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见贵国大使。请你到使馆门外接我,我马上到!”
长安街上的雪更厚了,更稀,更滑。一辆挨一辆的汽车胆战心惊地爬行。刚被开水烫过的手每动一下方向盘都感到疼痛。石戈在後视镜里看着新华门消失在茫茫雪中。如果刚才不表现出一连串意志崩溃的举动,就不能让王锋产生轻视而放松戒心,他也就难以从卫生间侧门溜出。新华门值班军官的目光比看见他进来时更惊讶。他的车窗盖满了雪,只用手掌在眼前胡乱地擦开一小块。现在,暖风使窗上的雪融化了。刮水器能够活动了,而他的思路还没有理顺。怎麽办?该怎麽办?能怎麽办?有一点是非常清楚的,必须把核打击的消息立刻送出去,防止这场灾难,或者至少让台北有所准备,把损失减到最小。用什麽方式把消息送出去?在大街上宣布是疯子举动。通过新闻渠道?记者写稿、电传、主编的怀疑、核实,就算决定发稿了,还得排版、印刷、发行,等消息发出来,台北早已经是废墟了。必须通过最直接的渠道,把环节减到最少。北京和台北正在交战,一切联系都已中断。直接给联合国打电话?谁能相信,而不当成心理变态者的恶作剧?即使上报,那一层层官僚体系,比通过这蠕动的车流还要缓慢……大使馆!石戈抓起车上的电话。大使馆有直通本国领导人的热线,而一国政府向联合国和台湾传达的信息不会被当作儿戏,时间上也会最快。通过哪国使馆?打电话同样不会被相信。这种恐吓电话随时都有。必须亲自上门,让对方相信自己的身分,才能使这个消息不被怀疑。那麽最好就要在那个使馆有熟人。自己资历短浅,露面很少,不为外交人士熟悉,贸然上门要费太多唇舌,甚至连大门都难进。可熟人,熟人……他现在後悔过去从不参加外交活动,懒於把时间消磨在举杯说友谊上。熟人,熟人……他突然想起那个澳大利亚使馆的女秘书。两年前在一个逃不掉的晚宴上,他俩座位相邻,碰巧她想有个中国名字,碰巧墙上壁纸的图案是“易经”上的卦形,他给她起的名是“周易”,因而他记起她的真名与“周易”发音相近──JOSIE。碰巧她说了她的电话号码後他又开了个玩笑,告诉她那号码可以说成中国话的“我气我,气死了我”,因此他记起真的号码是五七五─七四六五。他以为她得进行很多回忆才能帮助那位周易想起他,那时他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没想到周易立刻叫起来:“副总理先生,你还记得周易!”
已经到天安门广场。前面是红灯,堵住长长的车流。石戈拐上自行车道,绕过排在前面的车辆,从红灯下直接冲过去。打滑的车轮把黏乎乎的雪水甩了交通警一身。政治局的车牌号只能使交通警乾瞪眼。
“冲去吧,先用凉水清醒清醒,然後我们还会让你更加清醒。”
离开会场已经十四分钟了。王锋不会认为他会在卫生间里“清醒”这麽久,肯定已发现他失踪。院里的警卫将报告他开车走了,行动匆忙以致碰坏了另一辆车也没停下看一眼。新华门的值班军官会指出他的车向东行驶。有什麽事能弄乱王锋的脑子?他的反措施比闪电还快。
王锋俯视他,如看着一只蜗牛。鄙夷之色逐渐溢露在那张高贵的脸上。
果然,东单路口的交通警从岗亭里跑出,伸直手臂拦他停车。但另一辆在冰雪中不能及时刹住的轿车像搓雪球一样把交通警搓上了发动机罩。石戈又从红灯下冲过去,瞅了个空隙钻过横向车流。车尾被一辆吉普车撞了一下。车头刮在另一辆公共汽车的车尾上。左侧车身覆盖件面片似地堆起。他的驾驶技术仍然挺糟,但豁出来了,反倒能化险为夷。红灯使向东行驶的车流断了一段。他加大油门,在空阔的街上提高车速。他发现两边行人全看天上。左侧後视镜在刚才的撞击中正好扭成了仰面向上的角度,突然倒映出一架迷彩色的武装直升机在迷茫雪中如鬼影一样低低飞来。如果一直混在车流里,飞机不容易发现他。可刚才冲过路口已经使飞机在断了车流的街上牢牢盯上他,而且决不会再把他这辆剥了一半皮的车同别的车混在一起。火车站路口也冲出了警察。几辆汽车被调动着形成路障。在路障就要闭合的一刹那,他又冲了过去。这回右边的皮也被剥掉一半,玻璃全部粉碎。直升机轰鸣着压下来。旋翼吹起的冰雪从扭曲的窗框如机枪子弹般密集地射进。他猛地拐进国际饭店旁边的小路。高大的建筑阻住了直升机,使它不得不猛地向高昇起,从楼群的空隙中追踪他逃跑的方向。
“我要用凉水冲冲头。”他喃喃地说,伴着痛苦呻吟。
石戈一直不赞成高层建筑,现在却由衷感谢那些拚命追求节约地皮的建筑师们。楼建得越高,其间的空隙越小,飞机离得就越远,死角也就越多。刚才的撞击使喇叭电路搭铁长鸣,救火车一般一刻不停地叫唤,使行人老远就纷纷闪避。小路上的雪不像大街上化得那样稀,没被压烂的雪层使汽车容易控制得多,车速大大提高。但那块仰面朝天的後视镜总是倒映出上空那架迷彩色的直升机,如盯着一个必死的老鼠一样冷冷地跟着他。
石戈像是不知道该做什麽,抓起桌上的空茶杯,没喝到水。嘴角黏上一团黏乎乎的茶叶。他转身找暖瓶,踢倒了椅子。东一下西一下不知往哪走。举起暖瓶,又把滚烫的水倒在手上。茶杯和暖瓶同时掉在地毯上。暖瓶胆发出沉闷的爆响。茶杯却弹跳着保持完好无缺。他双手捂住头,蹲在地上。
澳大利亚使馆在东直门外大街,必须穿过开阔的二环路。石戈一驶出楼群,就看见直升机悬停在二环路上方。机载大口径多管机枪的枪口指着他。特种兵端着高速冲锋枪和火焰喷射器从机舱两侧探出身体。在他们开火的一刹那,正好旁边的建筑工地驶出一辆满载水泥的重型卡车。石戈一横心,猛一打方向盘,就如一块膏药贴上卡车,用高堆着水泥袋的货厢掩蔽住自己。卡车後轮绞碎车身,发出钢和铁互相绞磨的声音。完全不知怎麽回事的卡车先是惊慌制动,可来自天上的扫射又使它失去控制,在街道上七扭八歪地横冲直闯。直升机射出的密集枪弹全打在水泥上,爆起大团弥漫的灰粉,如同烟幕。右侧两个车门被绞掉了,石戈的车从卡车後轮上掉下来。在扑头盖脸的水泥粉中,他惊喜地发现汽车动力部分和行走部分仍然完好。猛一踏油门,发动机高亢地一吼,他借烟幕的掩护冲进立交桥下。
“我……”
立交桥下没有雪,湿漉漉的车轮印重叠在一起。他把车煞住。那辆卡车已经撞倒人行道旁一堵厚墙,进了院子。有些行人还以为是拍电影,伸着脖子跑向那个方向看热闹。石戈跳下车。他知道直升机就在桥上,只要他的车一露头就会粉身碎骨。怎麽办?弃车跑步至少还有半小时距离……突然,从桥面上方,一具软梯从空中垂下,像一个死亡的惊叹号,颤栗般地摇摆,让人毛骨悚然。他又重新跳上车,准备调头往相反方向跑。这时,他看到一辆海鸥牌轿车从後面驶来,轿车前端旗杆上飘着俄国国旗。俄罗斯大使的车!他就像遇见了救星,只等“海鸥”从旁一过,立刻紧贴着它的车尾把汽车驶出去。下到软梯半截的士兵端起枪一阵乱扫,打得发动机罩乒乓乱响。一颗子弹擦过他的脖子打进座椅靠背。完了,他想。温热的血流进领口,在衬衣里面漫开。如果直升机上只有特种兵,他们既认不出俄国大使的车,也不会明白误伤俄国大使会有什麽後果。俄国是愿意保持北京政权稳定的主要国家,又是执行“反核宪章”的主要世界警察,王锋正在与俄国紧密接触,争取俄国在国际上的支持。如果他准备对台北实现核打击,对俄国就更不敢得罪。空中扫射立刻停止了,直升机向高处升起。王锋不会让特种兵自己出来。他们认不出他的车,也不熟悉北京的路。只要有明白人在机上,俄国大使的车就是他的护身符。“海鸥”车尾中了一排子弹,它被头顶的直升机和紧跟後面这堆飞驰的废铁吓得惊惶不堪,开足马力想逃开。石戈紧盯着一寸不离,“海鸥”若是慢下来,他反倒撞它的车尾逼它快开。飞过几道横跨街道的电缆,直升机又把高度降低,企图压在石戈的车顶,把它和“海鸥”分开。这个动作更是把“海鸥”吓破了胆。大使司机显然受过反谋杀训练,正如石戈所盼望的,猛一下拐上人行道,从一条小路冲进楼群。直升机被阻挡了。石戈立刻离开“海鸥”,拐向澳大利亚使馆,留下俄国大使自己去揣摸这次“谋杀”的含意。他专走贴着高楼的小路,除了在几处小片开阔地受到远距离扫射,直升机基本已无可奈何。
“你?”王锋在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你以为你还有资格不同意吗?连你现在想表示同意也没资格了!”
使馆区没有高楼,但直升机的穷凶极恶不得不收敛起来。士兵都缩回舱里,扫射也停止。石戈想显得从容一些,别吓着他要拜访的主人。但这辆只剩个破烂框架的汽车却无论如何也撑不起门面。长鸣的喇叭还是叫个不停,因为电瓶消耗过多变得怪声怪气。周易看见他从这辆车里钻出时惊讶得张口结舌。他做出狂欢节般的欢愉笑容,似乎满身满脸的水泥,脖子上的血迹以及这辆车的奇形怪状都是他的幽默。他大声用英文向周易问候,没等她问话便搂着她的肩自信地跨进使馆大门。他最担心的就是使馆院门口站岗的中国武警。好在那两名武警没来得及想通是怎麽回事,一愣之间已经让这个难以选择处理模式的客人进了大门。当他们听清头顶直升机的喇叭在命令他们抓住石戈时,石戈已在澳大利亚领地。
“我不同意!”石戈觉得嗓子里的声音属於另一个世界,那麽遥远、嘶哑、乾涩,似是从无水的星球上传来的嘶叫。
大概周易终於把石戈的可怕形象、破碎的汽车和头顶盘旋的武装直升机组合出一个解释,突然站住,尽量保持着外交礼貌掩饰激动和紧张。
“一致同意。”王锋把举起的手向下一砍,似乎就此把台北砍出了世界。
“副总理先生,如果你有什麽特殊的请求,我们只能先请示我国政府,因为事关重大……”
茶叶里最後几滴水从手指缝中流出,石戈佝偻着身体,他想高声大喝:“别举手,别当历史罪人!”他想掀翻桌子,弄出震耳的声响,惊醒这群恍惚的鬼魂。可是没有一个目光和他相遇。他刚才的肺腑之言好似沙漠上自生自灭的风,对那个呆板无垠一无所有的世界没有任何影响。如同一支送丧曲,一只只手阴沉地交错举起。一群枯黄的丧失了生命的手,无声无息。
“我没有你说的那种请求。”石戈向周易微笑。他猜出周易把他想成了闯进大使馆寻求庇护的政治逃犯。“我只请贵国大使转达一个信息,立刻就离开。”他握了握周易颤抖的手,跑步登上台阶。
“行啦!你的意思已经很清楚。”王锋打断石戈,转向会场其他人。“关於这位共产党的政治局委员、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务院副总理先生主张解散共产党,赞成台湾反攻大陆的问题,我们等一会儿再处理。现在,同意对台北实施核打击的举手。”
澳大利亚大使是位满头银发的高个绅士。虽然石戈说的是标准英语,他却似怎麽也听不懂。那双富有智慧的眼睛大大睁着。
“每个体系都是有寿命的,喊万岁只是一种心愿。我们这个体系已经到了最终的极限,何必再去做徒劳的挽救,而在民族内部使用毁灭性的屠杀武器、造成永远也难癒合的创伤呢?理智一些,看清时势,自觉地顺应潮流也许是唯一有意义的选择。虽然我们不能再创造什麽,可至少不该再去毁灭。分裂有什麽了不起,不是还在地球上吗?如果人民能够生活得更美好,我们何必强求统一。民族主义不是目的,更不该为一种虚无的概念去牺牲千百万生命。叛乱也好,反攻大陆也好,说到底,不就是我们这群人下台,我们这个党解散吗?我们去当老百姓就是了。即使我们死了,也不过就是这几十条命,怎麽能让台北的三百万人民去死?!……”
“……核弹随时可能发射,一秒钟也不能耽搁。”石戈尽量让自己的发音更准确。
桌上的茶叶捻成了一团,在手心潮湿地蠕动。有些话石戈本来永远不会在这种场合讲,现在已经无法再顾虑了。
“请贵国政府立即通知联合国和台北,以及美国政府和俄国政府,立即采取反导弹措施。向中国决策者施加压力,阻止他们。同时让台北迅速疏散人民,做好应急准备。请马上打电话!马上!”
“你的高见是什麽?”王锋背起双手。“如果不用核打击能解决问题,我们全体向你鞠躬。”
大使还是睁大着眼睛。以这种方式传达这种信息像是戏剧。谁敢相信是真的?而打出去这样一个电话有多大份量,任何一个外交官都再清楚不过。没有绝对的把握,谁的手拿得动那只小小话筒?
“你前面的话是对的。中国没有了信仰,没有了权威,也没有了凝聚公众的道德和伦理。因此核打击只能得到一时的喘息,却不可能成为赢得未来的基础。因为核弹不能把信仰、权威、道德和伦理重建起来,未来就照样充满危机、分裂和叛乱。你不可能把核弹打到中国的每一个城市,每一座山头。如果叛乱就在北京又该怎麽办?核武器会毁灭别人,也会毁灭自己!……”
“大使先生,我是中国的副总理,不会专程来跟你开玩笑吧?”石戈猛地拉开窗上的纱帘。“有这种代价的玩笑吗?”
石戈站起来。这种场合本不需要像小学生那样起立发言,也许是下意识中怕别人表示赞成在先。他明白了王锋为什麽把所有人都弄来开会。这可以把一场核屠杀的责任分成许多份,平摊给每个人,成为党政军的全体决定。“反核宪章”冻结了多数人的思维,然而一经王锋指明,就像蓦地散去迷雾,在山穷水尽的绝境中露出一条吓人的路,却毕竟是路,再吓人也是路。石戈一再提醒自己动作稳定,不知怎麽还是碰倒了茶杯。一片浊黄的茶水顷刻浸湿了文件,向四处漫流。王锋冷冷地看着他,眼光细长而尖锐。石戈知道激动在这时毫无价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
窗外,大使馆已被包围。一辆辆军车开来。戴钢盔的士兵跳下车,肩并肩组成人墙,把大使馆围成水泄不通。所有枪口都冲着大使馆。院门口,几名军官背手叉腿钢桩一般站立。一辆高耸着闪亮天线的指挥车停在他们身後。低空中,四架直升机悬停在大使馆四角。周易发出压低的惊叫,双手捧在胸口。
而我们却很可以藉此一鼓作气,迫使台湾投降,解决多少年悬而未决的统一难题。对於国内的反叛地区,这个威慑同样有效。我们将发出明确警告,反叛地区不投降,就将与台北同样下场。多年隔离,对台北的核打击不会引起大陆人民的敌意,却能增加他们的恐惧,使他们迫使反叛者投降。其实没有台湾支持,国内任何一支单独的反叛势力都成不了气候。只要把南京部队和成都部队重新控制住,收拾其他地方易如反掌。诸位,这就是我们的选择。两条路:一条是亡党亡国,民族四分五裂,人民涂炭遭殃,我们在座的人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另一条就是一颗核弹,舍掉一个台北,换来全民族的和平,安宁,祖国统一,人民安居乐业,并且收复台湾。比较一下这二者的得失,美国扔在广岛的那颗原子弹只是使日本早投降几天,美军少死几万士兵,历史一直没有非难那次行动。而我们现在拥有的理由难道不超过打击广岛的千倍万倍吗?同志们,现在就是决定的时刻,你们选择哪条路?”
两名使馆官员惊慌地冲进大使办公室报告外面情况。大使伸手止住他们,拿起桌上那台有澳大利亚国徽的电话机话筒。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核打击的效果。”彩色地图衬在王锋身後,如同一片五色光晕。“台北是毒蛇的头。打蛇先打头。蛇头一敲碎,整条蛇就瘫痪死亡。台军将立即军心大乱,无需我们反攻也会溃退一般撤回台湾,以求稳定老窝。核武器一旦使用过了,威慑力就会提高百倍。台湾将再也不敢有所动作,否则我们再炸高雄、基隆。
“驻中国大使霍华德请总理阁下讲话。”
那些晦暗的面孔开始出现了血色,乾萎抽缩的表皮也开始松弛,恢复弹性,好像从王锋口中喷薄而出的是一股还阳的春风,给枯竭的灵魂注入重新膨胀起来的新鲜气体。
又一个职员跑进来。
亲爱的同志们,没有人敢,请相信。国际社会的软弱无能你们见得还少吗?咱们全经历过国际对『六四』的制裁。哈!何尝伤了我们一根毫毛?布什派人偷偷来跟我们拉关系,戈尔巴乔夫指责齐奥塞斯库开枪镇压,对我们却一声不敢吭。为什麽?因为我们比罗马尼亚大四十倍,我们是数一数二的世界大国!永远要有这个自信,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真敢与我们为敌,哪怕全世界合一块也不敢拿我们怎麽样。毛泽东时代,我们独自屹立於世界,不也活得很好吗?不也是东风压倒西风吗?只要放开胆子干,胜利就一定属於我们!”
“中国外交部来人……”
“如果你们更加仔细地读一下反核宪章的各种文本,中文、英文、法文、西班牙文乃至阿拉伯文的,你们就会放心地发现任何一个文本所明确禁止的都是向另一国家使用核武器,却没有禁止一个国家在自己领土上使用核武器。那麽,台湾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是全世界都承认的。与我们建交的一百四十七个国家全部在外交公报上声明过接受这个原则,联合国对这点也态度明确。那麽我们对台北使用核武器就没有与反核宪章相违背,联合国也就没有理由采取行动。一个国家在自己领土上爆炸了一颗核装置,联合国再扔给这个国家一颗核弹进行惩罚,这在法理上说不过去,就像自杀的人还要再遭到一次枪毙一样。这足以使联合国那个大杂烩掉进一锅无所作为的糊涂粥里。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如果把这看成是一场赌博,我们一定会赢!赌运总是站在最敢下手的一方的。我们做了,国际社会顶多空吼一阵。他们天天打着人道主义的招牌,到了真要杀死几百万无辜百姓的时候,他们下不了手。他们自己的国家并没有受伤害,何况我们占着法理的优势,这就足以让他们陷入讨论而不付诸行动。退一万步,即使他们真能实施惩罚,根据台湾是中国一个省的公认原则,联合国的惩罚也只能针对大陆的某个省会城市而不是北京。可以让他们打南京嘛,或者是福州、广州、成都……让联合国自己去挑选吧。再退一万步,他们真敢打北京,那麽我要警告世界,中国虽然不是核大国,但我们拥有的一千七百枚核弹头也足以打掉半个世界的城市。
“不见!”大使断然地一挥手。
眼皮们又一次抬起。
房间里一片寂静。窗外直升机的轰鸣更加震耳。
“不要失望,亲爱的同志们。”王锋笑得更开朗。“我没有忘记联合国反核宪章,而且我也绝不违犯反核宪章。”
“总理阁下,”大使的两只手全握在话筒上。“中华人民共和国石戈副总理提供……喂,总理阁下!……喂!喂喂!!……”大使摇晃话筒,拍打电话机。“总理阁下!喂喂!……总理阁下!……”
王锋不是那种人,石戈知道。他不是个会丧失常识的人,也不会丧失理智。那片笑容足以说明他清醒着而且胸有成竹!
石戈的心轰地沉下去。电话线路被切断了!只差一步!
别人却没这种反应。那些抬起的眼皮重又垂下。联合国的“反核宪章”已使各国的核武器全成了摆设,这已是最低级的军官都明白的常识。炸掉台北的结局将是北京对等地被炸掉,除非中国有能力同时先发制人地把美俄英法全炸平,但那只能在科幻小说里想像。如果王锋想在垂死前疯狂一跳,不计後果,老牌政治家们可不会奉陪。
大使把话筒往桌上一扔。
石戈心里轰地一声,一股寒气从头灌到脚。
“用电台!”
“核打击。”脸上是一片灿烂的微笑。
他们进入电台室时,几乎所有使馆人员都围在外边。电台迅速地启动了,可报务员调试良久,最终摘下耳机。
王锋起身,抄起一支铝合金指示杆,用杆尖指住身後的巨幅地图,从上下移,猛定在标志着台北的圆圈上。
“使馆外面建立了电子屏障,信号发不出去。”
眼皮们抬起来了。
死一般沉默。
“也许你们觉得这是一句空话,”王锋平静地说。“在你们老练的头脑里,已找不到任何避免灭亡的办法。可是,……我还有。”
石戈看见了大使沉痛的目光,看见了周易绝望的表情,使馆工作人员震惊而无能为力地围在外面。
老牌政治家们多数连眼皮都没抬。他们对慷慨激昂不感兴趣,对“彻底粉碎”也早失掉了幻想。
“谢谢。”他几乎是用耳语说出这两个字,但在真空般的寂静中,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中国为什麽落到今天这种四分五裂的地步?既不能攘外,又不能安内。我们曾经是那麽强大,那麽自豪。我们的军队打败过国民党的八百万大军。我们的党是世界第一大党,我们的人民万众一心。这光荣的往昔难道是因为我王锋成为泡影的吗?不是!如果说我有什麽错误,那就是我下手太晚,我没有及早地获得改变错误路线的权力,而让那些亡国罪人把我们国家弄到了病入膏肓的不治之地。中国不能靠经济治理,中国几千年都不是靠经济治理的。中国的核心是精神。一旦精神死亡,中国就将分崩离析。我们的党和军队从无到有,从弱到强,不就是靠的一种精神吗?物质上再强大的敌人在我们面前也是纸老虎。可是那些所谓的『改革者』却用金钱取代了精神,让全民族都投入到追逐利益的比赛中。我们反覆说要建立中央的权威,没有权威就不能保证中国的统一和团结。可权威是什麽?权威首先是一种精神。如果人人都追逐利益,那就不可能有权威而只能有处心积虑建立自己地盘的野心家!正是那些野心家为台湾打开了我们的大门,也正是他们的背叛使我军失去了作战优势。现在,你们是想一退再退,让敌人把绞索套上脖子呢?还是一举扭转局面,把敌人彻底粉碎?”
他走向门外,围在门口的人默默让开一条通路。每一双眼睛都跟随他。这时他的脑海里已经什麽都没有,没有台北,没有核爆炸,却出现了桂枝赤裸的胸脯,两个乳峰间流出一缕细细的鲜血,染红了整个天空。
“形势就不讲了。”他敲敲桌上的情况通告。“但是导致这种形势的根源我要讲两句。这两天动乱分子又开始四处煽动,唆使学生游行,市民请愿,提出让我下台的口号,似乎整个中国的现状,包括这次战争的责任全在我,只要我下台受审,谢罪天下,立刻就可以实现和平。一小撮国家敌人利用群众的无知并不奇怪,但是党政军的高级干部也有人相信这种逻辑,这就使我不得不说清楚。如果台湾、福州、南京,以及其他叛乱地区敢保证这一点,只要我王锋下台,他们立刻停火撤军,放弃独立,我本人哪怕永蒙万古之冤也在所不惜。可他们会吗?绝不会!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我王锋,而是反攻大陆,消灭共产党!是分裂祖国,做割据皇帝!是把我们在座的所有人斩尽杀绝!是让五星红旗落地,而让青天白日旗插上天安门!
外面,雪还在下,白茫茫的一片。飘落的雪片被直升机旋翼搅得翻卷动荡,在空中画着变换的弧型。几个穿大衣的外交部人员正在和澳大利亚领事激烈地交涉,看见石戈从楼里走出,立刻住口。他们背後是无言的士兵和军官,还有一片在车顶上无声旋转的灯。
此刻的王锋一点没有过去的谦虚姿态了,理所当然地坐到第一把主座上。这是一个敢负责任的姿态,越在这种危急关头他越要显出顶天立地。
一个幼年的遥远记忆回到他心中。也是这样灰色的天,洁白的雪,潮湿的空气。透过襁褓的缝隙,他用目光追随风中嬉戏的雪花。妈的笑脸不时遮住天空,低头吻他,喷出痒痒甜甜的气息。那时他咿哑扭动着要妈让开,他还没和小雪花玩够。现在,他想让妈的脸再出现一次,可只有雪,雪。
“现在……开会。”陆浩然的声音低得有点听不清,好像想不起来该说什麽似地停了半天。“请王锋同志……讲。”
他走下石阶。周易突然从後面跑到他身边。
陆浩然和王锋最後进来。陆浩然坐在轮椅上。两个服务员小心翼翼地推着他。石戈听说他患了病,却没想到成了这样。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摊泥,软绵绵地一动不动。两眼直呆呆地散光,似乎什麽都不进入视野。在那枯槁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生病的迹象,使石戈印象最深的反而是那无可救药的萎靡和沮丧。他已经失去了灵魂,只剩一个躯壳。相比之下,走在最後的王锋更让人意外。他是各方矛头所指的中心,举世传闻的恶魔,已必败无疑,而且注定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可不但看不出他有任何沮丧焦虑,反而比过去更显得昂然振奋,光彩照人,身着一尘不染的上将军服,一副俯视天下的自信神情,让人不自觉地眼前一亮。
“副总理先生,你可以要求避难!你不必出去,国际法保护你……”
石戈发现除了他几乎没人看通报。也许认为看不看全都无济於事了。石戈觉得自己也同样头脑空空,一片茫然。曾几何时,他还被誉为解决紧急问题的专家。一遇到麻烦事,不管和自己有没有关系,脑筋的阀门都立刻条件反射式地开启,流水一样往外淌主意。可现在,别说流水,连阀门在哪都摸不着了。不能不承认眼前这些老牌政治家们比他更成熟。一旦到了无力回天的时候,他们不做任何多余的事。以前大厦只是某根水管漏水,某个房角松塌,一个能干的修理工确实能上窜下跳地大显身手。而现在,大厦的每一块砖都成了粉末,再遇上八级地震和十二级台风,修理工的脑袋里能出来什麽主意呢?
石戈像没有听见,继续向外走。桂枝那个带着乾草芬芳的火热肉体已经和冰冷的黄土融在一起了吗?
每个座位前面都摆着一份最新情况通报。石戈的位置在後排角落。即使早有思想准备,看到黄河防线於今晨在袁房被突破还是感到有些突然。冬季黄河水少,且又封冻,不足以构成屏障。济南部队的三十个师过於分散。兰州部队被新疆和宁夏青海的叛乱牵制,难以提供足够援兵。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使台军机械化部队得以自如驰骋,忽而分头佯攻,忽而集结成拳头,防不胜防。通报上反常地做了形势分析,承认现在已不可能组织起有效的反攻打退台军。预计不超过八十小时,台军就将兵临北京。同时进入山东的南京部队也正在伺机而动。如果把大量兵力抽到河南阻挡台军,南京的军队会立刻趁虚而入,白捡一个北京。
“……副总理先生,请你留下,我们会保护你……”周易已经是带着哭腔在喊叫。
会议室里很暖和,这在燃料紧缺到极点的北京几乎无处可寻。灯光也比别处明亮得多,把窗外的阴暗驱散。但气氛却压抑之极。每个人的脸色都比落雪的天空还阴沉。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活动,如一群恍恍惚惚的鬼魂,毫无关联地呆坐在一起。偶然发出茶杯盖和茶杯碰撞的声音,好似能使所有人都感到惊吓。
桂枝啊!
这一段很少像模像样地开过什麽会了。自从实施紧急状态法,决策只出自极少的几个人,几乎再没有过什麽讨论、协商,更别提表决。但是今天却很特殊,几乎全部政府、军队和党的头面人物都到场了。石戈已料到如此,连他都能得到通知,何况其他人。
他跨出使馆院门。所有人都默默注视他。他走到警车之间,伸出双手。
石戈把车开进中南海。大门的值班军官眼中露出诧异,也许有点怀疑,这位副总理久不露面,难道连司机和警卫也没了?通往会议室的一路都有手持小旗的士兵指示方向。那两位武艺高强的警卫不知是受周驰的牵连被捕了还是自己跑掉了,反正突然失踪。自从黄河工地成了战场,石戈就回到北京。没有人需要他,也没有人过问他。他一个人关在屋里看了三天地图,没迈出门槛一步,直到突然接到通知,让他来参加这个会。
一个强壮的警官把手铐戴在他手上,动作很轻,像是生怕弄疼了他。
照理说已到该化冻的时分,可北京又下起了一场黏乎乎的大雪。天是那麽阴。雪是那麽白。而路面又被车轮辗得那麽乱,那麽脏,半尺多厚半融的雪支离破碎,难看之极。
在迈进警车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直升机已经消失,雪花变得安详。天空阴得近乎於黑暗。在洁白的雪中,澳大利亚使馆全体工作人员站在院里。大使的头发跟雪一样白。周易缩紧的肩膀在抽动──
【“一致同意!”王锋把举起的手往下一砍,似乎就此把台北砍出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