喽罗们被这场面吓飞了魂。即使捡起枪的也忙不迭扔下。吓出的屎尿臭气熏天。少校领人冲进“过道”,顺利地缴获了所有枪枝弹药。
瘦子脊背顶着石崖,直挺挺地不倒。他的脸没了,成了一片在阳光下又红又亮的新鲜烂肉,散发出一股扑鼻腥气。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正中间还剩一颗黄牙,不知为什麽竟能保留。在一片鲜红之中,露出了叉形的牙根。
欧阳中华吩咐放了那些强盗。大米当然搬回来,驴也被没收。不过每人发了一个薯瓜。那些人都是农民,干这营生也是饥饿所迫。知道能活命他们几乎下跪,抬着首领没有脸的屍体逃一样地跑了。
大牛吓了一大跳,刺剑之势顿时收住。可他不知道怎麽停止怒吼的枪,直到枪膛里的子弹全部打光。
“过道”两侧的石崖顶上爆发出一片欢呼。他们都是和大牛一样的农村小伙,个个身强力壮,忠诚听话,全是欧阳中华亲自挑选。他们对这场埋伏战的胜利充满孩子般的喜悦,余兴未尽。唯一例外的是大牛,他正扶在一块大石头上呕吐。腰上的伤似乎远不如那张挂着一颗牙的烂脸对他刺激大。欧阳中华把手放在他肩上。那肩膀又宽又厚,形象却脆弱可怜。
那些呆若木鸡的喽罗反应过来,只要把枪一捡起,失去的优势就重新到手。大牛也明白这点。这个厚道的乡下汉子有一股豁出来的劲头,就如没看见指住他的枪,一个横空旋风脚踢倒三个伸手捡枪的喽罗。马牙瘦子反而愣了一下。他要是打死大牛就没了盾牌,头顶的石头就会顷刻把他们砸扁。一愣间,大牛已经向他扑来。他往後一窜,打了一枪,竟看不出这一枪对大牛有什麽作用,就像打在沙袋上。大牛手里也有一条枪,然而却只被当成一柄武当剑,一只手握着,展臂把枪管刺向瘦子的喉咙。也许是那颗打进身体的子弹突然使大牛肌肉抽紧,虽然从没摸过枪,却不知怎麽一下抠动了扳机。一串子弹顿时从枪口喷出,一股脑打在瘦子的脸上。
“他死了吗?”大牛牛一样的眼睛让欧阳中华想起受惊的羊。他虽有一身武艺,可从来打的都是沙袋和木桩。第一次杀人谁也难免震动,尤其杀得这麽残酷。然而欧阳中华决不希望大牛的神经如此脆弱,那铁塔般的身躯里装的是一颗不能成事的妇人之心。他现在需要一个杀手,神经坚强,感情冷漠,随时能以最无情的方式对付敌人。
他刚捡起第一枝枪,马牙瘦子突然把刚扔下的枪抓在手里。“别他娘的动!”黄牙呲到最大长度,发出被兽夹夹住脚的狐狸那种凄厉的嗥叫。他正好置身在一块凸出的石头下面,受的伤最少,不愧是强盗头领,马上明白落入了圈套,而且在败中又抢了一个先机。连欧阳中华都没算到这点:大牛一进“过道”,锣声就不敢敲响了。马牙用枪牢牢指住大牛。“快捡枪!”
“他当然死了!”他一点不给大牛虚假的安慰。“他必须死!他不死,你就得死,我也得死,在场的弟兄们和我的客人都得死!我们为此感谢你,还有许多会在将来受这恶棍迫害的人也感谢你。你应该感到自豪!”
大牛发出宏亮笑声,又从石壁上震掉一片沙粒和小石子,像只庞然大鸟,飞一般跃起,几步就落进“过道”。
这番话使大牛停止了呕吐。他感激地看了一眼欧阳中华,身子软了下去。腰上的枪伤看上去不轻。人们尽快地把他抬往管理局卫生所。
这回强盗们听话了。扔枪的速度好似唯恐落後。
农村小伙们在少校指挥下列队集合,动作还不规范,但个个斗志昂扬。欧阳中华把这支他组建的队伍命名为“绿卫队”。他自任队长。少校一直不明白为什麽任命大牛当副队长而只让自己当教官。这一点欧阳中华不会解释:要想保证这支队伍掌握在自己手里,有愚忠色彩的大牛远比一个现代军官更让他放心。刚缴获的二十六条枪在阳光下整齐排列。这个头开得很精采,使他有点陶醉。
“把枪放下!”
他在表面上却未露出得意之情,反而为这血腥的一幕向他的客人道歉。几个“绿卫队”的小伙子把“古罗马三榻宴”全套家什搬到一座可以听松观瀑的小山顶。杀人的血腥气立刻变成满山花香。
这次间隔只有一秒,血却增加了很多。
“绿协”那位女书记是个老姑娘。她对她感兴趣的男人总是使用否定性的语言和口吻。现在她一面脉脉含情地斜视欧阳中华,一面激烈地挥动短粗小手,指责他背离了绿色原则。
当……
欧阳中华对女书记的攻击从来都采取迁就态度,微笑着承认招兵买枪的勾当确实很低下,不符合非暴力原则,是堕落的表现,随即又把话锋一转。
当……
“……但是我以为,原则不应当是教条。在暴力即将横行的世界上,如果不做好对抗暴力的准备,不要说我们的绿色理想,就连最基本的人类文明也会荡然无存。”
这命令却似乎成了一种提醒,好几个强盗不约而同地举起枪。
“我同意这个观点。”鲁时加看了一眼女书记。“别忘了你也刚刚受到暴力的保护!”
“把枪放下!”欧阳中华发出命令。
“不对!”女书记喊起来。“要是不换枪,强盗就不会上门!要是不用石头打他们,他们就走了,就不会出人命!”
石块的暴雨跟下落时一样突兀地停住。两声锣响的间隔也许不到两秒钟,“过道”里那些强盗却有的趴下,有的跪倒,每一个脑袋上都出现了血流。即使没被砸昏,也已被这无法理解的打击吓呆。只有全体驴子集体发疯地吼叫,连踢带蹦,把米袋子掀翻在地上。
“第一,强盗决不是谁换枪才抢谁。第二,不用石头打强盗,强盗不会一去不复返。不死一个强盗头,就得让大伙全饿死!”鲁时加可不像欧阳中华对她那样客气。
当……又一响。
欧阳中华岔开了他们的争吵。
“过道”两侧的石崖上方轰隆飞下暴雨般的石块。
“我不是不主张非暴力,在一个有秩序的世界里,哪怕那秩序是专制,我也认为非暴力的手段比暴力更可取。然而我们现在面临的是马上就要开始的大崩溃,任何秩序都将丧失,而文明退化成野蛮,一切生存都取决於斗争甚至厮杀,非暴力在那个世界就等於是任人宰割和吞食,再死抱着它便成了一种坐以待毙的迂腐。”
当……
“历史上有过多次崩溃,”女书记说。“并不都像你描绘的那样的可怕。”
“过道”狭窄处只有一个人的宽度。驴背上的米袋子被卡住。强盗们忙乱地解决这个麻烦。欧阳中华看着他们的背影,嘴角渗出一丝冷笑。他文雅地拈起竹桌上一根没剥皮的树棍,那动作就似举起课堂上的教鞭,不回头地向後一挥,正打在铜锣中央。
“你可以从最简单的一点上找出根本区别:中国现在有十三亿人口,而历史上任何一次崩溃时期的人口从未达到过这个数字的三分之一。崩溃是什麽概念──一切生产组织、分配系统、流通渠道一扫而光,每张嘴都得自己想法找食吃,一切归结到食物这个最原始的问题上。而在中国现有的空间和生态条件下,填饱十三亿个肚子只能依赖高度组织化社会的效率和能力,把自然资源压搾到极限,还要辅以组织化的国际流通和交换。自然灾害、社会动乱、内战、割据、中止国际贸易……其中的任何一项都会导致压搾力萎缩,给十三亿个肚子带来恐慌,现在这些灾难一同降临,饥饿就必将像洪水一样冲垮一切社会组织。而组织的崩溃又将使压搾力更加丧失,产出数十倍甚至上百倍地减少。十三亿张嘴靠什麽填呢?中国的大自然天然产出──野果、鸟兽、草根树皮等在过去也许能让几亿分散找食的人活下去,因而历史上那些崩溃没有导致民族灭绝。现在这块土地的天然产出比那时减少了几倍甚至更多,人口却增加了几倍,这一少一多乘出来的可怕程度又该比历史上那些崩溃提高多少倍呢?”
最後一个强盗端枪倒退着进了“过道”。他觉得用不着继续拿枪防范这些手无寸铁的城里饭桶了,便做出一个警告的恶相,转身撵上他的队伍。
“但是别忘了还有一点跟过去不同,现代社会的储备比过去多得多。当今世界储备的粮食总量够全球人坐吃十个月。”
欧阳中华无动於衷地坐在竹椅上,在他的两个朋友眼里莫测高深。满树野桃花在头顶开放。一面亮晃晃的铜锣从树枝上垂下。那是刚抢在强盗们到达之前挂上去的,还没停止摆动,似一个耀眼的大钟摆。
“第一,这个数字正在不断减少。去年那场全球性自然灾害已经使储备量降到了六个月,还是很有水份的乐观估计。第二,中国的储备比世界平均储备量少得多,其中国家储备更少,只够全国人口两个月的用量。第三,这点可怜的储备已经被去年的黄河水灾和持续至今的战争消耗得所剩无几。第四,愈是在没有秩序和法律保护的崩溃时期,社会储备损失愈大,消耗愈快,愈缺乏计划性。尤其是民间储备,很快就会在哄抢与末日前的大吃大喝中一乾二净。即便能够在大崩溃之後立刻重建社会组织从事食物生产,在不少於一百天的农牧生产周期中,十三亿人又靠什麽填充肚皮?又有几个人能三个多月不吃东西而活下来呢?”
马牙领着满载的驴队和他的部下扬长而去,走进“过道”。
“照你这麽说,这次崩溃就是民族灭绝的时刻了?”女书记已有点黯然神伤。
“对了,抢!”瘦子牛哄哄地晃着枪口。“你还以为枪是做买卖的吗?有枪还他娘的拿钱?日你先人!记着点,枪子儿不长眼,别让它碰着。明个见!”
“人类历史上灭亡的大文明已不只一个两个,中华民族已经存在得够长久,我们没有理由相信她一定不会灭亡。”
欧阳中华示意大牛安静。
“……全死绝吗?”
那夥人的枪全都端起来,像端着锄头把子,不过枪口要对准人这点还是做到了。
“那倒不至於。我的计算是大概要死八亿人。或者再确切一点,应当说至少要死八亿人。”
“你们是抢啊!”大牛一吼震得山窝四壁沙粒石子乱掉。
一阵沉默。阳光和春风都变得有点让人毛骨悚然。女书记已经说不出话了。
“用枪换大米的是蠢驴。”瘦子的马牙得意地来回错动。“这年头没有枪,大米再多也得吃光。有了枪,这不,有枪就他娘的有大米。今天先驮这些,明天再来,反正认识地方了……”
鲁时加勉强笑了一下。
欧阳中华身姿不动,看着大米被飞快地驮上驴背。
“这个数字是怎麽出来的?”
枪却指向了欧阳中华。
“我计算的不是死人,而是刚才说过的那个问题:眼下中国这块地盘能以天然形式提供的全部食物,按每个人活下去的最低要求计算,总共能维持多少人的生命?──五亿。这是最仁慈的计算结果。顶多五亿。由此反推,就是最少要死八亿人。这八亿人必须死!八亿不死,五亿也别想活!由於这个崩溃的根源在於人口与资源的矛盾,所以可以预见,不管崩溃的具体过程和形式是什麽,最根本的取向只能是消灭人口,通过战争、饥荒、瘟疫,一切造成大规模死亡的手段,直到人口降至与资源匹配,崩溃才有最终被控制的可能。即使存活五亿人,也得在社会系统能够很快得以重建的前题下才能实现。社会系统重建得越晚,存活的人还将大幅度减少。”
“驮上!”他向身後挥手。
又是一阵沉默。
瘦子打开一个麻袋,一把白花花的大米从指缝间流下。他的黄牙呲得更长了。
“八比五的概率,我们都可能在那八亿里。”鲁时加试图说句笑话。笑话的内涵往往是期待事实相反。
别人只能扛一个麻袋,大牛却能一手夹一个。这个身高近两米的大汉从小在武当山南崖宫打杂,学了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当功夫。他师父佩服欧阳中华对道学的理解和对天下大事的分析,认定中国未来非此人莫属,欣然同意把大牛交给他,并下了终生戒令,让大牛忠心耿耿服侍此人,像对师父一样。
“不是可能,而是一定!”欧阳中华却不留任何逃避的缝隙。“社会崩溃之後,分工造就的专业特长将变得毫无用处。生命的源泉在肚子。动物性的求生方式和能力在那时远胜过任何哲学与文化。什麽人能活下去?农民、山民、流民、小偷、强盗、土匪……什麽人死?科学家、艺术家、政治家、哲学家,所有那些只善於思想,只会在社会系统内运转的孱弱知识分子,以及多数专业化工人,还有城市市民、老人、妇女、儿童……一切那些不能直接和植物动物打交道、没有粗野的力气、残暴的手段和抗受苦难能力的人,连同他们负载的文化、文明、知识和精神,全部随那八亿人一同死亡,剩下的是五亿动物式的人动物式地生活在一个动物世界上!”
神农架基地的核心是一座工程浩大的城寨,建成後也许会不亚於当年水泊梁山的规模。一块方圆十几里的盆地全被包围在其间。四面巧妙地把山崖峭壁连接在一起形成城墙,没有合适地形的段落就用人工砌造。世代在盆地中间耕作的山民现在都被基地“招工”了,夜以继日地修建“长城”。其中一夥山民正在扩大一条天然隧洞。从隧洞穿出去,就是一个四面都是立陡石崖的山窝。只有一条石缝一般的通道可以从外面进入这个山窝。那条通道就是所谓的“过道”。绕着从“过道”进山窝要比从石洞直接进远得多。当大牛领着马牙瘦子那夥人从“过道”进来时,欧阳中华已经和他的两位贵客围坐在一个竹桌旁品了半天茶了。大米也已运到高悬在石崖半腰的隧洞口,正被滑轮升降机一袋一袋往下送。马牙瘦子把那洞口看做了仓库,眼光里透着心花怒放的光彩,一个劲儿向欧阳中华点头哈腰。
女书记做出一个捂耳朵的姿势。
他把刚刚在讨价还价故意拖延时想出来的方案布置下去。那位前正规军少校比大牛的领悟力高上不知多少,一句多余的话也不用说。鲁时加听得很兴奋。他一向愿意参与此类事。连那位女书记也坚持要跟着去“过道”。
“简直是动物式的描述!我不相信!”
“我会先到。”欧阳中华啜了一口酒,对他们的背影冷冷地说。
欧阳中华淡淡地微笑。
大牛更是疑惑,但是欧阳中华瞪他那一眼起了作用。这番指示过於不着边际,也使他没法再提憨厚的问题。而那个马牙瘦子一听见“仓库”两个字,红通通的小眼睛直扑闪,大牛一挪步,立刻紧跟上。
“据说上帝向人类预言时总附加一个条件,那就是听的人都不相信。我不是上帝,你当然更可以不信。”
“少废话,换这麽多条枪的大米还都搬到这来吗?这些朋友这麽仗义,还有什麽信不过的?他们有驴,领他们绕大路,直接去『过道』的仓库驮粮!”
“……这就是你要建立武装的原因?”鲁时加陷入沉思。
欧阳中华用酒杯挡住脸,狠狠瞪了一眼大牛,一口把酒饮尽。
“也许有人想,藏在深山里,自己种植养植,获得食物,又有培植薯瓜的设备和技术,怎麽也能渡过崩溃,用不着武装。可我们不是生活在与那个毁灭世界相隔绝的桃花源里。动物式的人一定会光顾。你们刚刚已经亲眼看见。饥饿规律将驱使饥民均匀地分布到所有地域。几乎不存在任何能躲避的藏身之地。在既无法律又不生产的崩溃状态下,抢劫将成为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生存方式。我们不会去抢,但至少应当保证不被抢。如果我们连不被抢也不能保证,我们的一切理想、试验、直到我们的肉体就全将消亡。所以只有拥有暴力手段,才能保护自己在一个暴力世界中不被暴力消灭。可以说整个绿色理想能否延续和保存下去,全寄托在这个『暴力原则』上而不是以往的『非暴力原则』上。”
“去『过道』?”大牛一点也不明白。“去『过道』干什麽?”
他起身踱步。基地艺术家打造的石酒杯在手中沉甸甸,奂美绝伦。蓝天白云悠悠。瀑布光彩夺目。极目远眺,万物浸浴於金黄阳光,一片安宁。外面的世界正在进行着战争,经受着饥荒、动乱,燃烧着命运的星辰和时机的火焰,眼前的一切是多麽不协调啊!
欧阳中华用非常外露的愉快声调吩咐大牛:“带他们去『过道』。”他平常从不这样说话。他希望大牛能因此明白他的意思。
“从另一角度,把一个崩溃的社会从头收拾起来,也许更需要武装……”
城里现在的价格是一斤大米换一块瑞士手表,十斤大米换一台彩色电视机。农村也差不了多少。去年收下的粮食被军队和工人徵粮队反覆徵收,又被流民和土匪轮番哄抢,现在正要进入播种季节,却连种籽都已不剩。管理局储存的粮食已不多。亏得有陈盼实验室提供的薯瓜设备和技术,虽然吃起来像受刑,总算省下来不少粮食。
他没有说下去,这方面现在还不是多讲的时候。然而在他心里,这其实是一切思考和准备工作的出发点。存活下去并不是他的目标。大崩溃的到来也不使他忧虑和恐惧。相反,他充满欣喜。
他给同他一块躺在草地上的两位客人添满了酒。鲁时加的基地在九寨沟。那位女书记的基地在八大公山。他邀请他们来做客时许下的“古罗马三榻宴”刚开头。两位贵客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场面。他做出一副老练的生意嘴脸,不慌不忙地跟瘦子讨价还价,反来覆去,最後定下每枝枪六十斤大米,每百发子弹四十斤。
他很早就认识到,指望用外力推翻传统社会毫无希望,只有等待它自身从内部崩溃。他已经等待很多年了,等待这个时刻。那等待是多麽的苦啊,多麽的寂寞、卑琐、无穷无尽,等得只剩下一颗挤着苦汁的头颅在乾乾的稿纸上滚来滚去。他已经开始绝望,不知这个病入膏肓的社会还能像百足大虫那样死而不僵地维持多少年。也许一生都等不到了,却突然出现在眼前。旧社会眼看着哗啦啦土崩瓦解。任何力量一万年也打不倒的一切,瞬间就将自行寿终正寝。在旧世界废墟的荒原上,迷人的绿色晨星高高昇起化做太阳的时刻终於就在眼前了。
战争使不少枪枝散落於民间。有的是从战场上捡的,有的是从开小差的士兵手里弄的。基地刚放出要换枪的风,这是头一批送上门的。枪倒不少,可欧阳中华感到手心在缓慢地出汗。
他承认他有野心,无边的野心,能装下整个世界。他在“布道”中呼唤的空灵、淡泊和宁静从未在他自己心里驻留过。他的心是一座火山,喷腾着无穷的渴望、不可遏止的激情。但他不认为这和他的哲学矛盾。精神人的审美世界是分层次的。多数层次安於空灵淡泊,然而美的最高层次则必定是个英雄世界,被崇高、悲壮、英勇和献身所填充。他的野心不是能用权力和荣誉填充的世俗野心,而是在鲜血里燃烧的天然需要,召唤他把人类历史攥在手心。他必须融汇在无边的巨大中才能流动。大的,最大的,和宇宙一样大的,那就是他的!为此,他放弃了一切权力、名望、金钱的道路,他本是可以在任何一条路上都运星高照的。可那达不到顶峰。他只要最高的极点,差一步也不行。他选择了绿色,因为他知道,那是人类未来的旗柄。他一生希求不多,家庭、财富、地位、享乐,正常人的一切统统可以不要,他只要改变人类历史,重新安排世界,这便是他的全部愿望。
“掌柜的,听说你们要换枪?”瘦子笑得十分油滑。一口难听的湖北话跟他身後的驴叫分不清出自哪张嘴。
现在,他需要武装,还需要一个政党。在这个关头,那种各执已见、各行其是的松散联盟已不再适应。要把意志统一起来,建立起严密的组织和铁的纪律,才能担负天下兴亡。他把鲁时加和女书记请来就是为了促成建党。绿色拯救组织要从一个无所作为的清谈馆变成坚强的战斗堡垒。这有一定难度,绿色哲学使绿色人士普遍对政党、权威、纪律这类概念有抵触。然而在生存受到威胁的时候,旧有的原则将不得不让步。强化他们对生存威胁的感受是一个有效的突破点,刚才那血腥的一幕比什麽都有说服力。鲁时加已经完全和他站到一起。女书记虽然嘴上尖刻,心里却总是愿意与他配合。九寨沟和八大公山一表态,山西的庞泉沟也会参加进来。六个基地中能被他控制的就达到四个,只剩陕西的太白山和贵州的梵净山……那两个基地本是应当最先拿到的……最想不到的是陈盼反倒成了他的障碍。那两个基地现在都实行所谓的“逐级递选制”,虽然问题百出,据说还过得挺有滋味。但他确信一点,民主是一种安定状态下让人们自我陶醉的奢侈品,一旦进入历史关头,绝不可能担负起力挽狂澜的责任。当无法无天的暴力和兽行随崩溃而降临时,他们会认识到只有他才能解救他们。
欧阳中华躺在软软的草地上没有动,转动着手心的石头酒杯。他瞥了一眼如同铁塔般雄壮的大牛,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头脑简单!怎麽能把这麽多带枪的人领进基地!也许他们要价太高,他不敢做主。只要一句叮嘱不到,他就不会灵活处理。看来还得下许多功夫,才能把这些乡下小伙培养成用得上的帮手。
他还需要一片广阔的根据地,有空间、资源,有可以进攻的道路,有可以退守的山谷,有种粮的农民、制造装备的工厂、抵御暴民的城堡,要能接纳和供养千万名精英分子,为未来的重建储备人才。有了这样一个根据地,就有了凝聚未来中国的核心。八大公山、九寨沟和神农架在地图上形成一个鼎立的三角形,三角之中的三十万平方公里正是他设计中的根据地所在之处。蓝图已经非常精细,跟活着一样生长着未来。而一切正在现实中开始。
他最不信任瘦子那两颗长长的黄牙,像满腹坏水的老马,在马一般的笑容中突出在外面。一群肮脏的汉子和驴子簇拥在瘦子背後。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枝枪。每头驴背上都有一条空口袋。
这一切他都能得到,很快,就在眼前。可是他心底却塌了一块,一个无底的、什麽伟业也无法填补的深渊。他计划着,安排着,他需要政党,需要军队,需要根据地,需要许许多多,他从不对自己说,他需要这个,可那渴望和创痛却时时刻刻在暗中窃语,他更需要的是她──陈盼。
偌大的蓝天只有两朵云,似两堆雪白蓬松的羊毛。大的一堆伏在如同打开一半的伞似的神农架主峰之後。小的一堆正在春风中横跨头顶悠悠地追逐太阳。阳光晒得人懒洋洋。熬过了寒冷的冬天,每一根筋骨都巴望着彻底放松一下。然而欧阳中华一看见眼前这个瘦子,身体就不自觉地绷紧起来。
他知道她因挪用公款罪被判五年徒刑。他也知道她在法庭上说的每一句话。没人说得清她被关在哪个监狱。每当夜深人静,他总是梦见,她跟石戈那个温和、疲倦、未老先衰的面容重叠在一起,在一间大块石头砌成的牢房里,化成灰色的水纹,像泪一样渗进他的眼睛。
【在大崩溃来临之际,可以说整个绿色理想能否延续和保存下去,全寄托在“暴力原则”而不是以往所说的“非暴力原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