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
“我借的。”
“我自己没有小弟弟,只好跟邻居借。”
“怎麽把孩子交给你了?”
“要不要打借条?”
“他妈是个俄语翻译。”
他们笑起来。伊万一手抓一个,也跟着笑。
“那对眼前没有用。”陈盼把伊万抱在腿上。“现在的孩子都叫杜勒斯、安玛丽之类的美国名,五十年代才兴伊万、保尔什麽的。”
在陈盼眼里,这个所谓的“最新变异品种金鱼展”纯属骗人,根本没有什麽新品种,连三尾、龙睛、沙翅、望天那些最基本的老品种也只到中档水平。然而有她这个专家现场讲解,却使伊万着了迷。最後石戈只好用冰淇淋诱惑才换得他同意结束参观。
“不过伊万的爸爸妈妈叫我叔叔。”
石戈竟也能听得津津有味,一直走到冷食店门口还跟伊万不住嘴地讨论。他们选了三份标明用矿泉水做的冰淇淋。北京水质污染日益严重,饮食业纷纷标明使用无污染水以提高竞争力。其实谁知真假。即使在公园里,空气中也弥漫着刺鼻的有毒烟雾。进入提供“过滤空气”的雅座需额外交费,每人每小时一千元。石戈似乎要充大方,搜遍全身才凑够钱。
“没想到比你大一辈?”
雅座很安静,只有几对恋人。一个钢琴师边弹边柔声轻唱。一台大萤幕电视无声地播放足球比赛。
“我一直以为伊万该叫你妹妹呢。”
“您的慷慨能使我们的寿命延长两分钟吗?”
石戈摇摇头。
陈盼有模有样地吸了一口号称新鲜的空气。
“好吧,”伊万看看石戈。“你是阿姨。”
“每人两分钟就是六分钟。”
“我家小弟弟三岁两个月。”
“每分钟五百元?”
“四岁半。”
“只等於一九八五年的三元。”
“你几岁?”
“再过几天就只等於三分了。”
“比我大比我小?”
冰淇淋味道不错,尤其对腹中空空的陈盼。她一口气吃掉一大半,开始把话头往正题上引。那是“偶然相遇”的目的。“也许你在休息的时候讨厌严肃话题,不过我还是想问问,你以为你这样操劳的结果如何?为社会和人谋幸福应该是你的目的,可是你觉得人们幸福了吗?”
“有。”
石戈用勺把划着桌布。
“你有小弟弟?”
“幸福的概念太模糊,『人们』也太宽泛,只能说有人幸福有人不幸福。”
“那……你当然得叫我阿姨。”
“谁幸福?”
“叔叔阿姨家都有小弟弟!没有小弟弟也有小妹妹!”
“我看你就挺幸福……”
“没有小弟弟就叫哥?”
“别谈我,我不是跟你进行正规的哲学探讨,只谈感觉。幸福这个词是常用的,如果不抬杠,谁都能理解,没必要那麽严密。每个人一生都在追求幸福。你们这些社会管理者,除了贪官污吏,也都是在想方设法促进社会幸福。可是每个人努力,全社会努力,努力了几千年,人幸福吗?”
“他没小弟弟!”
“这种努力使人类的生活水平提高了许多倍……”
“为什麽?”陈盼忍俊不禁。
“物质生活水平。”
“哥!”伊万响亮地回答,顺势提了一把裤子。
“也许你们绿色人士不认为物质生活水平提高是幸福,但至少因此免除了人迫於饥寒的痛苦。”
“你叫他什麽?”陈盼指着石戈。
“物质匮乏的痛苦存在时,痛苦的缓解或暂时消失会带来幸福感。这是过去那句格言:『痛苦是幸福的源泉』的意义。然而物质匮乏一旦彻底消除,人不再受饥寒威胁,幸福感就很少再能从物质获取中产生。幸福不是物质性的有形的东西,不能像冰淇淋一样在盘子里堆出一块体积和形状,端过来说,这些幸福属於你,吃进去就会被消化吸收,吃得越多就越幸福。幸福是精神性的,是情感与心灵的一种感应,产生於无形的精神又作用於无形的精神。物质财富只能使人免於生理痛苦,不能给人提供精神幸福。这就是一旦温饱满足後,人的幸福并不与物质财富成正比的原因。无论物质生活水平如何提高,人并不幸福,甚至有更多的烦恼与不满,面对的危机也比以前更多。”
“他问我应当叫你什麽。”石戈传达。
“理论上我同意。”
伊万揪着石戈的耳朵嘀咕几句。
“我知道你是搞实际工作的。先别用『理论』二字划出一条界线。你们这些实践家其实只是在历史惯性下实践。人类的文明开端於与物质匮乏做斗争,你们就认定那是永恒不变的主题,人的幸福只能来源於不停地增加物质财富,不断地提高消费,经济无止境地增长就被你们奉为社会进步的最高目标。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左中右、东西方,全是这个目标,区别只在方法和手段。关於你们在有限的地球上追求无限增长这个悖论造成的危机已经谈得太多了,现在不提那些,也不提自然已经反过来用新的匮乏惩罚人类,只把实践家的近视眼能看见的距离之内的现象拿出来。我们最近刚完成一项调查。调查要求每个被调查者自己评价他的一天生活,把一天经历的所有事和过程都按愉快、满意、轻松、自豪、有意思、感动和烦恼、不满、有压力、自卑、没意思、厌恶区分。前一类可以概括为『幸福』,後一类为『不幸福』。回收的调查表有六千多份,来自各阶层各地区,其中国外的有一千四百多份。统计结果连我们都吃惊,『不幸福』的评价占百分之六十七。这还仅仅是日常生活的浅层评价。深入进去,被各种危机和痛苦纠缠的人比例还要高,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在总体人生意义上的评价,『没意思』的比例竟高达百分之八十以上。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物质生活水平较高的阶层和都市地区,『不幸福』的评价比能保证温饱但并不十分富足的农村地区高许多,而西方发达国家的调查对象抱怨更多……”
陈盼立刻断定不是“一万”、“一丸”,也不是“一碗”,而是“伊万”。眼前这孩子虽然是个中国孩儿,却长着一头小黄毛,翘鼻子,大嘴巴,一副鬼精灵的模样。“伊万”的名字和这形象正符合。
“哥,我还要!”伊万推开了他的空盘子。这麽一会儿没捣乱,鼻子下巴上全是冰淇淋,盘子舔得乾乾净净。
一个小男孩从鱼缸之间摇摇摆摆跑过来,本来对着石戈叽哩呱啦地嚷什麽,看见陈盼,便停在二米开外转着圆溜溜的眼睛打量她。
石戈把自己那份给他。陈盼用餐巾纸给他擦嘴。伊万晃着脑袋躲来躲去,觉得挺开心。
“这些玩艺儿是我的本行嘛。”她指指鱼缸,想起手中的《百字宪法详析》和鱼缸扯不上什麽关系。
“你的意思是我们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努力都错了?”
“你怎麽会在这?”石戈摸摸长出半厘米的头发。
“不能说全错,但错得很多。最根本的错在於寻求幸福的领域搞错了。既然幸福是精神性的不是物质性的,在免除了物质性的痛苦之後,寻求幸福就应当在精神领域着手,把以往发展经济的努力用於促进人类精神的建设与发展。经济增长有极限,精神却没有。它不消耗资源,反而是精神越繁荣人的物慾越淡漠,从而使人在得到幸福的同时,也使被人类的贪婪毁坏的地球得到拯救。”
她觉得自己的笑像傻笑。这回可是不折不扣的“偶然相遇”!
“听起来很吸引人。可精神领域看不见摸不着,什麽是繁荣的标准,什麽是进入的途径,促进的手段,未免对多数人有点太虚。”
“你觉得我留着那个阴阳头更好看?”
“你看过欧阳中华写的『精神人』吗?”
“你怎麽弄了这麽个头?”她惊喜地叫,又立刻後悔显露的惊喜有点过份。
石戈点点头。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
“暂且借用你的全套概念和思维方法,只把经济领域里的物质产品换成『精神人』里所说的『美』。『美』是精神领域生产的产品,可以是许许多多『科学家』、『设计师』、『工人』、『企业家』共同协作的产物,也可以是个人的『手工产品』,有『使用价值』,也能『流通』、『交换』、『增殖』。全社会的『美』越多,『美』的质量越高,精神就越繁荣,社会就越进步。『经济规律』被『审美规律』取代,『生产关系』和『生产力』为『美』的生产服务……”
一个光头揶揄地看着她。
“我无法这样更换概念,物质产品有质量、形状、硬度、颜色、温度,『美』只是一种感觉……”
陈盼大惊,猛抬起头。
“质量、形状、硬度、颜色、温度同样是感觉。”
“冒充警务人员可是重罪。”“土包子”说。
“物理性质是能被测量的。”
似乎没作用,碰上个不认得警徽的土包子等於白亮。
“测量结果也得通过感觉才能被接受和认识,所以也是一种感觉。”
陈盼懒得废话,眼睛仍看着《详析》,指尖夹出警徽一亮。
“……我们进入哲学范畴了。”
有人站到长椅边。她故意不抬头,只用余光瞥见一双男人粗糙的脚和变形的凉鞋,裤腿肥肥大大。显然不是个花花公子,但这种人有时更难缠。那人坐到她身边,咳嗽一声,见她不理睬,伸出手指碰碰她正在看的小册子。
“那还是打住吧,那个范畴里只有各执己见。不过我想既然你能感觉到『美』,就不能说它『虚』,……”
逐级递选制导致的组织形式是金字塔式组合结构。每层领导人都被赋予他那个小金字塔的全部权力。随着层次提高,金字塔规模扩大,领导人越来越不可能独自完成领导,需要将职能和权力委让给诸如参谋班子、职能部门一类的个人与机构协助工作。这种委让实际等於是领导人自身的延伸和扩展,所以第三条把权力委让人与其他社会组织分离,规定他们不能自下而上选举,只能自上而下任命。陈盼已经想到这一点。假如外交部也实行逐级递选制,外交部长由外交部的司局长们选举任免,国家元首的外交政策如何保证执行呢?同理,军队、警察部门更不能实行选举。根据这一条,她担任的“绿协”书记处秘书组组长职务也不能由属下的秘书们选举,而须由书记处任命,再由她挑选聘用属下的秘书。但不等於权力委让人就被剥夺了选举权,因为每人还有另外多种身分。这种结构字面来看可以自圆其说,但仅靠一个“逐级递选”就能改天换地,一百个字符就能把大千世界理出头绪,重组经纬,却让人有说梦的感觉。
又一次中断。伊万的肚子装不完第二盘。他把剩下的冰淇淋全部抹到了脸上。
第二条一目了然。现代社会几乎每个人都“兼有多种组织身分”。陈盼算了一下自己:一、中国公民;二、北京农业大学生物工程系副教授、试验室主任;三、中国农业科学学会理事,北京分会副会长;四、绿色拯救协会书记处秘书组组长;五、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六、翠微园居民委员会第十七居民组居民;七、“灵魂纪念馆”的股份持有者……所有这些组织全实行逐级递选制。她在每个组织都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够忙的,她想。不过看起来至少有一个好处:一个人的意志因此可有多条渠道进行表达,更符合人的多面性和立体性。
“你怎麽不往头发上抹?”陈盼一边给他擦一边抱怨。
如果把选举看做任免,逐级递选制正好把专制社会的任免方向颠倒过来,把每一级下级由上级任免变成每一级上级由下级任免。这是一个奇妙的颠倒,陈盼想。至少在理论上,原来最底层的老百姓站到了过去皇帝的位置,成为赋予和传递权力的源头,任免的起点。然而皇帝任命的是总督、巡抚,逐级递选中的老百姓任免的只是班组长、村干部,二者能相提并论吗?
“幸亏盘里没有了,不然你这麽一说他准往头发上抹给你看。”石戈揉一揉伊万的黄毛。“去吧,自己看电视去,戴上架子上那个黑耳机,别捣乱。”
关键是第一条。“详析”首先阐明“逐级递选”是核心的四个字。所谓的“百字宪法”全部意义就在於确立了一个逐级递选制。条文本身为了严密和普遍适用,只考虑逻辑,叙述死板,绕弯较多,不易使人一下想透。实际举例说明便显得很简单。比如N名工人组成一个生产班组。他们以三分之二多数选举班长。N个班组组成一个车间。N个班长以三分之二多数选举车间主任。以此类推,N个车间主任选举厂长。N个厂长选举公司经理……这就是逐级递选的过程。N限制在不少於三人不多於九人的范围内。《详析》解释:根据人类生理的信息负荷能力,当N为五至六人时,彼此间可做到信息的完全交换,也就是每个人都能向他人充分表达自己又能充分了解他人,由此构成最佳选举范围,同时构成领导人能够最充分管理直接下级的范围。考虑实际情况复杂万千,不可能把N定成死数,因而设定一个限制范围。全社会逐级递选,直到N个大区首脑选出国家最高元首。N的意义是非常重大的。由於N的范围比有史以来任何选举范围都小得多,因而就无须规定选举时间,也不必由专门机构召集选举,哪怕驻在各自首府的N个大区首脑彼此远隔千里,现代通讯手段也可以把他们在几分钟内联系在一起。选举人可随时以三分之二多数选出新领导人,同时罢免原领导人。而只要不被罢免,领导人就可以无限期地在位任职。
那天在“人阵”总部是欧阳中华第一次见石戈。事後他打听了不少石戈的情况,不知为什麽就产生了从石戈手里弄“基地”的想法。可陈盼觉得眼前这个人完全是个务实主义者,满脑子考虑的首先是如何实施,有没有操作性等等。他不直接反对陈盼的理论,然而张口闭口总是“环节”,似乎他的思想只有在一环扣一环的连续性上才能延伸,一个环节不清楚就决不往下前进。这种人不是“精神人”也不是“物质人”,陈盼心里把他称为“权力人”。他的生命力只会用於在权力机器上熟练灵活地运转,但永远脱离不了那呆板的机器框架。无法设想一个只会解决眼前问题的权力部件有什麽想像力。哪怕派一个代表团正式请求,也难想像他是否会答应支持这样一个离“实际”十万八千里的“乌托邦”,然而她现在必须按照欧阳中华的意思,用完全“偶然的机会”和纯粹出於“自己的兴趣”向他提出建议。
陈盼重在长椅上坐下。两腿累极了。长椅在露天鱼展旁边,随时能发现“偶然相遇”的对象。她没心思从头看那本刚买的《详析》,跳跃着浏览,看看那三条说的到底是什麽。
“……你不能让我们凭空在脑子里把所有的环节都弄清楚。我们需要实践,用实践检验和完善。你给我们一个试验基地,我们就会给你全部答案。怎麽样?”
几个孩子争先恐後跑进公园。一人抱一摞小册子,自动按不同方向分散在人群中。“……『百字宪法详析』,一目了然的分析解释……建立逐级递选制的构想……请看!请看!刚出印厂……”清脆喊声此起彼伏,在半死不活的人群中凭添一股生气。陈盼买了一本,十元钱。她觉得北京这麽大的孩子好像全在为“百字宪法社”当小跑腿,把他们的观点术语叫得滚瓜烂熟。动力当然是钱。“百字宪法社”从一开始就把小册子和传单免费发给孩子。孩子们随“行情”自己定价。正值放暑假,赚多赚少都是一份收入,通货膨胀重压下的家庭预算也能得到一份补贴,孩子有干劲儿,家长也支持。看上去让人掏钱会影响传播,实际满街扔的倒不一定有人看,掏钱的却一定不会让钱白花。孩子闲不住的腿和清脆的童音把每份印刷品最充分地散布到所有角落。政治观点和孩子结合在一块,首先就容易争取到同情。“人阵”“民阵”几次想阻截“百字宪法社”的宣传品,却无法对孩子下手。而孩子的父母亲属却由此拐着弯地受了影响。从长远看,孩子是未来,今天为钱,潜移默化留下的政治观点却可能是明天的种子。利用孩子,不能不说是一举几得的天才发明。
欧阳中华一直挖空心思想弄一个以“美”为生活宗旨的社会试验基地。那不但要搞一块飞地,还要切断外界权力的一切触角,等於建立一个国中之国,完全为所欲为地自行其是。在一个由国家控制一切的社会里,这算得上比登天还难的白日做梦。
“绿协”的几个义务“侦探”说他今天一定会来看这个鱼展。为了跟他家那个眼里一切人都像小偷的老保姆套关系,他们可费了不少劲。“他答应一万的事从不会不做数!”这是老保姆的话。据说那山西腔斩钉截铁。她现在饿着肚子继续把“妓女”或是“便衣”当下去全靠这个“一万”,或是“一丸”,也可能是什麽见鬼的“一碗”了。
“……咱们搞一个合作,”陈盼详细地描述了“基地”的设想後,又巧妙地把它和“权力机器”统一起来。“基地算你属下的一个社会试验区。不仅是名义上的,你肯定会从中得到启发。既然你的工作是研究和解决危机,你也应当搞些试验。这个基地算你的试验之一。也许最终你会发现,只有我们这个试验才能提供彻底解决危机的出路……”
陈盼很满意。这是个警界朋友送的。她第一次试。周围那些原以为她是个专招外国人的“高等同行”而妒火中烧的暗娼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又在高高低低的鱼缸之间转了一圈。这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已经记不清,“偶然相遇”仍然没发生。那个混蛋到底会不会来?!她几乎要破口骂一句“他妈的”。
一声叫嚷使他们扭转视线。斜对面是一对吃惊的恋人。两份刚要的冰淇淋摆在桌角,其中一份不翼而飞,全部被踮着脚的伊万用手抓到了自己的头发上。石戈和陈盼飞跑过去。伊万眨着眼,对混乱局面十分得意。
男人一下噎住。一个警徽在陈盼手里轻巧地转动一下,又同样轻巧地送回银灰色手袋。这个过程只有半秒钟。男人连噎着的那口气都没敢往外呼就逃一般地溜掉。
石戈连连道歉。恋人中那个姑娘比较厉害,白了陈盼一眼。
一个男人在陈盼脚上绊了一下,做出夸张的踉跄。“我不要你道歉。”男人先发制人地故作豪爽,满嘴酒气,一屁股坐到陈盼身边,紧挨上来。浓黑的胸毛蔓延到喉头,一看就是个蛮横的家伙。“该叫你小姐还是太太?你有丈夫我也不在乎,我……”
“当妈的也不管好!”
谁也不会承认自己智商低,然而说“百字宪法”的炮制者智商低,陈盼也不能下这个结论。“百字宪法社”处处表现不俗,在这个核心上突然变成低能者不符合逻辑。她不能确定石戈在这里扮演的角色,但她已断定他是个含而不露的人物。“百字宪法”是不是同样外表不打眼,里面却深不见底呢?
石戈一边在各个兜怎麽也摸不出钱,一边赶快声明:“我不是他爸。”
她一边读一边数字数。所有读的人都做这件事,几乎成了这传单引起的第一反应。人们数出来的结果不一样。正文中的字只有八十三个,加上注释有九十个,如果把所有符号都算上,括号的左右两弧各算一个,连正文与注释之间的一横也在内,才有一百个。人们对这种勉强凑出的一百首先失掉信赖。陈盼倒是对能凑上一百产生不信任。一个与文字游戏相关的东西值得认真对待吗?全文内容淡而无味,不知所云,毫无震动性和冲击力,与原来自觉不自觉被挑起的期待相去甚远,似乎仅仅是一种选举规则,尚未展开,却又加上“三分之二”“N大於三小於九”这类小气的细则,与“宪法”二字相称的那种堂而皇之的权威性、原则性和严肃性全然没有,也缺乏能使人肃然起敬的法律色彩。但就是这个玩艺儿,曾被鼓吹成“根本大法”中的“根本”,“一通百通”中的“第一通”,能发育出一个“全新社会”的“细胞核”,让人翘首以待,结果不免产生被人当成低智商者的感觉。
陈盼又好气又好笑:“你应当说我不是他妈!”一边拿出自己的钱。
◆◆◆
“告诉我你们是什麽关系就不用赔了。”小伙子倒挺大方。“我们刚才猜了半天也猜不出。”
第三条 协助履行公务的权力委让人由领导人任命。
“对对对,我太老了。”石戈直点头,还是摸不出钱。
第二条 兼有多种组织身分者在各组织均有选举权。
“少废话!”陈盼把钱扔到桌上,揪一下石戈衣襟。“快走。”
第一条 各社会组织各级领导人均以n(n大於三小於九)为基数逐级递选。以三分之二多数当选。任期不限。可随时罢免。
“他是我哥,她是阿姨!”伊万接上了茬,伸着黏糊糊的手指头,冰淇淋沿着脑瓜转圈向下淌,旁边人全大笑起来。
◆◆◆
“我要揍你!”石戈装出凶狠样子抱起伊万,狼狈地跟在陈盼身後逃到外边,找到一个水龙头,似乎要使劲儿冲一冲伊万以示惩罚,实际却小心翼翼地把他洗乾净。
陈盼来的路上已经看过两遍,惦着今天的“偶然相遇”,没往脑子里进。此刻她又买了一份,不知还得等多长时间,也许再看一遍能看出点名堂。传单一面印着“百字宪法”四个黑体字,框着花边,另一面用大号字印着正文:
然後石戈半天没说话,信步在公园里走。陈盼领着伊万跟在旁边,不让伊万打扰他。不知为什麽,刚才那场笨拙的表演倒使她多了一分信任,她觉得他不会像司空见惯的“权力人”那样精明地一口回绝,礼貌而又婉转,否则无需思考什麽。
“……百字宪法!请看百字宪法!……”一个孩子举着传单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一元钱卖一份。今天一早,北京到处出现这份传单,贴的,撒的,塞在各家信箱里的,还有成千上万孩子到处叫卖的。谁都以为“百字宪法”出笼前会大做一番文章,然而却无半点张扬,突然就无声无息地撒遍全城。
不过细节上仍然显出十足的“权力人”的精确和算计,看上去他是在信步,思考结束时却正好走到公园门口。“你的建议或许值得一试,我听进去了,也记住了。我的力量不像你想像的那麽大,眼下什麽都无法答应你。容我琢磨琢磨,我会当件事来考虑的。”
天很阴,中山公园里的高大古树在灰色光线中像没有生命的布景,纹丝不动。欧阳中华让她见石戈,却不许专程拜访,只能“偶然相遇”。他常有这种令人费解而且似乎矫情的安排。不管多古怪,陈盼全都照办。她清楚欧阳中华对身分的注重,尤其和权贵打交道,绝不能有“求”或被“施恩”。秘书也得遵循这个原则,何况她还是他的情人。这使有些原本简单的事复杂了许多倍。欧阳中华已经走了这麽多天,她仍然没见到石戈。这个人似乎永不给人“偶然”,全部活动和程序都在硬梆梆的“必然”中。她在那个没有出入证连苍蝇都飞不进去的十六号机关外边连续等,直到感觉自己像个没人要的妓女,遏制不住地想放一把火把他烧得屁股冒烟跳下楼。他凭什麽睡觉吃饭一切全不出来!
等於什麽都没得到。陈盼心里却有一股暖意。任务完成到这一步比预想的要好,没白等他这麽多天。
陈盼烦透了,虽然她经常受滋扰,已经练出一套“标准程序”,几句话就让多数纠缠者灰溜溜地走开,可架不住一会儿一个。从十八九岁的小流氓到白了头发的老花花公子,全用不是看正经人的眼光色迷迷地打量她。一个精心打扮的女人独自在公园里盘桓,很难不引起男人的非份之想。陈盼後悔穿这件水绿色的丝绸旗袍,过於柔软合体,衬托出来的东西太多。可欧阳中华教她要打扮得迷人。“这是你的武器。”他说。“你让我出卖色相!”她当时撒娇。“只有相,没有色。”他搂着她,咬她的耳朵。“你的色只给我……”
公园门外就是天安门广场。比起一九八九年,聚集的人少多了。老百姓越来越不感兴趣,光顾的也只是看看热闹。当年出现过的一切全都重演,绝食的,住帐篷的,“人阵”和“民阵”的高音喇叭互相比赛,民主女神像也立在原来的位置。接受以往的教训,不给当局口实,民主派动员了许多学生维持秩序和疏导交通。长安街上跟往常一样车流不息,充斥着呛人的废气。街对面停着一辆大卡车。货箱上立着一面纸糊的大字牌,一字不少地写着“百字宪法”。每个字都跟足球那麽大。邢拓宇站在字牌前演说。离得远,加上车流噪音,只能断续听到一点。他在怒斥逐级递选制只给人民选举“伪保长”的权利,是有史以来对特权进行最大垄断的挂羊头卖狗肉的所谓选举制,最後,邢拓宇接过车下人点燃的一支火把,挥动着向那字牌一字挨一字地击去。一击一个窟窿。火焰随之沿着每个窟窿的边缘燃烧扩展。他按顺序击穿每一个字,符号也不放过。这字牌肯定是“人阵”制作的,专门为了进行这番焚烧表演,作为对“百字宪法社”一次算总帐的回击。
【仅靠一个“逐级递选”就能改天换地,一百个字符就能把复杂万千的世界重组经纬,怎麽也让人有说梦的感觉。】
围聚的人随着每一击叫好,逐渐成为有节奏的集体吼叫。陈盼侧脸看一眼石戈。伊万骑在他肩头兴奋地跟着节奏喊好,小胳膊随着邢拓宇每下击打使劲挥动。字牌的火光似乎横穿街道在石戈脸上隐隐辉映,他的神情像凝结的岩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