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她却提起旧称呼,贺若心有点忐忑。
贺若有些惊诧,这个称呼,他有七八年没听到了。他刚认识依兰那会,依兰很喜欢他,认他做义兄。当时的依兰还很活泼可爱,非常迷恋大哥哥,他就答应了认她做义妹。但是后来她就再也没叫过了,那结拜好像只是个孩子的游戏。
依兰说:“义兄去屋里坐吧。”
“义兄。”
她一向厌恶他,从来没有邀他去屋里坐过。贺若说:“没事,我一会就走了。”
身后好像有脚步声,他转身看到依兰。
他忽然察觉到什么,转头将依兰上下打量了一眼,目光落在她微微丰起的小腹上。
乌洛兰延的小厮看他立在风中,给他捧了一盏热茶,他捧着茶饮,双手颤的哆哆嗦嗦。
她怀孕了。
月光照着花林似霰,他看着云雾中似隐似现的红梅,嗅着芬芳的花香,看到庭院的四角宝檐风灯的红光,背后是来去匆匆的脚步。他感觉一切都分外陌生。年少的时候不管是他去兰延家,还是兰延去他家,都像进自家门一样快活随意。不知何时起,却连到对方家中做客都变得难堪。乌洛兰延已经许多年没去过他家,他来兰家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每次进门,他边穿过庭园,直扑他的书房,因为不想撞见多余的人。
贺若有些讶异:“是谁的?”
依兰反应过来,立刻叫来两个可靠的仆人,把尸体拖出去处理了,然后又让奴婢打扫清理屋子。下人进进出出的,贺若感觉尴尬的无处落脚,便立在庭园中那丛红梅花旁,独自踟蹰。
依兰脸热了热,没回答。贺若猜到了,不自在地转过脸,并不追问。彼此沉默了一会,依兰笑着说:“义兄,咱们许久没说话了,咱们说会话,可以吗?”
依兰露出惊恐的表情,半天回不过神来,贺若说:“已经死了。”
贺若点了点头。
贺若说:“里面有个刺客。”
他跟在依兰身后,顺着花园的小径走着。依兰说:“你大概觉得我很讨厌吧。”
贺若没答,屋子里寂静了半晌,突然外面有人敲门。贺若打开门,看到乌洛兰延他夫人依兰立在门口,雪白的一张脸,唇红齿白,秋水盈盈的双目地看着他。她是刚从床上下来的打扮,素衣披着袄,头发松松挽着,娇艳端庄的美妇人模样,即便未施粉黛,看着也依然很动人。她见到贺若,关切道:“他怎么了?”
贺若低声说:“没有。”
乌洛兰延说:“怕危险我就不做这个中书令了。你放心吧,我会注意小心的。”
依兰说:“你不用说假话的。我那么讨厌你,你肯定也讨厌我。”
贺若说:“那你自己怎么办?要是再遇到危险。”
贺若默然。
乌洛兰延稍顿,说:“我现在做的这件事,天下恨我又何止千千万,有心筹谋要杀我的又何止千千万。我能抓住一个,我能把他们全都抓起来吗?这件事不用查我就知道会是什么人主使,反正就是我得罪的最深的那些人,还用想吗?对方既然在做,必然已经想好了退身之策,就算抓也抓不到正主,顶多抓到两个替死鬼罢了,没意义,还会把事情越搅越浑。我不想陷进这种没完没了又无意义的追查中去浪费精力。”
依兰说:“你可能不知道,其实我原先喜欢过你。只是你不喜欢我,所以我就讨厌你了。”
贺若说:“有什么可想的。有人要杀你,你今天差点就没命了。他们这次没成,下次还会再找机会的,必须告诉皇上,把幕后的元凶揪出来。否则你还会再有危险的,难不成你还想隐瞒?”
她笑说:“他也知道呢。”
乌洛兰延说:“我还没想好。”
贺若笑说:“他告诉过我。他还跟我取笑你呢。”
贺若皱着眉默了半晌,道:“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依兰说:“以前他有错,可是我也做错了很多事。其实那时候他对我很好的,但我对他不好。你知道吗?那会他刚刚从流放地回来,爹娘亲人都没有了,心里很伤心。但我从来没有记起他的心情,我只想让他哄我,宠我,他一刻不疼着我,我就要嫌他不好,然后去找别的人玩,找别人亲近。其实他人很好,但我不喜欢他,总嫌他不干净,身上有晦气。我不想嫁给一个全家被抄家问斩的人,感觉背后阴森森的。他笑的时候,我觉得他心狠,都这样了还能笑得出来。他不笑的时候,我觉得他心里一定有问题。我总是找各种理由跟他发脾气,一点不如意就跟他闹。连他的忍耐包容,我也觉得黏腻腻的不舒服。”
乌洛兰延道:“别说这种话。只有你厌我的,没有我厌你的。”
“我现在想,如果我当时能对他好一点,他也许就不会走上歧途。也不会浪费了这么多年,直到今天才有了真正的家人。”
贺若激动说:“我难道会同别人害你吗?就算我恨你,我也不会害你。我是听见一些风声,我担心你出事所以才过来找你。”贺若指他脑袋:“你真是残忍。你心真狠,我这样对你,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
依兰望着他:“义兄,我知道他很在意你,你是他最重要的人。只要你不记恨我,随时可以来家中坐。”
乌洛兰延说:“你不愿意回答就算了。”
他好像受了重击,被人当胸狠狠地凿了一拳,往日纵情欢笑,嬉戏悠游的岁月汹涌而来,逼的人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无可挽留。曾经怎样的亲密友好,而今只剩下一句有空常来家中坐。他很难受,然而儿女情长,失恋悲伤都很不合时宜。他只能强笑,很欣慰说:“我跟他再好,也不是一家人,不比上妻子儿女亲近。”
贺若诧异说:“我费尽心机跑过来救你,你还怀疑我?”
他想起她还有孕,忙搀扶着她胳膊:“你可当心一点,你这肚子几个月了?”
乌洛兰延忽抬起头,怀疑审视着他:“你怎么会这个时候来?来的不早不晚,这样巧。你知道这件事是谁指使的?”
依兰笑了笑:“三个多月。”
“这个不重要。”
贺若劝说:“你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我这还有事,也准备回去了,改日再看看他。”他红着眼开起了玩笑:“刚说好了的,你可不许再将我拒之门外啊。”
贺若坐在榻上,默了一会,想找句话说,便转头问他:“逃走的那个人是谁?”
依兰说:“我送送你吧。”
乌洛兰延说:“没事,今夜不会再来了。”
贺若尴尬笑说:“别了,还是我送送你吧。我都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和好了。”
贺若说:“你害怕吗?要不我今晚陪你吧。”
依兰说:“去年有一天,我和他吵架,他很生气,吵的要离婚了。他讲了很多真心话,我当时很震惊,后来慢慢就和好了。我想其实他一直在意我,我心里也一直在意他的,只是那时不知道怎样相处,所以才闹成那样。”
乌洛兰延拿被子拥住身体。
贺若心酸笑。
贺若没办法,只好把灯放下。
贺若送她回了屋,就没再进门。乌洛兰延看到他的身影消失,说:“他回去了?”
“太亮了,拿开。”
依兰说:“回去了。”
贺若不解说:“怎么了?我怕你看不到。”
屋子擦洗干净,火炉生起来,蜡烛明亮燃烧。依兰坐在榻边,看着他,见他脸色苍白,眼睛睁着,说:“你累了就睡一会吧。”
乌洛兰延不想被人用同情的目光注视,很不自在,他抬手拨开他举到自己脸上的蜡烛, 声音低哑说:“别照着我。”
乌洛兰延说:“睡不着。”
蜡烛的光芒又暗了,他另端了一只烛台到榻前来, 火光明明灭灭中,这才又照见他的脸。他脸色苍白,嘴巴失了颜色, 眉眼漆黑了无光彩,是受了重创的模样。贺若看的心里有点难受。
“不要想。”
那肉已经翻出来,必须要用针线缝合。丫鬟从门外递进了针线,酒, 剪刀和止血的药膏来,贺若跟女人绣花似的盯着伤口缝合。乌洛兰延只是大汗淋漓地低着头忍痛,极力控制着不叫出声。
依兰伸手摸了摸他额头:“我给你唱个曲儿?”
贺若看了看地上的尸首和血, 又看了看乌洛兰延,决定先处理他。提了案上的铜壶, 倒了热水,又拿了布巾, 贺若端着水走到榻前去蹲下, 给他脱了割烂的外袍, 清洗臂上的血和伤口。
乌洛兰延看着她:“你唱。”
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熏的人喘不过气。乌洛兰延流血过多,头有点晕,脚步踉跄着, 提着胳膊回到榻上躺着。
她唱了一首短短的,奶娘唱给婴儿的小调。乌洛兰延心不在焉,好像在走神。依兰收了声,担忧地看着他,想说什么,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