另一只手挡在油灯上面,使视线能穿越眼前的光亮。一瞬间似跳出一台布景,赤条条的人体交错在床上和地下,各种肢体和器官混在一起,难分具体人形,只有一颗颗光秃的头颅最清楚。
他穿一件青蓝色的尼姑袍。头发剃得光光,戴顶尼姑小帽。眼镜早就没有了。黑暗变得更加模糊。然而他心里却清澈之极。他已经不需要凡人的一切。甚至那个困扰了人类几十万年的“吃”对他也成为多余。要不是周驰白天非让他喝掉一碗牛奶,他会感觉更好。辟谷以来的两个星期,每天都在向无垠的光辉之巅飞跃。和周驰一道来的那个外国人说他的样子很像个老尼姑。其实世上的男女之分不过是一张皮。周驰已俗不可耐。
灯从陆浩然手中掉下,没灭,反而更亮地燃烧。他看见小尼姑的眼睛,如死蛙般毫无生气地睁着。灯火正好燎上“她”的阴毛。那中间的玩艺儿却是个“他”!被他拉来陪夜的真女尼仍然压在他身下,衰老的两乳间一个如乳头大小的洞鲜红地张开。
时间在陆浩然的意识里已成为一团没有长度的空虚。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在这里已过多久。自从北京暴乱的夜晚,他被突然出现的周驰从病床上轻飘飘地托起,只记得在黑暗和火光中旋转着来到这里,从此就再没见过天空。在这间无光的密室里,他很轻易地把时间和空间从意识中排除了,这在过去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从天而降的成功使他惊讶欣喜。在别的意识逐渐消隐的同时,这个意识愈来愈清晰︰他终於接近那个顶点了。
这是陆浩然在这世上最後看到的。
【他已经不需要凡人的一切。】
他没去分辨那致命的一下是来自棍棒,还是匕首,或是加了消音器的手枪。然而在视觉消失後,他用仅慢了半拍消散的听觉捕捉到最後一个声音。那声音似是一声心满意足的赞叹。──美国英语,他做出他生命中最後一个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