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是什么打算?”
官家清清嗓子,假装忘掉自己还真这么想过的事儿。
“工部尚书叶芝家有一幼子,正值婚配之年,头脑灵活读书也不错,朕有意为他和你庶妹赐婚。”
玲珑懒洋洋答道:“只要官家不把她接进宫来继续跟我做姐妹,我就不生气。”
玲珑想了想,觉得甚好,“那叶公子为人若是太好,就别害人了。”
“那……朕要是给你的庶妹赐婚,你可会生气?”
“怎么会害人呢。”官家一本正经道,“那叶公子不过是有个青梅竹马的小表妹,只可惜小表妹家世飘零,暂住在尚书府,叶芝一直为幼子的婚事头疼,朕是皇帝,叶卿又一直勤勤恳恳为朕分忧,朕少不得也得帮帮他。”
她是相府嫡女,如今又是皇后,裴宝珠为什么老是用那种高高在上的眼神把她当可怜虫?
闻言,玲珑顿时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盯着官家看,心想这老家伙可真坏,肯定是知道什么了,这明显是打击报复。“……官家知道我不是凤女了?”
不过官家还算好,最让玲珑觉得莫名其妙的无非是她那宝珠妹妹,几年前落水后醒来,突然就变横了,以前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蔫儿坏,都是背地里出主意搞她,这几年是明目张胆地瞧不起她,玲珑到现在都没搞懂,裴宝珠到底为什么那么恨她,又为什么瞧不起她。
她不遮掩,坦坦荡荡,官家听着也高兴,拥着她亲个不停:“朕不信这个,可裴相敢哄朕,朕还是要教训他的。”
此时单方面陷入爱河的官家已经彻底忘了玲珑从前说在相府无聊想换个地儿待的话了,他被他自己的脑补感动的不要不要,搂着玲珑就用力亲了一口,搞得玲珑莫名其妙,“还行吧,开心说不上,不开心也说不上。”
“您随意,不用跟我客气。”玲珑笑嘻嘻的,难得觉得官家顺眼,捧着他的俊脸回吻,“相府庶女配尚书嫡子,也不算辱没她。”
她知道,却还是肯入宫,是不是说明……她是自愿的,而非被迫的?
头脑灵活才好呢,头脑灵活至少被骗的可能性大大降低不是?
派出去的暗卫回来禀报,说小皇后幼时,相府中馈由管氏把持,可她小小年纪便崭露头角,冰雪聪明,五岁的时候就把管家之权抢了过来,一次亏也没吃过,反倒是管氏母女要在她手下讨生活,那对母女不得她喜欢,但只要不惹她,不包藏祸心,玲珑便不搭理,也不会去害她们。这样聪明的姑娘,在凤女的消息传遍天下时,耳聪目明的她能不知道?
虽然官家没说,但玲珑能感觉得出来,官家不如以往器重裴相,甚至心中生出了不满。毕竟裴相这一出骚操作实在是太过分,他为人臣子,本该忠诚,却因为管氏哀求,舍不得把幼女送入宫中,用她来李代桃僵,管他有什么苦衷有什么隐情,在官家来看,都是违逆。更何况,官家虽不信什么凤女之说,可他不信,跟臣子不忠,那完全是两码子事。
他觉着……应当是开心的,甚至,应当是知道凤女一事的。
没有迁怒到自己身上,已经很不错了。
而后官家假装不经意地问:“梓童在相府时,过得可开心?”
玲珑笑意盈盈:“官家可别觉着自己亏了,我比那劳什子的凤女,可珍贵千百倍。”
他恨恨地咬了咬她粉嘟嘟的脸蛋儿,又心疼地揉了揉,怕给她留下牙印。
官家眸光柔和:“这是自然,山鸡焉能与你相比?你是皇后,你便是凤女。”
官家:……
玲珑把脸埋进他胸口吃吃的笑,笑裴相谨慎小心一生,仍旧因为管氏失了圣心。
玲珑点点头:“这倒是,官家祸害我一个就成了,别的小姑娘犯了什么错呢?”
她也不是完全没有报复心的,裴相不珍惜她,拿她做裴宝珠的替代,玲珑心中怎么可能不怨?她本就是睚眦必报的人,别人拿她当筏子使,也得看看她愿不愿意,也得看看他们承不承受得起后果不是?
因她不能有孕,官家命人瞒着不许叫她知道,寻尽了珍稀药材,只为给她调理身体,对她疼到极点,更是一点脾气都不舍得发的。不过,他不知道她是否知晓凤女一事,也不想因为这个两人起了隔阂,便都瞒着,只说:“老七老八还有老二,三个年纪都到了,朕想给他们相看相看,真不是为了自己,朕有了你,不要旁人了。”
裴相的报应要来了。
玲珑撇撇嘴,很不相信。
“我又想起我娘了。”玲珑喃喃地说,“她真不该嫁给我爹。”
官家满肚子坏水,见玲珑表情不好看,才意识到她可能是误会了,连忙解释:“朕不是为了自己。”
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仍然记得那被温柔抱着亲吻的感觉,女人临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玲珑都记得,那份爱……让她觉得很喜欢。
玲珑不知道官家打什么主意,只听他说设宴邀请女眷,尤其是要邀请那些家里有适龄女儿的,登时就皱起眉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而辜负那份爱的人,总得受到惩罚不是吗?
官家的儿子大多已成家,尚未婚配的仅剩下七皇子、八皇子以及因为体弱一直深居简出的二皇子,官家当下就决定,要小皇后举办一场宫宴,他要给他的儿子们挑皇妃!按照规制,每个皇子可有一位正妃三位侧妃,官家就要趁着这次机会给他们挑满了,他倒是要看看,这凤女要如何翱翔九天!
官家抚着她的发,“但她嫁了你爹,才生下你,朕才能遇见你。”
但这裴宝珠,想嫁皇子,也绝无可能。
玲珑蹭了蹭他,没再说话,呼吸绵长平稳,像是睡着一样。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不能干。
她开始渐渐喜欢他的靠近,总觉得,他像是她喜欢吃的食物一样,散发着越来越浓郁好闻的香味,跟最初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官家不高兴了,照他看,也不必继续查下去了,皇后不孕,必然与幼时在相府长大的经历有关,他很自然地就把管氏当作罪魁祸首,至于那个凤女,官家一开始还想着纳入宫中,当然,就是纯粹做个摆设恶心人,后来他转念一想,他恶心的是裴相跟管氏啊,还是自己跟小皇后?
可是玲珑觉得,还不够。
得亏玲珑不知道官家在想什么,要是知道了,必然会可惜他不是女人,没有生在后宫,否则跟那群一天到晚瞎鸡儿想的女人们勾心斗角,多有看头啊!
他可以,再为她奉献多一点。
裴相明知道,却还是这样做了,又是为何?只是因为对妾室与庶女的疼爱?那他与裴夫人之间的情谊又何存?置玲珑这个嫡女于何地?
第715章 第六十片龙鳞(八)
不得不说,官家的脑补非常厉害,他已经从小皇后不孕,直接联想到裴相是否有不臣之心,那所谓的凤女裴宝珠又是何打算。最可恨的是,裴相口口声声疼爱女儿,却为了庶女将嫡女送入宫中——哪怕自己疼爱小皇后,官家也不得不承认,入宫并不是个好选择,玲珑入宫前,谁能保证他会独宠于她?不让她独守空闺守一辈子的活寡?
官家叫玲珑摆宴,她还真的就摆宴——真的只是摆宴而已,请帖发出去了她就开始当个撒手掌柜,官家跟个偷窥狂一样在暗里观察,记下了几个形容端庄气质出众的少女,准备配给自己尚未有婚配的儿子们,可真是出了鬼,老八老九老二这三个,居然都抗旨不遵!
若是知情,将所谓的凤女留在家中,迄今未有婚配,是不是在想他的儿子们?他尚未立储君,裴相就开始要站队了?!
他赐婚时玲珑就在身边坐着,眼见下面三位殿下露出相同的表情,不由得嘴角微勾。
他是不信什么凤女之说的,只是不想让自己儿子们对着个女人抢来抢去,但眼下得知玲珑并非凤女,心里只有把火在烧,他只想知道,这般瞒天过海,裴相可知情?!
看样子,这也是知道裴宝珠凤女之命的人,不得不说,裴宝珠真是混得如鱼得水,只可惜使了个昏招,官家瞧见她一个女子,将自己三个儿子迷惑的团团转,你说他能成全他们么?
官家心里风起云涌,怒不可遏,是要有多大的胆子,才敢犯下欺君之罪?!
那必然是不能的。
所谓的凤命之女,居然不是小皇后,而是裴相庶女裴宝珠!
只见官家不怒反笑,“也好,你们到底是都长大了,朕的话也不必听了。”
他悄悄使人去查管氏,这不查不知道,一查真的吓一跳。
二皇子连忙跪下:“父皇,儿子自幼体弱,并不想拖累其他姑娘,还求父皇收回成命。”
反正不可能是他的错,必须是别人的错!
他倒是聪明,没有提到裴宝珠,也不说自己有了心上人,只说是身体不好,哪怕是娶了人家姑娘也不一定能陪伴人家几年,既然如此,何必要娶妻呢?
至于裴相……他这位重臣,在朝政上绝对称得上是睿智沉稳,有倾世之才,虽然私事有些问题,但那是人家自个儿的,与官家无关,可谁叫官家如今要找害小皇后无子的源头呢?
还真别说,这通鬼话让在座众人都纷纷露出动容之色,尤其是那位被官家指给他的贵女,眼中的感动与爱慕简直拦都拦不住。
说什么情不自禁,实在是令人作呕。官家这些年来,宠幸过许多美人,也从未有过怦然心动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女人们相当慷慨,甚至称得上宽厚,可设身处地的想想,倘若如今玲珑不是他的皇后,而是臣妻,他便是再喜欢,也做不出有悖道德的事来,虽说管氏所为不算犯法,但着实是令人恶心。官家甚至开始阴谋论,觉得裴夫人之所以生了小皇后不久便死了,是不是也跟管氏有关系?
八皇子九皇子,则是以暂时不想成亲的理由拒绝了。
据他所知,当年裴相娶了一笑先生之女,夫妻两人琴瑟和鸣,没多久裴夫人便有了身孕,而后裴相就纳了妾,也就是他自幼青梅竹马的表妹管氏,再之后,裴夫人产下小皇后不久,撒手人寰,而管氏也有了身孕……官家觉得,一个能在裴相妻子怀孕时与裴相勾搭成奸的女人,绝不是什么好人!
官家微微一笑,玲珑觉得他这笑就跟老狐狸似的,在床上哄着她玩儿的时候,他经常也这样笑。她不用想都知道这三位要倒大霉,只听官家道:“既然如此,朕也不强求,不过朕这里还有一份已写好的赐婚旨意,皇后庶妹何在?”
于是他开始努力找原因,最后把目标定在裴相的妾室管氏身上。
人群中的裴宝珠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可封建社会皇权至上,她又不是不要命了,只能老老实实从人群中走出来,按照大礼行拜:“臣女裴宝珠,拜见官家。”
他对朝堂之事看得十分清楚,当年纳卢贵妃入宫,自己正值青年,卢家势大,自然是不可能让卢贵妃有孕,可他也不至于毁了一个女人的身子,避子汤是要喝的,却经过他吩咐,对人体不会有害,卢贵妃喝了这么多年都没事,怎么小皇后喝了就不能有孕了?官家觉得,这必不可能是自己的错!
因她话中只拜自己不提皇后,官家几不可见地蹙起眉头,片刻又舒展开来,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那三个露出焦急之色的儿子,呵,他要赐婚,他们不要,那以后就也别想要了。不是觉着身子不好、年纪没到、没有成就一番事业不能成家么?官家寻思着自己少说还能再活个几十年,横竖他是不着急的。
官家脸都要黑了。
在他面前耍心眼子,恐怕是活腻味了。
御医们也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只能试探着给官家答案,说是这人的体质各有不同,兴许是皇后娘娘便不耐这避子汤的药性……导致服用后哪怕断药也迟迟不能有孕。
“倒是个伶俐的。”官家意味深长说了一句,听得裴宝珠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念在你是皇后庶妹,皇后为朕掌持后宫日夜辛劳,朕便给你个恩典,工部尚书有一幼子,文采斐然,与你甚是相配,朕便为你们做主赐婚。”
官家怀疑是不是避子汤有问题,但给卢贵妃请脉的御医却说,卢贵妃身体康健,她可比玲珑多喝了十几年的避子汤,只要一断,便能有孕,为何玲珑却不能?
听了这话,裴宝珠恨不得自己聋了!她跟几位殿下打得火热,谁要去嫁给什么工部尚书幼子啊!她见都没见过对方!当下就抬起头,毛公公手里拿着圣旨正要宣,裴宝珠却大声道:“官家!臣女、臣女的姻缘,想要自己决定!”
他虽然让玲珑喝了避子汤,但这避子汤却是经由御医院调配,对女子身体无甚影响的,按理说停了之后,稍加调养便能顺利孕育龙种,可每月请两次平安脉,都未曾有消息。
官家眯起眼睛:“今儿是什么日子,连着几个人,朕要赐婚都给拒了?前头几个拒了,朕尚且未拟好旨,这圣旨已经下了,你说自己的姻缘,要自己决定?婚姻大事,自古以来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家赐婚便是你前辈子修来的福分,到了你这儿,反倒是朕的不是?”
她自己不着急,官家却有些急了。
他明显是动怒了,吓得裴宝珠跪在地上动都不敢动,深刻体会到了来自封建社会帝王的威压,她的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感觉衣服都紧紧贴在身上。
时间匆匆过去,一眨眼已是暮夏,金秋将至,郁郁葱葱的御花园顿时换了身颜色,天气也逐渐变冷,玲珑的肚子却始终没有消息。
在家中,爹娘溺爱纵容,出来了,还有三位皇子保驾护航的裴宝珠,从穿越至今,除了在玲珑身上屡战屡败之外,到哪儿都是最风光的,可此时此刻,只因为官家动怒,所有人都慌张地跪了下来乞求官家息怒,她心底也不由得后悔起来……赐婚而已,她不想要可以想别的法子,何必要跟皇帝硬碰硬?
卢贵妃想要孩子,跟那些被她杖毙的宫人,被她打压的嫔妃,被她害死的胎儿有什么关系?叫玲珑看,卢贵妃一点都不可怜,反倒是讨人厌得很。
“官家跟小孩子生什么气呀。”
人类总是这样,明明渴求甚多,却喜欢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包装自己,好似那样就会比较高尚,无论做了什么事都能被原谅。
众人屏气凝神连呼吸都不敢用力,这时候,皇后娘娘终于开口了。她微微笑着抚了抚官家胸口,小声道:“小心生气会变老。”
“唉,承认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就那么难么?”玲珑老人般长长叹口气,“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官家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只是这眼神明显是爱怜多过愠怒的。玲珑笑靥如花:“我这位庶妹,打小便是有主意的人,我可不敢做她的主,官家也算了吧,人家小姑娘的姻缘,哪里需要你插手呢?”
卢贵妃拂袖而去,玲珑撇撇嘴,知道接下来一段时间应该是能消停些了,她怕自己再听到卢贵妃逼逼叨叨的时候,会忍不住手痒想要揍人。
裴宝珠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白莲婊,听听这话说的,字字句句好像都是在为她着想,实则根本是在暗示她心大瞧不上官家的赐婚罢了!自己一个庶女,连皇后都敢瞧不起,以后谁家还敢要?这明显是不得帝后欢心的,裴玲珑这个白莲婊真的是一如既往的恶心,哪怕入了宫,陪三十几岁的老男人睡觉,也照样婊的不行!
是皇后在恶意揣测自己!
玲珑多熟悉裴宝珠啊,说句不好听的,对方撅撅屁股她就知道裴宝珠要拉什么屎,眼下裴宝珠必定在心里骂她,那这桩婚事还必须得成!
卢贵妃怎么可能肯听玲珑的!她觉得玲珑就是包藏祸心!再说了,她决不可能坦然承认玲珑话里那个贪婪的女人是自己,她不过是想做母亲而已,不过是这样而已!
官家摸了摸她的小手,放在掌心包住,淡淡道:“来人,去请裴相,朕得好生问问裴相,嫡女教得这样好,庶女为何却变成了这样。”
玲珑沉默了几秒,跟身边的生金说:“看到没?这就是那种不管什么都是别人错的奇葩,现在她生不出孩子,已经成我的错了。”
这话里的信息量可就大了。
卢贵妃恼羞成怒:“本宫比你多活了这么些年,不需你来教本宫!天天将规矩挂在嘴边,你日日夜夜霸占官家,本宫怎么生孩子!”
裴宝珠察觉到官家对自己的厌恶,心底涌起一阵不安,她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惹怒官家的事,难道是因为自己跟三位皇子纠缠不清?可他们都很小心的,除非是裴玲珑在官家耳边吹了枕头风!
玲珑可太了解这位卢贵妃了,她自幼对人心便格外敏锐,“你掐尖要强,什么都要比别人好,非要把别人踩在脚下才肯罢手,我且不说这些年你手里有多少条人命,就说这孩子,你若是生了个公主,怕也是不高兴的,你不过是想要个能争抢皇位的皇子,最好日后能登上太后之位,继续高高在上,没有孩子你就没有筹码没有武器,所以省省吧,你这样的人,还是别生孩子比较好。”
必然如此!
“如今皇子们大多长成,再给你个孩子,倒也无可厚非,只可惜,我用过的男人,哪怕是我不要,也不分给别人,因此,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以后快快活活过日子,再当个颐享天年的贵太妃不也挺好?你是真心喜欢孩子么?不见得吧?”
裴玲珑代替自己入宫,做了替身不说,还是个假凤女,饶是官家英俊高大不输给后世那些成熟的天王巨星,可在这个年代来说,就是足以做裴玲珑父亲的男人,再加上官家的三宫六院,裴玲珑心里一定很痛苦、很愤怒,很怨恨自己吧?
这一连串问话,问得卢贵妃呆了。她这些年为了求子真是快要疯魔,然而她从不敢在官家面前表露,只以为是自己身子有问题,可现在小皇后却说了另外一种可能性……她没有孩子,不是因为身体问题,而是因为……她有个手握重权的哥哥……
想到自己成了那个被玲珑嫉妒的人,裴宝珠心底便生出快意来。
“好歹也是三十来岁的人了,民间如你这样年纪,做祖母的都有,怎么脑子还是如此不清醒?”玲珑真想让丁岚帮忙剖开卢贵妃的脑壳看一看,是不是她的脑子里跟别人不一样,全是水。“我相信打你入宫之前,你的家人应该就叮嘱过你,入宫要谨言慎行安分守己,你出身武将之家,兄长手下有数十万大军,你觉得,你适合有孩子么?官家能容忍你有孩子么?”
饶是此刻,她仍然能以怜悯的目光凝视玲珑,玲珑都不知道该说她是脑子坏了呢还是根本就没带脑子。
卢贵妃愣住了,她看着眼前这身着皇后宫装的少女,那样美丽、自信、神秘,有着令人痴迷的魅力,就连说出的话都格外有底气。
这人真是绝了。
“我可不需要男人宠着,便是官家冷落我,我照样能过得好。可是,他凭什么不心悦我?”
从当初敢撺掇裴相跟管氏,让玲珑李代桃僵的时候,裴宝珠就应该做好被报复的准备的。她先对玲珑下的手,无论入宫后的生活如何,那都是玲珑自己得来的,与裴宝珠没什么关系,可若是换成另外一个人呢?也能如玲珑这般独得圣心?也能快速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也能面对来自比自己年长十几岁的四妃九嫔及卢贵妃的刁难陷害?
她说话可算是极不客气,字字句句都戳在卢贵妃痛处上,使卢贵妃面色狰狞:“你小小年纪,你懂什么!你现在得宠,才说出这些话——”
不见得吧。
“是啊,有什么不快活的呢?”玲珑眯着眼睛想,“有吃有喝地位崇高,我这个皇后,只要你不来惹事儿,我便不会为难,你有什么不快活的?进了宫,做了官家的女人,明知自己是三宫六院其中一个,享着皇家待遇,却又痴心想要民间一样的夫妻恩爱……你不快活,是因为太贪心,又太没本事。”
就算是年纪轻轻葬送在这深宫之中,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吧?
卢贵妃脸色顿时涨红:“娘娘慎言!本宫有什么不快活的——”
可谁为玲珑担忧过呢?她那位相爷父亲?还是面甜心苦的管氏?又或是总跟自己对着干的庶妹?
“我是这么觉得的,瞧你,整天红着眼睛嫉妒这个愤恨那个的,我觉得你过得应该不怎么快活。”
至于名扬天下的外祖父,玲珑根本就当没有这个人,说实在的,她上次见到一笑,已经是五岁左右的时候了。在玲珑还很小的时候,一笑先生来看她,便总是教导她要友爱妹妹尊重庶母……没被他洗脑是玲珑有主见,这些年不得见面,玲珑更是连一个字也不曾给一笑先生写过,他寄回来的书信她也看都不看,横竖都是老生常谈,没必要浪费时间。
卢贵妃愣了一下:“娘娘何出此言?”
真要说起来,这个世界上,唯一让玲珑感受到自己是被爱着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早早去世的裴夫人,另一个便是官家。
玲珑把玩着自己的甲套,过了片刻,卢贵妃略有忐忑戒备时才慢悠悠开口:“贵妃觉得在宫中,过得不快活?”
所以只要官家不触碰到她的底线,她就不会放开他。
她小手一挥,善心大发地让其他人先退下,众妃一听,如释重负,立时,就只剩下玲珑与卢贵妃两人了。
裴相很快就来了,他向来受官家器重,如这般跪在众人面前还是头一回!
玲珑看卢贵妃眼底那抹疯狂之色,怜悯没有,却觉得她可笑至极。大家都是一样的,难不成你入宫是为了爱情?那如果是,你得不到,还泥足深陷不肯清醒,着实是愚蠢过了头,这卢贵妃生了个恋爱脑,就不想想自己的家世还有性格,到底哪一点能讨人喜欢?若非生了张艳丽的容颜,怕是进宫都要受冷待。
又听官家说赐婚一事,还提到了长女,裴相忍不住抬头朝长女望去,玲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恍若在看一个陌生人,裴相心头剧痛,知道自己是伤了长女的心,这孩子怕是此生都不会再认他这个爹了。
众妃一听,头皮发麻,又来了!她们不想继续待,神仙打架关她们啥事儿啊,能不能放她们走?可想皇后娘娘没发话,谁也不敢动。
官家话里有话,不知内情的人听不出来,裴相却听得满身冷汗,官家为何要特意给宝珠赐婚?还不是因为官家知晓了李代桃僵一事!宝珠的凤女身份注定了她只能嫁给皇家人,可官家已迎娶了长女为后,若再将宝珠纳入后宫,长女定然伤心欲绝,更何况,宝珠若是入宫,原本感情便不怎好的姐妹俩,怕不是要斗到至死方休!
这一日,卢贵妃安分了没多久又开始说起怀孕一事,眼珠子还盯着玲珑的肚皮来回地看,像是要看出朵花一样,“……娘娘这个月的平安脉可请了?可有消息?”
可玲珑嫁给了官家,宝珠又怎能嫁给皇子?这就差了辈分了!
她真的真的真的没想过给官家生孩子,这人怎么就不信呢?非得每个人都和她一样死皮赖脸哭着求着怀上龙种却怀不上,有人陪着她心里才舒坦?
当初只想着先让宝珠逃过入宫,却不曾想过后果,裴相真是悔恨交加,只能匍匐在地上谢主隆恩。
玲珑寻思着,自己娘是死得早了,若是到现在还活着,估计都没有卢贵妃对她的肚子怨念深。
官家心里还是顾念他的,至少没有随便给宝珠配个人家,叶芝家的幼子的确是文采斐然,写得一手好文章,裴相曾读过,若是明年春闱能取得个好名次,宝珠嫁过去也不算吃亏。
明明在玲珑这不知吃了多少亏,可卢贵妃就是不长记性,还是要挑刺儿,还是要阴阳怪气地说话,尤其是梅嫔被禁足,她瞧不着梅嫔不能冷嘲热讽后,这炮口一致对准了玲珑,非要刺玲珑两句,非要催孕不可。
见幼女还呆呆的不知谢恩,裴相连忙拽了拽她的胳膊示意,在父亲的暗示下,裴宝珠心不甘情不愿地磕头谢恩了,却不知她今日抗拒的一幕,已原原本本被叶芝家的千金,也就是她未来的小姑子看在眼里。
卢贵妃性情愈发暴躁,如今她最看不顺眼的就是玲珑跟梅嫔,这两人在她心里简直宛如肉中钉眼中刺,不除不快!
回去之后同家里人一说,叶小公子本就有心上人,闻之对裴宝珠愈发不喜,就连叶芝及其夫人都有些膈应。
小皇后虽然受宠,肚子却不争气,偏偏那梅嫔,不过是在小皇后入宫前侍奉了官家一回,便又怀上了!
但到底是官家赐婚,还是要表现出欢天喜地的样子来。
最让她难受的便是自己生不出孩子,她看着其他女人一个接一个的生,心里的羡慕嫉妒,真是无法言喻。
时间一晃而过,眼看将要入冬,后宫唯一一个有孕的梅嫔也要发动了。
卢贵妃掌管后宫时,几乎能够一手遮天,她也并不是个傻子,在官家面前自然不会如此,可借着自己手头便利为难为难刚承宠的妃子,或是随意勾掉个人……可谓是相当的简单。她原以为自己就是最受官家宠爱的人,不曾想小皇后入了宫,自己便成了无人问津的,几次三番去请官家,官家要么是不来,要么是来了连杯茶都不喝,说了连句话便走,卢贵妃心高气傲,如何能忍?
嫔妃生孩子,跟玲珑没关系,她听到宫人们来禀报时,不痛不痒地哦了一声作为回答,懒洋洋地在床上翻了个身。又听说官家赶过去了,举手打个呵欠,仍旧不着急。
其实早在开国时,便有各宫主子不得任意打杀宫人的宫规,只是形如虚设,根本没什么在乎,主子们在外头因着各种各样的原因受了气,回来无处可撒,伺候的宫人便战战兢兢,生怕出了纰漏惹得主子不快从而丢了小命。
生金抱银反倒急了:“娘娘,诸位娘娘听说都去了,咱们不去看看吗?”
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再一怒之下打杀宫人了!
“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生孩子罢了,又不是我的女人,又不是我的孩子,跟我有什么干系?”
其他嫔妃一开始也不习惯这样规规矩矩的过日子,可时间一久,这好处就出来了,至少无宠的嫔妃们再也不会被克扣用度,只要不犯错,小日子过得还是蛮舒心的。而像卢贵妃这样之前大权在握宛如皇后的,等有了真正的皇后,那就是束手束脚,不仅是自己的耳目被拔的一干二净,就连用度规制也缩减成了贵妃该有的。
“可、可是!”生金觉得自家娘娘心真大,“官家也去了啊!”
要说玲珑入宫后谁的日子最不好过,那非卢贵妃莫属。
“他要是不去才奇怪吧?”玲珑抱着被子,“到底是他的孩子,说不定还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个孩子,他去看了,你们说他太看重梅嫔,他要是不去,你们可能又要觉得他冷血了。”
第714章 第六十片龙鳞(七)
“……娘娘你真的是。”素来冷静的抱银也有点暴躁,“自打梅嫔娘娘有了龙种,这还在禁足呢,就见天的肚子痛不舒服,尚医局的天天跟着还不算玩,夏天嫌冰少秋冬嫌炭不好,隔三岔五地不来请安还要假惺惺地说自己是因为有孕才如此,不就是专门来刺激您的么!更不说她老朝您要东西了!您私库里的宝贝她也敢仗着肚子里那块肉来要!”
这天下是朕的,不是一笑先生的!
生金也被勾起了吐槽欲:“就是说啊,这梅嫔娘娘,以往那样老实本分不起眼,怀了龙种后却跟变了个人一样,作的不行,娘娘您也不生气!”
呵,官家寻思着,朕还治不了他们了!
玲珑被这俩宫女唠叨的顶不住,只得坐起来,很无语地说:“怀孕中的女人情绪有所起伏是很正常的事,她要作便作,反正医女接生嬷嬷乳母我都命人给她备好了,其他的我可不管。”
还是娇滴滴聪明,出了个主意,让那些反对丁岚为官的臣子们去刑部参观了一场尸检,据说这阵子大人们个个面带菜色瘦了一大圈,一问,好么,都一个月没吃肉了!见着肉就哇哇的吐,闻着荤腥都犯恶心,听着“肉”字儿就干呕!
作一作挺好的,反正把官家那点子情意给作的干干净净,梅嫔之所以能安稳生子,正是因为她不争不抢不贪心,人淡如菊惹人怜爱,可玲珑入宫后,官家彻底沦为“昏君”,别说是留宿,就是去看她都少,梅嫔能不着急么?还有个暗地里蠢蠢欲动的卢贵妃在那刺激她,梅嫔性情大变,本就正常,说不定这才是她原本的性情。
丁岚屡破奇案,就连一开始只是为了讨玲珑欢心的官家都啧啧称奇,心道一个女子,竟有如此才能,当真是令人感慨。他本非固执古板之人,见他开女官先河便知,官家也是敢干敢说的,一开始丁岚入刑部,他顶了巨大的压力,朝堂上大部分都是一笑先生的学生,个个都受了一笑先生影响,认为男为天女为地,女子就该相夫教子三从四德,尤其是那些御史,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不怕死不怕骂,天天上折子反对女官——现在不也闭嘴了?
官家不喜欢不争不抢不贪心的人设了,她又不知道官家喜欢什么样的,除了肚子里那块肉,梅嫔没有别的筹码。
嗨,真要说起来,现在可比在现世时方便多了,皇权至尊,她都不用打报告,更不用害怕被投诉!
因此她刚开始闹,玲珑就很贤惠体贴地把官家退去看她,官家每每去过就来,后来梅嫔再来请,官家自己就不乐意去了。说是人好好的,面色白里透红,怎么也看不出龙胎不稳的迹象。梅嫔派人来的次数一多,官家就恼火起来,玲珑再小小发一发脾气,撒撒娇卖卖萌,官家心里就只剩下她了,哪里还想得起什么梅嫔?
刑部大多是些汉子,终日面对牢狱之事,升迁难,勾心斗角的也少,是个讲真本事的地方,丁岚在里头简直如鱼得水,她在现世时就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到了古代,有了皇后娘娘的大力支持,她想查什么都能查,一个令牌畅通无阻!
老老实实呆在自己宫中养胎吧!
这也不知道是谁先传的,反正现在许多人都听说了,但人家丁女官,宠辱不惊,毫不自大,每日认认真真做实事,让那些个瞧不起女官的大人们都哑口无言。
不过看着两个日渐沉稳的大宫女炸毛也挺有趣,玲珑总是能在平淡的生活里找到快乐的真谛。
不过,这话谁都不敢说,毕竟那位丁女官,人家是有真本事的,上任不过一月,便将刑部积压的案子给清理了三分之一,且无一件冤案错案!民间甚至传言她是阴间使者,乃是神仙派下凡来辅佐帝王的,更是能证明他们官家乃是难得一见的明君!
这份快乐大概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就有小太监来禀报说梅嫔娘娘难产了。
官家英明果决了大半辈子,老来这是要做昏君了呀!
玲珑不为所动,她不是医女也不是产婆,难产跟她说有什么用?
谁不知道娘娘很喜欢那位女仵作?
不过作为皇后,面子工程得做好,就懒懒起身,更衣梳妆前去梅嫔寝宫。
最让人惊讶的是,官家居然在朝堂上许那位女仵作入刑部为官!虽然只是个小小验尸官,但女官,那可是亘古以来从未有过的事!这刑部女官,与宫中女官,可完全是两码子事!
她到的时候里面一阵安静,没有人敢说话,就连卢贵妃也安静如鸡地坐着,上位的官家皱着眉,瞧着心情不大好,见玲珑来了起身迎上前:“你怎么来了?快回去,这儿血气重,免得冲撞了你。”
若说以前官家也宠娘娘,但那不过是帝王对后妃的宠,这样的宠,从前许多人都拥有过。可现在,官家对娘娘愈发纵容溺爱,不像是帝王,反倒像是丈夫,像是父亲,又像是兄长。无论娘娘怎样胡闹玩乐,他都不生气,全任由她高兴,甚至敬事房那边的牌子都撤下去了,要知道,过去半年虽然官家没翻过旁人牌子,却也没有让撤下去啊,每日敬事房的还是要过来,然而眼下,敬事房的跟失了业一样……
卢贵妃在边上听着,只觉心寒。
比以前更好了。
官家心里,是只有这小皇后了。梅嫔在里头九死一生,他却只怕这生产的血气冲撞到了皇后。
从这日起,伺候在金凤宫的宫人们便发觉,官家待娘娘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难道,这就是天家,这就是皇帝?
说起喝酒,她还没输给过谁呢。
玲珑早跟她们说过,入了宫做了妃子,要么就想荣华富贵,要么就找点乐子让自己不无聊,一味地去追求帝王挚爱,用话本子里的情深似海两情相悦去要求官家,是非常可笑的事。
玲珑趴在他胸口,亦是嘴角微勾。
官家之所以是官家,是因为他先是帝王,才是男人。
又见玲珑眼角尚有泪痕,官家以修长的指尖轻轻抹去,吻了吻玲珑额头,给她清理干净,又换了寝衣,掀开被子上床,拥着她沉沉睡去,这一觉睡得无比踏实,梦里全是胖乎乎软绵绵的小奶娃,个个都像极了她。
古往今来,哪位帝王能做到只有一个妻子?入宫的前提就是得做好跟一群女人分享的准备,玲珑入宫前难道不知?她大可拒绝裴相的要求,只要她自己不想,裴相也不能为难她。
是男是女都好,最好生得像她些,调皮捣蛋的,他一定能宠到天上去。
可是比起做个相府千金,她更中意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娘娘,大权在握的前提下,才有绝对的自由。
让她给自己生个孩子——这样的想法,官家只要一想起,便心头火热,情绪激动,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哪怕他第一次当父亲,也不曾这般期待过。
她把官家迷得找不着北,自己却始终是冷静的,除了玲珑之外,没有任何女人可以做到这样。哪怕是铁石心肠,在得了官家独宠与深爱之后,也说不定会心软,可玲珑自始至终都很自私,她只愿意索取,不愿意给予。
虽然那些避子汤他特意叮嘱过御医务必要对人体无害,但喝了这么久,还是得再叫人给她调养调养。
又或者说,不是不愿意给予,而是她根本就没有去爱的概念。
而决定给娇滴滴一个孩子后,官家也松了口气,他看着床榻上睡得人事不知的小娇妻,又爱又恨,忍不住上去捏住她的鼻子不让她呼吸,看到她张开小嘴儿喘气,又轻轻松开,捏了捏软嫩的脸蛋儿,大手抚上她细细的却有肉的小肚子。
“官家都不怕,我怕什么?”玲珑随着官家坐到他身边,“里头情况如何了?”
原以为小皇后也要一生无子呢,这才半年,官家的想法就变了。
“不大好。”官家眉头深锁,“朕……”
她越是闹,越是要证明自己别人强,越是打压他人,官家便越不可能给她怀上龙种的机会。
没等他话说完,里头走出尚医局的医女,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梅嫔娘娘生产困难,若是只能保一个,是保大还是保小……
这人跟人比可真是不一样,贵妃娘娘努力这么多年,却仍是什么也得不到,谁叫她性子太过跋扈张扬,光是她宫中便不知鞭死过多少人,还是小皇后入了宫,接管内省,卢贵妃不能一手遮天,才略微收敛,可叹贵妃娘娘痴长小皇后十几岁,脑子却差了不知多少倍。
官家想都没想:“自然是保大人!”
他立时弯下腰,恭敬地托着托盘退了下去,心知官家这是要给小娘娘一个孩子了,说到底,这后宫嫔妃,还是要有个孩子,才能有依仗,有底气。
卢贵妃却猛地握紧了拳头,她看向地上跪着的医女,半天没有说话。
过了也不知多久,毛公公只听一声:“撤了吧。”
接着又等了一个时辰,里头梅嫔是再也喊不动了,一开始她故意喊的那么凄惨,是为了得到官家怜惜,可现在是出气儿多进气儿少,气若游丝的情况下,她彻底没了力气。
他说得很委婉,其实就是说让小皇后生孩子也不能妨碍到什么,官家如今正值壮年,殿下们却都已长成,待到小殿下长成,少说又得二十年,到那时,小殿下如何能与大殿下们争锋?便是有强势的外家,可现下官家已经开始考虑储君人选,二十年后储君的地位必然已经稳定,任一笑先生如何有名望,裴相如何有权势,也不能轻易动摇储君的地位。
她所生的两子一女也来了,在外面候着,梅嫔张着手,只觉一阵剧痛,眼前发黑,便彻底闭上了眼睛。
毛公公斟酌了片刻,方道:“……官家龙精虎猛,便是娘娘怀了龙种,待到小殿下长成,已是十数年之后的事了。”
玲珑听到了微弱的婴儿哭声:“……生下来了?”
毛公公悄悄抬眼一看,却见官家只披着外衫,露出精壮胸膛,床上还有个小小的鼓包,毛公公不敢多看,又恭恭敬敬低下头。半晌,听见官家问:“你说,让她怀上龙种,可行?”
里头有人出来报讯:“禀官家,禀娘娘,梅嫔娘娘拼死产下小公主……殁了。”
却不料半晌,官家都没有接过去。
梅嫔的儿女们立刻跪下来哭出声,站起身的卢贵妃也面露失望之色,“什么?……竟是个公主?”
毛公公乖巧地退出了内殿,待到里头官家叫了水,他便按照以往的惯例呈上了避子汤。
她似是有什么大计划被搅乱了一样,喃喃着:“御医不是说,看怀相,应是个皇子么?”
亲着亲着,愈发觉得吃醉酒的她娇艳夺目令人爱怜,软绵绵一团窝在他怀里,这下醒酒汤也不必让她喝了,美人醉酒,别有一番滋味。
玲珑听到她的低语,顺口回答:“御医看怀相不过是经验之谈,不能完全确定,做不得真。”
越说越不像话,官家又舍不得打她,她一番酒后吐真言,活脱脱是个爱撒娇又有小性子的小姑娘,可怜死了,可爱死了,官家心都软了,只觉得自己太对不住她,连忙捧住她小脸亲了下去,制止她再说出那些气得他肝疼的话。
小公主哭声微弱,如猫儿一般,也不知养不养得活。医女们围绕着她团团转,接生嬷嬷则说小公主在梅嫔肚子里待了太久,许是有些先天不足,需要好生调养。
突然,她又开始雄赳赳气昂昂起来,“我、我要去逛小倌儿馆!我、我要偷偷养面首!我、我还要——唔!”
皇家最不缺的就是宝贝,但官家的脸,直到回了金凤宫也是苍白的。
“你不能只喜欢我,我也不要只喜欢你!”
玲珑觉得他这样有些可爱,像个孩子,就踩在他的脚背上踮起脚,搂着他的脖子:“怎么这么难过呀?被吓到了?”
她一边哭唧唧一边零零散散说着话,有些语焉不详,语无伦次,但官家都听懂了。
官家深吸一口气,捧住她的小脸一顿狂吻,才说:“……朕不想让你给朕生孩子了。”
“她一点都不快乐……我爹、我爹嘴上说喜欢她,却又喜欢管氏……他这个也喜欢、那个也喜欢……这样的喜欢……我、我才不要……”
玲珑挑挑眉:“您不是想我生孩子都想疯魔了吗?”
裴相对发妻情深,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当年二人结合,亦是一段佳话。
不仅欢爱时要讲究更容易受孕的姿势,还要有时间有计划,甚至他还在潜龙宫跟御书房都摆了送子娘娘!玲珑得知的时候整个人都惊呆了,万万没想到,人家都是女人求子,到了官家这儿,是他自己早中晚三炷香,态度格外虔诚,可惜屁用没有。
官家搂着她,轻抚她的发,声音不觉沙哑起来:“你娘怎么了?你为什么说不要和她一样?”
“不生了。”官家如释重负地吐出那口气,“朕怕了,真的怕了。”
她呜呜咽咽的,后面声音就小起来,人也啪叽一声砸进官家胸口,小脸儿贴着他,又带了细细弱弱的哭腔:“我、我不害她……我也不想见她……呜呜我的命好苦,我不要和我娘一样喜欢见异思迁的男人……呜……”
往日他觉得嫔妃生子乃是天经地义,如今活着的子女们,有些生母早逝,因为产子而死的嫔妃也有数个,官家向来是觉得惋惜,给足了那些妃子娘家恩典,亦很照顾没有母亲的子女。可若是将那些妃子换成玲珑——只是想象,他就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被人揪紧,呼吸都困难。
“我、我要把她关起来!”玲珑孩子气地说,“我不看见她我就不烦!我……我……”
“官家挺有觉悟的。”玲珑拍了拍他的俊脸,“丁岚同我说,我还小,身子骨尚未长开,她还跟我说,本朝女子十四可嫁人,实在是太早了点。她研究了许多卷宗,发觉女子难产率极高,可见二十岁之前并非最佳生育年龄,官家,您看,是不是要颁发个新条律,哪怕不能让全天下的女子二十后产子,至少也得未及笄不得嫁人。”
她看着他有那样多的女人,嫉妒又不甘心,看着他的女人们给他生了那么多孩子,她是羡慕的,因她入宫已经半年了,除却小日子,几乎是夜夜承欢,肚皮却到现在都没个动静,哪怕年纪还小,她也是羡慕的,尤其是梅嫔,后宫唯一身怀有孕的女子……
官家仔细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此事朕会与众臣商议,这个丁岚,倒是真的有本事。”
他万万想不到,看着没心没肺好像什么都不在意,甚至直截了当跟他说她不关心不在乎的小皇后,心里居然是这样想的。
“不只是她呢,绿翘也很厉害,我听说她去军营跟人比武,就没输过,官家要做个好皇帝,可不能故步自封,我觉着,外祖父那套理论,有些纯粹就是狗屁。”
官家闻言,愣了。
官家跟她相处久了,老从她口中听说一些外头的事,这些消息大多来自于丁岚绿翘,有时候官家都恨得牙痒痒,小皇后三句不离丁岚绿翘,他都怀疑谁才是她男人了!
她说着,可能是愈发觉着自己可怜,哭得也越发伤心,可怜巴巴的,鼻头眼睛都哭得红通通,叫人不敢相信她这样娇小的人儿,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
天下儒生尽皆追随一笑先生,以一笑先生马首是瞻,一笑先生就是放个屁说屁是香的,对人是好的,他们也会鼓掌赞同。
“你……你……”玲珑似是身在梦中,什么话都敢说,“你有那么多女人!你还有好多儿子女儿孙子孙女……我、我却什么都没有!”
但也正因如此,一笑先生哪怕辞官归隐,这一呼百应的能耐,也还是让官家有些不满。
官家心知跟个醉鬼不能讲道理,且这醉鬼还是世上顶顶没有良心的,就好言哄她:“朕怎么气你了?你说出来,朕都改。”
最重要的是,一笑先生的一些观念,与官家的想法不符。
天地良心,到底是谁气谁?
就好比官家能够轻易答应丁岚做女官,也能纵容玲珑时常女扮男装偷溜出宫去找丁岚等人玩耍,可要换作一笑先生,女官?决无可能!皇后出宫?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玲珑一边哭哭啼啼一边发脾气,还拿手打官家:“你、你就知道气我……你就知道气我!”
官家不满一笑先生的名望,这也是为何他暗中推动丁岚的原因。
官家就急了,喂个醒酒汤而已,又不是欺负她,这怎么还哭上了?
他相信,世上男子多,女子却也不少,一笑先生那些苛刻女子的学说,只要有一点星星之火,便能燎原。早晚有一日,这天下儒生,将改变自己的看法,朝堂之上,也不会再有一笑先生的影子,更不会成为一笑先生的一言堂。
她被他的动作弄得醒了,睁着一双茫然无辜的杏眼,清凌凌地看着他,半晌,泪珠子断了线般往下掉。
第716章 第六十片龙鳞(九)
毛公公一早叫人熬了醒酒汤,可怎么也喂不进去,玲珑嫌那东西难喝,闭口不肯合作,气得官家险些掰开她的嘴儿硬灌下去!
哪怕是刚出生就失去了母亲,新生的小公主也仍然过得比天底下大部分人都快活。还是一个肉团团的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难过悲伤,每天能吃饱奶,有人抱,她就能很开心地吐奶泡泡了。
官家一路黑着脸把玲珑带回了宫中,他舍不得罚她,难道还不能罚金凤宫的宫人?于是连同生金抱银在内,金凤宫上上下下都被罚跪了,说是娘娘何时清醒,她们何时能起身。宫人们也不敢多言,老老实实跪着,玲珑吃醉了酒,官家将她放在床上,解开披风,露出一张热乎乎粉扑扑的小脸儿,睫毛颤颤的,似醒未醒。
但小公主没有母亲教养是不行的,官家的意思在后宫中寻个无子的嫔妃,将小公主记到她名下。本来这最好的人选是卢贵妃无疑,但玲珑却不想让卢贵妃那么如意——是啊,谁都知道,若是新生的皇子公主没了母妃,最有机会养活他们的便是卢贵妃,这个道理谁都懂,卢贵妃能不懂吗?
不过这些都是她自己的瞎想,可不敢说出来,祸从口出的道理,丁岚太明白了。
过去她不肯这样做,是不想养别人跟官家生的孩子,那时候她还有宠,还有希望,觉着有朝一日自己说不定也能怀上龙种。可玲珑入宫后,官家是再不朝后宫来了,便是来了,也只是坐着说上两句话很快便走,长此以往,她要怎样生孩子?且那日玲珑的言语,卢贵妃虽然一副不信的样子,却也听进去了大半。
可娘娘性格爽朗自由,若是生活在现世,肯定会更好吧?
以她的出身,官家是不会让她有孩子的。
怎么说呢,至少官家相貌身材都是一等一的好,跟现世那些皇帝画像完全不同,勉强不算糟蹋了娘娘。
可她没有,小皇后不也没有么!
只是丁岚未免觉得可惜,十六岁的女孩儿,在现世还是个小姑娘呢,但在这里,十四十五嫁人的比比皆是,娘娘生得那样好,却嫁了个比她年纪大二十岁的老皇帝,丁岚一开始还觉得暴殄天物,今日见着官家,好歹松了口气。
于是她生出了一种诡异的平衡感……同时也滋生出了另外一个念头。既然自己不能生,拿别人的孩子过来养也是一样。最好的人选莫过于梅嫔了,现下后宫中唯她一人有身孕,卢贵妃暗中着经验丰富的嬷嬷看过,说梅嫔肚子里必定是个皇子,她非常高兴,想都没想,就决定要梅嫔的命。
不过几年过去,她也渐渐融入其中,现世的她小学时父母就已经离婚各自分开,她是跟奶奶长大的,奶奶去世后就一直都是一个人,性格又比较孤僻没什么朋友,几乎是把自己的全部时间都奉献给了工作,但现在她有舅舅,舅舅虽然是个老好人,却是真心疼爱她,而且,这一路走来,她还结交了不少朋友,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对她退避三舍的,至少绿翘没有,至少娘娘没有。
过去梅嫔不争不抢不起眼,卢贵妃也不把她放在眼里,可眼下所有人都无宠的情况下梅嫔却还能有孕,这真是叫人不得不嫉妒。
丁岚叫不醒绿翘,但她被官家一吓,酒醒了大半,脑子也能清晰思考了。穿越前她是省厅主任法医师,要不是因为出现场时察觉尸体有异从而为了保护其他同事而牺牲,她现在还在每天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呢!穿越过来后,轻松是轻松了,但是这种上下阶层特别分明,技术条件又格外落后的年代,真让丁岚有些不适应。
她也不傻,梅嫔宫中有她的人,可选在生产时动手是极为愚蠢的事,很容易就会被查出来,卢贵妃便让自己的人在梅嫔每日服用的安胎药里放了点东西,那可是滋补的好东西,会把胎儿养得非常茁壮健康——与其同时,代价就是母体的虚弱,到了生产时自然会难产,到时候保大保小,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眼见人走了,丁岚一颗怦怦狂跳的心才缓缓落地,她寻思着,官家这是不是不怪罪她的意思啊?要不,赶紧跑路回三平县?眼看绿翘还在那傻乎乎的拿着个酒杯憨笑着对空气叫娘娘劝酒,丁岚额头青筋直冒,一个两个都少根筋!但最二百五的还是她!她居然跟着侯府千金与皇后娘娘一起胡闹!玩得是开心了,可人家出身高贵,她只是个小仵作啊啊啊啊!
她是就是存了心要梅嫔死!
抱银:……你听我解释啊公公!
只要一想到过去十几年,梅嫔表面上是如何装低做小地讨好自己,背地里却又如何笑话自己的,卢贵妃便觉得,只是要了她的命,都是便宜了她!
抱银如梦初醒,给了毛公公一个感激的眼神,跟上了,然后就听毛公公说:“娘娘胡闹,你身为大宫女不知劝诫,甚至跟着一起,回去之后,仔细你的皮!”
她安插在梅嫔宫中的眼线经常给她报消息,怀孕后的梅嫔无比狂妄自大,兀自嘲笑了许多人,其中被嘲笑的最为严重的,莫过卢贵妃!
他也没搭理其他人,用毛公公细心递来的披风把怀里吐着热气醉的粉颊酡红的小皇后包的严严实实不叫人看见,然后便离开了包厢。毛公公走了两步,回头斥责:“还不快跟上!”
可让卢贵妃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梅嫔死了也就死了,直接葬入妃陵也就是了,那小皇后却说什么,梅嫔怀孕期间请的平安脉都是大好,怎会突然难产,疑似死因有异,竟是要请已经成为刑部侍郎的丁岚验尸!
今日究竟是谁偷偷跑出宫来?是谁不懂规矩?是谁犯了错?怎么还能瞪他呢?
得知这个消息的卢贵妃大怒,当着官家的面跟玲珑对着刚:“梅嫔已死,皇后却还要外人来验尸,这是要她死不瞑目啊!皇后真是好狠的心!人死入土为安,你这是要让她死无全尸了!”
官家头上缓缓出现一个问号:?
丁岚见不得小皇后被人怼,就对着卢贵妃抱拳:“贵妃娘娘放心,臣不仅擅剖尸,亦擅敛容,到时候包准把梅嫔娘娘缝的严严实实,比她生前还漂亮。”
被抱起来的玲珑终于略微清醒,她睁开眼睛,瞧见官家的脸,还很是气愤的样子,别开了不想看他。
她在现代的时候只负责缝合不管其他,但到了古代,很多时候只能进行表体检验,因为大部分人对于解剖都充满抗拒,因此丁岚专门寻了一位入殓的老师傅学艺,现在她觉得,只要自己学会吹唢呐,哪怕有一天被贬官,回归平民之身,自己一人就是丧葬一条龙。
谁能想到她家娘娘喝着喝着就上头了呢……
卢贵妃被她这话恶心的不行,只觉得这丁岚根本就没个女人样,怕不是个披了女人皮的怪物!“大胆!梅嫔乃是官家的妃子,如何能让你动她的遗体!这是大不敬!这不合规矩!”
官家觉得自己八辈子的修养都用在了这一天,他一出现,抱银也吓得扑通一声跪下来,官家警告地瞪了她一眼,抱银心里叫苦,她、她也想拦娘娘的……可、可这不是拦不住呢!谁拦得住呀!眼看娘娘喝得一团烂醉,偏生喝醉后愈发显得艳若桃李风情万种,她都不敢说要回宫……这番娇憨醉态若是叫除了官家以外的男子给瞧见,抱银觉得,自己必然看不到明日的太阳。
“死的规矩都能改,更何况是死人呢,从前都没有女官之说,如今不仅有了,还有了好些位,卢贵妃这是怎么了。”玲珑不慌不忙,“什么时候,你跟梅嫔的关系这样好了?瞧你这着急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梅嫔是你亲妹妹呢。”
来你的头!
卢贵妃窒了一下,强词夺理道:“本宫虽然与梅嫔生前多有龃龉,可人死如灯灭,这死了个妃子,皇后便要给她开膛破肚,日后若是我们其他人也死了,皇后是不是也要这么做?”
官家绕开她朝里走,一绕过屏风就看见自家的娇滴滴,玲珑趴在桌子上,手里还握着个酒杯,看似在闭目养神,而她边上还有个绿翘,神智尚且清醒,傻笑着扒拉玲珑的胳膊:“娘娘……娘娘,再、再来!”
边上众妃齐齐变了脸色。
娘娘你快醒醒,救救我啊!
丁岚心想这贵妃还挺会带节奏,一下就把其他娘娘的情绪给扇动起来了。
握草,丁岚心里冒出这两个大字,她该不会被拖下去砍头吧?不要啊,自打她穿越过来,一直都是谨慎小心老实本分的过日子,做的最出格的事儿也莫过于当个仵作,但她做的都是好事,没理由要血溅当场吧?!
“若是其他人,月月请平安脉都是大好却暴毙,我自然也不会撒手不管,谁愿意死得不明不白呢?这好险梅嫔生得是个公主,若是个皇子……贵妃,你想记在自己名下么?”
她转念又一想,便知道官家是为何而来,可是……那娇滴滴已经喝晕过去了啊!
玲珑语气平和,但越平和,越显嘲讽,丁岚在心底啪啪啪给皇后娘娘鼓掌,别看放在现代还是个未成年小姑娘,可在古代,人家这心眼儿,能比丁岚多数百八十个窍来!
丁岚吃了许多酒,她酒量甚好,已经把绿翘跟玲珑给喝趴下了,不过她喝得也不少,大脑有些反应迟钝,过了好久才意识到,这位声音尖利的应是太监,而他口中的官家,也就是眼前这位身材高大魁梧,相貌英俊气势如虹的男子,则是……丁岚酒都被吓醒了!赶紧跪下行礼:“民女拜见官家……”
卢贵妃还想再说,官家却不耐烦了:“你若是不想知道,回自己宫中便可,不要在这里胡闹。”
官家看了眼面前容色平凡的女子,心知这可能就是那传说中能断阴阳让死人说话的女仵作,他内心不满,却又知玲珑很喜欢,便忍着没让人拿下她。也做了常人打扮的毛公公立刻低声斥责:“大胆!见了官家竟敢不行礼!”
闻言,卢贵妃脸色大变,她不敢惹官家生气,只得仓皇退下,手攥成拳,目光如炬,盯着丁岚的一举一动。
“叩叩叩”三下,无人来应,他便又叩了几下,里面的人可能是烦了,一边嘟哝着抱怨一边过来,一把将门拉开,然后,呆了:“你……你哪位?”
听说这位丁大人,如今已是三法司的名人,因为在她手上,无论多大的案子都能告破,不知还了多少人家清白,又洗了多少人的冤屈,惩治了多少恶徒,威名天下,话本子里也以她为主人翁,还有人排了她的戏,说书的也都爱说她,人人都说丁大人是神仙下凡派来辅佐官家的,在民间威望极高。
无人敢拦,官家顺着楼梯径直上了二楼,找准了包厢,忍着怒气开始敲门。
有了冤屈,就找丁大人,哪怕你死了,她也会还你一个公道。
被带刀的御前侍卫一瞪,跑堂的顿时缩了回去也不敢说话了,心想,娘嘞,哪里来的大老爷,俺在酒楼里也算是见过不少大人物了,怎么瞧见这位大老爷还是吓得心头狂跳?
能让死人说话的女人……难不成,真的能让梅嫔死而复生?!
他气势不凡,一进去便有跑堂的过来献殷勤:“这位老爷瞧着面生,几位呀?咱楼上还有包厢——”
卢贵妃很慌。
官家看着已经逐渐黑起来的天,深吸一口气,踏着雷霆万钧的脚步朝酒楼去了。
梅嫔生前是皇妃,自然不能赤身裸体叫人瞧见,玲珑便命内省尚宫及毛公公进去监管,其他人则坐在屏风后头等待。
很快暗卫便回了消息,玲珑果然是去寻了那女仵作,侯府那女子也在,三人正在京城著名的酒楼里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丁岚丝毫没有因为眼前这人曾是皇妃便束手束脚,她身边有两个少女,一个负责记录,一个负责递工具,都是她收的徒弟,这一身本领,既然来了古代一遭,断然没有浪费的道理,丁岚希望能够传承下去,能让更多的人学习。这两个少女是她亲自挑选的学生,能吃苦,为人本分老实,她以前在母校有个挂名教授的头衔,也带过好几批新手法医,所以教学生很容易上手。
官家换了衣裳,带着几个人悄悄出了宫,他先是派了暗卫去查玲珑的行踪,她要出宫,要去的地方无非就那么几个,相府,或是京城有名的酒楼,再不济便是要去寻那惊世骇俗的女仵作。根据官家对她的了解,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少女们……吐着吐着,也就习惯了。
官家顿时用看废物的眼光瞪了生金几眼,生金低着头心里流着泪,那她要是猜拳赢了,她不就能跟着娘娘出宫了么,怎么会便宜抱银?
但尚宫们不一样啊!她们在宫中也是女官,可跟丁岚这样实打实掌权的不能比,看到丁岚在检查了梅嫔的身体后用一把格外怪异锋利的刀子在尸体胸口开了个Y字型口后,个个面色苍白,如毛公公这般娇弱的,已经抱着个痰盂哇哇大吐了。
生金老老实实回答:“娘娘只说要出去玩,没跟奴婢说要去哪儿。”
他说呢……这验尸前,丁大人要他准备几个痰盂是干嘛的,合着是给他们用来吐的……
可心里这样想,又气急败坏地叫毛公公给他更衣,更衣出来后,金凤宫的宫人们都还跪着呢!官家问生金:“可知娘娘去了哪儿?”
里头吐得太难闻,外头都闻到了,官家微微蹙眉,玲珑面色不变,卢贵妃的脸色比里头的毛公公都难看。
官家眼前一黑。他早晨从金凤宫走后,中午想着把堆积如山的政务处理完,就没回来陪她用膳,她可倒好,巳时走的,眼看就要酉时了还敢不回来!待会儿宫禁了看她怎么办!
不可能被发现的吧,只是点药而已,过去了这么久,人早就死了,丁岚难道有天大的能耐,能看出一个人生前吃过什么东西?
生金赶紧回答:“巳时刚过走的。”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丁岚自里面出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什么时候走的?”
她取下口罩与手套,禀报道:“官家,娘娘,经过验尸,臣可以确定,梅嫔娘娘难产乃是人为!”
官家觉得,自己能保持到现在都不动怒,修养实在是一等一的好。
众人尽惊!
得了,不用她说官家也明白了,这要是还在宫中,有什么不能说?必然是偷溜出宫去了!
丁岚不卑不亢:“臣解剖了死者的遗体,发觉死者心肺胀大至常人的两倍有余,这也导致死者生产时无法呼吸用力,造成胎儿积压腹中的窒息现象,而这罪魁祸首,应是一味叫做天腥草的奇花。臣曾在刑部卷宗里读过这种花,十分稀有,常用来保胎,可死者生前脉象平稳,腹中胎儿也十分康健,完全不需要天腥草。胎儿无恙的情况下摄入天腥草,只会让胎儿长得更大,也会成为生产威胁,最值得注意的是,这天腥草,若是摄入过量,便是心肺胀大的元凶。”
官家声音低沉威严,温柔是对着娘娘的,宫人们可没这个荣幸。但生金又怕官家对娘娘心生不满,于是斟酌着字句:“娘娘她……她……”
官家眉眼沉沉,已是雷霆万怒之相。
“说,娘娘去了哪儿?”
卢贵妃心都凉了!
耳闻脚步声传来,她又跪的再诚恳一点,希望官家能看在自己认罪态度良好的份儿上不要过分责骂,怎么说她也只是个小小宫女,做不得娘娘的主呀!
“臣请官家娘娘许臣查明此案,还死者公道!”
生金跪在地上心里直叫苦,若非自己猜拳输给了抱银,也不至于留在宫中承受官家的怒火!
“准。”
见生金这样吞吞吐吐,官家心中顿时涌起一阵不好预感。他大步上前进了内殿,就瞧见床铺上整整齐齐,根本没有那个懒骨头的人儿。左右又找了一番,金凤宫上下也不见人影,再联想到金凤宫宫人们的忐忑,生金的支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定然是又胡闹去了!
从官家嘴里轻飘飘吐出来的一个字,对卢贵妃而言却有千斤重,她真搞不懂,丁岚是怎么做到的!那天腥草十分冷门稀有,她可是试探过的,就连尚医局的医女跟御医院的御医都认不得!丁岚怎么就知道!
生金苦着一张脸:“回官家,娘娘……娘娘她……呃,娘娘她……”
案子交给了丁岚,梅嫔也能葬入妃陵了。可惜刚刚出生的小公主,胖是胖,却因为母体受损而先天不足,瞧着健康,其实内里虚乏,小病不断。
玲珑的贴身大宫女生金也跪在地上,官家对她有些印象,记得是个颇为沉稳的侍婢,平日里也很得玲珑的心:“你家娘娘呢?”
丁岚办事极有效率,卢贵妃又不是什么天才罪犯,很快就被查了出来,不仅如此,丁岚顺藤摸瓜,还找到了她以往陷害其他嫔妃,害得数位有孕妃子小产的证据!
这一问,金凤宫中顿时刷刷跪了一大片!
看得丁岚心头发寒,深觉这后宫的女人们太可怕,哪怕是一点点小事,她们都能记恨很久,你三年前抢了她一根簪子,她能等十年再把你摁死。
官家站在那儿,看着颇有些战战兢兢的几名女官,这几个都是伺候小娇妻日常起居的,可今日只见女官不见小娇妻,成武帝就纳闷儿了,往日她虽然不至于欢天喜地的迎他,也不会这般冷漠:“……娘娘呢?”
还是刑部好,还是死人好。
虽说今日他在回来早了些,但那也是因为今日政务不多,所以想着早些回来陪小娇妻玩耍用膳,这些人……
一桩桩一件件摆在卢贵妃面前,卢贵妃不认罪都不行,可她不觉着自己有错,昂着头颅像一只高傲的天鹅:“我没有孩子,她们凭什么能有!我不后悔!我也不觉得我错了!”
这日官家回寝宫,发觉气氛怪怪的,准确点来说,是宫人们的表情跟神态怪怪的,做起事来也是束手束脚,有几个麻利的给他行礼时居然还左脚绊右脚,跟见着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官家见她这般冥顽不灵,竟没有动怒,只是眼神格外冰冷,冷得连丁岚都觉得毛骨悚然。
第713章 第六十片龙鳞(六)
她见过官家好些回,除却上朝时,私下见娘娘,也总是能见着官家,只觉得这是位脾气挺好、挺讲道理的帝王,如今见他不怒而威,连自己这个受过高等教育从人人平等的现代社会而来的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真真感受到了什么叫天子一怒。
世人追捧一笑先生,赞他品行才学,官家连个一起吐槽的人都没有,如今总算是能跟玲珑一起,酣畅淋漓地说一顿老头儿的坏话了。
“你没错,那是朕错了?”
官家轻咳一声,别说是玲珑,他到现在也还受不住老头的唠叨,可老头辈分高,他又不能说什么,因此当年老头辞官致仕,官家啊,那真是大大的松了口气。
卢贵妃眼底有泪:“官家看着宠爱我,却也宠爱别的女人!凭什么我就要让给她们?凭什么官家就不能是我一个人的?若是我不能得到,那凭什么——”
自玲珑有记忆起,只见过一笑先生数次,每次见面,那老头儿必然是叮嘱她在家从父,要姐妹友爱尊重继母,如是才能阖家欢乐云云……玲珑权当他是在放屁,她打小便比旁人离经叛道,那些大道理,她不爱听,也不爱照着做,真要像老头儿说的那样对管氏裴宝珠好,现在她坟头青草都得有两人高了!
她指向玲珑,“凭什么她入了宫,就想要什么都有?!官家为何不能像对她那样对我?若是官家心里有我,能给我个孩子,我又怎会做出这些事?手上沾了这么多血……难道我就日日好过了?!”
他就跟他的好名声过一辈子去吧!
我的天哪!
一笑先生为人迂腐古板,连带对自己的女儿也十分严苛,三从四德样样要求,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便不是他家里的人,就连死了,一笑先生也不曾质问过裴相。裴相纳妾,那更是理所当然,至于一笑先生自己,因为盛名在外,便早早辞官致仕,云游四海,提起一笑先生,谁不赞他清名?
丁岚咋舌,这是什么流氓逻辑啊?宫里还有许多无子无宠的妃子,人家不也照样安分守己?怎么卢贵妃能把害人都说得这样冠冕堂皇?入宫又不是官家逼的,她想要爱无可厚非,可你因为想要官家的爱就去害人,官家不给所以是官家的错,这逻辑比现代社会那种她看不上我就是爱慕虚荣就是因为我没钱还不讲道理呢!
也许那老头教导出了无数能人,桃李满天下,可玲珑仍旧不喜欢他。
官家本来怒不可遏,也被卢贵妃的话搞得哑口无言。
“哼。”玲珑冷哼,“外祖是个老糊涂,只关心自己清誉,哪里管他女儿与外孙女死活?”
你跟一个不讲理的人讲道理,毫无意义。
官家沉吟片刻:“……只说这二人有本事,却不能服众,我朝自开国起,对女子束缚并不深重,只是自先帝时,儒生们认为女子不应抛头露面,后又有一笑先生强调女子应讲究德言工容……”
他挥挥手,示意将卢贵妃拖下去,扒了她身上的贵妃华服,取下她的八尾凤簪,贬为庶人打入冷宫。日后长夜漫漫,她便在冷宫中继续怨天怨地吧。
说完,她仰起头:“官家,丁岚与绿翘,均是有真本事之人,可就因为身为女子,便为人所看轻,绿翘是侯府之女,尚且还好,可丁岚贱籍出身,时人瞧她不起,您有没有什么法子?”
“官家无情……官家无情!”
玲珑说:“我才不怕呢。”
卢贵妃被拖走时又哭又笑,喃喃着重复着这四个字。
等不讨喜的人走了,官家才捏着掌心的小手,两人沿着床畔坐下,他低头吻了吻粉扑扑小脸蛋:“瞧你,听得那么入神,真有那么好?别吓着你,晚上做噩梦怎么办?”
官家面无表情,眉宇间隐隐有着疲色,玲珑便让人都退下了,丁岚功成身退,可揪出这么个皇室丑闻,难免官家心情不好迁怒,还是溜之大吉的好。
绿翘丁岚登时眼睛一亮,不得不说,宫廷里虽然规矩严,但东西是真的好吃,尤其是那五香瓜子,也不知是如何炒制而成,反正吃得停不下来,娘娘可真是个大好人!
柔软的手指覆在自己两边太阳穴上轻按,官家闭上眼睛,握住玲珑的一只小手送到唇边轻吻。“……朕真的是个无情之人么?”
二女便告退,临走前玲珑叫了她们一身,“那个五香味儿瓜子,生金,去给二位姑娘带些回去。”
玲珑奇道:“官家这还自我怀疑上了?官家对旁人无情,对我有情便可以啦。”
“你们俩起来吧。”玲珑先让绿翘跟丁岚起身,随后才说,“今日就先到这儿,咱们明日再见。”
说着她从背后抱住他,把小脑袋搁在他肩膀上,还咬他耳朵:“难不成官家想处处留情,待谁都好?那可不成,我要这后宫其他女人都是摆设,你只能喜欢我。”
官家顿时心绪复杂,他在外面听了会儿,只觉恶心,可看小皇后这架势,非但不怕,反倒很是沉迷的样子……
又霸道又蛮横还不讲理,官家的心却妥帖不已,他把玲珑抱到怀中,轻轻叹了口气:“朕自然是只喜欢你的,再不会喜欢旁人了。”
官家没搭理她们,只觉得这二女可恶至极,居然给玲珑讲这些血腥瘆人的东西,直接把玲珑拉到身边握住她的小手,生怕把她吓着了,哎哟,瞧这小手,吓得冰凉……诶?一点都不凉?甚至暖呼呼的?!
玲珑露出满意的微笑。
他喊了玲珑一声,一见成武帝,绿翘赶紧拉着丁岚起身,二人规规矩矩下跪行礼:“见过官家!”
官家这不好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了他自己的生辰。
“梓童!”
他生在腊月二十八,不过自打娶了玲珑之后,官家对生辰不仅不期待,反而有些深恶痛绝的意思,如今他是连年都不想过了,过年,就意味着他离不惑之年又近了一步。
你这都跟皇后讲得是些啥!
于是这几日朝臣们都老老实实大气不敢喘,生怕被低气压的官家拿出来撒气,毕竟谁不想过个好年呢?
剖开死者胃部发觉其生前曾吃过难以消化的菇类于是确定了他曾在哪家酒楼吃饭?胎死腹中的孕妇解剖后取出腹中胎儿发觉母子俩乃是中毒而死?巨人观的尸体各器官胀大气味难闻让在场所有公职人员都吐了从此后三天没吃下饭???
而今日到了官家生辰,宫中什么动静都没有,他一方面因此感到高兴,好像自欺欺人这样就不会变老,一方面又很失望,觉着自己把玲珑的日子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么上心,她却对他的生辰满不在乎。于是当天就在御书房处理政务直到天黑,晚上也不想去金凤宫了,着毛公公去金凤宫禀报,就说今晚官家太累了,便在潜龙宫歇下了。
他一开始没打扰,还想听听看是聊什么能把他家难哄的小皇后给聊的眉开眼笑,这仔细一听,脸都绿了……
毛公公应了一声爽快去了。
虽说丁岚不觉得自己卑贱,却也知道在这个时代,自己定然是位卑言轻的,若不是有绿翘帮忙,说实话,她都不一定能全须全尾的活到现在。仵作本就卑贱,女仵作更是前所未有,她这一路上不知遭受了多少白眼冷待,早已习惯了。原本还怕吓着这位娇滴滴的娘娘,却不曾想,娘娘她听得还……挺兴奋,于是丁岚也说上了瘾,再加上本来就话多的绿翘,到了官家回来的时候,就见自己的小皇后跟两个女子盘腿坐在地毯上,三人围成一个圈儿,圈儿里摆着几盘瓜果,正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天呢!
官家心想,这老家伙跟了自己几十年,应该机灵的知道怎么卖惨把皇后哄过来吧?他再在御书房待一会儿,等回去潜龙宫,小皇后一定已经在等他了,嘿嘿嘿。
生金抱银在边上听得头皮发麻,看看自家娘娘,却是津津有味,丝毫不见惧色。两人险些抱在一起发抖,这位丁姑娘……也太荤素不忌了,怎能在娘娘面前讲些开膛剖腹的腌臜事?!
结果半柱香后毛公公怂眉耷眼的回来了,战战兢兢回禀说娘娘已经睡下了……
绿翘之前求玲珑给个恩典,去了丁岚的贱籍,如今的丁岚已是良民之身了。而以良民之身在公门担当仵作的,本朝也仅此一人。
官家沉默不语。
仵作乃是贱籍,虽也在公门,却比不上其他公职人员受尊敬,反而人人避让,觉得晦气。丁岚却觉得行业无贵贱,若是没有为死者伸冤的仵作,又何来盛世清明?
毛公公浑身发毛。
只是丁岚在这个世界过了好几年,愈发见识了本朝落后的验尸手段与技巧,不知酿出多少冤假错案,也正因此,她成了三平县外借最频繁的人,后来无意中结识绿翘,才算是真正见到个不歧视不厌恶,也不避自己如蛇蝎的人。
片刻后,官家把毛笔一扔:“那朕今晚就睡在御书房好了。”
丁岚心中其实也很忐忑,她来到这个世界后,所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三平县老仵作——那是她亲舅舅,为人和蔼亲善,是个老好人。丁岚自幼丧母,便是由舅舅抚养长大,舅甥俩相依为命,有了她帮忙,三平县再无冤案,舅舅一点都不想她做个仵作,但丁岚却很坚持,她原本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老法医,如今能重操旧业,倒也不算荒废人生。
毛公公:“……这可使不得!御书房哪有寝宫睡着舒服?官家还没用晚膳呢,还是先回潜龙宫吧!”
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硬了,拳头硬了,硬的蠢蠢欲动,想揍人。
在毛公公的劝说下,官家好歹算是起身了,百无聊赖的,潜龙宫内与以往并无什么不同,他已经许久没回来住了,基本上已在金凤宫扎根,神情恹恹,完全没注意到只有自己进去了,毛公公却没跟上。
天知道玲珑真的很烦那群矫揉造作一阵风吹来都要哎哟好冷弱不禁风的女人!
结果展开手臂等毛公公过来更衣等了半天没人,官家才睁开眼,正想发火,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笛声!
她第一次见皇后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略有些紧张,但看得出来认真学过礼数,行礼有模有样,玲珑赐座于她,她也没有推辞,如此爽快利落,倒是跟绿翘一样,很让人有好感。
内殿的珠帘无人自开,里面本是漆黑一片,却突然亮起了光,光圈中央,是个身着金色舞衣背对着他的少女。
与丁岚一起入宫的还有绿翘。丁岚并没有刻意打扮,一身粗布衣裙,脂粉不施素面朝天,容貌清秀,算不得出众,却自有一股独特的气质,格外干练,一双眼睛也十分沉稳有神。
那金色舞衣布料极少,露出来的肌肤尽是香雪玉嫩,伴随着清脆的铃铛声,少女回过头,嘴里赫然咬着一枝去了刺儿的花儿,眼波流转,处处妩媚,尽是风情。
两日后,玲珑如愿见到了丁岚。
官家站在原地,整个人都看傻了。
他好美色,可美色与江山社稷,他永远都会先选择后者。
她本是个大美人儿,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来,平日里浓妆淡抹样样惊艳,却从未像今晚,身着舞衣,妖娆灵动,像是吸人精气的妖精,眼角眉梢都是勾人的情。
世间兴许是有亘古不变的情深义重,但绝不会是在帝王身上,尤其是在这位帝王身上。
随着乐音她渐渐舞着靠近,咬在嘴里的花儿也送到了官家怀中,只听她娇娇唱着天籁般的歌,官家已彻底痴迷,后头自己做了什么都忘了,唯有她唱的那句“愿君偕老共白头,永远不负我柔情”,绕于耳边,经久不绝,声声不息。
把自己的心全部寄托在别人身上,叫玲珑说,实在是件非常愚蠢的事儿。
他觉得,他从此爱上过生辰。
可惜这些女人只知道争宠爱,把自己的心搭了进去,哪儿能不犯错呢?还不如只求富贵,看得清楚通透,还能全身而退。
恨不得日日是生辰。
入了宫,自然都有所求,求的无非是家族荣耀或是荣华富贵,可入了宫,又拿高道德高标准去要求皇帝,那就有些可笑了。早在入宫那一刻,嫔妃们就应当知晓,生死胜败,成王败寇,没人会心疼你。
待到云雨初歇,官家的脑子才逐渐清晰,这会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根本是联合了所有人哄着他,先让他失落到极点,再给他甜头尝,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儿什么的,向来是官家御下常用的手段,如今明晃晃被用到自己身上了,他居然一点都不生气,还觉得很甜。
不过卢贵妃有点烦,她得给卢贵妃找点事儿做才成。估摸再有两日,丁岚就能到达京城,说实话,比起跟这些脑子里只有男人的女人勾心斗角,玲珑更想见见好玩又有趣的绿翘与丁岚。
不过……
玲珑爱怜地轻抚她狗头:“别想了,不可能的。”
“这词写得不好。”官家说。“什么红颜每多薄命,公子多情,淫词艳曲,谁写得?朕要治他的罪。”
说完,就看见她家娘娘咂咂嘴,用一脸一言难尽的眼神看她,抱银呆呆地问:“奴婢说错了?”
玲珑攀在他身上笑个不停:“那可不行,这是丁岚教我的,你要治她的罪我可不答应。”
“话不是这么说呀娘娘,您看这后宫诸妃,都是有儿子的比没儿子的有底气,有女儿的比没孩子的有底气。”抱银柔声说,“您不要钻牛角尖,官家如此疼爱您,若是有了孩子,定然也会爱如至宝的。”
官家嘀咕道:“真不知道谁才是你男人。”
玲珑反问:“难道我需要个孩子,才能证明我的价值?”
“也就是丁岚是个女人。”玲珑长吁短叹,“恨不相逢未嫁时啊!”
不过卢贵妃的话却让生金上心了:“娘娘,贵妃说得其实也不无道理,您年纪正当好,膝下还是要有个孩子,地位才稳当。”
官家:……
生金抱银在边上看得头都大了,她们家姑娘,别说是相府还是皇宫,那都是拉仇恨的一把好手,靠着一张嘴就能把人恨得牙痒痒的。
不过她显然是在开玩笑,因为她很快又蹭了蹭他:“官家,你还饿么?”
请安结束,卢贵妃第一个走,她气得身体都在颤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玲珑忍不住乐了:“你看这人,跟个斗鸡似的,吃了火药看谁都想啄一口,偏生啄又啄不过,只能灰溜溜地跑了。”
想起她先前问的那句,是先用饭还是先用她,官家那张英俊的脸居然慢慢又红了起来!他不肯让玲珑看见,遂恼羞成怒:“吃什么吃!睡觉!”
卢贵妃气得差点儿晕过去,她就说了她一句,这有一百句等着她!还句句戳在她肺管子上!
说着便把她搂紧了,不许她再抬头看自己,一颗心却仍然像是在沸水中,因为满腔爱意爆棚而显得激动又热烈。
“卢贵妃今日的妆上得不好,眼角的细纹都没有遮住,还是要多加保养才是。”玲珑叹息,一副很可惜的样子,“听闻当年贵妃乃是艳冠群芳,可到底是过了最好的年纪,真遗憾我没能一睹贵妃风采。”
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忘记今天晚上了。
其实玲珑并不喜欢用年纪来讽刺人,她也不觉得三四十岁的人很老,可这些人非要来找事,明明吃过许多次亏了,却总是记不住,她也只好攻其弱点了。
这会儿,玲珑要是跟他提,想要皇位,官家觉得,自己都会答应。他承认,他彻底被她迷得失去了心智与判断力,哪怕理智尚在,也无法抵挡感情上的狂潮澎湃。
听得卢贵妃差点儿没气死,其他嫔妃也是脸色一变,齐齐被戳中痛处,是啊,小皇后今年才十六……比她们可小了不知多少岁!
他甚至觉得,曾经谁都越不过的江山社稷,同她比起来,是那样微不足道。
玲珑喝了口茶,点头:“如卢贵妃言,我应是也有二十年时间来生呢,谁叫我今年才十六?日子都在后头呢。”
她想要什么呢?
嘴上这么说,她心里却恶意地想,小贱人,入宫半年了,几乎是夜夜承宠,可迄今肚皮都没有动静,怕也是个不能生的!不能生,还敢霸占着官家!真是无耻至极!
他现在,像个情窦初开的小伙儿,迫切地想要在心爱的人面前表现,去找到她喜欢的东西,哪怕披荆斩棘,千辛万苦,也要捧到她面前,讨她一个欢心。
于是第二天再来给玲珑请安时,卢贵妃脸上施了浓厚的脂粉,用以遮掩她的黑眼圈与疲态。她心中不舒服,也不想让旁人好过,尤其是坐在主位一脸春风得意的小皇后:“说起来,梅嫔有了身孕,是大喜,皇后娘娘正当年少,也该早做打算才是。”
但玲珑此时此刻,除了睡觉什么都不想要。
卢贵妃则一夜没有睡好,她恨哪!她恨梅嫔几次三番怀上孩子,自己却想尽了办法也生不出来,如今自己都这般年纪了,恩宠愈少,更是没有了怀孕的可能!
至于那件尚衣局在丁岚的指导下费尽心机缝制出来的珍贵舞衣,已经壮烈牺牲,再也用不上第二回了。
原以为被禁足,能像以往一样每个月见官家几回,可因着被禁足,官家根本是来都不来了……
朝臣们察觉到官家身上的低气压已经过去,他们终于又可以畅所欲言互相弹劾甚至在金銮殿上破口大骂大打出手,以往官家会制止,但这回,官家居然是笑吟吟地看着,甚至没有因为御前失仪治他们的罪!
又因为梅嫔身怀龙种而隐瞒不报被罚禁足,虽然皇后仁厚,赐了一大堆东西,但官家却什么动静也没有,连个眼神都没给。梅嫔把自己关在殿里哭了好一场,总算是想到自己怀着身子,这才逼着自己停下眼泪好生休养。
官家这是怎么了?
说起不争不抢……谁能比皇后更不争不抢啊?更何况人家是官家正妻,又是年轻貌美的小娇妻,有着天然优势。
唯有丁岚知道,官家这是被枕头风吹得找不着北了。
两人一路闹着回了寝宫,就没梅嫔什么事儿了。
她从前觉得,史书上写得那些祸国殃民的女子都是扯淡,一个国家若是要灭亡,一个君主若是不英明,将罪责都推到女人身上,算是什么道理?但是认识了玲珑之后,丁岚觉得,也许可能大概……换作玲珑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都这语气了还说没生气呢?成武帝心里又生出一股子喜悦来,她分明是喜欢自己才会说这样的话,登时跟在了玲珑身边,好在比她年长二十岁,权当哄孩子了,什么话都能说。
她的杀伤力,实在是强于千军万马。别说是官家,哪怕是她这个解剖过的死人比活人都多的女人,有时候都心脏怦怦跳。
“我就是这样的人啊,官家又不是不知道,想要面子,我相信卢贵妃、梅嫔、赵嫔等人一定愿意捧您的臭脚,您去试试嘛。”
漂亮又有魅力的小姑娘谁不喜欢呢!
他快步追上已经走远的小皇后:“你、你怎能这样跟朕讲话?”
官家春风得意地过了自己的生辰,又迎来了新年,大年二十九,宫中设宴,宴请群臣,除夕之夜,臣子们阖家团圆,官家则和玲珑乔装打扮溜出了宫,这事儿除了亲近的宫人外,谁都不知道。
从来左拥右抱被人争抢的官家,生平头一回听到自己的妻子说无所谓愿意与他相敬如宾,一时间人生观都被打碎了,站在原地傻了半天,终于从玲珑的长篇大论中提取出了中心思想:爱谁谁,老娘不伺候。
丁岚独身一人无亲无故,玲珑便差人给她递了消息,绿翘也从家中跑出来,四人今夜无君臣之分,一起在繁华的都城逛起来。
“所以……就这样嘛。”玲珑摊摊手,“我只是不想在相府待了而已,换个地方也是一样的,官家若是哪天对我厌烦了,想去什么卢贵妃梅嫔宫中了,使敬事房知会我一声便好。”
第717章 第六十片龙鳞(十)
官家的一颗心霎时间被扫射成了马蜂窝。
年后不久,就是官家给裴宝珠和叶小公子赐下的婚期了,饶是裴宝珠再怎么不情愿,也还是被塞上了花轿。她倒是想过逃婚,可惜父亲把自己看得死死的,李代桃僵的法子用过一回不好再用,裴宝珠便认命了,不过是嫁人而已,嫁过去后怎么过日子还不是她说了算?她是裴相的女儿,难不成叶家还能对她不好?
“您想啊。”玲珑开始一本正经讲道理,“我同意入宫前,与您素昧平生,不知道您长相如何,只知道比我大了二十岁,二八年华,嫁个三十几岁比我爹年纪都大的人,难不成,您以为我是怀着一腔爱恋入宫的?那样的话,官家未免也太自恋了。”
不过是换个地方过,过得好就过,过不好就和离,她可不是这群古人,要以夫为天。
她这话把官家说懵逼了,“嗯?什么意思?”
裴相的确是疼爱这个女儿,光是嫁妆就足足有一百抬,若不是怕超出规制引人非议,他还想再继续往上加呢!反正整个燕京,没有一家的庶女出嫁能有这个架势的,众人也纷纷认识到这位裴二姑娘在裴相心中的地位,裴相一日不倒,裴宝珠便一日能耀武扬威。
“再说了。”玲珑笑起来,“我本就对官家无甚期待。”
作为新娘子的姐姐,玲珑缺席了婚礼,只给了赏赐,她是皇后,不出宫也正常,也没多少人把她们姐妹俩朝不和的方向想。
裴相之妻,官家是知道的,一笑先生的独女,生下玲珑后不久便体弱而亡,但是对于她跟裴相之间的纠葛,不好意思,官家还没有窥视臣子家私事的习惯。
甭管私下两人关系多不好,但明面上叫旁人看,裴宝珠就是这燕京最不能惹的女子!
“官家别怕。”玲珑停下脚步,拍了拍官家的胸膛,“我又没有怪罪您的意思,您可是皇帝,三宫六院本是平常,这民间汉子,有了几个钱儿都想讨个小老婆,何况是官家?我只是想跟官家说清楚,我能理解,却不能接受。我入宫之后,什么时候官家去了旁人宫中留宿,日后便别再来找我了,我跟我娘一样,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咱们做对相敬如宾的帝后也挺好。”
父亲是大权在握的宰相,姐姐是深得圣心的皇后,这以后的日子裴宝珠都能横着走了!
成武帝头都大了,他跟上玲珑努力同她解释:“梅嫔性情柔顺,从不与人争锋,在朕心中便高他人一筹,不过自打你入宫,朕的心里眼里就只剩下你了……”
可惜,官家给她赐婚,是让她去过好日子的么?
“是啊。”玲珑点点头,“算算日子,大抵也就是我入宫前不久,半个月?那时候应已为大婚做准备了吧?官家准备迎正妻,又快快活活睡小妾,真是惬意得很,我都羡慕了。”
虽说裴宝珠的瞒天过海让他娶到了心爱的小玲珑,可裴家欺玲珑太甚,这欺君之罪不能问,但叫官家吃这哑巴亏绝无可能!他可是经过精挑细选才给裴宝珠选了个叶小公子,叶芝这个臣子,在做官上没得说,但他是典型的深受一笑先生理论影响的人,后宅之事他从不插手,也因此,叶家后宅便是他妻子许氏的一言堂。
官家赶紧也丢掉钓竿快步追上去,看着她没什么不开心的地方,可他就是觉得她应是不开心了,想起梅嫔,心里又有点心虚,遂清清嗓子道:“玲珑,你不要生朕的气,梅嫔的身子……是在你入宫前有的。”
叶芝有三个儿子,长子次子皆在外地做官,也早早就成了亲,可稀奇就稀奇在于,叶芝的两个儿媳妇都早早地没了,于是长子次子迄今都还是个鳏夫,只剩下尚未婚配的幼子叶檀玉。
最后她把钓竿一扔:“没意思,我要回去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许氏。
官家觉得,定然是风水不好,便主动要求跟玲珑换个边。玲珑毫无异议,只是换了边后,官家仍旧是一条鱼也钓不上,那些鱼却跟疯了一样咬玲珑的饵,她身边的桶都不够用了!
兴许是因为许氏为新妇时婆母未死,叶芝乃是寒门学子,自己实打实考出来的功名,留在京城后就把乡下的老娘接了来。那位老娘可真真是个粗鄙蛮横的妇人,只是商贾出身的许氏没少在婆母手中受折磨,而叶芝从来不管不问——连一笑先生都推崇孝道,更何况是他?在他看来,无论母亲做了什么,都是长辈,都有情可原,妻子都应该谅解。
这实在是太丢人了,连钓鱼他都输?
许氏便这样受了大半辈子的罪,老太太死了之后才扬眉吐气翻身做主人。都说多年媳妇熬成婆,这媳妇熬成了婆婆,非但不会对儿媳宽容,反而会比自己的婆婆更能磋磨人。
而官家手持钓竿,正襟危坐,时不时偷觑一眼身边的小皇后,却见她一会儿一条大鱼一会儿一条大鱼的,桶子里都装满了,他的桶里却是空空如也……
长媳次媳便是因为许氏郁郁而终。
梅嫔忍着气,她是再气都不会摔花瓶推桌子的,这宫中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开官家视线,若是表里不一,她又怎能得官家喜爱?便坐在桌边垂泪,又挺着个肚子,十分地惹人怜惜。
许氏热衷于给媳妇立规矩,还派了自己的心腹嬷嬷去儿子的院子里听墙角,一旦欢好时间长了,第二日她便要指着儿媳的鼻子骂她们是祸水,祸害她儿子来的,平日里亦是非打即骂,两个儿媳都柔柔弱弱,不堪折磨,没多久就染疾去了。
宫女低垂着头,缩着脖子:“回娘娘,是、是的。”
可许氏丝毫没有收敛!
官家怎会不来看她?!
不仅如此,她对自己的儿子们有种诡异的占有欲,觉得儿媳妇都是来跟她抢儿子的,于是她特别喜欢给儿子们送女人。
这怎么可能?!
叶檀玉是幼子,最得许氏喜欢,许氏绞尽脑汁想给他娶个出身高贵的妻子,可这不争气的儿子却偏偏喜欢上了寄居在他们家的,乡下来的表妹!
梅嫔不敢相信:“你说官家、官家陪皇后垂钓去了?”
那表妹是老太太那边的亲戚,父母死了无依无靠,便来京投奔叶家,生得倒是很美,完全没有老太太那种粗鄙的乡下妇人模样,一来二去,就把叶檀玉迷得死去活来,跟家里抗争说要娶表妹为妻,可把许氏给气得够呛!
可梅嫔换了石榴红的罗裙,点了精致的妆容,却左等右等,等不来官家。她差着身边宫女前去打听,半柱香后宫女回来,说是官家陪皇后娘娘垂钓去了!
后来官家给叶芝与裴相庶女赐婚,许氏心里是不满意的,叫她说,他儿子,就是连那位成了皇后的凤女也娶得!如今却只能娶个庶女!
没有儿子的后宫女人,又能有什么将来?
这桩婚事她不满意,可她不敢不满意,一场婚事下来,许氏强颜欢笑的脸都僵了!
因此,她面上恭顺,却并不觉得小皇后有多么独特。现在受宠,不过是因为家世高贵,但小皇后跟卢贵妃一样,家世太好,就注定不能有子嗣。
眼下也没别的法子,人都娶进来了,怎么过,还得以后慢慢教。
宫中妃子大多比她美丽,比她有才华,比她家世好,可她们都不及她在官家心中的分量重,只这一点,就足够梅嫔鄙视所有人的了。
可许氏怎么也想不到啊,她这儿媳妇好本事,新婚之夜,居然把她儿子拒之门外,说什么日后相敬如宾,井水不犯河水?谁都不要靠近谁?!
梅嫔心里像是吃了蜜一样甜,她就知道官家疼爱自个儿,看到那些为了宠爱争的头破血流的嫔妃,梅嫔甚至产生了一种得意之感。你看啊,你们整日勾心斗角,却什么都得不到,我什么都不做,官家照样来我这儿。饶是那打杀了多少妃子,害了多少未出世龙种的卢贵妃,迄今不也是膝下无子?而她,却平平安安为官家诞下了两儿一女,谁能保证日后她就不能成为圣母皇太后呢?
你听听、你听听!这是人说出来的话吗!
果然,皇后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官家就赶来了。
这人都嫁进他们叶家了,还以为自己是相府千金,人人都得捧着她惯着她?许氏可不惯着!
今日的她,虽然穿了比较宽松的衣裙,却用了条腰封,这腰封站着不显,可坐着时却很显胖,皇后从自己面前经过,会看到本就在梅嫔意料之中,而她也先一步派人去给官家身边的毛公公传话,说自己有了身孕,梅嫔相信,虽然这一招有些不合规矩,但官家一定会为自己遮掩的。
裴宝珠身边有八皇子九皇子给的两个婢女,一个会武一个专医,她自己又有许多嫁妆,根本不担心自己日子会过不好。
可是时间越来越久,都半年了,官家好像都想不起自个儿了。梅嫔才想着,要再试探试探官家的心。
但是她真的小瞧了许氏的魄力!
好在,小皇后入宫不久,梅嫔便察觉到自己有了身孕。她已经生养过三个孩子,对有孕的反应十分熟悉。只不过,皇后正受宠,谁愿意做那个出头鸟?没看见赵嫔贤妃都被收拾了吗?就连跋扈的卢贵妃,在小皇后面前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两个婢女再厉害,还能厉害过叶家上上下下几十个家丁?有几个护院以前是混江湖的,手上都有一把好功夫,两个婢女立时就被抓住,许氏根本不给裴宝珠反抗的机会,在她看来,到了叶家,不听她话的,都得处置了!
小皇后入宫半年,官家就没踏足过后宫,梅嫔有心见他,却又不能,皇后将后宫管理的井井有条,如她这般嫔妃根本不能像从前那样得知官家的行踪,窥伺帝踪,若是被皇后知道了,是要受罚的。
不过是两个婢女,发卖了又能如何?
后来梅嫔发现,自己不争,就已经能得官家喜爱了。
可这两个婢女的卖身契不在许氏手中,许氏便直接让人把她们拉到院子里打板子,打的血肉横飞,看得裴宝珠毛骨悚然!她自打穿越过来便是万般娇宠事事顺利,何曾见过这样可怕的事?吓得她尖叫不已,连为两个婢女求情都忘了。
梅嫔出身平凡,生父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她入宫后也曾想像旁人那样去争宠,可她出身不显,容貌又只是中上,更无甚才艺,拿什么去争?官家有那样多的妃子,燕瘦环肥绝色无数,她怎么争?
许氏下定主意要调教她,就不由得裴宝珠不同意。
她深谙韬光养晦的道理,上头有卢贵妃跟皇后两尊大佛,又有四妃压着,她根本没必要出头,只在自己宫中好好过日子便是,是以每次去请安,都打扮的很不起眼,从不在头上戴亮眼的首饰,亦不会上娇艳的妆容。
嫁进了叶家,那就生是叶家的人,死是叶家的鬼!
“笑话就笑话,我才不怕。”梅嫔满脸慈母光辉,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谁叫我肚子里有了个小宝贝呢。对了,待会儿官家定然会来瞧我,你快给我重新换身衣裳梳妆打扮,今日这身可不怎么好看。”
裴宝珠从来都不知道,一个生活在后宅的古代女人,居然能够有这么多的手段!能把自己这个拥有现代灵魂的人给治的服服帖帖!她在叶家吃尽了苦头,想方设法要递消息出去,许氏却是个精明的,前三天她没对裴宝珠做什么,只是软禁了她,又让叶檀玉与她圆房,裴宝珠几乎都要气疯了!
待回到自己宫中,贴身宫女才轻声说:“娘娘,您何苦来哉?大庭广众之下让皇后罚了,旁人又要笑话您了。”
叶檀玉将她当什么?!跟她圆房时,露出那样厌恶敷衍的表情,根本就是在侮辱她!
对于这个惩罚,梅嫔也是毫无异议的。虽然她不知道皇后为何要这样罚自己,但她心知肚明,被禁足绝对好过抛头露面,禁足,就代表她不出来,其他人也不能进去,这样遇到意外的可能性便大幅度降低了。只不过……梅嫔又悄悄看了玲珑一眼,原以为这小皇后会生气嫉妒,却不曾想,她行为处事还是如此落落大方。
偏偏许氏怕她反抗伤了自己儿子,还令人将她绑起来,直到落红染了白帕,这圆房才算结束。而一结束,叶檀玉便抽身而去,再不看裴宝珠一眼。
第712章 第六十片龙鳞(五)
待到三日回门,叶檀玉陪她去了相府,裴宝珠当天被许氏命人灌了药,昏昏沉沉,裴相与管氏都没想到叶家竟敢这样对待他们的宝贝女儿,只以为是女儿生了病,便没有多留,迅速让人送了回去,然后又送了一大堆珍贵药材来。
这……禁足,其实算是变相的保护了,不出现在人前,对梅嫔而言绝对算是好事,只是……官家看了玲珑一眼,只见她小脸儿上笑容天真烂漫,毫无难过,心头顿时又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而八皇子九皇子二皇子之流,还想进府探望?许氏愈发觉得这个儿媳水性杨花,不是个好东西,她真是越想越恶心,怎么就给小儿子娶了这么个人进门!
“好的。”玲珑笑盈盈地答,“官家如此上心,真是让人感动。不过,按照宫规,嫔妃有孕,应当立即上报,免得与皇嗣有碍,梅嫔隐瞒不报,便罚她禁足三月,官家觉得如何?”
她不敢怨恨官家,只好怨恨裴宝珠,把一切怒火都发泄在裴宝珠身上。
有爱意才有妒意,她对官家无爱,自然也不会嫉妒他的女人。更何况梅嫔又不是在她入宫后怀的,官家现在还是她一个人在用,勉强也能接受。
裴宝珠过得生不如死,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自穿越以来都觉得古代生活非常快活,一点都不像网上说得那样艰难,毕竟她穿越后身份高贵,是统治阶级,又深受父母疼爱,比在现代做个普普通通的小白领可强多了!不仅如此,那些高贵的皇子见了自己也都深深着迷,着实让她过了一把玛丽苏瘾!
别想了,不存在的。
直到嫁入叶家,她才明白封建社会的可怕,什么法制公平都不会有,一个孝字大过天!
亦或是……有人希望她能流露出嫉妒之意,从而加害于梅嫔?
她连出门都难,身边的人更是被许氏换了个干净,连个能使唤的都没有,最让裴宝珠惊恐的是,自己居然怀孕了!
害,官家怕什么呢,梅嫔都生了两子一女了,难不成再生这一个,先前的就不算了?她还能对梅嫔做什么不成?
她居然怀了强奸犯的孩子!
她敢肯定成武帝绝对没有想过把丁岚召至京城,这话不过是临时拿来转移她注意力的,不过不得不说,很有用,至少她是心动了。
是的,在她心里,叶檀玉并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个不顾她意愿强迫了她的混账!
玲珑一听,嚯,官家这是下了血本呀!
许氏自然是要她生下这孩子的,她前头两个儿媳妇命薄,没能给她儿子留下个一男半女就都死了,晦气得很,这裴宝珠倒是身强体壮,虽然看起来憔悴些,但有了身孕到底是好事。
成武帝看了她一眼,迅速又看回来,走到玲珑身边与她同坐:“梓童不是想听丁仵作之事?刑狱司有桩案子无人能破,朕便想着把她召来京城,也要叫梓童亲自见见她。”
不过既然有了身孕,就不能伺候儿子了,许氏便琢磨着,给儿子纳个妾。
梅嫔便惶恐地被自己的宫女扶着起身,她低着头老老实实站着,一句话都不敢说,十分惹人怜惜。
恰逢叶檀玉来求她,让她同意自己纳表妹入门,许氏仔细想了想,答应了。不过是个妾,翻不出什么风浪,眼下两人浓情蜜意,她若是棒打鸳鸯,难免儿子跟自己生分。横竖那小贱人出身卑贱,没了做正妻的机会。
玲珑把玩着自己的金丝甲套,似笑非笑:“怎么能说是犯事呢,是好事才对,还未恭喜官家,梅嫔这是有孕了,的确也不能长跪,起来吧。”
于是裴宝珠还没从自己怀孕的噩耗中走出来,就又迎来了夫君纳妾的消息。
旁人都以为他是无意询问,毕竟往日梅嫔实在是太没有存在感了,官家也从不提起她,糊的没人问。可只要她们细想就会明白,梅嫔虽然无人问津,可她的吃穿用度却从无人敢克扣,还能平平安安为官家生儿育女,与世无争,也无人拿她做眼中钉,甚至二十有七还能保持这么一副风情姿态——哪怕是卢贵妃,也因无子而性情暴躁,更别提其他为了恩宠争得你死我活的嫔妃。
她真的要气疯了!被逼疯了!
成武帝状似无意道:“梅嫔犯了何事,居然跪在地上?”
叶家这一通闹剧无人知晓,许氏是掩饰太平的一把好手,真正为人所知,是在叶檀玉的纳妾宴上,叶家上上下下一百一十三口人,尽数被毒死!
玲珑但笑不语。
第二日来送菜的菜农发觉往日来迎自己的小厮不见了,试探着推了下后门,门吱呀一声开了!
成武帝道:“今日折子看完了,想着你,便来瞧瞧。”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就发现遍地横尸!吓得他菜也不要了,连滚带爬就跑了出去,大声喊着死人了死人了!
玲珑不动声色,“官家怎地来了?”
因只是个纳妾宴,叶芝并未参加,而是与同僚把酒言欢,当晚并未回家,第二日他休沐,轿子到了自家巷子口,听说死人了,一开始也没在意,直到抬轿子的小厮吓得把轿子扔在了地上,叶芝摔了个七荤八素,才忍着怒意询问:“在闹什么!”
而是,那位还在跪着的梅嫔。
“老、老、老爷!不好了老爷!老爷出事了!”
官家从殿门口进来,众妃顿时眼睛一亮,他看似平静,玲珑却瞧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焦虑与担忧。很显然,这份焦虑跟担忧,绝不是给她的,亦不是卢贵妃。
叶芝觉得晦气,刚要说什么,就听见旁边的人说尚书府所有人都死了!
玲珑没说话,旁人也不敢说,此时传来太监吟唱:“圣——驾——到——”
片刻后,叶芝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皇后入宫后专宠日久,旁人都不敢与她争,梅嫔却闷声发大财干了票大的,居然怀上龙种了……这……
这桩案子震惊朝野,就连官家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发展,他最初的用意,只是要教训裴宝珠而已。但官家失算的是,裴宝珠并不是叶家先前那两个儿媳,她不仅不会逆来顺受,还会引发她的报复心理——凭什么在家时是千娇百宠的小公主,嫁到你家我就要受折磨?你对我这样狠毒,我也不让你好过!
嫔妃们尽皆哗然。
丁岚作为刑部侍郎接管此案,她率领刑部的验尸官们将叶家一百一十三口尸体都进行了检验,最终确定都是死于毒物,这毒物投在了厨房的水缸与宴会所用的酒里,阖府上下的膳食都需要借由这口水缸制作,再加上又是纳妾宴,主子们高兴,大家就都多吃了几杯酒,也多分到了几盘好菜。
若不是还有玲珑在,她说不定都要扑上去把梅嫔撕下一块肉来!
死因好查,这凶手是谁也很明显。
卢贵妃眼都绿了!她苦求多年怀不上,这个梅嫔怎么命就这么好!
除却在外地做官的叶大叶二,以及当晚与同僚在一起躲过一劫的叶芝叶大人,叶家上上下下,只有叶三夫人一个幸存者,而这幸存者还“恰巧”失踪了,无论如何,这案子即使不是她所做,也必然与她有关系!
她这一胎不怎么显怀相,平日人又孱弱,穿着大一些的衣服,竟没有人察觉!
刑部立刻派发了通缉公告,城门亦是紧闭,不给任何人出城的机会。
半年,大概就是在玲珑入宫前怀上的,但足足瞒到现在,不得不说,梅嫔是真有本事。
偏偏在这时,八皇子九皇子要出城,但禁城令是官家下的,谁敢放行?一番纠缠中,刑部的捕头来了,这群人都是一群铜豌豆,软硬不吃只认死理,饶你是皇子公主也照样不给面子,要出去?可以,先让他们搜过!
李尚宫很快就赶到了,她先是给玲珑行礼,随后便在玲珑的示意下为梅嫔把脉,面无表情的脸上竟显出惊愕的神色来。把完脉后,她迟疑着跟玲珑回禀:“娘娘,梅嫔娘娘怀了龙种,若是奴婢诊的不错,应是已有半年了。”
这一搜可了不得,哪有小厮鼓起个肚子的?
梅嫔只觉得冷汗涔涔,似是小衣都被打湿。她匍匐在地低着头不敢抬,只能听天由命等皇后发落,向来谨小慎微的她,今日也不过是抱着赌一把的心思,端看官家会不会来了。
可不就是在逃的嫌犯裴宝珠!
“你又何错之有,瞧你,都发了一层冷汗,怎么,我就这样吓人?”
裴宝珠也是一时气急,她质问叶檀玉为何纳妾,叶檀玉却将她贬的一文不值,就连那位满脸写着婊的表妹,也话里话外地奚落她,她想起自己嫁人后的遭遇,愈发痛苦煎熬,就想起了很久以前八皇子给她用来防身的一根簪子。
自然,这糊,是旁人认为的。
簪子是活的,簪尖儿一扭便带毒,簪头里则是补用的毒药,她借口要去厨房看看有什么想吃的,因她怀着孕,许氏对她的吃食倒是放宽了些,她便借机在水缸与酒坛里注入了毒药,随后惴惴不安地待在房间,直到门口看守自己的婢女倒下。
要不怎么说糊是最好的保护色呢?
裴宝珠慌张逃出尚书府,前去了八皇子的别庄。
这会儿玲珑也没了去御花园逛逛的心思了,她一直没注意这些妃子,往日请安也都是随意打发,若非今日心血来潮要去御花园,先她们一步出殿门,都不会注意到梅嫔的不对劲。
八皇子九皇子虽是情敌,关系却不错,怎么也不忍心看自己心仪的姑娘受罪,更何况,她不是被逼到了这个地步,如何会用这般狠心的法子脱身?
梅嫔一听,登时吓得魂不附体,立刻跪了下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恕罪……”
谁知道根本走不出京城就被抓了个现行。
玲珑便这样居高临下地看了梅嫔许久,从她的头发丝儿瞧到脚后跟儿,过了会儿,突然说了句:“天气已暖,梅嫔怎么还穿得这样多?可是体寒怕冷?若是如此,当要好好调养才是。抱银,宣尚医局的李尚宫,给梅嫔娘娘好好把把脉。”
这桩案子闹得极大,就连身在外地的叶大叶二都来了,裴相更是长吁短叹日夜难眠,幼女犯下如此大案,他想保她的命都难啊!
面前突然停了一双绣鞋,裙摆华丽,俨然是皇后娘娘,梅嫔死死低下头,连眼都不敢抬。
叶芝别的都不管,就是要官家将凶手绳之以法,以告慰他叶家一百来口冤魂。
甚至二十七的年纪,仍旧如少女般羞怯温顺,不见丝毫老态。
裴相则乞求官家放裴宝珠一条生路,管氏更是日日夜夜以泪洗面。
可就这么一位查无此人的梅嫔,却在卢贵妃的压制下,安安稳稳为官家生下了两子一女,还都养大成了人。
他们还想入宫求玲珑呢!
“……无趣。”玲珑站起身,再也不想搭理这群一天天就知道说酸话互相抢男人的女人,她本想去御花园逛逛,结果脚步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慢慢看向了一位姓梅的嫔妃,这位是九嫔之末,生得是江南烟雨般袅娜可人,今年应是二十有七,虽然不再是青葱少女,却为官家生下两子一女,只是在争妍斗艳的嫔妃中并不显山漏水。
可惜玲珑根本不见他们,她见官家犹豫不决,便笑起来:“官家有什么好愁的,这不是个好机会么?”
偏偏这说她的人,她不敢反驳。
“什么?”
卢贵妃瞬间被戳中痛点,她入宫二十年,膝下却未有一儿半女,可谁敢这样说她?!
“我爹做宰相这么多年了,手头上权力不少,官家早就想打压他了吧?”玲珑笑得很幸灾乐祸,“卢贵妃被贬为庶人后,官家借机收回兵权,卢家如今已是强弩之末,那为何不趁着这次机会,把裴家的权也收回来呢?我爹既然想要裴宝珠活,那给个恩典也不是不可以,官家必定还得顾及我的面子,想来叶大人深知君臣之道,也不会对官家有所不满。”
玲珑凉凉道:“你倒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却也不见你相夫教子啊。”
说白了,这裴宝珠以一人之力,毁了整个裴家。
卢贵妃率先以绣帕遮面,笑得格外虚伪,很自然地将话题转移到绿翘身上,“……这要本宫说呀,女子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见天的朝外跑,心都养野了!这样的女子,我看就该把她关在家中,请了教养嬷嬷好生教导,否则谁家儿郎敢娶?这娶回去不能相夫教子,岂不是娶了个冤家回去?跟这种女子走得近了,自己都脏!”
而说到底,对于这场悲剧,叶芝自己就没有责任?
她们踩不了皇后,还不能踩踩绿翘么!
他放任自己的母亲磋磨妻子,又放任妻子磋磨儿媳,大儿媳二儿媳因此丧了命,也不见他像如今这般激动。他的儿子们也被他教成了这个样子,可以说,但凡叶芝关心一下自己的妻子,教育一下自己的儿子,就不会有今日之祸,可真正说起来,罪魁祸首,不正是一笑先生?
那种被人说是疯疯癫癫的女子,有什么好?终日跑在外头比男子还要糙,不安于室,都十九了还没许人家,谁敢娶啊!
正是他坚持的那些学说理论,把女人踩到脚底,把孝字大过天,才引发这一场一场的悲剧。叶家之事,难道仅此一例?光是丁岚手中的卷宗,因为这些家长里短闹出的命案,就足足有三尺高!
玲珑打了个呵欠,有一搭没一搭听嫔妃们说话。昨日玲珑生辰,她对侯府千金绿翘青眼有加的事自然也传得人尽皆知,不过在妃子们看来,皇后纯粹是眼神不好。
一笑先生做学问自然是最好的,也的确教导出了许多栋梁之才,可唯一一点,他不是神,没有必要被推上神坛。
已经旱了快半年的女人们,眼见小皇后一副雨打娇花春睡迟的模样,嫉妒的眼都绿了!
他的贡献与能力不能否认,可他所带来的愚昧,也同样是存在的。
第二日玲珑又起晚了,已经习惯等待她起身再请安的嫔妃们规规矩矩地坐着,赵嫔跟贤妃还没放出来呢,早就没人敢惹玲珑了。大家都开始讲规矩,但皇后娘娘本人却不怎么讲规矩了……只是又有哪条宫规规定,嫔妃们来了,皇后就一定要早起呢?她们来请安是规矩,但皇后起得早还是迟,宫规里没说啊!
官家一直想要推翻的就是这一点。
她无意识地用官家的胸肌磨牙,咬得他浑身颤栗。
哪怕叶家灭门一案不能使所有人认识到错误,也至少会有一些人开始觉醒:一笑先生的某些学说,真的是正确的吗?一个家庭,真的只有把孝字放在头上,让妻子承担一切后宅之事,男子碰了便是污秽,这样才能得到幸福吗?
已经得到的这些,就显得不再珍贵。
只要人们的心开始怀疑,就有清醒的一天。
可权势到手了,她又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
更何况,还有足以身为女子楷模的丁岚。
她在后宫中吃吃睡睡其实挺开心的,可又不是那么开心。你要问她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总觉得不管吃多少东西也吃不饱,好像都不是她想要的东西,可她想要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宫里的女人们都蠢呼呼的,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在相府时也是如此,那些心机深沉的人,在她看来都蠢得可怕,她觉得入宫做个皇后挺好,没人管得着她,她有权有势,想做什么都成。
裴宝珠落网后,因其身份特殊,丁岚亲自审问,这一审不打紧,旁人听不出来,同是异世而来的丁岚怎能不懂?这裴家二姑娘,分明跟自己一样,也是穿越而来!
玲珑摇摇头,无精打采地趴在他胸口上:“算了。”
她心中先是惊讶,然后就是麻木,你看看,都是穿越,人家就是相府千金,只要不作死,那绝对一辈子富贵荣华,而自己,却是小小县城里的一个受尽歧视的仵作……
官家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成了最不屑成为的那种帝王,此时此刻,若是烽火戏诸侯能博她一笑,官家怕是也不会拒绝。
虽然这样想,可丁岚并不是真的想过贵女生活。每日赏花扑蝶,到了年纪便嫁人生子掌持家务,再跟丈夫的妾室斗智斗勇……算了算了,那还是死人更让丁岚喜欢。
成武帝柔声问她:“那你想要什么呢?跟朕说,朕都给你寻来,好不好?”
她也没有对裴宝珠暴露自己的来历,只是此案罪证确凿,裴宝珠是必定要治罪的。
跟个孩子似的。
而那两位协助裴宝珠出逃的皇子,也被官家禁足一年,怕是彻底与皇位无缘了。
玲珑不感兴趣地别过头:“不要。”
后来,在官家的决策下,裴相无颜再为官,便辞了官职还了相印,又有皇后娘娘求情,裴宝珠终究免了一死,却被判黥刑并流放三千里,叶芝虽然不满,却也无法,他知道这是官家跟裴相的交易,裴相放权,官家留裴宝珠一命。
他心头百转千回,面上却不动声色,捏着玲珑的小手玩:“为何想听她们二人?你是不是觉着无聊了?朕明日就让梨园教坊给你排些新戏看可好?”
裴相成了平民之身,在府中终日不出,许多人都开始猜测,裴相落败,皇后娘娘是否要开始失宠了?
她眼中流露出的,是对那两人的向往。明明是高贵的皇后,她却在向往一个疯疯癫癫的侯府姑娘,跟一个贱籍出身的仵作。成武帝说不出心头什么感觉,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皇宫对她而言,似乎就是个巨大的金笼子,她在这里面过得,也许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样快活。
可惜,他们失望了。
玲珑作沉思状:“嗯……与其说是喜欢听这血腥故事,我更喜欢听丁仵作跟绿翘。”
让人震惊的是,被流放的裴宝珠,面上刻着罪字彻底放飞自我,囚车游街时许多人朝她丢臭鸡蛋烂白菜,她的存在使裴相晚节不保,使裴家上上下下蒙羞,百姓们更是对这样的蛇蝎毒妇嗤之以鼻,裴宝珠咬牙切齿,想到那位还高高在上的长姐,突然放声大喊:“皇后不是凤命!皇后是冒名顶替的!皇后不是凤女!皇后不是凤女!”
官家轻轻捏了捏她粉嫩嫩的脸蛋儿:“这么血腥的故事,你怎么就是喜欢听?”
她现在才开始后悔,与其落得这般下场,不如入宫为后,皇后的权力多大啊,像长姐那样威风,谁敢说一个不好?
只不过在官家口中,这两人是没有姓名的。
这就是她想多了,玲珑是裴相嫡女,又是一笑先生的外孙女,才能为后,若是裴宝珠入宫,封个妃就顶了天。
她终日在后宫,对前朝的消息唯一来源就是成武帝。别看官家对外一副严肃正经的样子,实则很是会讲故事,韦州灭门一案,就是他见玲珑无聊,晚上搂着她讲给她听的,其中自然也就讲了那两位如今被说书人都津津乐道的奇女子,侯府姑娘绿翘,以及三平县女仵作丁岚。
她这样一喊,前面的狱卒面色大变,赶紧过来堵住她的嘴,裴宝珠却笑得格外得意,她不在乎!她已经把裴玲珑拉下了水,她不在乎!
“官家。”玲珑想了想,翻了个身,从躺在官家怀中,变成趴在他怀中,两只小手撑在他胸口,脸蛋儿就搁在小手上,看着格外稚嫩可爱。“你再给我讲讲外面的事儿呗,我一人总是无聊得很。就讲……韦州灭门一案,你上回可还没讲完呢。”
流言的兴起总是很快,皇后不是凤女而是冒名顶替一事,迅速传遍了整个京城,就连每天早上众妃来请安,看玲珑的眼神都怪怪的。
她自己就还是个小姑娘呢,却用如此老气横秋的语气说别人,官家险些笑出来,“哦?有多讨人喜欢?”
玲珑倒是不在意,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凤女,这么低级的称呼,也配用来形容她?
晚上金凤宫内,官家搂着她香软的身子,在她的粉颊上吻了又吻,问她今日可还开心,玲珑答:“挺开心的,遇到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就算要做,她也是要做一条龙。
玲珑笑道:“自然可以。”
她发觉自己很喜欢龙,又说不出是为什么。
生辰宴结束,绿翘依依不舍地走了,临走还问:“娘娘,我日后能入宫来找您说话么?”
官家不喜欢旁人说她是非,就命人去寻当初给裴宝珠批命的道人,他倒是要问问,这凤女,怎么沦落这个下场?
眼看绿翘一个侯府姑娘都能坐得离皇后那么近,她身为皇后亲妹,却只能坐在远处,甚至于娘亲都不能入宫……想想裴宝珠就觉着生气!那绿翘也真是跟长姐蛇鼠一窝,两人在那说什么解剖验尸的仵作,裴宝珠想想都觉得恶心,也不知道官家怎么会喜欢长姐这样的女子。
除此之外,他也很担心小皇后的心情被影响,终日里都小心翼翼的,可玲珑是真的不在乎,她现在已经蓄势待发准备搞事情了,裴家出了这样的大事,叶芝又曾是一笑先生的门生,这所谓云游四海的小老头儿,还不回来?
可裴宝珠也是真的跪累了,人家是皇后娘娘,说一声忘了、没注意到,她又能如何?难不成,还想要其他人给自己打抱不平?
再不回来,她可要派人去带节奏了!
这种高高在上的施舍,简直不要太羞辱人!
远在千里之外的一笑先生确实得到了消息,他自然是要回来的,只是舟车劳顿,年纪又大了,不免脚程放慢。
绿翘的话题告一段落,大殿内已起了歌舞,玲珑对这些没什么兴趣,眼角余光看到边上的裴宝珠,奇道:“你怎么还在这儿?我倒是将你给忘了,行了,回自己位子上坐着去吧。”
在官家的雷厉风行下,京中流言迅速消失不见,裴相更是主动出面,说幼女是犯人已经魔障了,长女自然是凤命,否则怎会入宫为后?
她心里得意,心想,自己第一次看到丁姐姐验尸时也是如此,吐得天昏地暗好几天没缓过来,足足有一个月才勉强适应!
至于管氏,因为心爱的女儿出了事,早已哭得死去活来,醒来后夫君又失了大权,成了闲散在家的平民,一夕之前几乎一无所有,她哪里承受得住?
不像是边上那几位女官,居然已经脸色煞白……绿翘觉得,自己若是再说下去,她们几人非在这生辰宴上吐了不行。
这以后出门,她还不得给人笑话死?宫里的皇后是风光,可毕竟不是从自己肚皮里爬出来的,她又能沾到什么光?
名为绿翘的侯府姑娘,半点不矫揉造作,今日入宫穿了繁复的罗裙,她走起路都小心翼翼的,对着玲珑也没有其他人那种谄媚讨好,就是觉得皇后娘娘很讨人喜欢,一点架子都没有,根本不用是娘亲叮嘱的那样谨言慎行,瞧,她跟娘娘说那些剖尸检验的事儿,娘娘都面不改色呢!
她的命怎么这么苦呀!
此后,整场生辰宴,绿衣姑娘都随侍在玲珑身边,与她说了许多故事。定远侯府乃是武将世家,连带生出的女儿也自小舞刀弄枪,定远侯又是个大剌剌的性子,从不拘着女儿,于是这绿衣姑娘便天南海北的乱跑,也正是如此,才结识了丁仵作,二人一见如故,韦州灭门一案,二人合作,与韦州府衙一起告破奇案,因着破案的是两名奇女子,再加上当时灭门案闹得十分大,消息迅速流传开来,如今就连京城,都有茶楼说书人专门说她们二人。
没等管氏好起来,就听说一笑先生回来了,还马上要来裴家。
于是玲珑立刻便下了一道懿旨,着绿衣姑娘去颁布,许那位丁仵作脱离贱籍,回归良民之身。
管氏当时就给吓晕了。
绿衣姑娘一听,这是有门儿了,当下瞪大双眼惊喜道:“臣女愿意!臣女愿意!”
第718章 第六十片龙鳞(十一)
这姑娘说话干脆爽朗,很容易令人生出好感,玲珑便笑起来:“若果真如此,便允了你也无妨,你可肯做这担保人?”
真要说起来,如果当初一笑先生肯为自己的女儿做主,管氏别说进门了,这天底下都没有她喘气的地儿!
“回娘娘的话,丁仵作为人正直纯善,自她担任三平县仵作以来,不知还了多少无辜死者公道,又揪出多少冤假错案,实在是女中豪杰,臣女心中无比钦佩!”
一笑先生认为,真正贤惠的妻子,应当不阻挡丈夫纳妾,但与此同时,他也不将“妾”当作可以尊重的人,管氏之流,在他心中,与个物件无异。他无法感同身受女儿的痛苦,也不能理解为何女人总是贪心想要独占,在他看来,这是善妒和不理智的。
玲珑歪了歪头:“你为何要替她求这个恩典?”
当然,他并不会强逼着男人纳妾,那些愿意跟妻子一生一世只有彼此的,一笑先生也不会说什么。
按照本朝律例,仵作皆是贱籍出身,其地位较之乞丐也高不了多少,又因为常年与死尸打交道,几乎是人人嫌弃人人避让,其后代亦禁绝参加科考,可谓是十分卑贱。
但坏就坏在他这态度上。
“正是。”绿衣姑娘给玲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这位女仵作姓丁,仵作乃是贱籍,不得贵人开口不得脱离,所以,臣女斗胆,想同娘娘为丁仵作求个恩典,许她脱离贱籍,回归良民之身。”
天底下有很多他的门生,有些人继承了他的学问与抱负,以及对这个天下的热爱,可也有些人浑水摸鱼,其实一开始,一笑先生对于女人的言论并没有这样严苛,只是后来以讹传讹,许多男子都会以一笑先生的话来要求自己的妻子,说白了,不过是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满足自己的私欲罢了。
“女仵作?”玲珑奇道,“若是我记得不错,我朝并未有女子为仵作的前例。”
要知道,一笑先生可没有纳妾,他的心里似乎只有学问,其他的什么都不在乎,包括他自己。
绿衣姑娘大着胆子抬起头:“回皇后娘娘,此案得以侦破,最大的功劳,要属韦州治下三平县县衙的一位女仵作。”
而他跟玲珑的梁子,那是打玲珑小的时候就结下来的。
“哦?”玲珑很感兴趣的样子,“是谁?可在今日殿中?”
跟裴夫人不同,裴夫人性格柔顺,被一笑先生教养长大,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那是样样精通,便是拿出去跟享誉天下的大才子比也不差。可她并不喜欢出风头,只是安静地待在深闺,做一个温顺懂事的千金小姐,她的心中未尝没有觉得遗憾跟疲惫的时候,可她深深信赖自己的父亲,听他的话。
一位身着绿衣的姑娘立刻起身行礼:“臣女在,只臣女不敢贪功,这桩案子的功臣另有人在。”
玲珑就不一样了。
结果玲珑还就真不理会她,女眷们入座后,玲珑似是想起什么,道:“我听闻,震惊朝野的韦州灭门一案,前几日告破,其中有定远侯府千金的功劳,不知这位姑娘可在?”
玲珑小的时候,是在一笑先生身边长了几年的,可惜她跟她娘完全是两个性子,如果说裴夫人是柔软的水,那玲珑就是尖锐的冰、淬炼的火、自由的风!她不受任何人拘束,没有人能用自己的思想束缚她、掌控她,哪怕是一笑先生也不能。
她也就咬着牙赌气不起来,她就不信了,这个长姐不爱惜羽毛,能如此苛待自己!这事儿传出去,看言官如何弹劾她!看官家又如何待她!
所以祖孙俩的关系简直就是势如水火,谁看谁都不顺眼,偏偏玲珑又牙尖嘴利,这点官家深有体会,她挤兑人的时候,简直能让人羞愤欲死!
见玲珑竟是理都不理自己,像是没看见,甚至不让自己起身,裴宝珠脸色涨红,大庭广众之中被给予如此难堪,旁人自然就知道皇后是不待见她的,人缘事小,丢脸事大!
和这世间大部分人不同,玲珑,是完全按照自己自由的意志长大的。
玲珑慢条斯理地看了裴宝珠一眼,脸上连点笑都没有,是半点面子都不给——裴相的脸面,与她何干?
一笑先生回京的消息震惊朝野,他的门生们得知他要回来,早早就在城门口等候,奈何等了许久也不见人,根本不知道老头儿在哪。
再美,也终有会被腻的一天不是?
与此同时,一个头戴斗笠身穿粗衣骑着头小毛驴的人进了城门,他瞥了门口那一群人一眼,把路引及文牒交给守城的官兵检阅,那官兵立时瞪大了眼,激动的都结巴了!老头儿竖起一根手指对他嘘了一声,官兵立刻猛点头,捂住自己的嘴巴,老头儿才抽了驴子屁股一下,哒哒哒往城里去了。
往日她在府中脂粉不施素面朝天,就美得叫人生气,如今生辰,身着皇后朝服,眼角眉梢都透着华贵傲慢,这一身气势极强的宫装,竟丝毫不能压下她容色上的芳华,反倒令人不敢直视!尤其是玲珑面色红润,一看便是在宫中过得极好。裴宝珠心里狠狠骂道,也不知在得意什么!不过靠一张脸以色侍人罢了!谁不知官家好美色,待到官家厌倦了她,且看她还如何嚣张!
要不怎么说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呢,他骑着小毛驴悠哉悠哉,谁知拐过一个路口时,恰巧与一壮汉相撞,小毛驴受惊,直接把老头儿从身上颠了下来,老头儿费劲儿爬起身,顿时愣了一下,那跟自己相撞的汉子,居然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省!
这一上前,才看见旧日里让自己恨得牙痒痒的长姐,是何等风采。
周围还有些百姓跟小商贩,见状都吓了一跳,有人壮着胆子上来试了试汉子的鼻息,尖叫起来:“死人了——”
裴宝珠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大殿主位一眼,不过离得有些远,她看不大清楚。仗着自己是皇后亲妹,不管彼此关系怎样,内里都是一家人,表面上皇后是不可能给自己难堪的,便主动上前:“姐姐,好久不见,你可还好?”
“这老头把人给撞死了!”
随着众女眷一起下拜行礼,太监特有的尖锐声音响起:“诸位平身——”
“快报官快报官!”
她是皇后亲妹,旁人都要给她面子,裴宝珠眼见平日那些眼高于顶的贵女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心中无比受用,她是从不懂她们在高贵什么,从前她也觉得人生而平等,但在相府生活了多年,裴宝珠不得不承认,她已经彻底陷入这种可恶的阶级享受之中,出身好,就意味着可以凌驾于他人之上,到了现在,她已经忘了曾经的自己是多么平凡的人了。
一笑先生:?
怀揣这种兴奋,裴宝珠由始至终都面带笑容,甚至主动要去给玲珑请安。不知道的人以为她们是姊妹情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迫不及待要去看笑话的!
他跟他的小毛驴,哪里能有这么大的劲儿?
若非怕连累自己,裴宝珠真想告诉官家真相,他娶回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凤女,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野鸡!
周围还有热心百姓把他团团围住生怕他跑了,很快官府的人赶来,将地上的尸体以及一笑先生都带回了衙门。府衙的长官却是认识一笑先生的,这桩人命案子可不敢瞒,赶紧上报刑部,刑部又上报官家,官家再告诉玲珑——等到官家玲珑亲临现场,咳,已经是下午了。
想起往日长姐在家里对自己和娘亲的欺压,裴宝珠心头就一阵暗爽。再有手段又有什么用,相府还是爹爹说了算,她不想入宫当劳什子的皇后,长姐不就得做她的替代品?饶她是一笑先生的外孙女又如何?得爹爹的心,才能过得好呢!
官家先跟一笑先生寒暄,问一笑先生怎么回京都不告知,又说百官在门口迎接却不见人,一笑先生恭敬地拱手行礼:“草民一介布衣,缘何能让众位大人在门口迎接?于理不合。”
裴宝珠是幸灾乐祸来的。她早就想看看这位满肚子坏水的姐姐,在嫁给比她大了二十岁,已经儿女成群甚至有了孙子孙女当了祖父的老皇帝之后,过得是什么日子。定然是日日以泪洗面吧?定然是夜夜辗转不能寐吗?那张绝色的脸,说不定已经憔悴苍老的不能看了!
唉,这就是官家对这老头又爱又恨的原因,恨他影响过大固执古板,又爱他谨守规矩桃李天下,这么个老头,打不得骂不得讲道理人家又听不得,官家总不好学民间那些撒泼的妇人坐在地上哭嚎着跟老头讲道理。
皇后生辰,官家大宴百官,女眷们则在内殿由皇后娘娘招待,其中自然也包括了相府的管氏与二姑娘裴宝珠。
跟官家打完招呼,老头儿就板着脸:“见着外祖也不知问候,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每天都要批阅一大堆奏折,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一点都不快乐的官家沉默了。
玲珑撇撇嘴:“君为上臣为下,先君后臣,一笑先生怎么不先拜见本宫?”
官家曾好奇问过,玲珑答,她是来做主子的,不是来做奴才的,主子自然要轻松享受,若是天天把事儿都揣自己身上,那她为何要入宫?在家里当她的千金大小姐不好吗?
……老头儿把自己外孙女已经是皇后的事儿给忘了。
偏偏她这样做,内省也不曾出什么乱子,反倒比卢贵妃在时更加有条不紊做事有规矩。
他板着脸,挑不出毛病地给玲珑行礼:“草民见过娘娘。”
自己的生辰宴哪有自己动手的,玲珑很潇洒地做了个撒手掌柜。官家也觉着她跟先前自己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卢贵妃执掌内省时,那可是牢牢地把权力握在自己手心,办事不假他人,生怕被分权。可玲珑得了凤印,又将卢贵妃的眼线全都拔出来,待到内省足以自我运转,便毫不在意地放养了。
然后就直起腰板,意思是我行过礼了,现在该你问候我了。
这是她十六岁生辰,亦是作为皇后之后的第一个生辰,成武帝很是看重,亲自着掌管内侍省的大太监毛公公携手内省办理,务必要办得使娘娘满意。
玲珑却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抬头望天,正好丁岚来了,她之前为了一个案子到处奔波,刚回刑部就听说娘娘召见,又马不停蹄地赶过来,绿翘也跟随在侧,她现在也是刑部女官,基本就是丁岚验尸她勘察,两人配合的天衣无缝。
玲珑的生辰很快到来,她生在暮春四月,正是褪去严寒,略有薄寒,却万物生长的季节。
丁岚还是头一回见这位只活在他人口中的一笑先生,这一见之下,倒觉得也没啥特别的地方,不过是个精神特别好的小老头而已。她在刑部其实没有遭受多大为难,但是出去办案,有时难免与其他同僚打交道,刑部的同僚们知道她的能力,对她是实打实的佩服,外人却觉得,这丁大人不过是个会溜须拍马之人,得了皇后娘娘的欢心,做了个什么挂名女官,名头倒是不小,但一个女人,能有什么真本事?
第711章 第六十片龙鳞(四)
丁岚没有老老实实成亲嫁人相夫教子,在许多人眼中便已是罪孽了。
他、他这到底是娶了个什么小魔星回来?!
这些瞧不起她的人里不仅有男人,还有相当多的一部分女人。
他去抱她的手都是绵软无力的,现在她哪怕是拿了把刀要刺入他胸膛,成武帝觉得,自己都不会生气,反而会担心她的手痛不痛,会不会太用力?
一笑先生看了看丁岚,“这就是刑部女官丁岚丁大人?”
尾音娇软绵长,成武帝总算是明白,骨头都酥了,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从韦州开始,丁岚断案入神的形象便已深入人心,又有官家在后推动,以她为原型的戏曲说书数不胜数,几乎已是家喻户晓。一笑先生自然也有耳闻,丁岚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在观察丁岚,一见之下,便觉此女出众。
眼见成武帝听了这话浑身僵硬,她便咯咯娇笑起来,凑近他耳边,吐气如兰:“还是说……官家喜欢民间的叫法,那叫爹爹,也不是不可以呀~”
到了老头这个年纪,看人早就不看脸了。丁岚眼神坚毅神态平和,一看便是沉稳正直之人,若非是个女儿身,一笑先生定然对其印象极好。
“我还小呢。”玲珑理直气壮地答,“下个月我才过十六生辰,比官家的女儿们可小多了,不过官家要是觉得公主才能撒娇,那我也可以叫官家一声父皇呀。”
“见过一笑先生。”
这实在是不成体统,一国之母,焉能如此放肆任性?官家便面目严肃地教育她:“快快起来,叫人看见了不像样子,你可是皇后。朕的公主们,都不像你这样撒娇耍赖。”
丁岚当然是站在皇后娘娘这边的,皇后娘娘不喜欢老头儿,她也不喜欢,尤其是因为这老头儿,天底下的女人活得比从前艰难,这其中固然不全部是一笑先生的原因,可他身为大儒,他带头说出的三从四德,到了那些疯狂追随他的人口中,到了那些心有不轨的人口中,就彻底成为了套在女人脖颈上的枷锁。
咬一口根本不会怎样,他却开始怜惜不舍,玲珑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赖在成武帝怀中撒娇。
丁岚在刑部,光是类似的案子便不知遇到多少个,原本那些悲剧都是可以避免的。
成武帝叫她恨得牙痒痒,爱恨交织,忍不住抱着她也想咬一口,玲珑却不怕,甚至歪着脑袋露出雪白颈项,成武帝便咬不下去了,唇齿间的皮肉细嫩如雪,他感觉自己的牙齿稍稍用力就会将她伤害。
好在今天还有个案子,客套话不必多说,府衙的仵作已经进行完了初步的验尸。
玲珑又忽然偷笑起来,先前小恶魔的模样忽然又摇身一变,成了只眉眼带笑的小狐狸,“官家,在这伤口好了之前,可不好雨露均沾啊……若是叫人瞧见了,问官家这伤口哪儿来的,岂不是丢脸又丢身份?官家的威严还往哪儿搁?”
丁岚穿越后便一直做的仵作,她从不藏私,本来她所学习到的知识,也是经由无数先辈与教授教导的,她也希望能够将自己所学的技术再传授给天下仵作,使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其实他已输了。
她改进了验尸工具,提出了与当今仵作完全不同的检验理论,而经过实践,她所有的理论都是完全正确的,如京城这些仵作及验尸官,每个月都有机会进入刑部跟随丁岚实体学习,自然业务水平也比先前提高了一大截,没有冤案,无人敢犯案,因为不管你做了什么手脚,都逃不过这位女刑官的眼!
他被撩的动心而不自知,仗着比她痴长二十年,便自信在握,觉得不会输。
太平了,百姓们感受的最清楚,本来对丁岚以女子身为官而不满的人也只能将嘴巴闭上。
她的指头拨弄着伤口,带来一股异样地、火辣辣的疼痛,这疼痛让成武帝蹙眉,又让他心跳如雷。
更多的人则开始推崇丁岚,他们佩服丁岚,信赖丁岚,丁岚与绿翘的存在,就是天下女子的风向标——你们大可不必一生拘泥于后宅,你们有能力开拓属于自己的未来。
“我要在官家身上盖个章。”玲珑又凑上去,在他脖子伤口处舔了舔,“这样,看到官家的人都知道,这个,是我留下来的……”
有人追随,自然也有人鄙夷,比如说京城贵女圈,向来看不上丁岚,也瞧不上出身高贵却自愿屈身丁岚之下的绿翘。可惜的是,贵女们自诩高高在上,却无人记得她们的姓名,而被她们排斥的丁岚绿翘,却是许多百姓口中的活菩萨,许多重见天日之人的大恩人。
那点血她没有吐掉,反而咽了下去,瞧在成武帝眼中,就好像自己已经被她吞噬入腹,看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是震撼的、激动的、兴奋的。
府衙的仵作知道这是大事,因此只做了外围的检验,如今,只能确认死者体表无外伤,且死者身强体壮,怎么看都是个魁梧的汉子,不至于被个骑着小毛驴的老头儿一撞就给直接撞死啊!
咬完这一口,玲珑舔了舔唇瓣,她那红唇本就不点而朱,有了血迹浸润,更是有种说不出的妩媚风情,暧昧、诡谲、黑暗,却又美得动人心魂,看得成武帝心脏怦怦跳。
现场的目击证人说,两人确确实实是相撞了,但当时大家都觉得会是老头儿惨一些,毕竟老头儿年纪大了,还从毛驴上被掀翻了,可谁能想到,居然是那个名叫牛奔的汉子死了呢?此人力气巨大,在码头上一人能扛十人的货,除非老头儿练过什么隔山打牛的神功……可大家又的的确确看见了,两人相撞后,牛奔是真的死了,而在相撞之前,牛奔还活蹦乱跳的呢!
玲珑审视着成武帝,半晌,狠狠咬了他脖子一口,用足了劲儿,疼得成武帝龇牙咧嘴,只是她个儿娇小,否则换个人,早被甩飞治罪了。
要说是小毛驴踩踏的,那就更冤枉了,小毛驴胆子特小,吓得不停叫,除了脑袋撞上牛奔,就没碰过牛奔一下!
说白了,男人的劣根性,成熟风情的女子固然美丽,可娇嫩天真又有娇嫩天真的好,玲珑早知这人口味不拘,看那票环肥燕瘦风格不同的美人都知道。端庄温婉的他喜欢,艳丽逼人的他也好,冰山美人更是有冰山美人的妙——官家好美色,世人皆知。
丁岚皱起眉头,“牛奔的家人可来了?他可有伤病史?”
成武帝觉得她越说越不像话,随道貌岸然握住她软软小手,道:“朕岂是那种人。”
仵作摇头:“属下已经问过,牛奔自幼力大无穷,并无伤病史。”
说完,她用纤细的手指头点官家的胸口,一直点一直点:“当然官家若是有心雨露均沾,我自然也不敢说什么,还不是看官家的,官家要是更喜欢年纪大的,我又有什么法子?”
这就奇怪了,一个高高壮壮的成年汉子,怎么会被个小老头一撞,就给撞死了?!
“官家何必明知故问?”玲珑皱眉,不高兴起来,“我未满十六就嫁了你,比你小了那样多,贵妃她们可是进宫十几年了,这一天天的算,她们比我霸占官家的时间可要多,凭什么现在就跟我抢?”
有些话官家不好说,但玲珑百无禁忌,她坐在椅子上晃着小腿,幸灾乐祸道:“哟哟,桃李满天下的一笑先生变成杀人犯了哟~”
“梓童想要朕雨露均沾?”
完全看不出那是她外祖父,一点都不带担心的,甚至很希望一笑先生去牢里做做客。“刑部大牢包吃住,要不你先去那住两天,等丁岚查完案子,看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她毫不掩饰自己话里的酸溜溜,听得成武帝从脚后跟儿到头发丝儿都舒服顺畅。
一笑先生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我没杀人!”
“说起来,官家也快两个月没有翻牌子了。”玲珑喝完药开始喝一碗甜甜的红枣莲子粥,“我瞧着妃子们都有些着急了,等着官家雨露均沾呢。”
“这杀人也分好几种呢,不是还有非故意杀人罪嘛,你老胳膊老腿儿的,也不知能不能撑到那时候。嗨,说起来,早知有今天,就把裴宝珠留下了,你们爷孙俩也好路上做个伴儿。”
玲珑想了想,没想明白,干脆地丢到脑后,不想了。
一笑先生脸都绿了,他这外孙女别的不拿手,但论起气人,她说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
等一下,她为什么要说“人类男人”?
官家憋笑憋得受不了,赶紧过来打圆场:“如此委屈先生了,朕相信先生,不如这样,这桩案子,就交由先生与丁卿同办,朕再着御史全程监察,保证公开公平,二位以为如何?”
人类男人啊,总是对自己那方面的能力过于自信……虽然,确实挺厉害也就是了。
丁岚无所谓:“臣遵旨。”
害,做皇后是很难的,她又要表现出自己的聪明,又要让官家觉得自己坦诚,不至于对自己生出戒心,这容易么?难不成她要在龙床上说官家啊一夜七次本宫受得住你却不行你好好反省反省?
一笑先生也被玲珑激怒:“草民愿意!”
玲珑:……
两个互相看不惯对方的人必须合作,这案子少说得查上几天,就看是谁比较厉害,能把谁洗脑了。
成武帝咬了咬她白嫩的小耳朵:“是吗?那常说自己受不住了嘤嘤哭泣求朕的又是谁?”
玲珑投丁岚一票。
她张开小嘴儿,靠在官家怀中一口一口的喝下去,好在这药喝着没有闻着苦,喝完了,她还努着嘴不高兴:“我身体好得很,不喝也成。”
帝后二人离去,剩下丁岚绿翘一笑先生仵作四人,丁岚眨了眨眼:“……接下来我要亲自验尸,老先生要不……在外头喝茶等着?”
玲珑闻了闻略带苦涩的药,自然知道补药是假,避子是真,其实成武帝就是不让她喝,她也是会自己处理的,她可没想过给他生孩子。只是这官家,瞧着是个浪荡多情之人,心却比谁都冷,夜夜欢好后,定要亲自喂药,旁人不知,还为这份情深感动,玲珑却知道,他不过是怕自己不喝而有了身子。
一笑先生道:“不必,我受得住。”
成武帝轻笑,将药碗端过来喂给玲珑:“这可是朕让御医院亲自为你调制的补药,你年纪小,要好好调养,才能给朕生个大胖儿子。”
闻言,绿翘隐晦地看了老头一眼,没说话。
晚膳时,桌上多了一碗药。
待到进了停尸间,丁岚熟练地戴上手套口罩,这手套是乃是用鱼鳔制成,这是古人的智慧,防水防尸气,可用时间还长,她用发带把头发全部束起,府衙仵作便给她打下手,绿翘做验尸记录。
两人在内殿做了什么,外头的人不得而知,但毛公公却提前叫人备了水。
老头儿一开始以为自己忍得住的,真的。
成武帝听了,下意识吸吸鼻子,还以为自己要流鼻血了。
不过是尸体,他又不是没见过。
玲珑懒洋洋道:“不仅要涂,还要按摩吸收。”
可他真没见过一个大活人,还是个女人,把一具刚死没多久的尸体给开膛剖腹!偏偏她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跟做艺术品一样,胸膛一剖开,血腥味顿时刺鼻,老头儿年纪大了,脸色刷的一白!
粗糙的大掌缓缓抚过展翅欲飞的蝴蝶骨,声音也沙哑起来:“朕给你涂,好不好?”
丁岚还说呢……
这么点大的小娇妻,换谁谁不疼啊?虽然她是聪明过了头,可是、可是也没在他面前藏着掖着不是?她聪明厉害,又没瞒着他,他心里较劲什么呢?
“这具尸体新鲜啊,可惜来得匆忙,若是在刑部,也可以让几位新来的仵作过来共同解剖学习。诶,罗仵作,你剖开他的胃部,看看他生前食用了些什么,兴许我们能从中找到线索。”
抱银看了玲珑一眼,得了眼神才恭敬离去,成武帝走到床边,美人仰着头看他,愈发显得一张小脸儿巴掌大,又嫩又娇。
绿翘也是一路吐过来的,现在她已经可以面不改色了,她偷觑一眼一笑先生,只见老头摇摇欲坠,脸色发青,就好心地指了指隔间:“那里有痰盂。”
成武帝了然,但还是横眉怒目:“退下!”
老头还想硬撑,丁岚直接举起手中的肝脏在烛火下进行检查,眼见这一幕,老头忍不住了,大步跑走,然后就传来哇哇的呕吐声。
“回官家,奴婢这是给娘娘抹精油呢,这精油渗入皮肤,可以使皮肤更加娇嫩细腻,是女子专用之物。”
丁岚绿翘相视一笑。
不能怪成武帝,他最近总觉得小皇后魅力爆棚,看谁都像是情敌,再说了,先帝后宫还有一对磨镜的太妃……谁能保证他的后宫就没有?
等老头出来,丁岚状似不经意道:“好在眼下天气还不算特别炎热,否则尸体一烂,就更难找到线索了,说起来绿翘你还记得咱们之前那具已经巨人观化的尸体吗?我记得……”
抱银:……官家您这语气?怎么跟捉奸似的?
接下来,丁岚用了几千字来形容那具巨人观尸体,用词活灵活现,给老头儿勾勒出了一副栩栩如生的画面。刚吐完的老头又哇的一声吐去了,丁岚笑得差点憋不住。
抱银见了成武帝,赶紧行礼,成武帝对她态度不甚好:“你对皇后做什么?!”
等到检验完尸体,已经是两个时辰后,丁岚仔仔细细地将尸体解剖的事无巨细,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又亲自上手缝合,老头倒是能撑,后面吐得少了,丁岚觉得应该是胃里东西吐干净的缘故,她微笑着对老头说:“这么晚了,想必先生也饿了,这样吧,咱们就在府衙将就吃一顿。”
官家立时就怒了:“住手!你们在做什么!”
菜一上来,一笑先生脸色更绿,溜肥肠、青椒炒猪肝、梅菜扣肉……他噌的一下站起来,又止不住地开始干呕。
成武帝一进内殿就瞧见小皇后裸着身子趴在床上,只在腰臀处盖了薄薄的毯子,那个叫抱银的宫女正在她雪白娇嫩的肩背上摸来摸去!
丁岚面不改色地大口吃饭,干她们这行的,就是吐着吐着便习惯了,人是铁饭是钢,该吃还是得吃。
玲珑整顿好了内省,后宫乌烟瘴气一扫而空,她平日里就是吃吃睡睡,基本上只要你不惹她,不对她不敬,她就懒得搭理你。那些个被她收拾了的,全是自己找死的。
“这肥肠不错。”她说,顺便给绿翘夹了一块。
他的小皇后身上有种神奇的魅力,有她在的地方,其他美人就都成了寡淡无味的摆设,有时候成武帝晚起些,众妃来请安,明明一个个美人对着他直放电,他眼中却只看得到小皇后,黯然失色的众妃根本入不了眼。这、这以后要去哪儿找比小皇后更美的女子?就像是吃过山珍海味玉盘珍羞之人,谁还乐意去吃糠咽菜?
这边大快朵颐,老头儿却什么也吃不下去,后来他跟着丁岚回了刑部,他是个古板之人,自己既然是嫌犯,便必然不会推卸责任。可是只要一想到验尸的场景,胃里便一阵翻滚。又想起人家丁岚,身为女子却丝毫不惧,当真如民间所说——能让尸体开口说话。
真香啊,真香。
第二日,老头儿又跟着丁岚跑来跑去,他发现丁岚的体力比许多男人都要好,而且为人非常强韧,她身边的几个徒弟,年纪都不大,有一个小姑娘约莫十二三岁,但她们都有同一个特点,那就是对一笑先生充满敌意。
但是……真香。
丁岚待她们却很是温柔,刑部办事效率快,又有丁岚验尸,很快便找到了真凶。
说不定以后初一十五他都不想来金凤宫了呢!
因为涉及了一笑先生,官家与皇后也前来旁听。
唯一让官家觉得糟糕的就是,他,咳,睡了小皇后快两个月了还没睡够,每天都精神抖擞战斗力强劲,一点都没觉得厌烦。政务一处理完他就想直奔金凤宫见她,甚至还有种把她留在潜龙宫的冲动……当然这种冲动他自己还是克制住了,成武帝把这解释为自己对美色的痴迷,等到他再睡睡小皇后,早晚会睡够的。
凶手不是别人,正是牛奔之妻何氏。
不得不说,咳,还挺好。
绿翘带人打探过,人人都夸何氏贤惠温婉,挑不出一个毛病来,邻里之间提起她也皆是夸赞,但就是这样一个完美的教科书般的妇人,是害死牛奔的元凶。
内省被她整治的一片清明,从前哪怕是官家,也总有些不如意之处,卢贵妃看着精明,私心却过重,内省大多是她的人,贪污舞弊严重,逢年过节操办宫宴,也总是有些小毛病。但她毕竟是卢氏女,又是位份最高的,只要没闹的过火,成武帝就没说过什么。可小皇后入宫,势如破竹地拿下内省,将权力牢牢掌控在她自己手中,宫人们做事谨慎小心井井有条,再也没发生过什么纰漏,更不可见往日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碎嘴的小团体,就连后宫嫔妃也规矩了许多,反正成武帝是没再见着自己御辇前扑出来摔倒的、逛御花园着舞衣起舞的、清浅吟唱小曲儿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小手段都没了。
得知事迹已经败露,何氏非常平静,她生得很是美丽,又有一股书卷气,严格说起来,牛奔根本配上她,两人站在一起,简直就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牛奔那样暴躁易怒又酗酒,且无身家的汉子,是怎么娶到何氏这样的姑娘的?!
他忌惮小皇后,却又不得不承认,小皇后好手段。
但已经确认凶手是何氏,自然,她的杀人动机也找到了。
不仅在皇后的打压下毫无还手之力,还把她自己给气病了!成武帝得知后好气又好笑,觉得自己真是高看了卢氏,她空长了个脑袋,合着里面全是些草包!
何氏本是书生之女,自幼饱读诗书长大,她幼年时母亲早逝,父亲续娶,继母又生下一儿一女,后来到了嫁娶之年,父亲的一位至交,家中有一独子,才华横溢,年纪轻轻便已是举人,前途不可限量,便想为儿子定下何氏。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在后宫嚣张跋扈快二十年的卢贵妃,居然这么的……没用。
这本是桩好亲事,书生自然也愿意,可继母却想把这好亲事留给自己女儿,日后那公子考取功名,自己的女儿便是官家夫人了!
其实她想多了,官家根本就没出手,他巴不得贵妃皇后两人闹起来,最好是势均力敌谁也不让谁,连带着卢裴两家也势如水火,两大势力与皇权达到平衡,才不会出现结党营私外戚专权的现象。
她怎么能看着继女得这样的好事儿?
卢贵妃绝不承认是自己技不如人,她认为一定是官家爱美人,才偏心如此。
牛奔,便是她花了钱找来糟蹋何氏的人。
只是官家喜新厌旧,向着那小贱人罢了!否则那么点大的皇后,怎么可能做事如此雷厉风行,如此杀伐决断?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机会,就已将她打入地底!
书生迂腐,女儿被粗汉坏了清白,他不由分说,便将女儿嫁给了牛奔,牛奔是个粗人,为人贪婪好色又贪便宜,拿了钱睡了个美人还能带回家当媳妇儿,这样的好事怎能拒绝?
不,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这样!
他娶了何氏后,对她愈发轻贱,有时甚至带着自己的狐朋狗友回家一同糟蹋她。何氏不堪受辱,可她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伤牛奔?几个月前,,牛奔在码头上搬货,摔了一跤,在家将养许久,还是说心口难受,因他摔倒时,货物都砸在心口。
她躺在床上恨得牙痒痒,心想,难道贵妃跟皇后,真的就差了这么多?难道妾比起妻,天生就上不了排面?
此后何氏愈发贤惠温柔,小心伺候,但每天晚上,她都会用锥子凿牛奔的心脏。没用太大力气,可水滴石穿,牛奔的心脏本就受了重击,何氏又日日凿击,他看似强壮,实则内里已经腐坏,因此跟一笑先生相撞后,惊怒之下暴毙而亡。
正生着病的卢贵妃险些一口老血呕出来!
死因是尸检得出的结果,可杀人动机,绿翘查到的时候,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原以为能让官家来看看自己,谁知道很快内侍省那边就传来了消息,说是皇后娘娘做主,言明贵妃娘娘既然身染疾病,官家便不来了,以免过上病气,甚至还把卢贵妃的牌子给撤了……
这番审案,帝后众臣皆在,坐在公堂正中的丁岚问何氏:“既然知道是折磨,又为何要嫁?”
她这是心病,想到玲珑就好不了那种。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女人,不都是这样的么?”何氏安静地回答,“便是个乞丐睡了我,他占了我的身子,我便是他的人了,不嫁,我也只会给父亲丢脸。”
可怜半辈子在后宫呼风唤雨一呼百应的卢贵妃,直接被气病了。
“父亲只要脸,女儿的死活,与他何干?”
她要跟皇后讲规矩,皇后就主动跟她讲规矩,看看到底是谁能压得住谁。
一笑先生如遭雷击。
不仅如此,从前她一顿膳食有一百二十八样菜色,那是皇后规制,可贵妃便只有六十八道,出门的车架也大为削减,就连宫中自己砸碎的杯盘花瓶,也要严格按照月例来!做什么都束手束脚,偏偏这都是劳什子的规矩!
“既然出嫁从夫,你又为何要杀牛奔?”丁岚问。
她什么消息都得不到了!
“因为……”一直安安静静的何氏,被丁岚这句话问出了泪,“因为……活不下去了呀……这桩婚事,父亲没有错,继母没有错,夫君也没有错。”
可随后她发现,还有更让自己生气的,从前她掌持内省,六局皆在掌控中,官家宣召谁伴驾,去了哪儿穿了什么衣服,都有人报与她知晓,这也是为何她总是能在官家去别的嫔妃宫中将人提前拦下的原因,可现在呢?她的耳目全部被清除,她天天待在自己宫中,竟像是个耳聋眼瞎的废人!
“只有我有错。”
卢贵妃都要气疯了!
若是能苟活,谁会想要满手沾上鲜血呢?
她安插了多年的钉子,花了多少心血金钱培养的,就这么被连根拔了出来,一个都没剩下!
丁岚沉默许久,方对官家道:“官家,臣以为,律法无情人有情,此桩案子,书生作为何氏之父,程氏作为何氏继母,牛奔作为何氏丈夫,只因身份,便能决定何氏的人生,迫使她变成杀人凶手,此三人,才是真正的罪大恶极。何氏杀了人,罪不可恕,却情有可原,臣求官家许臣从轻发落。”
还在狐疑为何自己没收到消息的卢贵妃回到自己宫中不久,就听说皇后娘娘召见了内省各局之人,一项项将其罪责指出,拉入内省刑司受刑,好几个被活活打死!全都是卢贵妃的心腹!
官家道:“准。”
她是正儿八经的皇后,正得官家青睐,又有强大的外家,怎么可能会怕那一票尚宫与阉人?
何氏原以为自己注定一死,不曾想却还能活,她有些呆,却茫然无助:“大人,您要我活,可是,我活着做什么呢?”
既然敢伸,玲珑就敢剁。
不过是再嫁个人,再这样过一生罢了,她遇着良人,说不定能善终,再遇到牛奔这样的人,连活着都是折磨,倒不如死了干净。
她就差没把乖乖听话四个字写在脸上做威胁,众妃听得又慌又庆幸,卢贵妃手松,她自己平时用的都是皇后规制,哪里还会管别人?她的那些心腹,虽然都安插在内省,可个个都随了她,贪婪成性,玲珑拿了凤印,前一个月几乎没有动静,彻底养大了这些人的心,让他们因为帝后大婚略微收敛的手又伸了出来。
一笑先生闻言,浑身颤抖起来,玲珑看了他一眼,心想,你总算是知道你的女儿临死前在想什么了。
小皇后甜甜一笑,“诸位应当不是很想知道我的手段。”
活下去又能怎样呢?
可都无人敢提了,玲珑还是不肯放过她们,语笑嫣然:“贤妃此番话也提醒了我,以往宫中没有皇后,卢贵妃虽有心,却力有不逮,难免疏忽。既然我来了,那一切就都要提上章程,恢复以往规矩。回去之后,各位。”她又慢慢剥了颗葡萄,放入嘴里,雪白的牙齿咬的汁水四溢,谈笑间,嫔妃们已是胆战心惊提心吊胆,不知她又要如何。“好好查查自己宫中是不是有什么违规的物件,有没有随意打杀过宫人,平日里的衣食住行是否超出了自己的规制。我可是给了时间的,若是之后,再让我查到……”
还不是那样的日子。
这谁还敢提!
“一笑先生可知道。”丁岚突然看向一笑先生,沉声询问,“如何氏这般的案子,我自任职刑部以来,手中判过多少?”
贤妃哭哭啼啼地受罚还给下跪谢恩,人一走,玲珑像是想起什么,微笑着询问旁人:“方才好像还有人想说什么,不知是哪位娘娘有高见,大可提出。”
一些可怜的女人因她得到解脱,可更多的女人,因为挑战了男人的权威、男人的地位,而死无葬身之地。而一些死于非命的女人,只因行凶之人是丈夫、是婆母、是公公、是亲人,地方官府甚至撒手不管,只当是件丧事来处理。
于是贤妃便被赶去跟赵嫔做伴儿了,同样是禁足半年,女则抄写三百遍。
“一笑先生可知道,我那些徒弟是从何而来?”
玲珑便笑得更开心了,她那张灿若春花的小脸儿,是这些嫔妃们已经不再拥有的青春洋溢、天真灵动,偏偏这么个小姑娘,心思比她们更要深沉难测,仗着皇后的身份大刀阔斧对她们出手,她们连个哭的地儿都没有!
丁岚言语平静,却掷地有声:“她们大多是被抛弃的女婴,被卖掉的女儿,被女德束缚的可怜人。”
“臣妾不敢有怨言!”
“先生胸怀天下,为何却不肯怜惜女人几分?”
“做错事就得受罚,我若罚你,你服不服?”
第719章 第六十片龙鳞(十二)
“臣妾、臣妾知错了,求娘娘恕罪!”
一笑先生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丁岚的问话却是振聋发聩,不是所有男人都将女人视为物件,这旁听之中的百官,有与妻子相濡以沫多年的,亦有爱女如命的,他们也曾想过自己的掌上明珠日后要如何,便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想要为女儿寻得如意郎君。作为父亲,他们自然愿意养女儿一辈子,可过了十五不嫁人,这世道不允许啊。
她不喜欢自称本宫,平日里对谁都是“我”,陡然换了称呼,叫贤妃浑身发抖,竟是被那威压吓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心里恨极了自己为何要强出头!以往官家雨露均沾,自己一个月也就能轮到一两日,这又是何苦来哉?真要说着急,卢贵妃不得比任何人都急?!
就像是何氏所言,女子这一生,不过是个从父亲手中,辗转到夫君手中的物件,作为父母,作为夫君,他们有权对女人做出任何事,只要有这个名头在,律法就怪罪不到他们身上来。
生金眼色极好地为自家娘娘呈上鲜果盘,玲珑嘴巴就没停过,她慢条斯理地剥开一颗葡萄,汁水四溢,送入口中,笑意盈盈:“贤妃,你不跟我解释一下,为何你宫中会有九尾凤纹摆件?这九尾凤纹,本是皇后所用,你宫中有不算,还将其砸了,这是不是……在对本宫表示不满啊?”
丁岚对此深恶痛绝。
说起来,她宫中还有许多违规的珍宝……可是不应该啊,这把凤印交给小皇后才多久,内省可到处都是她的人,没理由她没得到消息不是?卢贵妃不相信,自己花了好些年才勉强把持住的内省,到了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姑娘手里,短短一个月,就能大换血!
她并不是想要做一个多么伟大的人,她只是希望,在自己有能力的时候,可以多多改变这个世界一点。
她今日到现在都没怎么出声,因为有的是人先出头,本来想坐收渔翁之利,可小皇后一下转移了话题,让她心里有些不安……
玲珑率先起身,她觉得无聊,剩下的是这些人类的事,与她无关。
卢贵妃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她要走,官家自然不会留,临去前对一笑先生道:“先生不如好好想想。”
想要就自己去抢,抢不到便是没本事,想拿玲珑做枪使,也得看人家答不答应。
一笑先生行礼恭送帝后,随后便失魂落魄地坐在长凳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其实他在外游历这些年,见过许许多多的民间百姓,比起三妻四妾的高门贵族,民间男女大多是一夫一妻,一笑先生并不觉得在肚子都填不饱的状态下有纳妾的必要,但他也一直觉得,男人想要纳妾,也是天经地义。
自己都已经破坏规矩了,却来玲珑面前冠冕堂皇地要玲珑把官家送给她们睡,这不是逗乐么?
他曾在一处乡村见到一个泼辣的妇人,手撕她男人的耳朵,听着说是男人在外面赚了几个钱,回来就收不住心思,想要纳个小妾,妇人自然不愿,便将男人一阵追打,场面十分不雅。当时一笑先生便说了自己那套女子应当贤惠温婉的话,谁知那妇人却差点儿连他都要打!
各宫嫔妃的位份限制了她们的用度,宫中规制森严,若是毁坏了什么东西是要上报的,对于贤妃这样的妃子来说,凤纹是她不能用的。可偏偏之前是卢贵妃掌持内省,她自己便用了许多皇后规制的东西,其他人也经常捡漏,所以,真要说规矩,这些人怕是没几个遵守了的。
乡下妇道人家哪里知道什么一笑先生,反正就是这老头儿说话不讨喜,还撺掇她男人纳妾,她就连着老头一块打!
贤妃保养得宜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一笑先生一边说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一边抱头鼠窜。
“得了吧你,在座的各位虽然长得不行人也老了,但指桑骂槐勾心斗角说一套做一套的本事还是有的。”玲珑不客气地讽刺,“不是说这样不合规矩?且不说我是正宫皇后,尔等只是嫔妃,就说这规矩。贤妃,我若是记得不错,你宫中刚打砸了一套元青花麟九尾凤纹摆件,是也不是?”
这只是他多年经历里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不知为何,却多年来不曾忘怀,也许是因为,那泼辣妇人追打她男人的时候,眼里隐约的泪花,像极了那年写了家书却不小心将眼泪滴在信纸上的女儿。
“不,娘娘,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贤妃面红耳赤地赶紧解释。
他的女儿。
“贤妃说,官家在我宫中一月不踏足后宫,不雨露均沾乃是大忌,又暗示是我善妒……”
已经死了快十五年了。
她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头,纤细雪白的手指上戴着金丝缠枝甲套,看起来高贵又傲慢,如她这个人,哪怕对着一群比自己大了不知多少岁的嫔妃,也照样毫无拘束。
一笑先生年纪大了,记性愈发不好,他觉得自己应当已经忘却了女儿的长相,可事实上,他连她幼时换牙冲他笑时露出的牙齿缺口的形状,都记得清清楚楚。
“官家的腿长在他自己身上,他不乐意走,难不成,我还要搬着?”玲珑凉凉道,“与其在这里求我,倒不如自己想想法子,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入宫这么些年了,低位嫔妃且不说,四妃九嫔贵妃,与官家相处多年,少不得得有些情分,自己的情分自己去抓,找我?真要跟我讲规矩,那我可就要好好说道说道了。”
那也曾是他的掌上珠,曾是摇摇摆摆奶声奶气的小人儿,一笑先生恍惚想起来,女儿幼时,似乎并不像后来那样的性子。
生金在边上伺候着,面上含笑心里却狠狠呸了一声,这些个娘娘,嘴上说得冠冕堂皇,每回来请安,官家要是没走,那眼珠子跟黏在官家身上了一样,还好意思说她们家娘娘善妒!
她是他最大的骄傲。
她是个独占欲很强的人,虽然她不喜欢官家,可她嫁给了官家,她都没有找别的男人,他又怎么能去找别的女人?玲珑这人打小双标,向来以自我为中心,怎么可能把自己的东西分给别人?更何况这些问她要东西的人,一个个她都不喜欢。
是他培养出的完美的女子,无论是才情人品,还是性格气质,都挑不出一丝毛病。他将女儿按照自己理想中的模样教导,她也没有令他失望,确确实实是长成了好模样,然后,他为她寻了个才华横溢前途无量的夫婿,她成了宰相夫人,愈发高贵端庄,是京城无数贵女争相学习的对象。
话是这么说,可玲珑觉得,若她们这些人谁得了专宠,必然是不会故意做大让出去的。
可是她死了。
于是趁着这日早上请安,四妃之一的贤妃便委婉地表达了后宫姐妹们的意思,是想要身为一国之母的皇后娘娘劝着点官家雨露均沾,不好专宠,传出去总是不好听。
年纪轻轻的就死了。
帝后大婚后一月,官家不曾驻足后宫,每日下了朝处理完了政务,必定往小皇后宫中而去,皇后所居金凤宫与官家所居潜龙宫并不远,官家几乎是整个人都搬到金凤宫去了,如此一个月都未曾宣召其他嫔妃,包括卢贵妃在内心里都不舒服起来。从前卢贵妃虽然也受宠,可一个月总能余出个十天半个月给别人,她自己也顶多霸占官家半个月,可这位小皇后倒好,竟是一点也不肯分给别人了!
裴夫人死时,玲珑将将两岁,刚会说话走路,但极其早慧,一笑先生便与裴相说,想将外孙女带在身边教养几年。裴相自然不敢拒绝,可把外孙女接到了身边,一笑先生才发现,这个小家伙,跟她娘完全不一样,一点都不乖巧,更不懂事,不管他怎样教她,她都要跟他对着干。
第710章 第六十片龙鳞(三)
哪怕是如今,玲珑也没有长成一笑先生希望中的样子,她不仅不贤惠不温柔,还非常的任性傲慢,不知谦逊为何物,一笑先生每每都被气得火冒三丈。从前一笑先生觉得自己没教好外孙女是愧对了九泉之下的女儿,可今时今日,他突然不确定了。
媚眼如丝,惹得官家近乎发狂。
因为他从玲珑身上,从丁岚身上,从绿翘身上,乃至于刑部那些小丫头身上,看到了“活”。
只见她巧笑倩兮,眉眼盈盈,却道:“那得看官家的种子有力与否了。”
不是女儿那种按部就班平静如水的模样,而是自由、鲜活,有着属于自己的意志。
寻常姑娘听见夫君说生子,必然要羞得满面通红,可惜玲珑不是寻常姑娘,她对自己生父尚无情意,何苦是只睡过一夜的官家?
正如丁岚所问,身为父亲,便可操纵女儿的命运吗?何氏被玷污,是何氏的错吗?难道罪魁祸首,不是玷污她的牛奔?不是陷害她的继母?不是粉饰太平的父亲?何氏何错之有?
虚情假意谁不会?娇憨痴缠玲珑更是随手拈来,官家想利用她掣肘卢贵妃,不过是想平衡卢家与裴家之势,她与卢贵妃注定势如水火,你死我亡。而官家,站在岸上看着多不好?他想做鹬蚌相争的渔人,也得看她同不同意。
为何受害者没能得到公道,加害者却如愿以偿,过得更好?若是人人如此,这天底下还有什么公理可言?
她自生来,便觉高贵,不将世人放在眼中,要走到权力顶端,官家,不过是她一个踏脚石。
丁岚喜欢用数据说话,一笑先生既然要留在刑部数日,她便与徒弟们一起整理了这些年的卷宗,分别抱给了一笑先生,让他自行翻阅。
若他不是皇帝,玲珑看他一眼都懒。
这些卷宗里,有许许多多死去的女人,她们大多为人女、为人妻、为人儿媳,而操控她们命运的,正是父亲、母亲、丈夫、公婆,这些女人就好像是木偶,从生到死,这短暂匆匆的一生便划上句点。
她入宫,求得就是权力,要是就是富贵,又不是为爱献身,真想要男人爱,挑谁不好,挑个比自己年纪大这样多的妻妾成群儿孙满堂的?
丁岚是个有人情味的人,她在重审这些卷宗时,会在死者名字旁边标注一些信息。
官家对她说着甜言蜜语,心里不知是怎样一番冰天雪地的算计,谁信谁憨批。
比如被丈夫殴打致死的华氏,她生前有一手好女红,擅刺绣,容貌秀丽却爱吃辣;
玲珑半个字都不带信的,她早在入宫时便已做好了此生无子的准备。只有那些个目光短浅的,才会死防她有孕,其实玲珑自己都不必做措施,成武帝便会不着痕迹给她做的。
因为无子被休弃又被娘家拒之门外因而投河的王氏,她少女时期最爱与闺中密友一起踢毽子;
她能为后,已是看在一笑先生跟裴相的份上,再让她这个母家强势的皇后产下嫡子?除非成武帝疯了。
身为寡妇被无赖玷污官府不受理悬梁而死的钱氏,人称豆腐西施,靠着这门好手艺养活一双嗷嗷待哺的儿女与年迈公婆,她死了,整个家都散了;
我信你个鬼。
以残忍手段谋杀了十数名男子的花娘桃红,五岁被生父卖入勾栏院,八岁接客,在里头受尽折磨屈辱,她行凶时下手非常狠辣,吃断头饭时却请求狱卒帮她买一支糖葫芦——幼时她的弟弟曾被父亲抱着,手上举着一支,她咽着口水想要舔一舔掉在桌上的糖衣,却被父亲一巴掌扇聋了半边耳朵,后来她成了花娘,有了银子,却自始至终没有买过糖葫芦……
说着,成武帝握住了小皇后的手,声音低沉:“若是梓童能为朕生下嫡子,朕定然疼他入骨。”
这些卷宗摞成了厚厚的小山,与之相对的,则是另外一堆。
“咳,不过,近些年宫中少有幼儿出生,朕不似年轻时那般,如今很是克制了。”
成武三年,卖货郎郝大山醉酒奸淫弟媳,醒后怕事迹败露,失手将弟媳扼死,判了三月监禁;
玲珑说着,拍了拍成武帝肾所在的位置,意有所指,成武帝觉得她是吃醋,却又觉得不像,他见过后宫妃子吃醋,哪有她这样的,若说是吃醋,反倒更像是讽刺。
成武三年六月,跑镖的镖师娄志,见护送的富家小姐貌美,便行了不轨,后那位小姐便被迫嫁与他为妻,婚后两年,郁郁而终;
“八个皇子五个公主,听说还有好些夭折的,可见官家平日里很卖力气。”
成武五年,地痞王小赖传播流言,说镇上朱员外家的千金胸上有三颗红痣,朱员外为表家风,将亲女沉潭,官府认定是家庭纠纷,不予受理,王小赖全身而退,后来丁岚重审,此人招供说只是与狐朋狗友多饮了两杯黄汤,夸下海口自己能娶个千金小姐,便将主意打到了朱小姐身上,没想到朱员外忒地心狠,宁可把女儿沉潭,也不肯嫁给他。此人招供时嬉皮笑脸,言谈之间毫无悔意;
突然一句让成武帝愣住:“嗯?”
成武六年十二月,成州治下岩寺县一户人家被灭门,凶手乃是上门女婿曾凡,只因受不得别人嘲笑自己吃软饭,便发誓要人高看,狠心将妻子儿女并岳父母尽数杀害,判了十年……
“官家挺厉害的呀。”
每翻一份卷宗,一笑先生的脸便苍白一分,他看了一半,便再看不下去了。
她说得太不客气,直接把官家给噎住了,怎么说那也是他的孙子孙女咧,怎么能用长得丑又爱哭来形容呢?不过同她比,是个人都长得丑……
丁岚从外头进来,就见先前气势磅礴的老头儿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坐在那儿,垂头丧气毫无精神,老态倍出。
“长得丑又爱哭,谁会喜欢?”
她敲了敲门:“先生。”
走得很快,成武帝自然也跟着走了,状似不经意问:“梓童不喜欢幼儿?”
跟在她身边的还有绿翘,手里又抱了一堆卷宗过来,刑部别的不多,就是卷宗多,保管老头儿看不完。
其他人也纷纷出言赞美,玲珑示意嬷嬷送上自己准备好的见面礼,人人都有,尽是价值连城,看得人眼热。她高傲冷淡得很,并不怎么搭话,对这些皇子公主也没什么感觉,不讨厌,也不喜欢,倒是那些被带来的年纪还小的小皇孙,不懂场合哭闹,幼儿哭声极为刺耳,听得玲珑皱起眉头,起身不愿多待。
一笑先生慢慢抬起头,问:“这些案子,为何会如此之多?从前,我怎不曾听闻?”
她言笑晏晏,丝毫没有对着一个比自己小的姑娘叫母后的不适。
丁岚轻声答道:“因为从前,没有人觉得这算得上什么事儿。”
大公主道:“这可真真是绝了,儿臣从未见过母后这般美人,竟看得失神,还请母后父皇原谅则个。”
一笑先生愣住。
成武帝坐在边上,清了清嗓子,这才将众人从迷雾中惊醒。
绿翘道:“先生,若非丁大人任职刑部,这些卷宗,您永远都别想看见,这样想想,也是挺好的不是么?至少这些从前无人提起的事,丁大人将它们挖了出来,光明正大地呈现在了世人面前。”
玲珑爱美,总是要打扮的耀眼出众,众人见到她时,无比为她容光所迷,哪怕心有所属,也不由得看这张面容看得痴傻,毕竟欣赏美的本能都是相同的。
“先生恐怕不知道,光是我任职刑部的第一年,就有多少类似的案子被下头的府衙压下,官员们都觉得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不了台面。可是先生,如果一个普通百姓的死上不得台面,那么这个天下,日后官家要去统治谁呢?”
到了下午,就是见成武帝的儿女及其家眷了。
“先生有所不知,刑部的诸位大人大多清正廉明,一开始虽对我与丁大人为官不能接受,可长期接触下来,亦能和平相处,而三法司辖下各州府衙,再到县衙乡镇,捕快仵作素质能力参差不齐,更是有许多人浑水摸鱼仗着衙门之势鱼肉乡里,那些遭受了不公的百姓,根本不敢去告。您可以看一下成武八年四月,在淝州的一桩案例。”
怀揣着这种疑惑,成武帝连折子都不想批了,对玲珑充满好奇与戒备。
一笑先生便找到了卷宗,这些卷宗都是按照年份月份排好的,还做了书签,要找到简直一目了然。
可她拿回来了又不在意,随手就丢给宫女——她到底在想什么?她难道不知道,在宫中安插自己人手的重要性?她为何一点都不着急?
这些卷宗也是丁岚来了刑部后重新改良过的,当初她为了翻一桩陈年旧案,在刑部卷宗库待了足足七天,才从山海般的卷宗中找到自己想要的。待到她有了闲暇时光,便带着刑部众人将卷宗分门归类,又找工匠制作了简易的文件夹,此后再找起卷宗,比从前不知方便多少倍!
他原以为自己娶了个娇滴滴的小皇后,却不曾想,还是个厉害的人物。瞧她说话行事,看似骄纵傲慢,实则样样算得精准,又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让人不敢看清,四两拨千斤,几句话就处置了赵嫔,压制了卢贵妃,拿回了凤印。
绿翘说的这桩案子,发生在成武八年四月,但死者并非女子,而是男子!
成武帝瞧了那一场热闹,不由心惊。
原来这位姓孙的书生,自幼天资聪颖,一家子便拼命干活供他读书。他也争气,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被老师推荐到淝州的青鸾书院就读。孙书生不仅学问好,品貌也是上佳,卷宗中记载他面如冠玉气质斐然,可就是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书生,却因为出身卑贱,又生得出众,被书院山长之子糟蹋了。
打着呵欠回了寝宫,一边走一边脱衣裳,罗裳腰带披帛丢了一地,生金抱银跟在后面习以为常的捡,玲珑脱得光溜溜钻进被窝,娇嫩的肌肤与上好的面料相贴,她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翻了个身自顾自睡去了。
书生心高气傲不愿折服,可官府根本不接他的案子,本朝律例里,就没有男子被玷污要如何处置判刑的法例!
玲珑却不想看,她又困了,又想睡会儿。
孙书生讨不到公道,无言面见家中亲人,那山长之子竟又起淫心,派人在外大肆宣扬孙书生被男子鸡奸,污言秽语不绝,意图逼迫孙书生就范。
卢贵妃说话算话,很快就将凤印及一并令牌章子送了来,甚至还有内省的账本。
孙书生假装就范,用藏好的刀子杀了仇人,而后自刎。
嫔妃们来时雄赳赳气昂昂,走得时候都夹紧了尾巴不敢多言,谁也不曾想,这位小皇后凶得很……生怕落得个跟赵嫔般禁足半年的下场。禁足事小,不能侍寝事大!官家虽然宠爱卢贵妃,却也算是雨露均沾,这被禁足半年,半年后官家怕是连你是谁都给忘了!
山长大怒,不许孙书生的家人给他收尸,让他曝尸荒野,又因杀子之仇,暗中派人假作强盗入室,将孙书生一家人杀了个干净。
玲珑微微勾了下唇:“再好不过。”
谁知那家里有个小妹子,当日去了镇上的姑姑家,逃过此劫,她深知哥哥秉性,不愿相信他会无故杀人,也不信穷得叮当响的自家能引来十数人的强盗团伙,可她也不信州衙府衙的官,然而她告了许多年,吃了无数苦头,从来无人愿意为她出头。
于是强行挂着笑:“臣妾待会儿便会把凤印及各局令牌章子送来,请皇后娘娘放心。”
直到丁岚任职刑部,传说遍天下,她才朝京城来,求丁岚做主。
她那一番虎符说法实在叫人胆战心惊,卢贵妃又不是没脑子,她哪里还敢占着凤印不还?只是多年下来,内省早已布满她的人,她就不信了,这么个丫头片子,能有多大本事!
丁岚为了翻这桩旧案,几乎是日夜颠倒睡不上觉,好在结果尽如人意,还了孙书生清白,青鸾书院名声扫地,山长被判砍头,已经快要三十岁的孙家妹子终于能光明正大将兄长的衣冠葬入祖坟,只因孙书生的尸体被丢弃在乱葬岗,遭野兽飞禽啄食,早已分辨不出哪具骸骨才是他。
玲珑百无聊赖地撑着腮帮子,完全没有端庄坐好的想法,她又问卢贵妃:“贵妃意下如何?可觉得我处罚的过了?”
人是得了清白,可那惊才绝艳的孙书生,却再也回不来了。
眼看玲珑三言两语处置了赵嫔,又把贵妃压制的无话可说,众妃立时都打起精神,生怕下一个被发难的就是自己。
“地位、权势、名声,拥有这些的人,可以任意将不如自己的人踩入尘埃里,阶级便是如此,可我认为,便是现下不能人人平等,也要讲究律法规矩,官家曾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相信官家是位明君,我也愿意为官家效劳,可是先生,以我一人之力,实在是太难了。”
赵嫔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一句话也不敢说。这剩下的,她也不用参加了,直接滚回自己宫里抄书去吧!
丁岚上前一步,对着一笑先生鞠了个九十度的躬,绿翘也学她的模样,两人深深鞠躬,而后丁岚诚恳而认真地说:“我想请求先生,看在这些无辜惨死的人份上,看在那些将死未死的人份上,帮我一把。您的一句话,胜过多少人的苦口婆心啊!”
“赵嫔分不清什么是尊卑上下,不懂什么叫君臣妻妾,我看,还是好好再学学规矩。”说完,玲珑顿了下,“这样吧,就罚赵嫔禁足半年,将女则抄上三百遍,抄不完,谁也不许见。”
“哪怕改变现状并非一日之功,我等也该从今日做起,从眼下做起!我相信,皇后娘娘也是这样想的。”
她笑吟吟的,愈发显得一张玉色小脸天真烂漫,可说出来的话却字字诛心,但你要细品,这跟赵嫔的话岂不是异曲同工?凤印在你手上久了,就是你的了?虎符在你手上久了,岂不是也要成你的?
皇后娘娘……一笑先生眼神茫然,那是他的外孙女,却是根本不愿认他的外孙女。
赵嫔忍着羞恼,又起身行礼,说了自己是谁,玲珑哦了一声:“所以你觉得,皇后应该把凤印交给贵妃,自己做个吉祥物,此外一切都让贵妃能者多劳?这么说起来……贵妃之兄卢思淼大元帅,执掌数十万大军二十年,这都这么久了,这二十万大军,干脆改名叫卢家军得了,毕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是官家把虎符收回,岂不是不近人情?倒不如将这虎符赠与卢大元帅,赵嫔,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丁岚知道不可能一下就说服固执古板的一笑先生,但眼下,一笑先生没有拒绝,就证明有成功的可能性。
合着刚才请安的时候,人家根本没记得自己呢!
她心甘情愿为皇后娘娘所驱使,愿意去完成一切皇后娘娘让自己去做的事,从前丁岚不知道什么叫士为知己者死,现在她知道了。
没等赵嫔心里把乱七八糟的给想完,就听玲珑问:“你又是谁?”
上天让她穿越千年时空来到这里,绝不是只为了让她谈个恋爱嫁个人生个孩子,去做个贤妻良母甜甜蜜蜜过一生——丁岚在这里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然这位新后,却是举手投足都显露着美,她无需学习,因为她本身便是如此,她天生就会,远比学来的更动人心。
这几日她在忙一桩新的案子。
玲珑眼皮子一抬,她坐在这主位,便是艳压群芳,甭管下头这群女人怎样费尽心机的装扮,在压制性的美貌下,都显得如同一潭死水。这般眼波流转,饶是赵嫔身为女子,都不由得看痴了,只觉得新后一颦一笑都美不胜收,她们这些入宫的女子,大多受过严格教养,如何走路如何说话如何行礼,事事都要美而得体,也因此,不免有些匠气,显得刻意。
之前杀夫的何氏,因官家法外开恩,免去死罪,判处监禁一月放出。
言语柔和,倒也不是指责玲珑,但字字句句都夹着刀子,分明是说玲珑无情刻薄不讲情面呢。
何氏无处可去,她茫然四顾,却见不远处走来了那位女刑官大人,她连忙见礼,女大人却问她:“何姑娘,我知你无处可去,不知你可愿加入我们?你知书达礼,饱读诗书,性格又温柔,我们的女学里缺一位您这样的先生。”
有卢贵妃一派的,被封为嫔的赵姓妃子,柔柔道:“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辛劳多年,为官家排忧解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娘娘一来便要回凤印,是否有些不近人情?”
何氏愣住了。
没有皇后的时候,她执掌凤印尚且有情可原,可如今有了皇后,她便是名不正言不顺了。
后来她进了女学,看见了那些稚嫩的小脸,认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性格也逐渐开朗乐观起来,前尘往事,竟如云烟,再不能令她痛苦,就连那份亲缘,也因这一场生死,而尽数斩断。
而她偏偏不能不给!
丁岚每日都非常忙碌,不过很快,她迎来了新的帮手。
按照本朝规制,内省是伺候帝后衣食起居的官署,其之下分为尚食、尚药、尚衣、尚舍、尚乘、尚辇六局,本应由皇后掌管,只是元后逝世多年,卢贵妃执掌后宫已成习惯,万万没想到这小皇后口气大得很,一张嘴就要权。
当她看见男装打扮出现在刑部的小皇后时,嘴巴不雅地张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娘娘!您怎么来了!官家呢?!”
玲珑根本不想认识这些人,连让她们自报家门都没有,直接了当地说:“我不喜欢听别人叫我什么姐姐妹妹,日后你们注意着些。卢贵妃既然也在,正好,其他人可以走,你去将凤印及各局令牌章子全部奉上,余下我自会处理。”
官家能舍得小皇后一人出来?不会又是偷溜出来的吧?!握草,丁岚已经预感自己将来又要疯狂加班了,官家是个小心眼……
左边右边一顺坐着的,是四妃九嫔,其余位份不够的则都站着,甭管心里想什么,至少面上都是低眉顺眼的。
玲珑掏出手中刻着“如朕亲临”四个大字的金牌晃了晃,“你怕他作甚。”
玲珑坐在主位上居高临下地看过去,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傲慢以及对这些女人的鄙夷,就像是主人在审视自己圈养的牲畜,完全没把她们当人看。
丁岚不喜欢跪拜礼,除却必要之时,基本都是很豪爽的抱拳作揖,玲珑也不在乎这些虚的,反正她看顺眼的人没大没小也无所谓,只有那些个让她不爽的,才必须得跪。
“如是,各位都起身吧。”
半柱香后,丁岚总算是明白了,官家居然真的愿意让小皇后出来历练了!
贵妃皇后两座大山神仙打架,下面的嫔妃们自然不敢说话。她们来之前都想,是贵妃能压住皇后呢,还是皇后能压住贵妃?大多数人都觉得是贵妃更厉害些,毕竟人家是陪伴官家的老人,出身好又有手段,小皇后才多大,定然不是对手。可今儿见了才明白呢,小皇后人家不跟你废话,人家是简单粗暴型的……反正人家是皇后,干啥都有理,你心机深沉嘴巴会说,直接动手,你再说啊?
此外,官家还派给小皇后一拨暗卫,这群暗卫武功高强训练有素,正好可以拿来查案!再加上小皇后的身份,嗨,带着她,丁岚觉得自己就跟带了个外挂一样,再也不用担心遇到官职比自己高的查不了了!也不用担心刑部的捕快们手脚不够快了!
这一下跪的可算真诚,玲珑满意了。但卢贵妃娇生惯养,跪的她眼泪狂飙,立时怒目:“你、你居然……”
令丁岚惊奇的是,小皇后极其聪明,而且看再恶心的现场也不会吐,简直不要太有出息!
抱银看着柔弱,其实很有些工夫,尤其是熟知人体关节穴位,过去面上带着笑,微微弯腰在卢贵妃腿上一点,卢贵妃尚未弄明白怎么回事,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膝盖磕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咔嚓一响。
有了玲珑的加入,案子破得跟开挂一样快……
“是!”
官家最近在忙着修改律法一事,基本没时间陪伴玲珑,他将原本交由毛公公管辖的内侍省的权力也交给了玲珑,毛公公现在跟着玲珑的时间比跟着官家都长。只是修改律法,事关重大,如何改,怎么改,删除哪些加入哪些,并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成的事儿,最重要的是,朝中有许多食古不化的老臣,守旧派与改革派一天到晚掐的血雨腥风,官家头都大了。
玲珑淡淡道:“抱银,帮帮她。”
修改律法需要面面俱到事无巨细,他总不好把这些忠臣都拉下去打板子吧?
卢贵妃没想到自己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玲珑居然想要自己下跪?她自然是不肯跪的,她凭什么要跪这么个小姑娘!
而刑部最新破获的案件也引起了朝臣争议。
“行了,那么长的前缀就别说了,听得我耳朵疼。”玲珑打断她,“按照规矩,后宫嫔妃见我当跪,你是贵妃也不例外,你不跪,我怎么好叫其他人起来?还是说……贵妃,不想跪?”
城东的范屠户早年娶妻,妻子难产,一尸两命,此后范屠户不曾续弦,只一个人守着肉摊子过,可数日前摊子许久不开张,有邻人觉得奇怪,又闻到范屠户家中有恶臭,因范屠户为人暴躁易怒,经常追打客人,所以邻里关系不好,没人愿意搭理。可过了几日,愈发臭不可闻,邻居一家便壮着胆子上门,谁知却发现了被大卸八块的范屠户尸体!
卢贵妃生出一股强烈的危机意识:“……本宫姓卢,乃是官家亲封的贵妃,本宫的兄长是卢思淼,乃是掌管数十万大军的兵马大元帅——”
混在一群死猪肉中,格外令人作呕!
这样的一张脸……难怪昨儿她怎么也没法把官家请到自己宫中!
而在不远处,还有个头比身子大,样貌畸形诡异的婴儿尸体。
她这才看向卢贵妃,卢贵妃对上那张比自己更要年轻绝美的面容,一时间都呆了,精心准备的妆容不仅没能让她艳压皇后,甚至还让她落得下风!
除此之外,便是一个疯癫癫傻乎乎的女人,衣不蔽体,眼神呆滞,满手都是血,那婴儿尸体就被她抱在怀中。
玲珑根本不接她的话茬儿,问:“你是谁啊?”
府衙不敢瞒,立刻上报刑部,丁岚玲珑绿翘三人赶到现场,饶是身经百战的丁岚都感觉到了不适,玲珑却面不更色。
卢贵妃心里憋着口气,其他人都跪了,偏她不跪,只冲玲珑微微屈膝福身,道:“妹妹,姐姐虚长你些岁数,便斗胆自称一声姐姐,这殿下跪着的,同本宫一样,都是伺候官家的老人,妹妹不让她们起来,岂不是有些无情?寒了姐妹们的心。”
这女人是谁,这畸形婴儿又是哪里来的,是谁杀死了身强体壮的范屠户……这些谜团,在三人抽丝剥茧下逐渐解开。
太监尖利的嗓音唱着礼,偏殿内所有人尽皆跪下行礼,先不论她们心中对这位比自己小了许多的小皇后是否有不满,且说这位小皇后,居然任由她们跪着,许久也不叫起!
原来这当年,范屠户妻子难产,妻子是死了,生下的女儿却没死,这女儿虽然没死,却是个傻子,范屠户嫌丢人,就把她关在屋子里,吃喝拉撒都不许出来。原本打算把这傻女儿卖掉,可等这傻女儿大了些,范屠户发觉,她长得很是标志。
“皇后娘娘到————”
于是便起了淫心。
她一走,官家立刻将手中折子放下,想跟着去看看热闹。不过自然是不能让人发现的,好在偏殿隔壁是个他平日小憩之地,未免被人瞧见,成武帝连毛公公都没带。
姑娘是傻的,根本不知道范屠户对自己做了什么,她又不懂避孕,时常怀孕,孩子生下来大多如那婴儿一样畸形,生下来后,范屠户便悄悄抱走掐死,就地掩埋。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玲珑总算是吃好喝好可以出发了,除却生金抱银两个贴身大宫女外,她身边还有八个宫女四个嬷嬷十六个随行太监,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她朝偏殿去了。
直到这一次怀孕,范屠户掐死孩子的时候没避着傻姑娘,叫她看见了。
官家颇有些心虚地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折子。
谁也不知道这傻姑娘是怎么想的,又是真傻假傻,她拖着脚上范屠户用来锁住自己的铁链子,拾起了厚重的杀猪刀,趁着范屠户不注意,砍在了他头上,随后又跟玩闹一般,将他碎尸,最后丢掉刀,把已经浑身青紫断气的怪婴抱入怀中,玲珑等人到达现场时,她浑身是血,表情疯癫,抱着怪婴吃吃的笑。
咳。
怎么判,便成了难题。
玲珑梳妆完毕,又用了些糕点,生金禀报说娘娘们都在偏殿候着,玲珑慢条斯理地喝着一碗小米粥,道:“那就继续候着,既是来给我请安,断没有我着急忙慌去见的道理,也正好让我看看她们的心性,毕竟,日后都是要一起伺候官家的人。”
从情理上讲,范屠户丧心病狂合该千刀万剐,按照何氏一案,法外开恩也不是不行,但问题就在于,范屠户是傻姑娘生父,这不是杀夫,而是弑父!
跟小皇后一比,他的后宫,尽是庸脂俗粉。
用丁岚的话说,就是杀夫弑父,都彻底触碰到了男人的权力与尊严,一个再卑微不过的贫民,只要他是男人,他在家中就能掌控妻女的喜怒死活,可傻姑娘跟何氏这样的做法,便是告诉其他女人,你们可以反抗,甚至律法会为你们开恩——且不说有多少女人是真的苦,若是有那浑水摸鱼的呢?杀了夫君父亲,难道因为可怜,就能不判?
洗去大婚浓妆,换上皇后宫装,令人惊奇的是,她虽小小年纪,却将这身衣裳撑了起来,华丽繁复的宫装不仅没能压下她的容华,反而使得她看起来更加高贵脱俗。成武帝还是头一回明白,什么叫人穿衣服,而不是衣服穿人。你看见玲珑,第一眼注意的必定是她这个人,而他见那些嫔妃,第一眼注意的,定然是她们身上耀眼夺目的衣服,或是琳琅满目的首饰,面容如何,倒是不在意了。
朝堂上也因此事争的你死我活,两派各执己见,谁都不肯服谁。
随后,他便被小皇后的风姿吸引住,直勾勾地看着宫女们伺候她更衣梳妆,眼神根本移不开,导致平时的工作效率大幅度下降,险些连自己是谁都给忘记了。
他们在金銮殿上吵得不可开交,有两位老大人干脆大打出手,你薅我头发我拽你胡子的,一片鸡飞狗跳。
成武帝有十日婚假,自然也不用早起,可他这人自律惯了,再说了,不早朝,不代表不需要处理政务,因此玲珑起身时,他已经命人将奏折搬来潜龙宫,坐在一边批阅。又能陪伴小皇后,又能不落下政务,简直就是两全其美。
官家绝望扶额。
谁知道她是扮猪吃老虎呢?
这还能不能好了!
可年纪小就是占优势,比较青涩比较稚嫩,好哄好骗好欺负。
第720章 第六十片龙鳞(十三)
昨儿晚上官家的甜言蜜语,玲珑听过就算了,一句也没朝心里去,谁会相信男人在激情时说的话呀,她对着大儒外祖跟宰相爹的时候不也甜甜蜜蜜?可又有哪一句出自真心?不过是两个走肾不走心的人在互相套路罢辽。
晚上官家回宫,坐在那长吁短叹,玲珑刚沐浴过,换了寝衣坐在椅子上晃悠着一对小脚丫吃苹果,啃的咔嚓咔嚓响,汁水四溢。她现在基本每七天抽出一天时间来处理宫务,内侍省的权虽然也说交给了她,但毛公公毕竟是跟随官家多年的老人,玲珑是习惯做撒手掌柜的人,她仍旧叫毛公公管着内侍省,毛公公大为感动,觉得官家娘娘都如此信任自己,那恨不得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两个家世相当的女子打擂台,留下成武帝坐收渔翁之利——不愧是帝王。
至于内省,生金抱银也练出来了,还有六局尚宫,如果身为上位者,做点什么事都得亲力亲为,请问她为什么要入宫难为自己?不过她时常出宫,官家担心她的安危,除了给她一队暗卫外,还专门精挑细选了两名女暗卫,充作侍女留在她身边。
成武帝娶她是为什么,除却凤命,玲珑也能猜得到。看卢贵妃近些年在后宫愈发飞扬跋扈,已有数年不曾有嫔妃有孕,说卢贵妃没做手脚?玲珑不信。但成武帝在这时候娶她,无论是皇后身份还是正值妙龄,都会成为卢贵妃的眼中钉。
暗卫没有名字只有代号,玲珑就简单粗暴地给人取名叫珍珠翡翠,反正她身边侍女的名字都得是亮晶晶。
她从不是会为了什么人或是什么规矩委屈自己的人,在相府时,她连自己亲爹的面子都不给,更何况只是自己夫君的一个妾?贵妃这名头叫着好听,玲珑却是不怕的。卢贵妃有哥哥,她还有外祖跟爹呢,虽然这俩人对她而言意义都不大,但能派上用场不是?大儒与宰相,难不成还不能跟卢贵妃抗衡?
她啃的只剩一个苹果核,觉得官家实在是太好玩了,他做什么事都要顾全大局小心制衡,其实为人还真不错,基本不会有感情控制理智的时候,相对也比较公平,算得上是一位明君。唯一的问题就是,要做明君,就得公正严明,不能什么都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哪怕知道自己是对的,也得说服那些个头脑不会拐弯儿的老大臣。
其实她想多了,玲珑只是困,不想起罢了。
官家心浮气躁,被玲珑啃苹果的声音啃得头皮发麻,他以为她啃了个苹果就算完,没想到人家啃完苹果又刷刷刷开始啃梨子,光是用听的,都能感受到那梨子有多甜多脆。
卢贵妃修剪精致涂抹了蔻丹的指甲都硬生生在掌心捏断了两根!
官家忍不住了:“……心肝儿,这么晚了你还吃,小心长虫牙。”
自然是因为昨日被疼爱得狠了,才未起!
玲珑冲他傻笑两下,忒地讨人疼,官家忍不住走过去把她抱到自己大腿上坐着,把她手上剩下的半个梨拿走:“不许再吃了。”
因何未起?!
玲珑也没去抢回来,搂住官家脖子:“你想什么呢?”
未起!
“你这小没良心的,趁着朕焦头烂额之际一天天溜出去不着家,朕看你干脆跟那丁岚等人一起睡在刑部吃在刑部好了!”
可让卢贵妃生气的是,她率领后宫一众姐妹前去潜龙宫请安,却得知新后未起!
话虽这么说,官家还是很钦佩与敬重丁岚的。一开始他只以为丁岚是个有些本事的女人,他愿意捧着,是想要打破一笑先生对天下人思想的禁锢,可随着时间过去,丁岚的价值才彻底展现,乃至于是为京中贵女排斥的绿翘,还有他怀中的小心肝儿,她们都有着男人都无法匹敌的才能,为何要一生困于后宅呢?
常年在后宫作威作福的贵妃,与深闺养大的千金小姐,自然是前者的气场更为强大。
因此玲珑出宫,一开始官家还会恼怒,觉得她不庄重,可是在她加入丁岚的小团体后,那破案率是噌噌往上涨。听刑部的人说,他的小心肝儿学什么都快,还敢跟着丁岚打下手,从来不吐不怕不慌不忙,甚至有时候,如绿翘都怀疑小皇后是不是有什么读心术之类的,审讯犯人时,只要小皇后在旁边,对方说得是真话假话,她一眼就能看穿。
是以第二日见新后时,她早早就起来了,力求要打扮的美貌逼人。她知道,新后今年将将十六,自己足足是新后的两倍大!这青葱玉嫩的少女,是有青葱玉嫩的好,但也太过稚气青涩,她便是要压压对方的威风!
丁岚倒是不以为意,她认为有些人天生便比旁人敏锐,像小皇后这般的,跟现代社会的犯罪心理学与犯罪侧写其实很相似,如果小皇后在现代,她相信她的智商一定远远超出常人,达到了天才的标准。只可惜身在古代,技术手段落后,真的是埋没了。
卢贵妃一夜辗转不能入眠,总忍不住去想,官家现在是不是也抱着那位新后?是不是也同新后翻云覆雨?饶是知道官家合该坐拥天下美人,卢贵妃这颗心,也跟在水里煎着一样,心痛难忍。
而这样的年代,又埋没了多少人啊。
她又生得国色天香艳丽非常,自打入宫便很得成武帝喜欢,像是这样成武帝在旁的妃子宫中,她去抢人的事儿也不是一次两次,次次都能成功,可谁知这回就失败了!
丁岚是个工作狂魔,她在现代时有时候能忙得三天三夜不睡觉,吃桶泡面打个盹儿再起来就又是生龙活虎精神奕奕,她发觉小皇后很能接受一些新鲜事物,她便潜移默化地将一些现代思想说给小皇后听,说实在的,名震天下的女刑官丁岚丁大人,在穿越到古代做出一番风生水起的事业后,唯一的心愿居然是再吃一桶老坛酸菜牛肉面。
成武帝这人,小毛病不少,大事儿上从不犯浑,绝对称得上是一代明君,他看似多情,实则对谁都无情,喜欢谁,宠爱谁,一段时间过了,也就过了,只剩下被宠爱过的人留在原地不知所措。唯一能说得上多年荣宠不衰的,也就是卢贵妃了,除此之外,后宫之中无人能夺卢贵妃的风头,这也跟卢贵妃的家世有关,她的兄长乃是执掌二十万大军的兵马元帅,在后宫她便有了底气,其他人家世再尊贵,也无她兄长那般实权,因此,无人敢与她争。
哪怕是泡的呢!
只见龙床之上放下大红帷幔,只窥得影影绰绰的两个人,似是依偎在一起,官家还小声说着什么。她们家姑娘倒是一如既往的娇气,没有说起身伺候官家,反倒对着官家颐指气使。生金抱银对视一眼,都笑了,姑娘能在宫里过得好,那是再好不过了,横竖在相府,每日对着居心不良的管氏与虎视眈眈的宝珠姑娘,也不是什么好事。
好在她是工科女,虽然做不出长枪大炮,但因为好学,各方各面多有涉猎,比如现下的农作物收成以及纺织机灌水机等,丁岚心中都有个大致的想法,她闲暇无事时便会跟玲珑绿翘一起研究,要不怎么说天才就是天才呢,小皇后哪怕生在古代,根本没有接触过现代学说理论,也能通过丁岚的描述跟想法进行制作与改良!
又等了有一个时辰,里头才传来成武帝叫水的声音,宫人们低着头进去,又低着头出来,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生金抱银是在玲珑身边长大的,胆子要大些,又实在是担心自家姑娘,便壮着胆子看过去。
从前的纺织机非常笨重,需要数个妇人一起使用,织出来的布也大多是粗糙暗沉的粗布,经过改良,纺织机变得小巧轻便,一个妇人便可轻松使用,大大降低了制作成本,且织出来的布也细腻柔软,最重要的是,产量大幅增加!
敬事房太监只好又蹲了回去,心说官家虽然好美色,却不见这般沉溺,这已是闹了有两个时辰了,官家大婚有十日婚假,想来也不会误了明日,人家大太监毛公公都没说啥,他一敬事房的小太监多啥嘴呢,到时候平白惹了官家与娘娘不喜,一张破草席子就能把他这无根之人给卷咯。
与此相对的,就是农作物的生产,丁岚对这一块只是有些隐隐约约的印象,为了验证她的想法,官家特意批了一个皇庄下来,交由经验丰富的老农打理,再加上丁岚的指向,玲珑的脑子,农作物产量足足翻了数倍!
“里头又不是嫔妃,是官家正儿八经娶回来的皇后,今儿又是新婚,你能不能有点眼力劲儿?再等等,等里头叫水。”
本朝最大的问题就是粮食不足,远远达不到人口总需求,吃饱饭,就是普通百姓的目标,他们每年还要上缴粮食进国库作为军需,这样辛辛苦苦一年下来,能得个温饱已是不易,又哪里攒得下闲钱?手头没有钱,又有何幸福可言?
“可是这……”
但眼下,这个问题被完美解决了,丁岚还跟玲珑琢磨出了稻田养殖,在水土适宜的地区逐渐推广,想到几个月后就能收获麻辣鲜香的小龙虾,丁岚深深吸了口气,干劲儿十足!
毛公公闻言,看了敬事房太监一眼:“要去你去,咱家可不去。”
她们这边热火朝天的,干啥啥成功,一路畅通无阻宛如开挂,唯一苦逼的只有夹在朝臣中为了改革每天看大臣们吵架乃至于互殴的官家。
纵欲伤身哪!
玲珑眨眨眼:“也不是不可以,刑部的饭菜挺好吃的。”
且说这潜龙宫里头,毛公公毕恭毕敬的守着,敬事房负责记录的太监都有些战战兢兢,这闹得也太狠了些,便凑过来:“毛爷爷,您瞧着……是不是提醒官家一声?”
好些都是按照丁岚的想法做出来的呢。
至于她回去后突感不适的贵妃是如何瞬间生龙活虎跳起来摔了一地碎瓷片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官家本来只是负气一说,想要玲珑哄哄自己,没想到她还煞有介事地眨眼说可以,她一天天地跟丁岚等人形影不离,心中还有他这个官家么?
素玉在潜龙宫外忍着寒风等了老大会儿,里头也没动静,毛公公不为她传禀,生金抱银就更不会了,两个已做宫女打扮的丫鬟紧紧地盯着素玉,生怕她行什么昏招儿,比如大喊大叫什么的,好在素玉也怕死,不敢如此放肆,等了许久,终是扛不住,还是先走了。
官家真心觉得自己太难了,难上加难,难的不行。
第709章 第六十片龙鳞(二)
他抱着玲珑晃一晃:“想到明儿还要听他们吵架,朕的头现在就开始疼了。”
换句话说,贵妃,你摊上大事儿了。
“把他们都拖下去打一顿。”
她们家姑娘,虽说不是心狠手辣,却是睚眦必报,不惹她还好,若是惹了……
简单粗暴,还没用。
生金抱银两个丫头纷纷皱起眉头,这贵妃的贴身宫女未免太过嚣张,帝后大婚之日,晚上也敢来拦人?这分明是不把她们家姑娘放在眼里!
官家可以想象自己要是真这么干了,怕不是百官要以为他疯了。
“娘娘吩咐奴婢要等官家口信儿,奴婢不敢擅自回去。”
拧了拧玲珑挺翘的鼻子:“你呀,净说些孩子气的话,大臣们吵架,是为了社稷,又不是故意为难于朕,要是拖出去打一顿,寒了百官的心,朝堂日后便是朕的一言堂了。”
嗨,毛公公就觉得这贵妃娘娘又来了,你说说你都三十几了,还学娇滴滴的小姑娘梨花带雨,以为自己是刚入宫时的少女呢?就压着舌头舔了下内腮,好歹是官家宠妃,不好得罪,便圆滑道:“那还请素玉姑娘先回,咱家自会禀报官家。”
玲珑歪歪脑袋:“那不好吗?我就喜欢我说了算,不喜欢旁人质疑跟反对我。”
素玉咬着唇:“可是娘娘一直哭一直哭……”
是,她确实性格霸道,这点从晚上睡觉时她抢被子的英姿就能看得出来。“身为皇帝,本身就拥有世上最大的权力,一言堂只会让朕变得跋扈专制,对江山社稷黎民苍生,不是好事。因此朕哪怕是被气急了也会忍着,因为朕分辨的出来,他们是不是在为朝廷考虑,为百姓考虑,为朕考虑。”
毛公公把手上拂尘一甩,笑了:“素玉姑娘,这大喜的日子,咱家哪有那胆子坏官家的事儿?贵妃娘娘身子不适,请了御医便是,官家又不会看病不是?”
至于那些个想要浑水摸鱼的,官家也有法子治,可大部分官员都是清正的,这也是为何他能容忍这么久的原因。
正想着,一个身着粉白宫装手执提灯的宫女杳杳而来,见了毛公公立时福身行礼:“烦请公公通报官家,我家娘娘突感不适,想求官家去看看……”
玲珑努努嘴:“那你继续发愁去吧,跟我没关系,我要睡了,明天还要出宫呢。”
惟独伺候成武帝的潜龙宫掌事大太监毛公公气定神闲,官家眼瞧着应是对新后十分满意的,否则早叫人进去伺候了,这些小年轻啊,有什么好着急的?那可是皇后,不是洗干净了卷一卷就能立刻承宠的嫔妃,这对正妻跟对小妾,能一样么?他虽然是个没了根儿的人,却也知晓这些道理呢。
官家长叹一声,打算也睡了,明天再说明天的事,最近这段时间为了律法,每次早朝都延长好久,他一个人坐在龙椅上肚子咕噜噜响,饿得要死要活,真是一场折磨,要不,以后早膳改到早朝前用好了,但是那样的话,早朝时间一拖,他可能会想要出恭……总不好大臣们争论的你死我活之际,作为帝王先溜了吧?
而外头等着主子宣召进去伺候的宫人们都在发愁。娘娘妆容礼服发髻都未曾拆卸,这、这万一仪容不整,岂不是御前失仪?官家若是怪罪了要如何是好?尤其是从相府被带来的两个丫头生金抱银,几乎是急得团团转!
真是左右为难。
成武帝只觉得有一阵热血涌上了头脑,直把他冲的头晕眼花!
“放心吧。”睡前,玲珑亲了下他的薄唇,“明天会有好消息的。”
玲珑用脚丫子试了试水温,成武帝便看到那双娇小白皙,还没他手掌大的小脚丫,莫名口干舌燥,玲珑确定水温能接受后,坐了下去,衣衫半遮半掩,隐约可见姹紫嫣红,对成武帝歪着脑袋:“今天晚上我们要一起睡觉,难道,就不能一起洗澡?”
官家不信。
她是不是将他给忘了?
能有什么好消息?
成武帝却觉得很是可爱,眼见她毫不害臊地一件一件继续脱,里头的衣服她自己会脱了,直到扯开最后一件,露出精致的锁骨跟脖颈,他才制止道:“朕还在这儿呢!”
第二天他又起了个大早,先稍稍用了几块糕点垫肚子,然后去上早朝,一如既往的,今天也是吵得不可开交的一天,官家觉得恐怕再让他们吵上三五个月也不是难事,两派彼此都无法说服对方,只能梗着脖子互相伤害。
她又把发髻解开,价值连城的首饰到处乱丢,可见其生活习惯有多差。
就在官家严肃的表情下隐藏着吐槽的灵魂并且开始昏昏欲睡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跑到毛公公身后,附耳说了几句话。毛公公连忙又上前禀报官家,官家颔首,那小太监便机灵地跑了出去,眼看臣子们又要顶着黑眼圈儿淤青开始动手了,外头传来尖利的一声通报:“一笑先生觐见————”
这回又试了好久,眼看玲珑都要不耐烦了,成武帝总算是找到了诀窍,脱衣服总比穿衣服简单,很快,珍贵的皇后礼服便跌落在地,玲珑脱去这几十斤重的衣裳,宛如活过来般发出一声叹息,礼服上的金线都是实打实的,绣的密密麻麻,虽然好看高贵,但也是真的重。
菜市场般的金銮殿瞬间鸦雀无声,个个安静如鸡,那俩扯着对方衣领的官员甚至都忘了收回手。
大婚的礼服跟平日的衣裳又不尽相同,光是穿就穿了一个多时辰。成武帝解女人衣服解的相当熟练,可皇后礼服,他还真没解过,一时间,场面陷入尴尬之中,玲珑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成武帝道:“朕刚才是忘了,再给朕试一次。”
但见门口进来个身穿青色布衣,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儿,虽然瞧着不起眼,但百官中不说都是他的门生,也都读过他著的书,对这样一位两袖清风不恋名利的大儒,都是钦佩敬重的。
玲珑伸展开双臂:“我不会脱。”
小老头儿先是规规矩矩给官家行礼,他辈分太大,名望太高,官家连忙命人赐座。
他就走过去了,没意识到人家这动作跟唤狗似的。
一笑先生面容严肃,看着那两个拉拉扯扯的人:“多大的年纪了,还在金銮殿上如此胡闹,若非官家仁厚,你们俩就该被拖出去打顿板子!”
他觉得小皇后是害羞,可玲珑郑重思考了几秒,站在水汽氤氲的池子边,对成武帝勾勾手指头。
说的两人面上讪讪,松开彼此的手,不打架了,又是一对好同僚,各自拱手作揖表示失礼,在老头儿锐利的眼神中,老老实实退回队列,静待老先生发言。
成武帝叫她给逗笑了,“都说了朕伺候你,难道你不愿意?”
保守派觉得:先生定然是站在他们这边的!这还用说嘛!一笑先生谁不清楚?讲究的就是规矩、体统,这回修改律法,要改的可不是一条两条,那是要大动的!这律法可是开国便有,怎么可能说改就改?呵,有先生在,那群革新派还想改革?想屁吃!
使唤起皇帝来也是理直气壮的。
革新派则很绝望,他们默默地看向官家。
成武帝见她如此,赶紧帮忙,送她进了净室。池子里水温正好,水面上飘着一层厚厚的花瓣,玲珑的头发又长,她对成武帝说:“叫几个宫女进来伺候我。”
谁知官家却不看他们,反而在跟一笑先生对话,一笑先生沉声道:“草民听闻,官家意图修改律法。”
说着略微一弯腰,两只手就抱起了厚重的裙摆,大婚时,她后面是跟了十几个女官抬着的,这会儿却得自己抱着,十分吃力。
“正是。”
换作其他妃子,早羞红了脸娇嗔不已,玲珑却推开了成武帝的手,“那还是我自己来吧。”
来了来了!一笑先生要怼官家了!
取下凤冠后,那张小脸儿在大红与金色交织而成的礼服映衬下愈发显得稚嫩,芙蓉面上甚至还带着些许娇嫩嫩的婴儿肥,成武帝不觉生出一股怜意,伸出手去,捏了捏看起来就细滑柔嫩的脸蛋,道:“朕伺候你,还不成?”
保守派的大臣们兴奋不已!
别人家的皇后都是表明自己贤良淑德能够为帝王分忧的呢,他家的这个小皇后却是不同凡响。
“……草民愿为官家效犬马之劳。”
玲珑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半点羞涩没有:“官家刚才让宫人们都出去,谁来伺候我沐浴更衣?我可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都不会自己做的。”
?
成武帝闻言,便凑近她,在青丝上轻轻一嗅,道:“很香。”
别说是百官,就连官家面上也不免显出惊讶之色,他知道与刑部女官们接触后,一笑先生的想法应当会有转变,但没想到会转变的如此彻底,这真的是……一时间,官家心中百感交集,他深觉自己太过狭隘,竟将一笑先生当成沽名钓誉之人,完全没有意识到,对方性格里的古板固执,其实也是清正公平的象征。
她的乌发又黑又长又浓密,甚至都不需要假发盘就能梳成繁复的发髻,为了定型,尚宫们用了好些发油,玲珑嫌弃的要死,要不是得等成武帝回来掀盖头,她早就跑去洗的干干净净了。
身为大儒,能够知错认错改错,这一点,便是官家自己也不能做到。
便点点头:“再吃一顿也是可以的,不过我要先沐浴更衣,今儿个足足抹了有几斤头油。”
毕竟对官家来说,面子大过天,若是承认错误了,便失了面子,许多人都是如此,明知所行有错,却硬着头皮往下走,就为了那么点一文不值的面子。
皇后礼服繁琐,大婚时为了保持口气与礼仪,从早上几乎就不曾进食,可玲珑是那种会委屈自己的人么?她早早在礼服里揣了糕点。而且,她发觉自己挺扛饿的,很多时候就是不吃饭也无所谓,总觉得……应该吃点别的。可你要问她吃什么,她又说不出来。
这一次,官家从龙椅上起身,对着一笑先生作了个长揖:“如此,便有劳先生了。”
“等了朕这么久,可是饿了?”
革新派的官员们险些原地跳起三尺高!他们得意洋洋地看着对头们,那嘚瑟劲儿,使得保守派的大人们恨不得打爆这群人的狗头!
成武帝见她行为稚气可爱,也颇觉好笑,心想这还是个小姑娘呢,虽然本朝十五岁便可嫁人,但他毕竟不年轻了呀,他的几个女儿大都已婚嫁了。
革新派的官员坚定站在官家这边,大多是官家的心腹,保守派的则深受一笑先生思想影响,可以说一笑先生就是他们的信念,现在连信念都倒戈了,他们还能咋办……
玲珑伸出手,从自己头顶比了比跟成武帝的身高差,她努了努嘴,她不仅矮,还瘦,成武帝一个人就有她两个宽,胸膛坚硬,站在她身前就跟堵墙似的。
于是这天晚上,玲珑就发现官家喜滋滋,一扫前些日子的颓唐,见谁都笑。
不仅高大,还高鼻深目,数代下来,与各种美人交合融汇基因,长得是越发的好,也彻底褪去了外族味儿相貌,却保留了轮廓的深邃笔挺,不得不说,挺会长。
官家搂着自己的小心肝儿喜不自胜:“你怎么知道一笑先生今日会来?”
凤冠取下后,玲珑便站起身,成武帝发觉她虽然貌美无双,个头儿却还娇小,只到他胸口多一点儿,成武帝身高九尺,以本朝一尺长度22厘米左右来算,应是一米九还要多,玲珑到他胸口,以十六岁的身高来算,其实不算矮了。不过本朝皇室成员历来生得高大,据说是跟开国皇帝的外族血统有关。
“他这些日子也在刑部,我们做出来的贡献有目共睹,他凭什么不服气?”玲珑歪歪头,“他想要百姓们将孩子送去读书开智,可饭都吃不饱,谁会想那么多?民生多艰,吃饭永远是最重要的。”
这般神女,该是天仙下凡,哪是凡人有资格染指的?
“而且……”
说句不好听的,就连帝王,见到她,心中都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玲珑鼓起脸颊吐了口气:“我娘生前有一本手札,我命人送给了他。”
她自幼喜欢亮晶晶的东西,首饰匣子里的也多是如此,偏她又生了张举世无双的美貌,再珍贵耀眼的宝石,戴在她头上也只能衬托她的美丽,而不能压制她万丈光芒。
裴夫人并非是块木头,她敬爱父亲,听从父亲的话,却不代表她心中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她把自己的痛苦、为难、失落,都一一记录在手札上,她死后,遗物交由玲珑保管,手札自然也到了玲珑手上。也正是因为这本手札,玲珑对裴相与一笑先生的印象都算不得好。
这凤冠足足有三十几斤,巧夺天工,也是真的好看,上面缀满珍珠玉石,俱是价值连城,玲珑看到的第一眼就觉得,亮晶晶的,很喜欢。
一笑先生这一生恐怕都没有想到,女儿过得这样不快乐。
玲珑觉着这皇帝分明是恼羞成怒了,她举起双手,两只嫩如玉雪的胳膊便露了出来,成武帝不觉盯着瞧,那藕臂皓腕,当真是冰雪凝结,泛着玉石般的光华,十指纤纤,却又有肉,托住头顶厚重的凤冠,眼看小手晃了晃,成武帝连忙伸手帮忙,凤冠一入手,没料到这么重的成武帝便被压了压。
他没有逼迫她,却是成为害她郁郁而终的刽子手。软刀子割肉,跟那些凶手又有何不同?
这一声,将宫人们从痴傻中唤醒,闻帝王言语有怒意,个个两股战栗,不觉跪了下来,只是不敢落泪不敢求饶,生怕坏了大喜日子。
“至少他还是有心的,有他帮你,能事半功倍。”
他见宫人傻站不动,也知晓不是自己一人看傻,还有比自己定力更差的,立时喝道:“都退下!”
官家轻轻拥了玲珑入怀,“要是没有你,朕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成武帝却被她这一双眼睛望得呆了,美貌能杀人,古人诚不欺朕。
玲珑哼了一声:“能是什么样子,迎娶真正的凤女入宫,然后开展一段宫斗搞得你死我活呗!”
虽然裴夫人死得早,但玲珑还记得她的怀抱很温暖,抱着她的手也很温柔,她打小便比寻常人聪慧,刚出生便有记忆,旁人对自己是真情还是假意,一眼便知,寻常人在她面前半点花花肠子别想耍,从出生起,她便是高贵于所有人的,因此连父亲皇帝也不放在眼中,谈何害怕?谈何敬畏?
官家:……
她娘没有管氏讨裴相喜欢,不就是因为如此?
就不能说两句体己话吗?
有些爱情呀,不能掺入人间烟火气儿的,有了烟火气儿,就超脱不起来,出尘不起来了。
“但话又说回来,你该庆幸我没有那么做,一开始我入宫,可是有备而来。”
她未嫁时,身为嫡长女,自然要掌持府中中馈,她一嫁人,府中无长女无正妻,这权力便要落入管氏之手,可那废物,根本不知道相府早已被玲珑掏空,不过是剩个奢华的壳子而已。玲珑在,能保相府富贵日子,玲珑一走,那烂摊子便都是管氏的,偏偏短时间内一切会如常,待到坍塌,裴相也会认为是管氏经营不当……
“哦?”官家笑眯眯的,“是不是对朕一见倾心?”
呵,玲珑是走了,可相府里到处都是她的人。
玲珑给了他个笑容让他自己体会:“您觉得呢?”
至于皇宫里这些牛鬼蛇神,玲珑更不曾放在眼中。管氏那样厉害,把她娘都给斗死了,还不是在她手中活得跟个蚂蚱一样,只知道蹦跶,却不知自己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在玲珑的允许之下,就这脑子,还以为她入了宫,自己就成了相府主人呢。
官家:……
若非她不喜裴相,把裴相完全拉拢到自己身边也不是难事,不过她比较喜欢在裴相心中占据一小半位置,然后让裴相两难割舍,送了她入宫,自然要对她有愧。
她将脑袋倚在官家肩头,轻描淡写道:“我本来都想好了,进宫的目标是当个手握大权的太后。”
别开玩笑了。
官家头顶缓缓浮现出无数问号,合着这是入宫等他死呢???
她娘早死,她能在相府长这么大安全无虞甚至还能不失裴相喜爱,难道靠得是她那个不知所踪的外祖?
“我跟卢贵妃那些人可不一样,她们所求,明明是利,却偏要用爱包装,我当时都打算好了,要是你不听我的话,我就想办法弄死你,然后自己当太后。”
她不过是想坏裴相的事儿,嫁人只是一种手段。与其整日在相府看管氏矫揉造作,面对那个不知为何对自己满是敌意的宝珠妹妹,玲珑都腻味了。
官家:“……你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就不心虚?”
旁人都觉得,裴氏长女二八妙龄,要嫁的帝王比自己父亲年纪都大,定然是面甜心苦,可谁都不知道,玲珑压根儿不在意嫁的人是谁,也不在意对方的年纪,长得好看自然最好,长得不好看,她不搭理也就是了。
玲珑嘿嘿笑了两声,“开玩笑的嘛,这不是很好嘛。”
按理说,裴相比成武帝年纪还要小些,但成武帝明显保养的比裴相好很多。
她还真不是开玩笑。
随后,成武帝便听见自己的小娇妻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来。她对他毫无惧怕,一双猫儿眼又大又天真,闪烁着清凌凌的光辉,恍若漫天星子坠入其中:“你就是官家?看起来,比我爹年轻多了。”
寻常人入了宫,说不得与官家是一番爱恨情仇虐恋情深,玲珑真没那么想过。恋爱脑的人或许跟官家纠缠半生,最后用自己的死亡惩罚官家,官家难过掉两滴眼泪,从此再入宫的秀女都有几分她的影子——但那管什么用啊,官家不还是坐拥天下夜夜睡美人?玲珑才不玩这一套呢,她会先联合朝臣凝固自己的势力,再不着痕迹地弄死官家,扶持傀儡上位,虽说不至于垂帘听政,但也要做手头权力最大的那个人。
毕竟是比自己小了二十岁的小娇妻,又生得如此绝世容颜,看得人都痴傻了,成武帝也是出神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挥退宫人们,却发觉宫人们不听话,扭头一瞧,原是都叫看傻了,眼珠子直勾勾盯着新后,连帝王的命令都没能听见。
幸好官家没有算计她,也因此保留了他自己的命。
单凭美色,她便入了他的眼。
他对谁都是那样,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除却一开始不想让玲珑生子而说的甜言蜜语外,也没有欺骗过她,玲珑本来也没打算给他生孩子,这点倒是无关紧要了。
成武帝好美人,这一点他从不掩饰,他尤好细腰长腿小脚的美人,只是帝王喜好,总是比较隐晦,知晓的人五根指头都数得出来。然你腰肢再细腿再长脚儿再小,没有一张绝色芙蓉面撑着,也是寡淡无味。但艳丽挂仙气挂妖冶挂的美人成武帝都见识过了,却没一个及得上这位凤命小皇后的。
但这个人已经成为她的所有物,她要的,是他的……
凤冠之下,是一张连贵妃都黯然失色的小脸。
是他的什么呢……
想到这里,便已步行至龙床前,接过尚宫手中喜称,将那大红色盖头轻轻挑开。
总觉得有个答案若隐若现,可玲珑就是想不起来。
可谁叫她的凤命之女呢?他不娶,难不成要看他那群儿子挤破脑袋的争来争去?成武帝正值壮年,少说得有个几十年好活,可刚长成的儿子们就开始勾心斗角了,不得不说,成武帝心里很不舒服。偏偏那群脑子不怎么灵光的皇子们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在父皇掌控中,还以为自己聪明得很,成武帝便觉好笑,他的这群儿子,许是年幼,竟没一个能成器的。
说到孩子,官家现在已经快要对她愧疚死了,虽说当初的避子汤对人体无害,可玲珑确确实实是怀不上孩子了,官家身体正好,自然不是他的问题,御医又只会战战兢兢,官家自觉是自己的错,便对玲珑愈发百依百顺。
他今年三十有六,小皇后却还未过十六生辰,比他的女儿都要小,成武帝心中难免起了些许老牛吃嫩草的心虚之感,近些年他选秀的次数并不多,基本是五年一轮,每年入宫的新人更是屈指可数,上回选秀,已是两年前了,也就是说,皇后的年纪,在后宫这群嫔妃中,也是最小的。
且说裴相辞官后,便心平气和地开了家书院,他是因裴宝珠辞官,本身才华人品都不错,又有长女为后,他自觉亏欠长女发妻,便主动开办了女学,做了女子书院的第一位先生。
成武帝回了寝宫,只见满目大红的龙床之上,小皇后正等着他。
有裴相开头,一笑先生又表现出支持的态度,旁人哪还有不懂的?便是许多高门世家觉得不成体统,但更多的普通百姓,却是儿子女儿一样疼爱如宝,且书院束脩便宜,如今家家吃饱穿暖,交了税还有余钱,送孩子取读书,万一能够光宗耀祖呢?女娃咋了,女娃也有像丁大人那样能出人头地的!
哪怕,是个比皇帝小了二十岁的正妻。
一时间女子读书大热,丁岚见此一幕,心中生出一股无法言喻的感动来。
玲珑端坐于龙床之上,按照规矩,帝王大婚,新后可与帝王共眠于寝宫一月,这一月中,帝王是不会召其他嫔妃伴驾的。而这龙床,也仅有皇后能与帝王同寝,寻常人家尚且讲究规矩,皇家更是如此,品级位份说明一切,皇后就是再不受宠,也是皇后。正妻与小妾,终究是不同的。
她挽着身边玲珑的手,两人相处已久,早已感情深厚,“我相信,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这姐妹嫁给兄弟,尚且能称之为美谈,可姐妹嫁给父子,还是皇家父子,说出去可就成笑话了。相府让她入宫时,不知想没想过这个理儿。
玲珑笑道:“这就得靠你们的子孙后代继续努力了,活着就有希望,是不是?”
她不是真正的凤女又如何?如今她为后,自然就是凤女,谁敢说不是?而裴宝珠,即便是真正的凤女又如何?长姐嫁给了皇帝,难不成,她还能再嫁皇子,日后母仪天下?
“对!”丁岚用力点头。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等玲珑回宫,就听说官家派人去寻的那位高人找到了,正在宫中,官家请娘娘过去一趟。
凤女?
玲珑一脸茫然;“……什么高人?高什么人?这谁?”
已成定局后,在那儿后悔担心给谁看呢?虚情假意,她全不在乎。更何况,这桩婚事,全然在她算计之中。
珍珠耐心道:“娘娘您忘了,罪女裴宝珠被流放时,曾于囚车高声呼喊娘娘并非凤女,官家便是那时派人去追查高人下落的,听说是位仙风道骨的道士呢。”
对于父亲的担心,玲珑全然不知,她若是知道了,也不过笑话一声假惺惺。
“哦……”玲珑点点头表示明白,“裴宝珠如何了?”
他这一生,仅得两女,长女玲珑,乃发妻所生,幼女宝珠,乃心爱的表妹所生,虽然表妹只是个贵妾,但裴相一直想将对方扶正,却碍于一笑先生,心中很是有些愧疚,对管氏也格外温柔体贴,否则也不会轻易做出李代桃僵这样的事儿。要知道,一旦被帝王发现,那就是雷霆震怒,万劫不复!
珍珠答道:“她在流放途中多次意图逃跑,导致腹中胎儿流产,如今还在服刑。”
可真要他把幼女送进宫,他又舍不得了。
玲珑摇摇头:“她比丁岚可运气好多了,可结果却……咦,我为何要拿她跟丁岚相提并论?”
裴相越想心里越惦记。
翡翠抿嘴笑道:“娘娘兴许是跟丁大人在一起久了,受了她影响吧?”
元后逝世多年,官家虽未立后,后宫却是环肥燕瘦美人无数,官家自制力强,亦好美色,只是那些个受宠的妃子,少则数月,多则几年,最终都落得个无宠的下场,有子傍身的不过寥寥数人。四妃不说,单说那卢贵妃,便是生得国色天香艳若桃李,多年来圣宠不衰,更是掌握凤印把持后宫,长女为后,必定要与其起冲突,如是这般……
大家都知道,丁大人时常会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天马行空的,什么手鸡飞鸡电视鸡……可能是丁大人比较爱吃鸡?
官家可不是那些个毛头小子,他家长女……真能应付得来么?且官家的儿子们都长成了,日后即便长女诞下皇子,也决无即位可能,更何况……裴相觉得,以裴家之势、一笑之名,官家会让女儿生子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否则生出个外戚强大的皇子来,岂不是给皇权找麻烦?自古以来,未尝有过此事。
玲珑收拾了下就奔御书房而去,御书房里不只有官家,还有已经变成裴先生的裴相,以及一笑先生,除此之外,便是一位穿着破破烂烂道袍的光头道士……她回头看向珍珠,这就是所谓的“仙风道骨”?
虽然最疼幼女,可长女也是心头肉,自打这礼成,群臣贺喜后各自归家,他在马车里是坐也不得劲儿,站也不得劲儿。
珍珠:……
裴相心中这块大石方才落下。他看着长女,又生出愧疚,因此嫁妆出得足足的,许多人还夸赞他疼爱女儿。
她也只是听说的呀!
结果事情进展的比他们想象中顺利多了……长女什么也没问,只笑着说既是谕旨,便不可违背,似乎对入宫并无多少抗拒。
这道士……怎么看怎么像个不着调的花和尚假装的。
裴相虽然心惊肉跳,但爱妻恳求,他又疼爱幼女,最终还是同意了。夫妻俩一合计,便将这凤女的名头转移到了长女身上,不过此事必然要严防死守,不能叫外人知晓,因此连夜派人去找那位大师,可那位大师与一笑先生一般,云游四海去了,遍寻而不得,只能从长计议。当务之急,还是先告知长女。
僧不僧道不道的,害她在娘娘面前丢脸了。
横竖外头的人也不知道这凤女是长女还是幼女,这长女未嫁,幼女怎嫁?倒不如……
“这位姑娘,切不可以貌取人,贫道正儿八经打扮起来,也是挺仙风道骨的。”
于是表妹管氏便出了个李代桃僵的主意。
珍珠吓了一跳:“你、你怎会知晓我在想什么?!”
裴相偏心,却又碍于发妻的岳父乃是天下知名大儒,桃李遍地,因此哪怕发妻已去,也不敢将深爱多年的表妹扶正,更不敢明目张胆的偏心幼女。但成武帝的这张圣旨,却让裴相与心爱的表妹陷入愁苦之中,这做皇后固然好,可谁不知道,官家今年已经三十有六,而他们的小女才将将及笄!
道士微微一笑,视线调转到了玲珑身上,瞬间,笑容消失,面上甚至露出震惊之色,看得在座众人都呆了。
那凤女,自然也不是玲珑。
官家更是直接站起来,准备这老道若是说出不着调的话,就立刻让人把他拖下去。
这裴家,可不止裴玲珑一个女儿。
玲珑毫不畏惧,打量了道士一番,问:“怎么,我是什么妖魔鬼怪不成?你吓成这个样子?”
只不过,这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恐怕成武帝自己也不晓得会被裴家人摆一遭。
道士忍住灵魂上的颤栗,如他这般修行之人,与芸芸众生不同,更能透过表象看到内质,这位皇后娘娘……他咽了咽口水,恭恭敬敬朝玲珑跪了下来,行了大拜之礼,才对官家说:“官家得娘娘,实乃三生有幸。”
这场大婚虽然来得没理由,但成武帝却给足了裴家面子,裴相能说什么?人家钦天监测出来的,礼数又做得周到,最重要的是,帝王旨意,你敢抗旨?自然是从了。
怪不得啊……怪不得他观天象,见星象变化莫测,众星黯淡,惟独帝星闪闪发光,先前那颗凤星,早已陨落。
不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凤女,便是有,那也该是官家的!
如今四海升平,国运昌隆,都托了这位仙家的福。
于是便推说元后托梦,言自己多年不曾再立后,于后宫有亏,着钦天监夜观星象,寻找最为合适的继后。这自然而然,寻到的便是裴氏女,也就是那位被批“凤命”的姑娘。
道士语无伦次的,也不说玲珑是何来历,反正他也看不出来,吹就完事儿了。
官家瞧着那一群对“凤命”蠢蠢欲动的儿子们,冷笑了,他这条真龙还没死,这群儿子已经想着要娶凤女了!
裴相有些一言难尽,这位跟当初遇到幼女时的道士,看着是同一张脸,但这神态却完全不同……难不成,真是因为长女贵不可言?
据说是裴家姑娘无意中被得道高僧见了一面,对方立时被这面相大惊,言之为凤命,这消息不知怎地很快传的人尽皆知,也传进了官家耳朵里。
道士喃喃着不可说不可说,连官家的赏赐都不要,反而舔着脸问能否留下为娘娘效劳。
话又说回来,官家之所以会娶这位裴姑娘为后,也是因为“凤命”一说。
官家:……
否则官家大可给这位裴姑娘一个妃位,何必要立后呢?
刚才你刚见到朕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啊,你不是说你闲云野鹤惯了不受拘束?这怎么见了皇后一面立马换了言辞?
这位继后出身裴家,其父乃是当朝宰相裴正重,外祖则是天下闻名的大儒一笑先生,可谓是出身高贵,甚至官家当年年少做皇子时,一笑先生还是他的启蒙恩师,只是一笑先生闲云野鹤惯了,不爱朝中事,视金钱权势如粪土,官家被封为储君后,便潇洒离去,已是多年不曾回京了。
呵,高人。
烛影摇红,潜龙宫内已被一片红色掩盖,今儿个是官家娶继后的日子,合宫上下一片欢腾,为了表示对继后的看重,官家还特意大赦天下,因着继后年纪尚幼,两人之间足足差了二十岁,官家连礼节都命礼部做得与元后时无异。
但他没有拒绝,而是要看玲珑的意思,玲珑打量了一番这道士,嘴角一撇,“先去刑部跟着丁大人历练一番吧。”
第708章 第六十片龙鳞(一)
旁边的一笑先生猛地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