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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片龙鳞

一边朝邢冀的院子走,一边忧心忡忡:“表哥方才盯着你看,我怕他有什么心思。”

邢萱不预与他多说,拉起玲珑便走,毕竟是外男,这样相见,被人瞧见了又要嚼舌根子了。

玲珑道:“你不生气吗?”

电光火石间,庄邺心中已闪过无数念头,最终对邢萱回礼:“表妹安好。”

“为何要生气?”邢萱回答,“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更何况这桩婚事要是定下了,我也没有反对的权力。”

来之前他已经听母亲说过潍州府的情况,姑母只有一双嫡亲的儿女,分别是公子淳,及女郎邢萱,此外府里还有三名庶子两名庶女,但不久之前,姑父将外头养的外室之女也接进了府中,虽然没见过另外两名庶出的表妹,但只看玲珑,庄邺便认为她是外室女,原因无他,只有这样的美貌,才能想象她的母亲生得多么美,若是没有倾世之姿,对美色并不沉溺的姑父怎么会在外头养了她们母女十几年!

只是哪有第一次见面便盯着人那样看的,邢萱心中已觉得有些不妥,可她不能拿这个当理由跟母亲说,让母亲拒绝婚事,那样的话只会让母亲怨恨上玲珑,认为是玲珑心机深沉,故意勾引未来姐夫。

庄邺听到邢萱说话,才意识到这位才是自己的嫡亲表妹,虽然生得也美丽,却给人一种端庄无趣之感,相比较而言,他还是更喜欢那位年纪小的。

分明是庄邺表哥见色起意!

她懒洋洋地收回手,指尖的蝴蝶飞到她的发髻上,愈发显得她清纯娇媚,尤物天成。

庄邺回去后,真是神魂颠倒,茶饭不思,晚上睡觉,梦见的都是那又纯又媚的女郎,如此作态立刻引起了狄夫人关注,庄邺有事从来不瞒着母亲,便与狄夫人说了自己看中外室女表妹的事儿,狄夫人当场脸都绿了:“不可以,我决不答应!”

玲珑没有行礼,又不是她表哥。

“母亲息怒。”庄邺安抚,“我知道她身份低微,配不上我,可我实在是喜欢她……”

邢萱不着痕迹挡在了玲珑身前,心中对庄邺有几分不喜,哪有这样刚见面便盯着人家女郎瞧的,便是玲珑美若天仙,这样长时间盯着看,也太不礼貌了些。“这位想必便是庄表哥吧,表哥万福。”

“你姑母不会答应的!”狄夫人斩钉截铁道,“她此生最恨便是那些勾搭了主君的妾侍,不把庶女们弄死已经是她的极限,你还想换个人娶?这绝不可能!我也不会答应!一个外室女,有什么资格做我邑阳庄氏的少夫人!你娶了她也不怕丢脸!她那等卑贱之人,以色侍人,顶多给你做妾,便是顶了天了!”

却也生得一表人才,英俊倜傥,贵气十足。只是总盯着玲珑看,她年纪还小呢!

“倘若我娶了表妹,能把她也带走吗?”

邢萱虽不认识他,可府中仅有这一个外男,想来便是邑阳的表哥了。

狄夫人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这个已经被迷得脑子不清醒的儿子,“我们已经对你姑母保证,四十无子方才纳妾,虽说也有庶女作为嫡女陪嫁固宠的例子,可你姑母疼爱萱娘,怎么可能这么做?且看你这副模样,那外室女定是貌美至极,若是作为陪嫁,是帮萱娘固宠,还是分萱娘的宠?你当你姑母是傻子不成!”

一时心头火热。

庄邺急了:“可我就是喜欢她!”

女郎们一回首,庄邺便觉得似是有一根箭直入胸膛,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玲珑,心想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美貌的女郎?难道这就是他的表妹?

狄夫人一口否决:“此事绝无可能,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他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一脚踩在一根枯枝上,发出清脆一声,顿时惊动了两个背对着他的女郎。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庄邺一边求娶邢萱,一边看上玲珑,对玲珑倾心的消息,终究还是传到了庄夫人耳中。

落入庄邺眼中,几乎要看痴了。

这也得怪庄邺自己,被狄夫人拒绝后,他总是心心念念着玲珑,还时常去花园想与她偶遇,可惜玲珑并不常来花园玩儿,除却那天惊鸿一瞥外,他竟再也没能见过她!

玲珑想了想,拉起邢萱的手,让她的手也举在半空中,先前那只被邢萱吓走的蝴蝶便又乖乖飞了回来,也停在邢萱手指上。不仅如此,还有其他的蝴蝶也围绕着两人翩翩起舞,美人与蝶,鲜花团簇,真是再好的笔墨也描绘不出的美景。

庄邺相思入骨,只好寄托于字画,写了许多诗,又画了玲珑的小像,活似是一对苦命鸳鸯,借酒浇愁时说醉话叫玲珑的名字被下人听到,转头禀给庄夫人,庄夫人立时大怒!

“你好受小动物们喜欢呀。”邢萱羡慕地说,“刚才那只蝴蝶可真好看。”

当然,她是不会责怪自己的侄儿的,侄儿年少慕艾本是寻常,要怪,也该怪那下贱胚子,跟她那下贱的外室娘果然如出一辙,都只会勾引男人,尤其是勾引别人的男人!

于是便梳洗更衣,准备去邢冀的院子里等人,结果路上发现府里花园的花儿开得很好,邢冀这会儿又不在府上,两人便在花园里玩了会儿,玲珑伸出手,食指轻抬,便有一只艳丽的蝴蝶翩跹而来,停在她的手指上,那蝴蝶十分漂亮,看得邢萱很是羡慕,可惜她一靠近,蝴蝶便无情地飞走了。

庄邺是她选给萱娘的夫君,这外室女真是好手段好心机,以她那卑贱的身份,连做庄邺的妾侍都不够资格!

邢萱也很想知道,她点头:“好。”

玲珑被叫过去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逼的,这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长得美是她的错吗?那劳什子表哥管不住自己,也能怪到她身上来?

“我也是听人说的,不如我们去找父亲,让他派人去查探,做个统计,看是不是这样。”

邢萱得知玲珑被庄夫人的人带走,立刻急了,先是让人去给父亲传信,自己也连忙跟过去。

邢萱吃了一惊:“真的吗?”

玲珑站在大厅中,庄夫人厉声呵斥:“孽障!还不跪下认错!”

玲珑对对手指头:“我听说表哥表妹这样血缘很近的人成亲,生下来的孩子有很大概率会有残缺。”

开玩笑呢,玲珑怎么可能跪一个人类,她不仅不跪,还要找个顺眼的椅子坐下!

“我不想惹母亲不高兴。”邢萱轻声说,“她想我嫁,那我便嫁吧,横竖嫁谁都是一样的,母亲说得也没错,邑阳虽然离潍州远了些,可那边毕竟是母亲娘家,外祖他们不会亏待我的。与其嫁个不知是谁的人,还不如嫁个知根知底的。”

庄夫人气得差点儿升天!

玲珑眨了眨眼睛:“既然不想嫁,为什么不跟夫人说呢?”

这时候邢萱赶到,见玲珑没有受皮肉之苦,还找了个座儿,人先一愣,然后慢慢走进去,对庄夫人道:“母亲这是怎么了,缘何大动肝火?”

邢萱道:“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上一次见面,怕都是幼年时的事情了,他对我而言只是个陌生人,其实若要嫁人,未来夫君也是个陌生人,只看家中长辈的眼光,一辈子过得好不好,也就赌这么一回了。”

“你问她!”庄夫人愤怒地一指玲珑,“亏你对她那般友善,她却想着抢你的夫君!当初就不该让主君将她带回府里,成日的兴风作浪,没一日消停!”

玲珑问她:“你不喜欢你表哥?”

邢萱:……

玲珑心说你这不是骗人么,还说没哭,眼睛都已经肿起来了。她伸手碰了碰邢萱的眼角,邢萱跪坐在床上,有些难堪,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但玲珑确实是她唯一能诉说心事的人,最终她还是含着泪跟玲珑说了母亲要将她许配给表哥的事。

她觉得成日兴风作浪没一日消停的,好像不是玲珑啊。

邢萱连忙抹去泪水:“我没有哭。”

不过她当然没傻到在这个时候跟庄夫人硬刚,说些庄夫人不爱听的话,而是问道:“母亲,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相信表哥不是这样的人。”

“阿姐,你哭啦?”

庄夫人道:“这与你表哥自然毫无关系,是这外室女不学好,尽学了她那下作的娘的腌臜手段,见了男人便走不来路!”

正在邢萱努力不让自己的哭声传出去时,身上的被子突然被人掀开,她吃了一惊,满是泪水的眼睛圆圆的瞪着,望向不知何时来的玲珑。

“母亲!”邢萱觉得她这话说得太难听了,再一瞧玲珑,果然脸色不好看。

而且,母亲也不见得听得进去自己说的话。

玲珑道:“夫人这话听着酸气直冒,难道是夫人太过高雅圣洁,从不用那些下作的腌臜手段,因此才留不住男人?”

可她又无法向母亲说出实情,那样的话母亲肯定会伤心失望,甚至会发怒,她不想让她不高兴。

庄夫人怒道:“大胆!谁准你如此对我说话!”

邢萱失魂落魄回到自己院子里,不敢叫人知道,悄悄把被子蒙住头,躲在里面痛哭了一场。她喜欢现在的生活,虽然母亲总是管得她喘不过气来,可是父亲阿兄对自己都很宽和,还有古灵精怪的妹妹陪自己玩耍,每天过得都很开心,为什么一定要嫁人呢?她完全不想嫁人的,至少现在不想!

玲珑不痛不痒:“实话而已。”

庄夫人这才微微一笑:“这才是我的乖女儿。”

邢萱怕接下去吵起来,连忙对庄邺道:“表哥不说两句吗?我相信这其中定有误会。”

邢萱几次三番想要说话都被打断,最终疲惫,没有再说:“女儿知道了。”

庄邺也知道玲珑这是无妄之灾,可他哪里能承认?狄夫人再三叮嘱,绝不可以露出自己的心思,免得叫庄夫人得知后膈应,他们是来结亲的,不是结仇的,完全可以把此事推到玲珑身上,万万不能承认是自己先动了心思,否则这桩婚事怕是要黄了!

“那你想什么?你跟我说,你想什么”庄夫人有些恼了,“多大的孩子了,早该懂事了,还跟母亲犟嘴,我难道不是为你考虑?你怎么就不懂我的苦心呢?”

不仅是男人,就连女人也觉得,自己男人出轨了,大半是因为外头的女人太下贱,存心勾引。

邢萱鼓足勇气又道:“可是我不想……”

浪子回头金不换,名妓从良人人唾。

“难不成母亲还会害你?”庄夫人都没听完邢萱的话,便皱起眉头,“你性子绵软,若是嫁去别人家难免受欺负,可嫁去邑阳便不同,婆母是你的亲舅母,夫君是你的亲表哥,你的外祖外祖母也会疼你爱你,难道不比随便嫁个人好?这潍州虽大,可我挑来挑去,配得上你的人也不多!”

狄夫人道:“萱娘,你就是心肠太软,完全不知道那些外室都学了些什么手段勾引男人!这外室女跟着她亲娘生活了那么久,能学得什么好?萱娘还是离她远些,免得被她给带坏了!你邺表哥年纪轻,难免心思浮动,舅母回去后定当好好数落他,叫他再也不敢了,日后对萱娘你死心塌地!”

她嘴巴动了动,小声道:“女儿觉得,现在谈这个是否太早了……而且女儿不想离家太远,从潍州到邑阳,山高水长,来回都要两个月,女儿……”

邢萱听着只觉得匪夷所思,那日她是亲眼所见,明明是表哥盯着玲珑看个不停,事后玲珑甚至都没有跟他说过话,怎地到了狄夫人这里,就成了玲珑勾引?甚至庄邺表哥居然都不解释?不澄清?!

母亲的呼唤让邢萱回到现实,她茫然地应了一声,却见母亲问自己:“你觉得如何?”

关玲珑什么事啊!

“……萱娘,萱娘?”

原本觉得即便嫁给表哥也能接受的邢萱,心中彻底对这桩婚事起了抗拒之心,这样的人……嫁给他不会得到幸福的!他连一点担当都没有!

女儿的婚事已经定了,庄夫人了却一桩心事,心情也好了许多,特意让人将邢萱叫来,与她说了此事。邢萱听说母亲要将自己嫁给表哥,心中涌起的不是对未来夫君的期待与幻想,而是“啊那我以后再也不能跟妹妹一起偷偷溜出去玩了吗”的心情。

“母亲。”邢萱正色道。“那日表哥初见玲珑,我也是在场的,本是想摘些花儿回去,谁知表哥一进花园便盯着玲珑看,眼珠子跟黏在玲珑身上似的移不开,之后玲珑很快便走了,终日待在父亲的院子里不出门,怎会勾引表哥?”

狄夫人被拂了面子也不生气,这小姑子云英未嫁时在家中便是这般霸道的性子,可惜人家命好,嫁了个有能耐的夫君,如今潍州如日中天,邑阳也要甘拜下风,更是不敢跟庄夫人撕破脸。

最后,她还是给了庄邺一丝余地:“我想,这其中必然有误会,对吧,表哥?”

女儿可以嫁回娘家,但当狄夫人试探着询问邢淳婚事时,庄夫人却一口回绝——娘家娶了萱娘是双赢的局面,可娘家的女郎,在庄夫人看来,那没有配得上儿子的!

庄夫人没想到她这傻女儿居然还给那外室女作证,霎时间气恼无比:“你在胡说什么!”

这边都谈得差不多了,谁也没想过问萱娘的意愿,反正在庄夫人看来,儿女是她生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深思熟虑过后对他们好的决定,他们怎么可以不接受?

第978章 第八十九片龙鳞(六)

邢萱嫁过去后接连生了两个儿子都是残疾,邑阳庄氏那般高贵,根本容不得这残疾的孩子存活,邢萱会郁郁而终,与两个孩子的死也脱不开干系,便是残疾,那也是从她身上掉下的肉,焉能不疼爱?可舅母也好,表哥也好,便连母亲都怪她,说是她命不好,她还没二十岁呢,狄夫人便给庄邺抬了好几个小妾,什么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话说得好听,又何曾做到过?

“我没有胡说。”邢萱看似镇定,其实袖子里的双手都在颤抖。从小到大她从未忤逆过母亲,母亲的话她言听计从,因此第一次跟反驳母亲,她连声音都有些不稳,“那日女儿确实是亲眼所见,邺表哥见了玲珑,十分失态,若非玲珑立刻走了,还不知要如何,母亲与舅母怎能直接将罪名怪到玲珑身上?她还是个未及笄的女郎,若是被人听到了这些话,日后还如何做人?”

若是玲珑在,定然笑出了声,保证谁不会,好听话谁不会,问题是你说了,你做得到么?

庄夫人厉声道:“萱娘,谁许你这样与我说话?你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狄夫人很会说好听话,知道自己这位小姑子爱听什么,便都捡好话说,甚至承诺若是儿子能娶萱娘为妻,便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狄夫人早知庄夫人不喜玲珑,自然帮腔:“萱娘便是太善良,太容易被骗了,你可知这世上尽有些面甜心苦的人儿,表面与你称姐道妹,私下里不知藏着什么腌臜心思,你邺表哥虽不才,却也不是那等见色心喜之人,这其中必有误会。”

都说娶妻娶贤,纳妾纳美,便是表妹不得欢心,他也会尊重她,大不了日后纳几个合乎心意的妾侍罢了。

她对这个外甥女也生出几分不喜,当着这样多的人面,还未嫁进邑阳,便如此指责未来夫婿,待真做了庄家妇,还不知要怎样跋扈。若不是她是邢冀之女,狄夫人是看不上邢萱做自己儿媳妇的。

庄邺也知道此行的目的,他觉着娶谁都是一样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未来妻子是表妹,那么他自然也会负起责任。

儿媳妇家世太好,性格高傲,儿子便要受委屈,唉,也是没办法。

庄夫人先是自己见了侄儿庄邺,他今年十七,比萱娘大了两岁多一些,已经是少年郎的模样,容貌俊秀,又有才华,瞧着脾性也温和,心中便很是满意,想要萱娘也来见一见。

邢萱抿着红唇,“能有什么误会,母亲与舅母口口声声说玲珑勾引邺表哥,难道邺表哥就没什么说的吗?还是说,邺表哥也是这样认为的?”

当初在娘家,她们俩关系也还不错,虽然都各有心思,但到底没有利益冲突。

此时的庄邺远没有后来的圆滑狡诈,勉强还算有几分羞耻心,邢萱都这样问了,他若是还说玲珑勾引自己,岂不丢人?正巧又瞧见玲珑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一时冲动,竟撩起袍子跪下:“母亲,姑母!萱娘表妹虽好,可邺对玲珑表妹却是一见倾心,倘若可以,邺愿娶玲珑表妹为妻,还请母亲与姑母成全!”

越想越是可行,因此当嫂子狄夫人到时,庄夫人便与她十分亲昵。

玲珑心想这人根本不是喜欢自己,而是跟自己有仇吧?瞧这仇恨拉的,刚才两个夫人看自己的眼神只是厌恶加鄙夷,现在已经上升成怨恨跟忌惮了!

庄夫人也有私心,当初她作为庄氏女嫁给主君时,邑阳庄氏的名号还算是响当当,十数年过去,潍州邢氏愈发如日中天,邑阳庄氏却已在逐渐走下坡路了。若是将萱娘嫁给侄儿,一来,是亲上加亲,不必担心萱娘所嫁非人,娘家那边必然是会照拂萱娘;二来,也能拉拔娘家一把,毕竟除了自己,两个家族无甚往来,萱娘嫁过去便不一样了,她是邢氏嫡长女,主君定会多看顾几分。

她们未尝不知道她与庄邺只见了一面,可就一面,便让庄邺如此神魂颠倒,庄夫人要考虑邢萱日后嫁过去能不能受宠,狄夫人要考虑这么个能迷惑儿子的女人若是真留在儿子身边岂不是要有麻烦,反正庄邺不承认对玲珑有心,让玲珑给他做妾兴许还有几分余地,他如此诚实,两人反倒决不可能。

因为邢萱马上就要及笄,庄夫人一直在给她相看人家,潍州的好郎君都在她的考虑范围内,萱娘是她的女儿,做母亲的哪有不疼爱自己孩子的?因此必要给萱娘挑个如意郎君才好,先前所看的人家,总觉得条件尚可,但又不算太好,这回是娘家那边来了消息,说是家嫂要带侄儿前来潍州,明面上是说探望她这个姑姑,其实是想让庄夫人看看,两家亲上加亲的提议可否成真。

庄夫人尤为生气,她觉得玲珑母亲抢走了主君,玲珑又来抢萱娘的未来夫君,这母女俩果真是一脉相承,都是一样的下贱货色!心里恼怒,厉声道:“你还是死了这条心!除非我死,否则绝无可能!”

随后,两人又依样画葫芦地溜出去玩了好几次,玩得多了,邢萱的性子也逐渐变得大气起来,受玲珑影响,她甚至有了自己的主意,只是庄夫人积威甚深,邢萱又孝顺体贴,基本上只要是不太过分的要求,她仍然会听从。

狄夫人也恼怒:“庄邺!你心中若还有我这个母亲,便不要再说这等令人发笑的话!否则你我之间的母子情分也就到此为止了!你敢与你父亲说,你不要你的萱娘表妹,却要娶一个外室女么!”

邢萱看了她一眼,还是选择相信她,握住了她的手,两人怎么出去的,便又怎么回来,悄无声息地各自回到院子里,居然真的没有惊动庄夫人!

看他们说得热火朝天,两位夫人俱是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庄邺则露出痛苦的眼神望向玲珑,其中似乎还掺杂了几分歉意,活似两人是被王母娘娘分开的牛郎织女,下一秒就要高唱梁祝化蝶了。

玲珑对她说:“放心吧,不会被发现的,我都打点好了。”

她很有礼貌地举起手:“不好意思,我可以说一句话吗?”

在外头玩了一天,回去的时候邢萱心中忐忑,甚至站在后门口踟蹰不已,不敢进去。

两位夫人异口同声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余地!”

也是邢萱性格绵软,才让庄夫人如此摆弄而不生气,换作玲珑早发火了。

虽然不被允许说,但玲珑一定要说,她询问能不能说话是她有礼貌,是通知,又不是询问。“请问庄家郎君是哪里来的自信,我也会爱慕你?又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阿姐也会对你动心?怎么你们邑阳庄氏一族,都是如此自信的吗?这样的自信能分我一点吗?”

玲珑觉得邢萱就像是庄夫人养的一只笼中鸟,她无法控制主君,也无法控制儿子,于是把所有的掌控欲都发泄在邢萱身上,连邢萱的喜好都要管,穿什么颜色的罗裙,戴什么款式的首饰,走路要什么样说话要什么样,乃至于身上的熏香要用什么味道,庄夫人都要插手,都要管着。

这三人都自信过了头,要不怎么说是亲戚呢。

为了维持姣好纤细的身材,邢萱平日的饮食都很清淡,稍微多吃一点都要被庄夫人数落,因此才养得弱不禁风,娇贵袅娜,跟着玲珑逛了没一会儿便累得直喘气。

庄邺一愣,狄夫人随即大怒:“你什么意思?”

跟玲珑出来玩,那才是真正的快乐,完全不需要顾及自己是邢氏女的身份,也不用去想脸上的笑容够不够标准,因为只要快快乐乐的吃吃喝喝玩玩就可以了!

“听不明白吗?我看不上你儿子,也看不上你啊。”玲珑施施然道,她整个人都坐在椅子里,往后倚着,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我说,你既然觉得你儿子那么金贵,这个配不上那个也配不上的,恨不得把你儿子揣怀里随身携带,那你自己嫁嘛!看你这个年纪估计也还能生,别人低贱的血脉怎么配得上你高贵的儿子?我看还是内部消化得了,血统纯正,绝对没有瑕疵。”

明知道这样做于理不合,明知道这样做被母亲知道了定然是要大发雷霆,可邢萱还是无法抗拒这种诱惑。跟父亲还有阿兄一起出去,她总是坐在马车里,偶尔掀开帘幔往外看看,已经是天大的惊喜。

这话说得简直骇人,且不着调,且低俗。

第977章 第八十九片龙鳞(五)

听得邢萱都忍不住伸手拽了一下她的衣袖,意思是让她别说了。

邢萱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比我还小,你保护我?”

玲珑却道:“我又没说错,我还没见过这样的母子呢。除了晚上不睡一个屋,亲昵地跟夫妻也没什么区别,怎么,庄家郎君还没断奶?”

“这可是潍州。”玲珑得意洋洋道,“父亲将潍州治理的很好,即便有坏人,我也会保护你的。”

太恶毒了!

邢萱还有些慌:“不要人跟着的吗?万一遇到坏人……”

庄邺一张俊脸涨得通红,想要斥责,却又在见到那张令自己倾心的绝色容颜时气短,说不出话,狄夫人更是被羞辱的险些气晕过去:“大胆!大胆!大胆!!!”

邢萱到时,玲珑已经打开了后门,看守后门的两个侍卫被她威胁过,个个不敢说话,玲珑拉了邢萱的手,两人便溜了出去,神不知鬼不觉。

“在下不才,人送外号龙大胆。”玲珑朝她一拱手,“可惜大胆也比不过自信,还是夫人更加有本事。”

小纸条是玲珑写给她的,约她要不要偷偷出府玩,邢萱心动不已,却又不敢惹母亲生气,但最终,想玩的心思还是盖过了对母亲的畏惧,她按照玲珑所说,与婢子换了衣裳,在后门跟玲珑汇合。

庄夫人彻底忍无可忍:“来人!”

她从未看过外面的世界,因此对外面的世界没有渴望,也不好奇,可一旦见过了,那向往自由的心,便再也无法停止。

她要狠狠教训这个外室女一顿,对方才知道什么叫做体统!

之前庄夫人怕女儿阳奉阴违,要邢萱住在自己的院子里,这样才好管教,邢萱没有反抗,因为表现好,才被允许回自己的院子住,不过庄夫人生怕女儿被带坏,看管十分严格,邢萱身边除却几个从小一起长大,对她忠心不二的婢子外,更多的都是庄夫人的人。

邢萱急了:“母亲不可!”

婢子小声回答:“女郎在院子外头等您呢!”

“你给我闭嘴!”庄夫人怒道,“你与她什么关系,你便护着她!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与这等低贱之人来往,平白降低自己的格调,你可曾将我的话听进去?既然你这样有主意,何必还认我这个母亲?!”

邢萱读了,心里扑通扑通的跳,立刻将小纸条烧掉了,问:“她在哪儿?”

邢萱从来温柔乖顺,庄夫人却如此伤人的话都说得出来,立时让这个女郎面色苍白,泪珠滚滚而落。

直到一日,她的贴身婢子悄悄塞给她一张小纸条。

玲珑愈发厌恶起庄夫人来:“夫人真是好威风,这种话不知道敢不敢对着父亲跟阿兄说。”

随后几日,邢萱愈发郁郁寡欢,她每日的生活都是如此,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喜好,母亲不喜欢她跟庶出妹妹们走得近,她也听话,从不主动招惹,是以姐妹关系冷淡,与阿兄虽然亲近,可阿兄是父亲的继承人,不可能每日都在家,所以邢萱无聊时,便也只能坐在闺房中做女红。

庄夫人再度怒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么!”

只是想想,便知道这绝不可能,母亲对外室痛恨入骨,她也不想伤了母亲的心。

“嘴巴长在我身上,我想说就说,你管我?”玲珑得意洋洋,还故意伸出双手,欣赏自己刚刚染上的蔻丹,“夫人不就是看阿姐性子绵软,又听话孝顺,恨不得她做个提线木偶,事事都归夫人掌控,稍有脱控便是不孝。日后便是阿姐嫁人,也需要娘家照拂,夫人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伤害她,可若换作阿兄,那便不一样了,阿兄是父亲未来的继承人,是潍州邢氏一族的少主,夫人还需笼络阿兄,因此从不对阿兄大喊大叫,说白了,还不是因为对夫人而言,儿子天生比女儿金贵,女儿不值钱罢了。”

对邢萱来说,庄夫人从来都是严母,对她要求极高,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都要精通,为的就是将其他庶出妹妹踩在脚下,邢萱也完成的很好,可是这一回,她想起那个眼睛亮晶晶管自己叫阿姐,还带着自己到处玩儿的少女,心中却又生出无数惆怅,倘若她们是亲姐妹该有多好?倘若母亲愿意让她们来往,又有多好?

邢萱听她所言,字字句句皆扎心,回想过去,不正如玲珑所说?

“听见没有?!”

母亲对她跟对阿兄,那真真是两个态度,往日她还能以母亲希望自己做个贵女所以要求严格来安慰自己,如今却再也不能。

邢萱一愣:“母亲……”

玲珑直接来了致命一击:“夫人若是觉得我所言有错,那倒不如让阿兄娶个庄氏女,如何?”

“我看你敢得很!”庄夫人余怒未定,“从此后,不许你跟那外室女来往,你听见了没有?!”

庄夫人脸色极为难看。

邢萱连忙道:“母亲息怒,女儿不敢。”

还能如何?当然不如何!

话未说完,便被庄夫人瞪了一眼:“你是失心疯了!不知道谁与你最亲近?你与她才相处多久,便处处替她说好话,难道你是不想认我这个母亲了?”

邑阳庄氏如今每况愈下,她将女儿萱娘嫁过去,打的便是扶持娘家的主意,当然,这其中也有着对萱娘的疼爱,希望萱娘在婆家能过得好,但话又说回来,她可以将女儿嫁回娘家,却不会允许儿子娶娘家的侄女为妻!

邢萱见母亲发怒,小声劝慰:“母亲,其实玲珑她并非母亲想象中那样骄纵,比起府中其他妹妹,她很好相处,也很……”

狄夫人也清楚这一点,可叫玲珑明晃晃的挑破,那谁都颜面无光。

庄夫人得知后,恨得牙痒痒,可再恨又有什么用?人家厨子直接是在主君的院子里开的小厨房,她的手伸得再长,也伸不到主君的院子里头去,所以她也只能看着主君把那小贱人宠到天上,连萱娘都没有被那样疼爱过!

这外室女当真是没规矩!

于是这一趟回府,还带了个厨子回来,查过之后,身家清白,邢冀便在自己院子里弄了个小厨房,专门负责给玲珑做吃的。

“我儿要娶谁为妻,无需你在这里指手画脚!”庄夫人怒到口不择言,“总之,我绝不会允许他娶个你这样的女子!”

老板就是不想放人,又能怎么样?他还要在这地方开酒楼呢!倒是大厨愿意跟他们走,还对老板说,日后仍然每天给他提供二十只烧鹅,这也得到了玲珑的许可,总不能因为她爱吃,便不许旁人吃。

玲珑说:“那可不见得,万一阿兄日后哭着喊着要娶我这样的呢?我奉劝夫人话别说得太早,免得风大,闪了舌头。”

邢冀只好亮明身份,问酒楼老板可愿放人,又问那大厨可愿跟他们走,并且开出了极高的条件。

庄夫人真真是见她一次被气一次,眼看要短命了。

她撒起娇来,让人想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送给她,邢冀虽然被磨得头疼,嘴角的笑却没下去过,便连邢淳邢萱都觉得好笑,这样撒娇还不叫人厌烦的,也就玲珑一个了。

眼角余光瞥见萱娘落泪,她心中没有不安与愧疚,反倒生出一股快慰,为人父母,却想着用言辞犀利的态度伤害儿女,以此来报复儿女的“不听话”,实在是可笑。

玲珑哭哭啼啼,“我要我要我就要!父亲~~”

但正如玲珑所说,若是换了邢淳,庄夫人必定不舍,也不敢,无非是邢萱是个女郎。

被这小吃货弄得哭笑不得的邢冀捏了下她软绵绵的脸蛋:“那也得看五谷楼的老板愿不愿意放人。”

庄夫人想要教训玲珑,可惜邢冀说过,不许任何人动她一根毫毛,且玲珑特别热衷于告状,每次她告了状,庄夫人与邢冀之间本就淡薄的夫妻情分便要又少一层,再这样下去迟早消磨干净,可叫庄夫人忍耐,她又不甘心。

大厨用尽全部心思,做出了一份最美味的烧鹅,果然虏获了玲珑的心,离开五谷楼时,她拽着邢冀的手,连连撒娇央求,要把这大厨挖到府里,天天给她做烧鹅吃。

邢萱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她站起身,向庄夫人行礼:“母亲,舅母,我觉着有些不舒服,便先退下了。”

侍卫们笔挺地站在门口,不动如山。

她一走,玲珑也不想留,两个灵魂不怎么美好,皮囊也不怎么好看的人,她觉得辣眼睛。

玲珑道:“你将刀沾些水,自然就不会辣眼睛了。”

剩下庄夫人气得胸口不停起伏,她忍着一股气,待到邢冀回府,便第一时间过去寻他,要赶在玲珑告状前先将今日之事告知于他,并寻求他的认可与帮助。

下一刻,那大厨抹了下眼角,笑道:“这大葱真是呛人,每每切它,都叫人泪流满面。”

谁知道邢冀却一脸鄙夷:“那庄邺如何配得上玲珑?她的婚事我自有主张,你就不用操心了。”

玲珑道:“是啊。”

庄夫人愣住了,什么叫庄邺配不上玲珑?她的意思是玲珑自甘下贱勾引未来姐夫,怎么到了主君这里,却成了庄邺配不上玲珑?!“主君,您是不是听错了,庄邺乃是妾身的侄儿,年少有为,又才貌双全,品行俱佳,妾身原本是想将萱娘许给他……”

错不了,绝对错不了!大厨心想,怪不得他总觉得小主子给人一种熟悉的感觉,细看那眉眼,岂不是神似陛下?只是不知她如何与潍州牧相识,且……“女郎母亲已经不在了?”

邢冀很自然道:“萱娘许给他倒不是不可以,但玲珑不行。”

邢萱单纯,也没多想,玲珑也很自然地回答:“是我母亲生前遗物。”

庄夫人瞬间手握成拳,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主君的意思是,玲珑比萱娘更金贵?!“玲珑不过是个外室女,萱娘却是主君的嫡长女,怎么在主君心中,却是玲珑比萱娘高贵?她明知庄邺是我为萱娘挑选的夫君还蓄意勾引,本就是水性杨花,又——”

大厨一边清洗刀具,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女郎手上的镯子甚是特殊,不知是何来历?”

“够了。”邢冀打断她的话,淡淡地看她一眼,“既然如此,那萱娘也不嫁给这人,你那侄儿如此年少有为、又才貌双全、品行俱佳,想必我邢氏女郎也配他不上,叫他另寻姻缘去吧,萱娘的婚事也不必你来操心。”

虽然娘娘并未与陛下正式成婚,但在华安帝那些忠心耿耿的旧部心中,她已然是华安帝名正言顺的皇后了。

就这么轻飘飘的,便将萱娘婚事权拿走了。

邢萱有些羞赧,但还是接了过来,学着玲珑的样子吃,那大厨心中无比激动澎湃,多年未曾寻到下落的小主子,今日是不是寻到了?只是她为何唤潍州牧为父亲?难道她是邢冀亲生?那她腕子上又怎地戴着娘娘的镯子?

庄夫人还想解释,邢冀面色却愈发淡漠,“好好做你的主母,尽你的责任,别再让我因为这些后宅小事烦心。”

五谷楼的后厨分为两个部分,带着她们的这个大厨只做烧鹅与一些拿手菜,所以有自己的独立厨房跟助手,里头干干净净,堆满了新鲜食材,邢萱第一次进厨房,发出哇的一声,玲珑则是东看看西看看,还特别自来熟地抄起一根洗过的胡瓜,咔嚓掰成两半,自己一半,给了邢萱一半。

他每日都有许多事情要做,回府还要听庄夫人来告状,玲珑告状,那是因为她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他作为父亲,自然要满足她、安抚她,可庄夫人告状,从来都是因为别人不听她的掌控,若是下人,自己处理便是,儿女已经成人,却还想像小时候一样控制他们,邢冀是搞不明白,庄夫人怎么想的。

他只好老老实实呆着。

那边狄夫人也傻眼了,本来说这一趟潍州行,庄邺与萱娘的婚事必定是十拿九稳,结果到了这会儿,庄夫人却不能做主萱娘的婚事了?!

邢淳:……

那、那庄邺怎么办,他们庄氏一族日后怎么办?难道都要靠庄夫人来提携?可再亲近的关系也会随着时间褪色,萱娘若是不嫁过去,邢冀邢淳父子俩又怎么会将庄氏一族放在心上?!

他又派了几个心腹侍卫跟着保护,邢淳也蛮想去看热闹的,可惜被邢冀拽住:“小女郎去倒没什么,她们是贵女,又不会以此谋生,你去了像什么样子,人家用秘方的时候,是避着你还是不避着你?”

庄邺得知自己不能娶萱娘,人也傻了。

邢冀别无他法,只好无奈道:“那你们去吧,切记要小心,别伤到自己。”

本来他敢那么表达好感,是因为母亲与姑母都说要将萱娘许配于他,他就是犯贱,觉得送上门的,不如亲自求娶的香,结果他求娶的那个看都不看他一眼,本来板上钉钉的那个也没了,到嘴的鸭子飞到了天外边,庄邺就难受了。

邢萱也露出渴望的眼神,她很少出门,一旦出门就什么地方都好奇,都想去看看。

他父亲也有不少儿子,他也不是唯一一个嫡子,下头还有狄夫人所出的两个同胞弟弟,以及五六个庶子,因为他是嫡长子,得狄夫人喜爱,与萱娘的婚事才落到他头上,否则哪有这样的好事?

“我想去嘛!”她拉住邢冀的手撒娇摇晃,“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嘛,父亲许我去吧!阿姐也跟我一起去!”

狄夫人也不能接受竹篮打水一场空,可再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铤而走险,只好哭求庄夫人,毕竟对于这个小姑子她很是了解,哭一哭求一求,庄夫人一定会想办法的。

邢冀道:“后厨人多,油烟又重,你去做什么?”

不属于庄夫人的,她都想要拿到,更何况本来属于她的女儿婚配权?她是萱娘的母亲,她有权利决定萱娘的婚事,为萱娘的未来做打算!

玲珑高兴地拍巴掌:“我可以跟着去看看吗?”

主君不许萱娘嫁回邑阳庄氏,她偏偏要将萱娘嫁回去!

邢冀不差钱儿,又比较宠孩子,“可以,那便这样说定了。”

不得不说,庄夫人此时生出了一些叛逆与报复心理,她想让主君知道自己也是有脾气的,而且也确实是为萱娘好,至于萱娘的意愿——不好意思,在庄夫人的字典里,从来都不知道女儿还有什么意愿,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他们家也不例外,身为父母,为儿女决定婚事有什么不妥?

他先是给四个贵人见礼,然后一一回答了玲珑的问题,她年纪尚幼,瞧起来稚嫩可爱,直到她举起双手表示高兴,露出了腕子上的一个碧玉镯子——那大厨瞳孔皱缩!随后温声笑道:“今日烧鹅虽只供应二十只,可女郎若是真的喜欢,小的可以破例为女郎再烤上一只,不过女郎可得答应小的,不能告诉别的,且这费用也要是普通烧鹅的十倍。”

只是主君不同意,那也不能正面来,还是得想些迂回的法子。

五谷楼的大厨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一笑,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线,看着特别和气富态。

因此当夫人亲手做的糕点送来时,玲珑故意装作很馋的样子,将一盘子全都吃了!

这是玲珑的小毛病,她很喜欢吃,自然也喜欢和厨子交流,对厨子比对任何人都和颜悦色。

母亲第一次为自己做的糕点,邢萱一块也没尝到,她有些难过,但玲珑吃得很开心,她便也没说什么,只担忧道:“……这糕点是糯米粉做的,很难克化,你全吃了,不觉得胀得慌吗?”

邢冀虽然是潍州牧,待人却是礼贤下士十分有礼,从不仗着身份欺压百姓,得知烧鹅没了,也只是哄着女儿,玲珑却不高兴,趴在桌上,整个人恹恹的,并不开心,他只好让人把厨子叫来让她见一见,问问那烧鹅有多么好吃。

玲珑笑嘻嘻道:“怎么会呢?没想到夫人手艺这样好,她还会下厨啊?”

他们四人到的时候,二十只烧鹅早已卖光,玲珑极其失望,甚至想要发脾气,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想尝尝看这几个出名的烧鹅,结果说是不卖了?

想也知道,说是庄夫人亲手做的,基本上也就是到厨房里抓把糯米粉放盆里,其他全是厨子做,但她摸过,所以算她做的。

潍州最好的酒楼名叫五谷楼,其烧鹅被老饕们称为一绝,也是酒楼的招牌菜,每日限量供应二十只,就是皇帝老子来了也不多卖,去晚了便没了。

邢萱被这么一说,顿时觉得有些尴尬,正巧这时庄夫人身边的婆子过来,说夫人请她过去,邢萱正要起身,却被玲珑抓住了手,她一低头,瞧见玲珑面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阿姐……我、我有点热。”

这个要求太朴实无华,还真的挺好满足的。

“热?”邢萱担忧地伸手摸摸她滚烫的粉颊,“怎么会这样?”

他们能赢,那是玲珑的功劳,兄妹俩便齐刷刷看向她,玲珑想都没洗双手叉腰:“要去潍州最好的酒楼吃最厉害的大厨做的最美味的饭!”

按理说天已经逐渐转凉了,夜间不盖厚厚的被子都会觉得冷,玲珑怎么会热呢?

没人知道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邢冀大脑里已经想过了多少可能性,他对三人笑:“那便算为父输了,你们想要什么奖励?”

“好热好热。”玲珑都要哭了,她眼神开始涣散,不觉扯开衣领,露出一片雪白胸口,看得人面红耳赤,邢萱连忙把她衣服往上拉,她却还是撕个不停,邢萱心性单纯,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是玲珑病了,“快去请大夫,快!”

有那么一瞬间,邢冀怀疑自己看到了她身上似乎有一条金龙缠绕,当然,待他定睛细看时,那金龙却又消失不见了,仿佛只是他的错觉!可是……邢冀想起玲珑的种种异样,从前不觉得,今日一想,又觉得很不寻常。往日在外头住时,她常常一个人扑蝶玩,那蝴蝶也是有趣,从来不躲她,甚至主动往她发上身上停,那时邢冀以为她是天生丽质,才叫蝴蝶驻足,可现在想想,好像并不是那样简单。

庄夫人身边那婆子却是懂的,看了这个还有什么不明白?她忍不住干涩地问:“女郎,夫人亲手给您做的糕点,您没吃吗?”

玲珑得意道:“我想它们上钩,它们就得上钩。”

邢萱也没多想,“都被玲珑吃了,她爱吃,不许我吃,我便全让给她了。”

邢冀道:“这不是耍赖,这是好奇,玲珑,你是怎么做到的?”

婆子心想大事不妙,赶紧跑回去通知庄夫人,邢萱抓住玲珑胡乱挥舞的手,但她的力气却突然变得很大,一只手就能把她牢牢摁住,一个翻身,竟将她压在了身下!

邢淳也忍着笑:“父亲,愿赌服输,您可别耍赖。”

邢萱:“玲珑?玲珑?我是阿姐呀,你、你到底是怎么了?!”

邢冀不敢置信,要知道他可是钓鱼高手,怎么会输给个还不满十三岁的小姑娘???这怎么可能??

她想挣扎又挣扎不出,只能被玲珑压着,见她双眼赤红,竟像是中了邪,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担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身体相贴,玲珑的衣服因为太热而散开,邢萱才发觉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邢萱喜出望外:“父亲输了!父亲输了!”

玲珑的胸居然是平的!

最后三个人的桶都装满了,邢冀终于钓上来一条手掌宽的小鱼:“……”

不是那种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隆起,就是平的!一片平坦洁白的胸膛!

这一条还不够,接下来还有!

邢萱就是再傻,也不至于分不清男女,她呆滞地看着身下的美貌少女——不,是美貌少年,整个人都陷入严重的自我怀疑中,原以为是妹妹,其实却是、是弟弟?

瞬间把其他人给看傻了!

然而再多的,却来不及叫她想了。

惟独玲珑,鱼饵刚丢下去没多久,便钓上了一尾活蹦乱跳的大鱼!

说来也奇怪,大夫按理说早就该到了,偏偏路上尽是出些小意外,待到庄夫人等人赶到,屋子里已经是一片狼藉,庄夫人脸色铁青,她一把推开门,便看见了坐在床边发呆的女儿。

邢淳虽不是第一次钓鱼,也随父亲来过几次,但并不擅长,邢萱更是紧紧盯着湖面,饵稍有动静便提上来看一看,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有。

萱娘只披了一层薄衫,庄夫人是过来人,自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再看床上那个还躺着的,敞开一片胸膛呼呼大睡,即便睡着仍旧貌美如花,怎么看都不像是男人的少年——

邢冀见三个儿女一副很有干劲儿的样子,颇觉好笑,他闲暇无事时便喜欢钓鱼,放松大脑,偷得浮生半日闲,这三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还想跟他这个老钓友比?

这他妈是何等的荒唐事!

邢萱握紧了拳头,也不怕那鱼饵了,反正丢进水里就什么也看不见,钓鱼要怎么钓,基本上理论知识她已经得知,接下来就看实践。

她上去就要抓住玲珑质问,却被回过神的邢萱挡住,庄夫人下意识要斥责女儿,却见女儿并不如往日乖巧,甚至显现出冷漠之色,这让庄夫人有些无所适从:“萱娘,你……”

邢冀不想打击嫡长子,便道:“咱们走着瞧。”

“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局面,母亲应当比我更清楚。”邢萱也很惊讶,发生了这种颠覆她世界观的事,她居然还能如此冷静地与母亲交谈。“母亲本来打的是什么主意呢?又送糕点,又让我去您院子里,去见谁呢?”

嘿这邢淳就不乐意了:“父亲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三个还比不过您一个?”

庄夫人愣住了:“什么、什么意思?”

他大手一挥,相当大方,“让你阿姐跟阿兄都跟你一组,为父一个对你们三个!”

随即她勃然大怒:“你以为我是在糕点里下了药?!谁准你这样想我?!”

邢冀哈哈大笑:“你跟为父比?那你输定了!这样吧!”

邢萱却认准了是庄夫人的手笔,若说一开始还糊涂,那么她在床头坐了这么久也想明白了。那盘糕点是母亲“亲手”所做,送过来之后,不可能有人做手脚,也就是说,如果里面有药,也必然是先前就放好的,玲珑与她在一起都没有异常,偏偏吃了那盘糕点外就一直嚷嚷着好热,恰逢此时,母亲的心腹又来请自己过去,邢萱就是个傻子吧,也知道母亲在打什么主意。

玲珑却不怕,她拿了一根钓竿,自己搬个小马扎,雄赳赳气昂昂跟邢冀下战书:“父亲来比试!看谁钓的鱼多!”

父亲不许她嫁给邺表哥的事儿她已经知道了,不得不说的,那一刻邢萱心中大石落地,可她怎么也想不到,母亲让她嫁回娘家的想法那样强烈,强烈到已经完全不顾自己的意愿与名声!

邢萱是第一次钓鱼,什么都不懂,看到蚯蚓做成的黑乎乎的鱼饵,觉得颇为恶心,还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反正也没什么区别的,对吧,母亲?”邢萱问,“是失身于表哥,还是失身于同父异母的弟弟,都没差别的不是吗?反正都一样要丢人,与其是表哥,还不如是弟弟。”

他们到的这个地方在潍州以北,附近住得人少,风景却极为秀丽迷人,常常有人家会来这里玩耍,这个湖也是性好垂钓的人常来钓鱼的地方,除却他们外,不远处也有人在钓鱼呢!

庄夫人又怎能想到玲珑居然不是个女郎?!他平日里穿着罗裙,肌肤胜雪又娇滴滴的,声音清脆稚嫩,一副狐媚相,谁能看出来他是个郎君?!

邢淳却是没想到,性格温婉的萱娘居然能跟玲珑相处的如此融洽,瞧那俩小姑娘亲密无间的模样,活似两人才是亲姐妹,他这个阿兄倒像是捡来的了。

若是被人知道了萱娘与同父异母的弟弟有了苟且……庄夫人打了个冷颤,不行,决不能让人知道!决不能让人知道!

看得邢冀一愣,随即莞尔,这姐妹俩能处得好也是好事,虽然他更疼爱玲珑,但萱娘也是自己的嫡长女,对她的疼爱自然也不少。

她也来不及解释,这副不解释的模样落入邢萱眼中,便成了默认。

等到了目的地,两个小姑娘已经好到手拉手了。

她不觉流下泪来,心中第一次升起对母亲的恨意,就因为她不听话,就因为她不想嫁给邺表哥,母亲居然想出如此下作的法子!

她性子温柔,玲珑却活泼,又都对彼此没有恶意,只要一个人主动,便立刻交谈起来。

庄夫人却无暇顾及女儿是否哭泣,她现在只想,要如何才能将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最重要的是,得瞒着主君,决不能让主君知道这桩丑事,决不能!

这会儿的邢萱还会偷偷掀开马车车帘往外看,潍州府人杰地灵,又是鱼米之乡,百姓生活十分优渥,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你来我往,是在府里瞧不到的热闹景象。

可惜,越怕发生什么,就越会发生什么,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还有玲珑在里头的推波助澜?

神经病一样。

第979章 第八十九片龙鳞(七)

但庄夫人肯定是不信的了,她只觉得自己女儿命苦,好好的日子都没过成便没了,也正因为失去女儿,她才要把儿子抓得更紧。

这下可好,以往说什么玲珑勾引庄邺,要抢邢萱夫君的话,此时再听来,简直如同笑话一般!

古代幼儿夭折率高,除却本身科技水平之外,母亲过于年幼,也是一大原因。

庄夫人也是真的冤,她本意是想跟女儿重归于好,然后再给女儿跟侄儿创造机会,哪里需要真正肌肤相贴?便是两人独处一室,稍微久一点,她也有理由让这桩婚事成了!结果这糕点里却被人下了药,最可气的是,萱娘以为是她下的!

玲珑心想,没出五服的亲表兄妹,血缘那么近,生出来的孩子有问题不是很正常?这样能怪邢萱不祥?至于养不活那就更好解释了,邢萱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也才十六七岁,自身发育都没完全,哪怕是几千年后的人类社会,身体发育成熟的女性,生产后落的毛病也一大堆,更何况是小女孩?

这还真是冤枉了庄夫人,可那又怎么样呢?

原主当时也已嫁给邢淳为妻,听闻邢萱死讯,痛哭一场,她被邢冀带回府中,虽然庄夫人对她刻薄寡恩,可邢淳邢萱兄妹却对她关爱有加,尤其是邢萱,性格温柔体贴,并不因为她当时“外室女”的身份便瞧她不起,平日里与其他贵女走动,还会主动维护她,跟她说话。只可惜庄夫人管得太严,在府里,邢萱也不敢贸然找原主,两人之间保持着距离,邢萱嫁人的时候,原主还为她感到高兴,谁知道一别便是永久。

谁管她是不是被冤枉的?

一生苦短,连二十岁生辰都没过。

反正邢萱不信,母亲为了让她嫁回邑阳娘家已经要疯魔了,这种情况下,无论庄夫人做出什么事,她都觉得不意外。主要也是这么多年,她跟庄夫人相处的最久,父亲与阿兄也许不清楚母亲的性子,邢萱却最为了解,又好面子又气量小,宁可她负天下人,亦不可天下人负她,当然,这个天下人里头,还得把父亲给摘出去。

邢萱被称为不祥之人,婆母,也就是舅母,为表哥纳了几房妾侍,结果妾侍们生下的儿女都十分健全,邢萱生下的两个却已夭折,她年纪小,生孩子时又伤了身子,连庄夫人都责怪她是不是有孕期间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又叹息她没福气。一来二去,心力交瘁,便撒手人寰。

此事事关重大,最终也没能瞒得过邢冀。

邢萱嫁人三个月便有了身孕,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谁知却生下个残疾儿,当下邢萱大病一场,随后几年,她又生下一个儿子,仍旧身有残缺,这下别说是婆家人,就是庄夫人也急了。

庄夫人大受打击,萱娘便是失身给下人,也比失身给玲珑这个外室子强!他们二人可是同父异母的姐弟,这若是传出去,整个潍州的脸都别想要了!

她十五岁嫁人,嫁的是庄夫人千挑万选为她寻的郎君,庄夫人很疼爱这个女儿,不舍得她远嫁,便将邢萱许给了娘家兄长的嫡子,也是自己的亲侄儿,如此亲上加亲,萱娘的后半辈子岂不是日子美满?

邢淳亦是目瞪口呆,他原本以为那娇弱纤细的外室女是个妹妹,结果却是弟弟?这、这压根儿看不出来啊!平日里玲珑的表现与女子根本没有区别,谁敢说她是个男子?她哪里像个男子?!

于是这钓鱼大队又加入一人,邢萱八百年不出府一次,格外兴奋,坐在马车里朝外看,邢冀邢淳父子俩骑马,她跟玲珑坐着马车,姐妹俩之间虽然没怎么说过话,但到底都是女郎,又没什么深仇大恨,且邢萱性情柔顺,从不与人起龃龉,待谁都和气,向来是府里最受欢迎的主子没有之一,她没有被庄夫人养成相同的德性,只能说是自己长得好。

别说他们了,就连邢冀都开始怀疑人生,他虽然表现得像是个好夫君、好父亲,但实际上与那女子毕竟没有发生什么关系,甚至在那女子面前,他都是以华安帝旧部的名义出现,万万没想到自己已经那样试探小心,那女子居然还对他如此防备,竟连生下的胎儿性别都不曾告诉他!

邢冀点头:“可。”

这华安帝遗腹女,与华安帝遗腹子,区别可大了!

就连能与自己争高低的庶弟们,邢淳也从不打压,更何况是个妹妹?他倒是觉得小女郎活泼一点没什么不好,可惜母亲更喜欢温婉端庄的,以至于妹妹萱娘也被养成了那样。想到这里,邢淳便道:“父亲,不如将萱娘也带上,她许久没出过门了,想必在府中也觉得烦闷。”

若玲珑是女子,他便可以借她之名振臂一呼,天下忠君爱国之人定会响应,此后剑指佞臣,成就一番霸业不在话下。但若玲珑是男子……那华安帝便是名正言顺的有了继承人,他若是想要那位子,便是与窦贼相同的乱臣贼子!

风风火火的,听风就是雨,不等人说话,人已经站起来一溜烟跑了,端的是天真可爱,稚子之心。

精心筹谋十数年,难道要为他人做嫁衣裳?

那哪有不去的,这府里没什么好玩的,而且处处是规矩,玲珑一点都不想看见庄夫人,她连连点头:“好啊好啊,选日不如撞日,咱们现在就出发!我去换身衣服!”

如果不是还有几分理智,邢冀几乎要一口老血喷出来!

邢冀往她挖的小坑看去,里头居然有两只蚯蚓,便道:“这几日松快些,父亲带你去钓鱼,你去不去?”

他得知此事后,立刻对玲珑生出忌惮之心,这孩子能隐藏这么多年而完全不被自己发现,可见也是心有城府,那么自己的野心,他会不会也知道?若是这样的话……邢冀那一颗曾经货真价实的慈父心,此时此刻宛如在油锅里煎熬,不知该何去何从。

玲珑眨眨眼:“父亲不是很忙的吗?怎么会有时间陪我一起玩?”

他从未想过还有这样的可能性,这几乎是把他的全盘计划一把掀翻!

邢冀轻笑,也弯下腰蹲在她身边,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小脑袋:“父亲陪你一起玩可好?”

因此对邢冀来说,最大的问题根本不是什么同父异母姐弟苟且,因为玲珑与萱娘之间根本没有血缘关系,而是要不要承认玲珑的身份,以及承认了之后,自己该如何抉择!

邢淳:……

是像窦贼一样架空皇帝自己当家做主,只拿皇帝做名号,还是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势力拱手奉上?毕竟人家才是正统,才是真真正正的皇室后裔!倘若华安帝还没死,那么玲珑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她顿时以看傻子的目光看过来:“挖土玩,玩!”

这就得说到邢冀的人设了,要说他这人忠君爱国,那纯粹扯淡,他野心勃勃,想要争一争这无主的天下。当今皇帝的身份究竟真假,世人皆知,且登基数年,连个骨血都没留下,谁人不知窦贼打得什么主意?若是真叫那假皇帝有了儿女,窦贼这戏还怎么往下唱?所以假皇帝必然是不会有子嗣的,待到时机成熟,窦贼定会逼他禅位,如此也算是“名正言顺”。

“挖土做什么?”邢淳忍不住问。

然而现在华安帝当真有个遗腹子,那形势则完全不一样。

她抬起头,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在挖土玩。”

礼义廉耻,忠君爱国,即便江山迭代,也仍然有无数人支持正统,因此潍州邢氏如此受人追捧,也与邢冀所表现出的“我只服先帝我一心匡扶正统对窦贼及假皇帝不共戴天”的态度有关。要是有朝一日世人知道他将华安帝遗腹子藏起来这么多年还假装不知情,信不信头先那些赞美他的人,扭头就能对他破口大骂?

玲珑仍旧蹲在院子里,只是不玩蚂蚁了,而是挖着小坑,也不知在做些什么,邢冀好笑地走过去:“玲珑,你在做什么?”

现在提起潍州牧邢冀,谁不是比着大拇指赞扬,说他正气凛然忠心耿耿。

回去的时候,邢淳已不将玲珑住进父亲院子的事儿当作芥蒂,他觉得父亲说得颇有道理,母亲倒是一时想多了,这就是男人跟女人在思维上的不同,庄夫人不说,他们父子俩永远意识不到她究竟在耿耿于怀些什么。

玲珑心想,这就是立人设的坏处,人设虽然能让你吸粉无数,可一旦崩塌,那可是要被全天下嘲的。

邢淳隐约觉得父亲话里有话,可父亲很快又将话题转移到外头的公事上,邢淳便立刻放下心中所想,与父亲认真讨论起来。父亲从未掩饰过将他当作继承人的想法,邢淳幼时便被他带在身边,如今也能独当一面,邢冀不在潍州的时候,才放心将潍州交给他。

要脸还是要江山,邢冀选一个。

邢冀大笑,拍了拍邢淳的肩膀:“你且记住为父的话,待玲珑好,自然能有回报!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相互的,需要培养才能好。”

他到底还是比窦贼有底线,换作窦贼可能想都不想就要把玲珑给摁死,但其一,这么多年的相处下来,邢冀是真心疼爱玲珑,对他甚至比对自己的子女都好,二,也是他越不过心里那道坎儿,他要争天下,是因为皇室子嗣凋零,只剩下龙椅上那么一个冒牌货,眼下他身边却有个货真价实的……

邢淳颔首:“方才说了几句,见她天真烂漫宛如稚童,难怪父亲疼爱。”

这一点,从他坚持立原主与邢淳所生的长子为皇长孙上也能看得出来,邢冀这人骨子里还是有气节的,也重承诺,虽然后来那孩子并没有登上皇位,但那时邢冀早已驾崩,新帝是邢淳,他能管得了身前,又如何处理身后事呢?

而后,邢冀问:“你与玲珑说过话了?”

庄夫人见主君脸色凝重,还以为他是在忧心这丑事,她心一横,道:“此等丑事决不可宣扬出去,我方才与嫂子商议过,仍旧可以把萱娘嫁回去,至于那外室子……若是主君首肯,也能处理的干净。”

父子俩一见面,邢淳先问了让玲珑住进来是否于理不合,邢冀却道无妨,她刚刚丧母,年岁又小,他多照看几分才好。其实也是怕玲珑住别的院子,真的哪一天庄夫人想要她的小命,那真是轻轻松松就给她结果了,但住在他院子里则不然,这里都是他的心腹,他们会保护好她。

若是以萱娘为代价能除掉那外室子,庄夫人觉得倒也不亏。

邢淳还想再与她多说两句话,却有下人出来引他进去,因为主君已经知道他来了。

谁知邢冀听她这样说后,脸都绿了:“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谁允许你私自做下如此决定?若是你伤了玲珑一根头发,我都饶不得你!”

邢冀的院子肯定不会跟她住的院子一样随意,下人们打扫的十分尽心,一点灰尘都找不到,屋子里自然没有蚂蚁可以玩。

庄夫人生平头一次听到主君对自己如此厉声厉色,不敢置信:“……主君?”

玲珑回答道:“因为屋子里很干净。”

邢冀站起身来,拂袖而去,根本不想搭理她,留下庄夫人悲惨落泪,自怨自艾,顺便又将玲珑及其生母诅咒了千万遍。

思及父亲让自己多多关照她几分,邢淳跟玲珑说话的语气也很温和:“你怎么不到屋子里去?”

玲珑睡饱了一觉醒来,整张小脸白里透红,气色极好。邢萱坐在一边,他睡着的时候她也一直看着他,心中生不出丝毫怨怼,只觉得是造化弄人,若非母亲算计,他们也不至于如此。

邢淳见她如此,心中颇觉好笑,萱娘比玲珑大一岁,却已经是出了名的温婉秀丽,可玲珑却像是还未长大,竟蹲在地上玩蚂蚁,怕是府中最小的郎君都不会如此。

邢冀这下可不敢让玲珑去见他,而是亲自过来,玲珑盘腿坐在床上,身上的衫子松垮垮挂着,邢冀不由自主地往他胸口瞟——虽然很扯淡,但那胸口真的毫无起伏,洁白细嫩,除了没有小鼓包之外,无论是雪白的肌肤还是纤细的腰肢,你说是女人那绝对是有人信的,偏偏就是没胸!

邢冀本身便是个美男子,庄夫人容貌也不差,作为他们的儿子,邢淳也生得俊朗英挺,器宇不凡,长相在玲珑看来,算是过关,不过她也仅仅是抬头看了一眼便失了兴趣,继续低头玩蚂蚁。

“父亲!”

第976章 第八十九片龙鳞(四)

没等邢冀琢磨好自己该怎么面对这件事的时候,玲珑已经如往日一般扑了过来,整个人还跟个孩子似的,让邢冀想起往日那女子还活着时,自己去看他们,玲珑也是这样往自己怀里扑。

直到眼前停下一双穿着皂靴的脚,玲珑才慢慢抬起头,看见邢淳。

他的手下意识抚摸了他毛茸茸的小脑袋,他还梳着少女发髻,耳朵上甚至穿着耳洞,戴着桃花坠子,怎么看怎么都是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偏偏、偏偏就是个男的!

生命太过漫长,她早已学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打发时间。

邢萱被这一声父亲惊到,对自己与弟弟胡闹出这种丢人败坏的事十分羞愧,扑通一声跪下来:“是女儿的错,与玲珑无关,还请父亲责罚!女儿绝无怨言!”

玲珑正用小树棍拨弄蚂蚁,小树棍上沾了点她没吃完的糖,蚂蚁们纷纷盘上来,一般情况是灵智越开的动物越怕她,像蚂蚁这种脑容量基本为零的,稍微收敛下身上的气息,它们便不会逃避,玲珑也没有摁死它们的心情,就是好奇看它们列队搬家,还挺有意思,感觉能看一下午。

便是被远远地送去庙里绞了头发做姑子她也愿意!

总是忍耐着的人,别人是不会体谅你、爱护你的,他们只会觉得你已经习惯了,更加用力地压迫你。

谁知玲珑见她下跪反倒急了,松开邢冀过来拉她,又对邢冀道:“父亲,这件事与阿姐没有关系,父亲要怪便怪我吧,是我贪吃,非要吃那一盘糕点,一块都没给阿姐留,这才惹了夫人恼怒。”

一个孝字压下来,就足够原主喘不过气。

邢冀一听,得,知道这事儿肯定又是庄夫人搞出来的,顿觉无力,玲珑对自己如此亲昵,可又隐藏性别十几年,一时间,他竟分不清这孩子是真的孺慕自己,还是在扮猪吃老虎。

可能也是因为如此,她才对儿子也充满占有欲,觉得邢淳娶了自己最厌恶的外室女为正妻——即便对方的身份并不是外室女,但长久下来的印象根深蒂固,又哪里是那么容易更改的?更何况嫁了人,便是邢家妇,更应该事事以邢家为先,她是婆母,难道还不能教导她?

却听玲珑安慰邢萱:“阿姐不必担心,我娶你便是。”

邢淳邢萱兄妹俩对府里的庶弟庶妹们敌意并不大,首先他们是嫡长子与嫡长女,其次父亲对他们寄予厚望,他们自然也希望父母恩爱,可这事儿并不能强求,不过兄妹俩都很贴心孝顺,也正是有这么一对出色的儿女,庄夫人才有底气。

邢萱觉得妹妹——不,是弟弟,真是傻到家了,才能说出如此胡话,“我们是同父所生的姐弟,这等丑事怎能说出去?便是瞒住了天下人,也从没有姐弟成亲的先例,你……”

他去寻父亲时,发现父亲院子里景色大不相同,不仅墙角种了一片花,还多了个秋千架,穿着粉色罗裙的小姑娘正蹲在地上,拿着根小树棍不知道在玩啥。

“谁说我们是同父所生?”玲珑很自然地纠正她的话,“我与你也不是同一个父亲,对不对父亲?”

邢淳听说玲珑住进了父亲的院子,也是一惊。

突然被cue的邢冀:“……嗯。”

时间一长,下人们便觉得那婆子受罚也是活该,她定然是做了什么小女郎厌恶的事,才会被这样重罚,而其他人安分守己,做好本职工作,又怎么会被罚呢?

他还能说什么?

结果出乎意料的是,这小女郎性情很是和善,基本不会发脾气。

这下换邢萱傻眼了,她看看玲珑,又看看邢冀,发觉父亲面上确实是没有恼怒之色,甚至格外平静——其实是邢冀麻木了,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玲珑,干脆就没表情。

这下府里可再也没人敢对玲珑不敬,主君纵容她,别人还能说什么?只希望这位女郎不要太难伺候,否则大家都讨不了好。

“可、可是你的母亲……”

玲珑成功搬进了邢冀的院子,她年纪小,倒也没人说什么,只是让府中下人认识到一个事实,这位新回府的小女郎,是被主君捧在心尖尖儿上的!谁都不能怠慢!没看到厨房那婆子,前些日子还春风得意呢,因为得罪了小女郎,挨了一顿板子,去了大半条命,直接被发配到偏僻的庄子上去了!

“我的母亲乃是先帝之妻,父亲忠君爱国,为保护我们母子,以一己之力助我们隐姓埋名十数载,真可谓是当世大贤!”玲珑说,还用崇拜的目光看向邢冀,“母亲跟我说,无论如何都要隐藏自己的身份,不能给父亲带来麻烦,所以我很乖的,一直都把自己当成女孩子,今日之事也是别无他法,不然我们是不愿给父亲添麻烦的。”

她的儿女,必不可能输给那群出身卑贱的庶子女!

“……你们?”邢冀准确捕捉到一个词汇。

庄夫人这才满意。她对自己的一双儿女要求严苛,为的就是从主君口中听到一句赞扬,哪怕是只有一句,也足够庄夫人高兴了。

“是啊!”玲珑高兴起来,“父亲有所不知,那日咱们在五谷楼带回来的大厨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父皇亲卫队中的探子,为追寻我与母亲足迹,在潍州寻了十几年!可见父亲有多厉害,愣是没有被发现!”

可母亲如此激动,她也不敢说什么,只乖巧地应了一声是。

邢冀眼角抽搐了两下:“是、是啊。”

邢萱本来想说羡慕玲珑与父亲可以那样亲昵,她也想亲近父亲,可是想想母亲所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她记忆中父亲甚至都没有抱过她,对她说话虽然也和颜悦色,却少了几分慈爱纵容。

他那根本就是想阻拦这母子俩跟华安帝旧部联系,谁知道这孩子这么会解读呢……

“可是什么?”庄夫人专制道,“母亲所说都是为你好,难不成还会害你?大家闺秀便要有大家闺秀的模样,不学那等上不得台面的!你是母亲的骄傲,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你与那外室女是云泥之别,她怎么配跟你相提并论?”

“那日大厨与我相认,我便想告诉父亲,可是转念一想,母亲说过,便是自己死了,也不能给潍州带来麻烦。窦贼睚眦必报,若是叫他记恨上父亲,那便要惹来杀身之祸。本来,我想过修书一封悄悄离开,不连累父亲,谁知却出了今日之事……”玲珑说着,流下泪来,“父亲,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若是父亲肯割爱,我愿娶阿姐为妻,日后拨乱反正重登大宝,定尊阿姐为后,立阿姐所出之子为储君!”

“母亲,可是……”

这真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又给邢冀戴了顶高帽,又许了足够多的好处,除非邢冀是个脑子不好使的家伙,否则他一定会答应!

“萱娘,你可不能学那外室女的做派!”庄夫人生完气,对着女儿耳提面命。“一瞧便不庄重,轻浮下贱!定然是跟她那没出息的狐狸精娘学的!萱娘是邢氏女,切勿与那外室女学!”

窦贼之势如日中天,虽也有志士忠臣不愿屈服,但皇室已无子嗣,没有正统,他们也不知何去何从。邢冀本来打的主意是等这些志士能臣绝望之时,再亮出公主身份,谁知道现在公主变皇子,那最终结果就不一样了。

但,真的好羡慕那个妹妹与父亲相处的模样啊,嬉笑怒骂无比自然,哪里像是自己,见到父亲跟个鹌鹑一样,行了礼便不敢乱动,生怕哪里规矩不好惹了父亲厌恶。

窦贼一旦得势,势必要拿潍州开刀,潍州这些年独立其身,不肯与窦贼同流合污,端的是赤胆忠心,这时候要是反水,那不是打自己的脸么?

邢萱有些迷糊了,她搞不懂这两人到底谁才是对的,总觉得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好像都对,又好像都不对。

因为玲珑是公主所以拼命给自己造势立人设的邢冀,现在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设一时爽,野心火葬场。

既然是天经地义,母亲又为何总是恼怒?

他也默默流了两行泪:“父亲太感动了……”

玲珑说得似乎很对,但其实也有问题,不怪那些勾引父亲的妾侍,难道要怪父亲?可父亲有什么错?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天经地义?

能不感动吗?

女子自幼受到的教育便是贤惠顺从,母亲也是这样教导自己的,可母亲的所作所为,与她所教导的,似乎又有些不一样。

不感动也不行啊。

邢冀带着玲珑一走,庄夫人整个人泄了气,颓然坐倒在椅子里。邢萱始终不大敢说话,她性情柔顺,耳根子软。一开始觉得母亲委屈,但听了玲珑的话,又觉得玲珑说得似乎也有道理,一时间不知该劝慰母亲什么话,只是为难。

看玲珑对自己那副毫不设防的模样,邢冀也没办法说什么把他杀了的话,既然华安帝旧部已经找到了他,那定然是通知了回去,这时候玲珑若是丧命,潍州必定首当其冲,邢冀这辈子也别想洗白了。

说完,还让人去打了那婆子五十个板子,能不能熬过来全看对方自己造化,这护短的劲儿玲珑可喜欢了,哪怕对方是图利又如何?拿到手上的好处才是真实的。

他本来还想解释一下为何自己这么多年都要隐藏他们母子的行踪,不与华安帝旧部联系,谁知道玲珑早就给他想好了理由,方方面面圆的是滴水不漏:“母亲说,不能给父亲带来麻烦,当初父皇安排她离京,原本一路安全,路上却被人暗杀,她便知道,父皇旧部中有人叛变,也因此这些年来,她一直叮嘱我不可以任性,不可以暴露自己,这样的话,便是日后为窦贼所擒,他也无法迁怒父亲。父亲对我的养育之恩没齿难忘,父亲,我爱你!”

“我的女儿,接连三日吃冷掉的饭菜,也于理不合。”邢冀淡道,“也不见你如此激动。”

哪怕是几千年后的人类社会,也很少会有儿女会把对父母的爱挂在嘴边,玲珑却热情大胆的表达了出来,甚至还给了邢冀一个大大的拥抱,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里,泪水在里头打转儿,看得邢冀心里头酸酸的,心想自己虽然疼爱他,却也有私心,这孩子却拿自己当亲爹看呢……不,即便是陛下还在,养育他多年的也是自己啊……

听邢冀说让玲珑到他院子里去住,庄夫人噌的一下站起来:“主君,这于理不合!”

他情不自禁搂住玲珑,这个孩子自幼便贴心懂事,他怎么舍得要他的命?

她怕自己哪天一个不小心,把婆婆揍成肉饼。

罢了罢了,想必这是天意,想必是那位已经撒手人寰的帝王,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点念想。

玲珑心想,你看你看,有委屈就要说出来,不爽就得闹,这年头就是按闹分配,像原主那样忍气吞声,人家可不会感恩,只会觉得你好欺负,变本加厉的搞你。可她掉两颗眼泪,邢冀便给出了这样大的好处——她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跟华安帝旧部取得联系,她可不想一辈子待在潍州府,更不想嫁给邢淳当老婆,尤其是不想有庄夫人这么个婆婆。

若是华安帝不死,邢冀也愿尊他为主,只可惜帝王凋零,惟独剩下这么一缕血脉,邢冀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其掐灭。

说完,他顿了一下,又道:“让玲珑搬到我院子里去住吧,我不在府中,也不会让她受人欺凌,夫人若是有心,便多照拂一二,若是无心,也不必管她,自有人为她操心。”

他扶起玲珑,又把邢萱自地上牵起来,让这二人与自己面对面坐下,和颜悦色道:“既是如此,萱娘,你可愿嫁玲珑?若是不愿,你的婚事,父亲仍可以给你做主。”

邢冀看了庄夫人一眼,道:“夫人要好好约束和管教身边的下人,这样的事,不要再有第二次。”

邢萱跪在地上听了这么一桩秘辛,心中惊涛骇浪自是不必多提,但是……嫁给玲珑?

谁知她忘了玲珑与她乖巧的嫡长女邢萱不一样,玲珑抢先一步道:“既然是夫人的人,还能做出如此之事,可见是奴大欺主!还是说夫人调教出的下人便是如此没规矩?接连三日给我吃些冷冰冰的油腻肥肉,张嘴便让我将就,知道的说她是在厨房当差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这府里的老太君呢!”

她、她之前是跟他做姐妹的呀!

她心知主君重规矩,这么说,能让主君改观。

玲珑扭头看她,似乎明白邢萱的言下之意,冲她笑起来:“没关系,日后咱们还是可以继续做姐妹。”

庄夫人忍气道:“那婆子是该罚,却也不该她来罚,毕竟婆子也算是我的人,她遣人来禀报于我,难道我会不为她做主?如今她自作主张罚了人,叫旁人知道,岂不是没把我放在眼里?”

邢冀听了这话脸都黑了:“过去你身份未明,女装打扮也便算了,既然已经表明身份,自然要做男子模样!”

可惜庄夫人这么多年看不透,她要是足够了解邢冀,就该知道,邢冀这样的人痴心无悔爱一个女人,把对方养在外面十几年,本身就很有问题。

玲珑很是遗憾:“啊?可是我很喜欢漂亮裙子跟首饰还有胭脂水粉,我不能做女孩子吗?”

说白了,大家都是利益共同体,爱情是虚假的,利益才是真的。

邢冀看着他耳朵上的桃花坠子,还有那副完完全全就是个少女模样的脸蛋,头疼不已,这孩子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意味着什么,还想着跟萱娘做姐妹……神他娘的做姐妹,先帝若是地下有知,怕不是棺材板儿都要摁不住了!

最好笑的便是她怨恨妾侍也不怨恨主君,可男女之事,在这个时代,难不成是由女人来掌控的?后院那些个妾侍,有些才十五六岁,比玲珑也大不了多少,问问她们,是谁将他们当做棋子与工具来维系彼此之间的关系?难道她们不想嫁个温柔体贴的丈夫生儿育女,难道她们都是自甘轻贱要给邢冀做妾?

想要跟萱娘做姐妹的玲珑,最终被邢冀拖走了。

她又不肯去争,觉得掉价,怕主君看轻,坐在原地不动,难道爱情能从天上掉下来?哪有这样的好事!

得知他是儿子后,邢冀下定决心个,便不再溺爱,反倒是给他制定了一系列学习计划,要他文武双全,哪怕那细胳膊细腿儿的看起来一阵风都能吹走,也得练!

庄夫人此生最恨,便是夫君三妻四妾自己还要装大度,她不舍得对付夫君,只好拿小妾与庶出子女撒气,撒气还撒的特别憋屈,怕破坏了自己在主君心目中的形象,活似邢冀是什么负心汉对不起她,然而这时代,这世道,能遇到一心一意的夫君是福气,遇不到,对女子而言又能如何?

大厨子与邢冀深入交谈后,泪流满面,重重地跪下来,冲邢冀磕了三个响头,以感念他的忠诚。

玲珑用实际行动告诉她,还有更气的在后头呢。

邢冀:唉,做人真的很难,做枭雄,更难。

岂止是生气啊,简直都要气死了!

虽然很想立刻就公开玲珑的身份,但他现在那副娇滴滴又嗲的模样实在是没眼看,若是女孩子便好了,这走路妩媚还捏兰花指,声音娇嫩,终日涂脂抹粉,一张脸搞得比女郎都白,甚至对各种女子衣裙爱不释手——邢冀真的很头疼,非常头疼,相当头疼!

庄夫人气个半死,那婆子虽然在厨房当值,但却是个特别会揣摩人心的,她每次不愉悦,稍稍递个信儿,那婆子便会在吃食上为难为难令她心堵的人,比如某个一连伺候了主君三日的小妾,某个给主君红袖添香的婢女,某个刚得了主君夸赞的庶子……总之不需要庄夫人说,那婆子便会去做,正得庄夫人欢心呢,结果被玲珑给教训一顿,听说胆子都吓没了,命也少了半条,她能不气么?

真不能怪他没看出来这是个儿子,连跟玲珑一起溜出去玩,吃同一支糖葫芦还睡一张床的萱娘都没瞧仔细,你能指望他一个老直男吗?

说着,眼泪大颗大颗掉了下来,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她又一向表现良好,演技精湛,邢冀哪里分得清?立时对庄夫人不满道:“你执掌府中中馈,还能出如此纰漏,那婆子岂不该罚?”

大厨子也很苦恼,论主子特别爱跟未来太子妃一起喝红糖甜水怎么办。

小姑娘一副可怜巴巴小白花的样子,朝邢冀怀里躲,她是有恃无恐,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别说本身没犯什么错,只是惩治个下人,就是真的犯错了,跟庄夫人对上了,邢冀也不会让她吃亏。他巴不得她一颗心都放在邢家,怎么可能让她寒心?“我都好几日没吃上顿热乎饭了,那厨房的婆子还让我将就,顿顿给我大鱼大肉,冷得发腥,我说她,她还怪我,我气不过,才让人欺负她,可是夫人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打我,我真害怕,父亲,不如你放我回去吧,我想回有母亲的地方,这里我害怕,我不敢待。”

男人又没有癸水!

“父亲我怕。”

总之,为了把里里外外都是个女郎模样的玲珑改造成英姿飒爽男子气概十足的郎君,邢冀与大厨子是绞尽了脑汁,邢冀甚至还把玲珑丢进了潍州军营,当穿着粉色罗裙美得纤细袅娜的少女被送进去时,一众将士都看傻了眼,有的口水都滴了下来,再听主君说日后这女郎要与他们同吃同住,一个个都惊了!

邢冀在人前是会给夫人留面子的,但事关玲珑,他不会让玲珑有丝毫不适或是反感,庄夫人对她越差,她便越依赖他,因此毫不犹豫,站在玲珑这边:“夫人今年几岁,她又几岁?孩子犯了错,好生说教便是,瞧夫人这架势,倒像是要打她板子了。”

这是什么操作?怎么能把好好的女郎丢进全是男人的军营啊!

庄夫人见那父女俩如此亲昵,已是气得发疯:“主君一回来便要质问我吗?我要罚一个外室女,难道都不可以吗?”

那女郎也十分柔弱,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结果主君居然冷酷无情地转身走了!

他虽要利用她的身份大做文章,却也是真心将她当女儿疼爱。

于是接下来,将士们为了讨她欢心,那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上阵,玲珑在军营里啥也不用干,自有人伺候,跟生活在府里没区别,邢冀有意磨练他,刻意不管不问,任由他自我发展,结果万万没想到,将士们自动自发让了一座营帐出来给他单人住,还每天殷勤给他烧水,他的活儿全叫将士们给干了!

看着玲珑长大,本就已把她当作了女儿,她又爱笑爱撒娇爱黏着他,一口一个甜甜的父亲,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主动亲昵扑到邢冀怀里的,跟知礼生疏的,自然是前者更加讨人喜欢。再加上玲珑身份特殊,邢冀便不出自真心,也会珍爱怜惜。

就连难得的休沐,将士们都得老老实实把衣服穿好,生怕唐突到这绝美的女郎。

因此在其临终前所立下的誓言,保护玲珑一生平安顺遂,也都字字出自真心,虽然这真心里夹杂了利用,却也不能说这份真心是假的。

直到他们发现,女郎小小年纪脱了裤子比他们还大……

玲珑生母美貌温柔,是朵不折不扣的解语花,且性情坚毅果敢,对华安帝更是忠贞不二,邢冀欣赏她、倾慕她,却决不会玷污她。

一群将士痴心错付,据说从此几乎要断情绝爱,然而即便身份被揭穿,玲珑一笑,他们仍旧忍不住听他的,直把邢冀气得暴跳如雷,他娘的这臭小子到底为什么这么想当女人!他想不明白!

潍州邢氏与邑阳庄氏,二者皆是世家大族,这桩婚姻利字至上,庄夫人为邢冀所出的一双儿女,也向来为他所看重,邢淳是他的继承人,邢萱是他的掌上明珠,然而若说呵护怜惜,这些都比不上玲珑。

邢冀致力于向玲珑灌输当男人的好,又跟他讲做皇帝是件多么令人心动的事,他自己都没意识到,那残存在心中的一点点忌惮与担忧,已经在玲珑种种胡闹中彻底褪去。

他对这位正妻向来尊重,因为她出身高贵,确实是把后宅打理的井井有条,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对妾侍与庶子女也一视同仁。妻子对自己有情意,想必哪个男人都不会厌恶,可这份情如果掺杂了独占,对邢冀而言便不算什么好事了。

待到邢萱再见到玲珑,他已经不是记忆里那个娇滴滴的妹妹了。

语气俨然是不满的。

小半年光景,少年已经窜了老高的个头,雌雄莫辩的美丽容颜,也因为长大而显出几分男子特有的英气,穿上男装,也不再透露出柔弱气质,这让邢萱小小松了口气。

他摸了摸女儿的头,看向庄夫人:“玲珑犯了何错,你要罚她?”

她真怕他一门心思想要跟她做姐妹,愣是不肯改。

邢冀将玲珑接个满怀,她撒娇耍赖有一手,谁都比不过,甜蜜蜜的像个贴心小棉袄,会说甜言蜜语又懂事乖巧,总之在邢冀心里,玲珑便是最听话的。

为了杜绝玲珑做女装大佬的念头,老父亲邢冀把他房间里所有女子用的东西全给收走了,这小子也确实是老实了一段时间,直到邢冀来邢萱院子里找玲珑,发现他坐在萱娘梳妆台前,跟萱娘商量哪一副耳坠子适合他戴……

男人总是这样,觉得女人们之间总是小打小闹,坏不到哪里去,也不知他们为何会有如此天真的想法。

邢冀:为什么他就是想跟萱娘做姐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让自己的嫡长子娶她为妻,又立她为嫡长子所生之子为皇长孙,他真的是做到了他所承诺的一切,对一位于后宅之事毫无兴趣满心都是大业的枭雄而言,可能他爱自己的亲生子女,都不如爱玲珑多,可这样的爱并没有为她带来幸福,她还是一点都不幸福。

大厨子痛哭流涕:主君!只有主君能制得住殿下,殿下只听主君的话,还请主君费心啊!

除却她的身份外,邢冀也是看着她长大,小时候陪她一起玩,还给她骑大马,便是华安帝在世,也不一定做到这般地步,因此玲珑自幼与他很亲,为了不让玲珑的身份暴露,邢冀以此为理由,让女子唤他为夫君,二人以夫妻相称,他承诺一定会让玲珑一生平安顺遂,长命百岁,事实上他也做到了。

手上拿着一副玛瑙坠子,试图往耳洞上穿的玲珑被无情拖走,邢萱忍不住说:“父亲,您轻一些……”

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玲珑回头,发现不是别人,正是邢冀。她立刻如一只欢快的小鸟扑上去:“父亲~”

那细皮嫩肉的,蹭破了可如何是好。

“这是在闹什么?”

邢冀:我轻个屁!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他现在已经忘了之前心里是如何想着,要防一手,万一这孩子表面孺慕其实恨他呢?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自己有私心,但就目前这小半年来看,邢冀相信这小子是真的拿自己当亲爹,不然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跟他说,他其实想当漂漂亮亮的女孩子?

下人们顿时进退两难,庄夫人一看,还敢不听自己使唤,愈发恼怒:“没听到我的话吗!你们——”

“你是先帝之子,是名正言顺的皇室子嗣,你肩负大任,你明白吗?”

玲珑冷眼一瞥:“我看谁敢!”

邢冀苦口婆心地劝。

庄夫人叫玲珑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我的话难道不好使了?将她给我拿下!不好好教导她,她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玲珑点头:“明白。”

明明恨不得妾侍与庶子女们去死,明明善妒的厉害,还想要宽容贤惠的名声——真是好事儿全给庄夫人占全乎了。

邢冀还没来得及露出欣慰的笑,就看见玲珑从口袋里取出不知何时从萱娘那顺来的一盒胭脂,还喜滋滋对他献宝:“父亲,我觉得这个颜色特别衬我的肤色,您说呢?我给您试个色看看?”

人家花样年华,十五六岁的年纪,来给邢冀做妾,真以为是邢冀个人魅力出色?他那年纪都能当一些新妾的父亲了!

邢冀:不,这孩子果真是恨我的,他绝对恨我!

是其他妾侍拉着邢冀扒光了邢冀衣服给他灌了药不让他走的?那后院那堆庶子庶女是怎么来的?都是妾侍们强迫的不成?

绝对!

在这个世道,明知男子三妻四妾是寻常事,当初嫁过来的时候人家也没对你承诺过什么,还要去嫉妒——嫉妒也就算了,问题这一切的源头不是在男人身上吗?为什么要去怪罪女人?

第980章 第八十九片龙鳞(八)

庄夫人越是蹦跶,邢冀越是恼怒,甚至于玲珑觉得庄夫人要是还不放聪明点儿,说不得这次回来,邢冀又要带几个别人送的小妾,庄夫人怕是只能躲在被窝里咬着手绢哭泣到天明。

就在邢冀与大厨子为了如何培养出玲珑的男子气概而忧愁的时候,庄夫人深深地愤怒了!

他连嫡长子都没有透露玲珑的身份,又怎么可能跟庄夫人说?庄夫人虽然心里有他,却也装着娘家,玲珑是华安帝遗腹子的身份一旦传出去,还不知道会惹来多大的麻烦!邢冀是要扮猪吃老虎,不是要跟人硬刚,他又不傻。

她起先愤怒于那外室女居然是个外室子,后来便愤怒于主君对那外室子的看重!

邢冀此人便不是会为儿女情长驻足的,他有野心有抱负有手段,他什么都不缺,与庄夫人的婚姻更是强强联合,与其说是夫妻,倒不如说是利益共同者,他们是被利益牵扯起来的人,庄夫人明知道这一点,还想谈情说爱,若是两情相悦,这自然是没问题,奈何邢冀并不这么认为啊!

淳哥儿才是主君的嫡长子,才是未来潍州的主人,可主君对那外室子却掏心掏肺,全然不顾淳哥儿,这是什么道理?庄夫人心下恼怒,偏偏邢淳却一副很平静的模样。

她说着这经典恶人台词,还愁庄夫人被刺激的不够,“夫人得不到自己丈夫的欢心,便拿旁人撒气,又舍不得和离,瞧这模样,难不成当年父亲跟夫人成亲前,还许过山盟海誓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

虽然妹妹换了个性别,邢淳也吃惊,但也很快便反应过来,淡定如常,他有好几个庶弟,哪一个父亲也没有放弃过,兄弟之间是要相互扶持与帮助的,否则一个家族最终会走向灭亡,即便父亲对玲珑有些过于看重,邢淳也没有嫉妒,他才是父亲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永远都是,且为了宽他的心,父亲还将手中的权力又交予他一部分,可见虽然父亲培养玲珑,却并不是将玲珑当做下一任潍州牧。

“夫人还看不出来么?我母亲是父亲心头挚爱,否则也不会滴水不漏保护她这么多年,夫人查了这么久,不是连我母亲生得什么模样都没见过?”玲珑毫不客气地嘲讽起来,“夫人与父亲成婚二十载,应该很清楚父亲的为人,他会这样护着一个女子,说明那女子才是他的真爱,夫人算什么,这府里的妾侍又算什么?得不到爱的才是可怜呢。”

既然如此,邢淳又何必难过?

这话在一个没什么能力也没有靠山,主君还不在府中的外室女口中说出来,应该并不让人忌惮,甚至于让人感到好笑,她是什么身份,她是哪里来的自信?但不知为何,庄夫人心中却咯噔一下,就连伸手想要去抓玲珑的下人们也讷讷地不敢再动。

兄友弟恭,才能使得家族繁荣昌盛,长长久久。

玲珑瞥了眼上来要抓住自己的婢子婆子,笑道:“那最好夫人今日就把我弄死,否则但凡我吃一点亏,必定不择手段,千百倍报复。”

只可惜这个道理,庄夫人似乎并不明白。她本就看不惯主君对庶子们的教导,恨不得庶子们一个个只知道吃喝玩乐做个纨绔,邢淳都搞不懂她这种想法是哪里来的,还有将府中女郎当作联姻工具,却又不肯善待她们——那人家嫁了出去,又何必为家族效力?再差的皇帝也知道要如何笼络将士的心,才好让将士为自己卖命,母亲身为邑阳庄氏的大小姐,嫁了人,这么多年,竟还不懂。

庄夫人怒道:“来人!把她给我拿下!如此不敬嫡母,不知尊长,不懂礼数,怪不得是外室养大的,简直丢尽我潍州脸面!今日我若是不好好教导你,他日你必定要为我潍州惹来大祸!”

与她好声好气地说,她也听不进去,只是一味地认自己的理,到底是母亲,邢淳又不能反驳。

说着如此刻薄的话,偏偏神情稚嫩如个小孩儿,加上确实也小,还不满十三,那可不更气人了吗?

庄夫人愈发视玲珑为眼中刺肉中钉,偏偏他还故意气她,她又拿他没法子,愈发气得心肝痛,大夫给她看诊,都说她急火攻心,要好好休养,心平气和才可以。

“你就只会指责别人吗?”玲珑露出天真的表情,“夫人也太没用了吧,又看不惯父亲纳小,又不舍得离开父亲,那就打落牙齿和血吞,打肿脸当胖子呗,反正一时之间也没人敢说夫人什么,父亲如今正值壮年,少说还有几十年好活,说不得到时候夫人还要面对几十上百个年轻貌美的妾侍,何必现在就如此跳脚?以后有的是夫人独守空闺垂泪到天明的时候。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这句诗简直就是为夫人量身打造的。”

庄夫人哪里心平气和的下来!

“大胆!”

邢萱出了这样的事,虽然隐瞒得紧,但狄夫人跟庄邺终究还是知晓了,邑阳不比潍州,他们不敢多说,因为这事儿其中也有他们母子的手笔,生怕邢冀查出来找他们麻烦,母子俩是恨不得肋生双翼逃离潍州,这桩婚事自然也是不成的。

她舍不得针对主君,只好针对那些迷惑了主君的女人!若是她们洁身自好,主君又岂会为她们所惑?

庄夫人别无他法,又不能不让萱娘嫁人,哪怕邢冀再三表明萱娘的婚事他已有打算,庄夫人仍旧不以为意,萱娘是她的女儿,她为萱娘定下亲事,只要萱娘自己愿意,便是主君也不能不顾萱娘意见。

这话无疑是戳中庄夫人的肺管子,她为什么只敢在妾侍们跟庶女们身上动手脚?发泄一下自己的怨气?因为她知道自己不得邢冀欢心,只是占据了个正室的位子罢了!夫妻之间本就如此,若是还因为妾侍原因与主君争吵,怕是本就所剩无几的夫妻之情,更是要跌落谷底!

因此寻了不少青年才俊的画像及信息,想问萱娘。

“指着我做什么,我难道说错了?”玲珑勾起自己一缕长发把玩,似笑非笑道,“瞧夫人这模样,搞得好像父亲是什么负心汉一样,世上哪有这样的说法?人家愿意一夫一妻的,自然是彼此相爱举案齐眉,三妻四妾,那也是男人自己的决策,难不成还是那些妾侍外室,给男人下了药拉他们成就的好事?夫人不怪自己男人守不住,倒是怪些弱女子,也真是有趣,怎么,在弱者身上耍威风,能让夫人觉得自己很厉害?”

邢萱心不在焉地翻阅着画册,耳边是母亲的话语,她抿着唇,听着母亲滔滔不绝,这位是某位大人的长子,生得俊秀,又饱读诗书,那位是某位将军的次子,天资过人,未来定有大造化……总之核心思想就是要邢萱现在便答应嫁人,最好是立刻选一个她喜欢的,庄夫人便可以禀明主君,提早将邢萱的婚事定下。

庄夫人被气得手指都在微微颤抖,自打她成为潍州邢氏夫人,那便是众星捧月人人艳羡,何曾有人敢在她面前这样放肆?尤其还是个出身卑贱的外室女!谁给她的胆子!

可邢萱看来看去,却谁也不记得。

第975章 第八十九片龙鳞(三)

她低着头不说话,庄夫人便急了:“难道这么多的人,你竟一个也不喜欢?”

至于她个人情感,那真是无足轻重,与这滔天的富贵相比,有什么好矫情的?

邢萱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我、我还不想那样早成亲。”

出身高贵,虽然华安帝早早驾崩,母女俩却被忠心耿耿的邢冀保护的滴水不漏,又与公子淳两情相悦,荣登凤位,就连生下的儿子也被立为太子,若非太子自己作死,想必她仍然能够荣耀一生——多令人羡慕啊,简直就是人生赢家!

“哪里早了?”庄夫人诧异,“你年纪也不小了,及笄了便可嫁人,当年我嫁给你父亲的时候,连十五都不到!你这个年纪嫁人正正好,真要再拖个几年,那可成老姑娘了!”

而在世人眼中,原主无疑是最幸运的那个人。

邢萱:“老姑娘了,那就不嫁了。”

她为邢淳生下三子两女,仅有一子一女存活,也不受庄皇后喜爱,更不得邢淳喜欢,邢冀驾崩后,邢淳立她所出之子为太子,后又因太子“暴戾恣睢”而将其废弃那一刻——她居然没有感到丝毫意外。

“说什么浑话!”庄夫人怒斥,“你就是来讨债的是吧?!我费心费力为你谋划,你却不当回事!难道母亲还会害你不成?你这个不嫁那个不喜的,又是在打什么主意?你邺表哥那样的人才,你都不肯答应,又是在想什么!”

不,她一点都不幸福,她每日都活得无比压抑,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存在。

“邺表哥算是什么人才?”邢萱忍不住回了一句嘴,“他刚见了玲珑一面,便说对人家一见钟情,当着你我的面就要求娶,分明是不把我的颜面放在心上,您与舅母又口口声声说是玲珑勾引——我倒是想问了,现在这勾引二字,您还好意思说出口么!”

锦衣玉食就是幸福吗?高高在上就是幸福吗?

庄夫人被戳中痛点,非但不心虚,还恼怒起来:“我就知道你还在怨我!我辛辛苦苦把你生大养大,你便是这样对我的!早知如此,当初不如把你掐死,也好过养个白眼狼出来!”

纵观这一生,竟是除了与母亲生活在一起的十三年,毫无快乐幸福可言。

邢萱气急,“您就不能好好听我说话吗?为何一讲道理就要说什么死啊死的,说我是白眼狼,白养了,您生我的时候又没同我打过招呼,焉知我便愿意从您的肚子里爬出来!”

再好的感情也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破坏与刁难,尤其是庄皇后每每以“皇室需要开枝散叶”为名,将她看好的、觉得配得上她嫡长子的女郎全都赐了下来,原主虽然也美,却心力交瘁,在邢淳看来,她身为太子妃,每日无所事事,只需要做好自己的本职,伺候孝顺父皇母后,为他生儿育女,她却成日愁眉苦脸容色憔悴,又有其他侧妃在旁煽风点火,再加上庄皇后不着痕迹的上眼药,慢慢便也与她生疏了。

说完站起来就走,泪水不止,实在是不想再见庄夫人,明明是亲生母女,彼此之间却毫无温情,见面便是剑拔弩张,为何过去不曾如此?

庄皇后是母亲,是国母,她自然不打也不骂原主,可令人伤心,又哪里需要皮肉之苦?

是了,邢萱想明白了,过去母慈女孝,是因为她温顺乖巧,从不与母亲争辩,唯命是从,所以那时她是乖女儿,是母亲的掌上明珠。然而一旦她生出了自己的想法,而这想法又与母亲违背,自己便是白眼狼,是白生白养,难道母亲不知道这话听着多么伤人么!

原主的一生似乎都在忍,都在努力做那个不让人厌恶的人。

她为何从不敢对阿兄说这样的话,却总是毫无忌惮地说自己?!

自古以来婆媳关系便是千古难题,成了皇后的庄夫人靠着长辈之名,给小两口添堵那是添的风生水起。再好的感情也抵不过有人蓄力破坏,何况破坏的人还是男方生母,邢淳与庄皇后感情极好,母亲与妻子,他便让妻子多多包涵忍耐。

邢萱不肯承认,却也心知肚明,无非是因为阿兄未来是潍州之主,而自己,再得母亲疼爱,也不过是个没有继承权的女儿,婚事也在母亲手上拿捏,所以可以尽情责骂。

奈何她犟不过夫君与儿子,只得恨恨让原主成了儿媳。

她越想越难过,不许人跟,自己跑到花园一角,四下无人,才偷偷蹲下去,抱住自己哭起来。

她娘家有个才貌双全的侄女,眼见主君大事已成,儿子便是太子,怎地还需要娶前朝公主为妻?

哭了好一会儿,却听有人说话:“阿姐怎么跑到这里来哭?是谁给阿姐委屈受了?”

可惜待到她身份明朗,庄夫人也不肯对她改变态度,只是不冷不淡,邢淳与原主暗生情愫,邢冀对这桩婚事本就在计划之中,自然摆出慈父模样十分赞同,庄夫人却不肯答应。在她看来,哪怕原主是公主,也终究被当做外室女养大,哪里配得上她儿子?

邢萱吃了一惊,抬起头,却见枝叶茂密的树上坐着个身着绿色衣袍的少年,那少年形容昳丽,眉目如画,此时正笑吟吟看着她,邢萱想到自己的丑态被人看见,连忙掩住面容,抹去泪珠,才问:“你怎么在这儿?不该是跟父亲去历练了么?”

父亲对自己好,阿兄对自己也好,庄夫人对这两人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人——原主不愿意看到他们为难,因此无论庄夫人如何惩罚,她都咬牙忍耐。

玲珑笑道:“这不是嫌太累,偷个懒?”

她不认为这是主君的错,要怪只能怪那卑贱的外室,这外室女果然是那外室亲生,连勾引男人的手段都层出不穷,当真是以为她好惹了!

随即又问:“阿姐呢?阿姐哭什么?”

事实上也的确如他想象中那样发展,原主与邢淳逐渐亲密起来,庄夫人发觉了,越发恼怒,觉得连儿子都背叛了自己,待到她为女儿萱娘精心挑选的夫婿人选,竟也来求娶原主时,她的愤怒终于到达了无法再压抑的顶点。

邢萱并不想将自己的烦心事说出来,因为觉着和他身上所背负的东西相比,自己那点子事儿,不过是鸡毛蒜皮。

邢淳受父亲叮嘱,又不想惹怒母亲庄夫人,只能私下帮她,原主性格柔和温顺,“兄妹俩”之间,感情倒是如邢冀期盼那般好起来。他要将华安帝之女这个人彻底绑在潍州这条大船上,要让她心甘情愿为他所驱使,以公主之名,一呼百应,号召天下讨伐窦贼,大业岂不是唾手可得!

“唔……让我猜猜,阿姐想必是又被夫人责骂了吧?”

庄夫人对她的厌恶已经到了骨子里,恨不得能除之而后快,且不说邢冀不在府中,她如何待她,是,的确是不缺吃穿,不会少块肉,可那些日常生活中恶心人的小事儿,积少成多,原主没一日过得快活过!

邢萱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太想当然了。

玲珑道:“阿姐难道没有跟夫人说明我的身份吗?若是得知我愿娶阿姐为妻,夫人应当不会如此震怒吧?”

她天真地认为自己只要安分守己,就能好好活下去。

邢萱却摇头道:“你的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母亲是个藏不住话的,我怕她知晓后会传得人尽皆知,那时候麻烦便大了。”

这样过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但被瞒了这么多年的身份,已经让原主根深蒂固地认为自己只是个外室女,她怀揣着自卑、心虚、惭愧……回到府中,面对嫡母的刁难,其他女郎的鄙夷,府中下人的冷待,她都一一忍受下来,就连父亲询问她是否受到委屈,她也总是报喜不报忧。

而且她了解母亲,母亲已经对玲珑恨之入骨,哪怕玲珑不是外室子,是华安帝遗腹子,想必母亲也不会同意这桩婚事。母亲的犟劲儿一上来,谁都拉不回,冥冥之中,邢萱觉得,便是以自己的幸福与未来为代价,母亲也不会向这桩婚事妥协。因为……她只是个女儿啊。

可惜,棋子突然不愿意被利用了。

再疼爱,也不过是个女儿,没有权力,没有本事,没有能力,未来也不会是母亲的依恃,所以这些都是不必想的,她只要做一个乖巧的提线木偶,任由母亲掌控自己的人生就可以了。

男儿在世,便要建功立业,拘泥于小情小爱像什么样子,待到大业一成,天下在手,江山在握,便是成了孤家寡人,也能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至于给她安排好的人生,是好是坏,过得幸福与否,母亲也许并不在意。

什么都没有他的野心更重要。

越是认识到这个事实,邢萱越是害怕。

其实不只是玲珑,在邢冀面前,若是有人与他大业相悖,便是他寄予厚望精心培养的嫡长子,也可以被舍弃。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将母亲想得这样坏,情感上她不敢继续揣测,理智上却又知道这是正确的,如果有朝一日真的面对这样的场面,母亲的选择一定是会牺牲她。

邢冀为了取信于玲珑母亲,在玲珑身上花费的心思,比之自己的嫡长子邢淳都不差,他完完全全就是个慈父,疼爱着她、纵容着她,其中固然有私欲,却也有真心,然而这真心,是要她付出代价的。

“那阿姐有没有想过改变一下自己的处境呢?”

这份大业,他不许任何人破坏!

邢萱叫这句话给说蒙了。

邢冀同样有着建功立业的野心,到时候公布玲珑的身份振臂一呼,先帝旧部定然会主动响应,窦相成为众矢之的,他可以光明正大起兵讨伐!而将窦相拉下马后,那龙椅上的假皇帝自然也不用多说,皇室血脉又仅剩玲珑一人,他能得到什么,还需要多说么?

“阿姐又不笨,也不傻,相反还冰雪聪明,被夫人这样养大,仍然能够坚持本心,有自己的思想。”玲珑坐在树上朝她伸出手,邢萱呆呆地望着她,“我觉得阿兄能做到的,阿姐也能做到,既然不想被别人掌控命运,那就试着自己去抓住。”

不到合适的时候,他是不会透露玲珑的身份的,只能暂时委屈她。

望着眼前那只修长如玉的手,邢萱隐隐意识到玲珑在说什么,却又不敢相信。“可是……”

虽然都传言说华安帝当真有沧海遗珠,可那孩子究竟在哪儿,无人得知。因此邢冀才将玲珑母女隐藏的如此之深,除了自己之外,连长子都不曾告知。

“没必要去想那么多可是。”玲珑冲她笑得灿烂,“只要阿姐愿意,我会帮阿姐的。”

嫡长子邢淳亦是人中龙凤,若是与公主结合,生下的孩子自然也是名正言顺继承大统,到时根本没人能与他争!

邢萱被他这话里透露出的意思惊到,“你怎么……”

若是将玲珑身份公布于众,邢冀便有了讨伐窦相扶持皇室的名义,再加上玲珑是个姑娘,不是男子,他更是可以将她留在邢家。

“嘘。”玲珑一只手朝她伸着,另一手的食指抵在自己唇瓣上,神秘地朝她眨眨眼,“可别告诉父亲,在他眼里,我还是个只知道胡闹的女装大佬呢。”

母亲是个温柔的女子,她与华安帝一样,都不希望女儿卷入争斗之中,只盼着她能平安过一生,因此连她的身世都不曾透露,可华安帝虽死,他却是一位有作为有抱负的明君,世人皆知窦相是佞臣,有骨气的人愿意追随华安帝的不计其数,华安帝虽死,他手中的势力却仍然继承了他的意志,还想着要找到失踪的夫人!

邢萱心中顿时泛起惊涛骇浪!

确实是对原主很是爱惜,比对自己的亲生儿女都要宠爱,原主自然也将他当作生父依赖信任,可入了府她才发现,母亲与父亲之前那深厚的感情,似乎伤害到了这个府里的女主人——庄夫人。

玲珑在父亲面前撒娇卖痴,她也曾亲眼目睹,还以为他当真是那样的性格,完全滴水不漏,叫人瞧不出缺陷来,难不成……却是装的?

他倒也没有食言。

“阿姐不会要去告状吧?那可不行。”玲珑说,“我可是最信任最喜欢阿姐了,才会跟阿姐说,阿姐难道不想跟我一样,成为这人间至高无上的存在吗?”

她临死前曾抓住邢冀的手,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他,邢冀也对她发誓,一定会照顾好玲珑,不负所托。

他的声音充满蛊惑:“只要握住我的手,阿姐想要的,什么都能拥有。”

邢冀一眼便将她认了出来,女子大惊,邢冀却说自己是华安帝的人,并将华安帝的一些秘密都说了出来,女子见他所说分毫不差,这才相信,邢冀借口要保护她,在外置办了宅子“金屋藏娇”,女子生下玲珑后,常常眺望远方,她盼着陛下来接她和女儿回去,邢冀却刻意斩断她与外界联系,直到她郁结而死,都不知道华安帝早已先她一步病逝。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邢萱完全无法抗拒。

只是华安帝很快病逝,她却不知,她只知自己不能在京城久留,陛下又再三叮嘱她不要回来,路上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咬牙要将孩子生下,本来有安帝安排给她的暗卫保护,谁知在路上却出了意外,与邢冀相遇时,她的肚子已经微微凸起,因为生得美貌,还将自己弄得狼狈脏乱,以此躲避追捕。

俊美的少年冲她笑,他懂得她心中的迷茫与不甘,那样了解她,又愿意帮助她……只要握住他的手,她就能逃脱母亲为她铸就的这座牢笼,获得自由……这样的诱惑,谁能抵挡得住?

这位女子乃是世家千金,华安帝受窦相所困,朝中虽窦相走狗无数,却也仍有清正廉明之人,只可惜窦相不容旁人质疑,逼着华安帝将反对他的人满门抄斩,玲珑的母亲便是那被灭族的世家中,由华安帝不惜暴露自己培养多年的势力也要替换救走的心爱之人。

既然很痛苦,那就撕裂它、放弃它。

华安帝心爱之人不是旁人,正是玲珑的生母,也是邢冀养的那个“外室”。

小手搭上玲珑掌心,下一秒他略微施力,邢萱便与他并肩而坐于树上,玲珑是为了逃课才跑到这儿来偷懒,邢萱是庄夫人培养出来的最完美的大家闺秀,她连头发丝儿都不会超出庄夫人给她定制好的框架,但越是自律温顺的人,内心深处越有逃离的欲望,他们欠缺的只是一个火种,一点契机。

华安帝登基时内忧外患无数,他实在是个有大谋的帝王,只可惜天妒英才,给他的时间太少了,他原本对着心爱之人发过誓,待到夺回皇权,定要名正言顺将她娶做妻子,谁知一朝病逝,便撒手人寰。

“来日我回归皇室,定当明媒正娶,邀你共赏这无边江山。”

而玲珑,才是华安帝真真正正的孩子,也是硕果仅存的皇室血脉。

玲珑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邢萱第一次坐到这么高的树上,这种居高临下地俯瞰感觉实在是太美妙,她不由自主地扭头看向玲珑,便见他眉眼含笑,正是俊美风流的模样。

如邢冀这样盘踞一方的枭雄最是清楚那孩子根本不可能是先帝爷的沧海遗珠!且不说华安帝体弱多病,他这一生都在宫中度过,连皇后都不曾有,又哪里来的沧海遗珠!

正怦然心动,下一秒那俊美少年便怂成一团,远处只见邢冀气势汹汹而来,在花园找了一圈,最后停在树上——玲珑的衣角露了出去,一抹翠绿十分显眼,邢冀咬牙切齿:“玲珑,再不出来,我便让人把这树给伐了!”

华安帝一死,再无皇室血脉,窦相国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小儿,说是先帝爷的沧海遗珠,因那小儿确实与先帝爷有几分相似,便被尊为帝,自此朝政彻底落入窦相手中,天下人俨然知道有窦相,却不知有皇帝。

玲珑闻言,拨开树枝,冲邢冀笑:“父亲火气怎地这样大,待会儿回去记得叫人泡些菊花茶。”

先帝号华安,自幼体弱,十二登基,内有佞臣窦相国,外有兵马强壮的各方势力,前几任皇帝又都是贪图享乐的糊涂蛋,便是华安帝有心兴国,也是寸步难行。他天资聪颖,又有雄才大略——惟独一点不好,那便是体弱,且无叔伯兄弟,皇室子嗣凋零,直到他因病驾崩,也未能将皇权夺回。

邢冀差点儿没叫这小兔崽子气死,正想破口大骂,却见女儿也在树上,顿时卡壳,半晌拂袖而去:“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老老实实给我滚回来上课!”

是的,玲珑并非邢冀亲女,而是十三年前便已去世的先帝遗腹子。

见邢冀走了,邢萱一颗心还扑通扑通的跳,刚才她都以为父亲会喝斥自己,她也做好了被喝斥的准备,可是……

过于弱小的身份有时候也是绝佳的保护,因为在邢冀心中,玲珑永远都不会背叛,她从出生起便将他当作父亲,满心孺慕,日后他更是要将她绑在潍州这条大船上,为自己的霸业奠定基石!到时振臂一呼,天下定将名正言顺掌握于他手中!

“你看,你日后的身份,如今便已经令父亲忌惮了,这种感觉是不是很美妙?所有人都怕你,不敢忤逆你。”

被放在棋盘上的棋子,倘若生出了神智,不知道拈子之人要如何应对呢?

玲珑说着,跳下树去,再度对着邢萱张开双手:“来吧。”

庄夫人神色晦暗不明,怒气冲天,玲珑就是要她生气,就是要她失控,庄夫人失控,邢冀后院起火,她才能趁虚而入。

这一次,邢萱没有再犹豫。

说完还挑衅:“倘若他会为你们做主的话。”

庄夫人一连气了好几日,也不见女儿来讨好,颇觉奇怪,往日她对着女儿发火,总是能轻易将女儿气哭,事后什么都不用做,萱娘便会主动前来赔罪求和,庄夫人对着主君与儿子不敢如此,但对女儿,却是将自己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发泄出来,这也导致了邢萱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会烂在心里,不跟任何人说的性格。

玲珑却说:“我只认一个母亲,你们若觉得不爽,大可去找父亲,让他给你们做主。”

可这一回,萱娘却始终不曾来,庄夫人在床上躺了几日,不见萱娘来侍疾,也不见萱娘来伺候,“病”居然也莫名其妙好了,好了之后,她第一件事便是去萱娘院子里,看邢萱在做什么。

邢萱也觉得玲珑说得过于放肆,母亲怎么可能比不上一个外室?饶是她性子柔和,也对玲珑生出不喜:“如今你已经回了府中,便不要再称呼外面那位为母亲了,眼下你的母亲坐在这里,不是旁人。”

邢萱在读书。

说不嫉妒不怨恨都是不可能的。

庄夫人说女子要三从四德,最好是读些女戒女训之类的书,邢萱不喜欢,但在母亲的命令下仍旧是读了,其实她更喜欢史书,读起来真是如痴如醉,连庄夫人来了都未曾发现。

庄夫人此生最恨邢冀后院那些女人,妾侍们出身都不低,利益相关,她是潍州主母,再傻也不会对他们做什么,可被养在外头那个算什么东西?出身卑微也就算了,还被主君那般保护着!

母女数日未见,彼此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是庄夫人单方面的尴尬,邢萱很是淡定。

想要一个女人永远忠心,情永远比权更能打动她。

庄夫人有意求和,主动给邢萱台阶下:“关于婚事,你考虑的如何了?是否需要我将那册子再过来,你再好好看看,挑挑?”

她来的时候,身为外室的母亲还没有死,玲珑与她朝夕相处了几个月,那是个气质高贵优雅,美貌温柔的女子,与其说像以色侍人的外室,更像是出身优渥的大家闺秀,她根本就不是邢冀的女儿,母亲也不是邢冀养的外室,可她为什么要替邢冀解释?邢冀给了她这样的身份,看似是保护的滴水不漏,又是一副拳拳慈父心,兴许也有几分真心疼爱,可说到底,玲珑不过是他霸业上一颗棋子。

邢萱回答道:“我已经请示过父亲,两年内可以不嫁人。”

好比此刻,她便好奇地单手托腮看向庄夫人:“你可真奇怪,养外室的是你的丈夫,把外室女带入府中的也是你的丈夫,可你却不怨恨他,反倒怨恨外室与外室女,自己的日子过得烦躁痛苦,不舍得放手又要爱惜名声,装着大度又暗地里默许下人捧高踩低——说实话,你还真不配与我娘比。”

一听说萱娘越过自己找了主君,庄夫人脸色瞬变:“你说什么?!你这样问你父亲了?!”

玲珑从来都不会舔着脸去讨好厌恶自己的人,除了偶尔兴致上来演演戏装装小哭包,大多数时候她都是飞扬跋扈唯我独尊的,别奢望她以怨报德,对她不客气的人,她只会对对方更加不客气。

“是。”邢萱内心有点打鼓,但还是握住了拳头,面前又浮现过玲珑带笑的脸,正如玲珑所说,未来与她度过一生的不会是母亲,她的人生需要掌控在自己手里,决不能拱手让人,她欠缺的勇气,得自己去寻。“父亲也答应了。”

邢冀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可庄夫人怎么可能听?一个低贱的外室女也想爬到她女儿头上,与萱娘平起平坐,痴心妄想!

其实是最迟两年,玲珑便可以公开身份,到那时候,她自然有人可嫁。

“别对着我吼那么大声,我不喜欢太聒噪的人。”玲珑抬起手,欣赏了下自己刚刚染好的指甲,是粉粉嫩嫩的颜色,她傲慢至极,“父亲不是说了,日后我的待遇,与夫人所出的女郎相同,怎么夫人却不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

只不过这事不能对庄夫人言明,庄夫人什么性格大家有目共睹,若是被她知道了,怕不是要不了多久便世人皆知,如今龙椅上那位虽然是冒牌货,却还活得好好的,虽说已是病了,可至少还有一段时间好活,窦贼想必不知,先帝还有一子遗留人间,到时候他志得意满逼冒牌货禅位,玲珑再亮出身份拨乱反正,定要叫窦贼竹篮打水一场空。

庄夫人大怒:“大胆!”

庄夫人只觉有什么东西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她怒视邢萱:“好啊,你好啊,你有本事得很!”

“我只有一个母亲。”玲珑道,“她已经死了,你也死了吗?”

邢萱睫毛轻颤,却还是说:“母亲过誉了,我与母亲再三说过自己的想法,母亲不肯听,女儿也只好去寻父亲做主了。”

庄夫人闻言,脸色瞬间涨红,愈发怒不可遏:“谁允许你这样跟我说话?难道你不知道你要称呼我一声母亲?”

庄夫人被她这态度气得转身就走,去找邢冀,却忘了邢冀早已与她说过,萱娘的婚事不许她插手,他自有主张。

然后玲珑接下来的话便让邢萱明白了这全是自己的错觉,“坏事儿都暗示旁人做了,不脏自己的手,可不是贤惠大度么。”

女儿夫君都不听自己的,庄夫人愈发觉得自己未来只能依靠儿子,也在心里坚定了要挑个满意儿媳妇的想法,若是到时候儿媳妇与自己也不一条心,这日子还怎么过呀!

少女言笑晏晏,生得真是美极了,邢萱看着那张绝美的小脸儿,心下不由生出羡慕,不知道这妹妹的母亲该是何等的绝世美人儿,才能生出这样的女儿来。随即,她看向母亲,心想这外室女难道是知道谁不好惹,所以主动讨好夸赞母亲?

邢淳得知后,不以为意:“父亲既然那样说,必定有父亲的用意,母亲便别多想了。”

“父亲曾与我说,庄夫人贤惠大度,现在看来,果然是名不虚传。”

庄夫人到哪儿都碰壁,邢冀邢淳父子俩都不爱听那家长里短的后宅之事,她也不敢多说,怕惹他们烦。往日心情憋闷,庄夫人便与女儿吐槽,萱娘是个闷葫芦,却也是最好的倾听者,她会劝自己,会开导自己,庄夫人也是真心疼爱她,可这一回,听她说了许久,萱娘也仅仅是将面前的书本翻了两页。

且不说这外室女的身份有待商榷,便是真的是外室女,玲珑也不可能对庄夫人有什么好脸色,旁人对她好,她不一定回报,可旁人对她不好,她定然是要千百倍报复回去的。

庄夫人深深觉得自己被背叛了,这个府里已经没了她的容身之地,她不由自主地指控邢萱:“你心中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因此她很自觉地坐到了椅子上,傲慢的态度令庄夫人看了额头青筋直跳!

邢萱面色平静:“母亲心中有过我这个女儿吗?”

可玲珑从来不给人下跪,甭管是谁,天皇老子来了,她也不可能跪,庄夫人算个什么东西?

庄夫人一愣。

庄夫人被女儿说服,但脸色直到看见玲珑仍然很难看,她对玲珑充满厌恶,见到她第一面便不由分说喝斥:“跪下!”

“若是有,怎地连碗避子汤,都不曾嘱咐人给女儿煮上一碗?”

邢萱叹道:“母亲难道不想与父亲相敬如宾,重归就好么?那便请母亲对新来的妹妹好一些,她只是惩治了一个下人,母亲难道要为了一个下人,便不顾她是父亲女儿的事实么?”

这也是令邢萱心寒的地方。

她是有底气的,邑阳庄氏便是她的底气,这也是她稳坐潍州牧夫人宝座的原因,其他妾侍出身再好,也越不过她这个原配去。

她与“同父异母”的弟弟有了苟且,母亲大发雷霆可以理解,可邢萱年岁也不大,她根本不懂什么避子汤不避子汤,发生那种事后,母亲第一件事不是抱住她安慰,而是想要息事宁人将她嫁给舅母家的表哥草草了事,虽然这桩婚事没成,却连碗避子汤都不给她准备。若非是大厨子,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可能会怀孕。

庄夫人怒道:“那又如何?一个外室女,我便是将她打杀了又能如何?你父亲难不成还要为了个外室女将我休弃?”

母亲对她的爱,究竟有多少呢?

立刻命人将玲珑拿来,却被邢萱阻止:“母亲不可冲动,父亲临行前曾再三叮嘱母亲照顾于她,若是母亲贸然动她,父亲回来,岂不是要与母亲置气?”

庄夫人被邢萱这样一问,也如遭雷击,她连那些承宠的侍妾,不用人提醒,都会记得给她们备一碗避子汤,自己的女儿遭遇这种事,却不记得,难道要女儿生下孽种?

庄夫人治家甚严,闻言不由得大怒:“此女忒地粗俗无礼!”

此事确实是她心虚,因为她当时满脑子都是要借机铲除玲珑,根本没工夫去考虑多余的事情,望着女儿的眼睛,庄夫人怎么也无法解释。

这回厨房果然不忙了,也不让玲珑将就了,再送来的饭菜便是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玲珑总算是吃上了一顿还算不错的饭菜,她自己浑然不觉,可她是如何凌虐厨房婆子的事儿已经传进了庄夫人耳中。

待到庄夫人匆匆离开,邢萱才低头自嘲一笑。

随后,婆子被赶出去,身边跟着两个婢子,要看着她去厨房吩咐菜色。

早该知道的,她只是不想承认,自己得到的爱,没有想象中那样多,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好,仅此而已。

“我这人脾气还是很好的。”玲珑道,说得她自个儿都信了,“只要你们听我的话,那就什么事都没有,只这么个小小要求而已,你能做到的吧?”

在这之后,庄夫人没有再来找邢萱,邢萱也乐得自在,如此相安无事半年后,龙椅上那位冒牌货皇帝薨了!

那婆子在府中虽不到呼风唤雨的地步,却也是人人追捧,何曾被人如此羞辱?她心中又慌又怕,却不敢动弹一下,被玲珑这般羞辱,只觉得面红耳赤,今日自己便不该来这一遭!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举世震惊!

婆子满眼是泪,哆嗦着点头,一手掐喉咙一手捂嘴,玲珑见她这副模样十分滑稽,非但没有生出怜悯与愧疚,反倒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指着婆子对身边的婢子道:“你瞧她,蠢得宛如一头母驴!”

各方势力一触即发,哪怕人人都知道皇帝是冒牌货,但谁都不会说出口,这不正是打着清君侧诛佞臣旗号的好时机吗?!冒牌货皇帝连个子嗣都没留下来,他们倒是要看看,窦贼还能去哪儿弄出个皇室后裔来!

玲珑单手托腮,笑得甜美:“现在厨房还忙么?我想吃的东西,能及时送来了么?”

谁知道,这回窦贼还没动静呢,潍州牧邢冀却揭竿而起,还带来了一个震惊全天下的消息——华安帝并非没有血脉,当初与他两情相悦的女子有孕被偷偷送到潍州,并成功为先帝产下一子,便是如今被邢冀抚养长大的玲珑殿下!

婆子便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连磕头动作都不敢幅度太大,生怕惹了玲珑恼怒,又想出什么法子来折磨自己。

这消息一出,虽然有很多人怀疑,但是归功于邢冀多年来塑造出的纯臣人设,还是相信的人比较多,尤其是那些隐居的能人志士,当初先帝若是身子骨好一些,多活个几十年,未尝不能将窦贼压制,只可惜造化弄人,先帝早逝,却不曾想还留有血脉!

婆子跪在地上想求饶,可一张嘴便是忍不住呕吐,玲珑淡淡道:“吐出来,我照样叫人给你塞进去。”

一时间,前来潍州投奔者无数,邢冀也大开城门,这来者不拒的态度令人无法怀疑,若是心中有鬼,该把那位殿下藏着才是,若是打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心思,也不该如此坦荡,难不成……这挨千刀的邢冀,真他娘的是个纯臣?!

“你刚才,对我说什么来着?”玲珑坐在椅子上,眼皮子动了动,漫不经心地问,“将就,对吧?”

这年头还有不崩人设的家伙?

人家即便是外室女,那也是潍州牧邢冀的掌上明珠,骨子里流着邢家的血脉,他们再受主子看重,也仍旧是奴才!

想当年窦贼也是出了名的忠君爱国,最终由窦相成窦贼,可见其隐藏了多久,但这邢冀,他居然真的把先帝遗腹子抚养长大,还愿意率先投诚,为之效力?!

灌进去后,只见那婆子肚子明显凸起一大块,显然是撑得不行,事实上灌了一半的时候,她便已顶不住了,涕泪横流,唇舌不受控制地往外呕吐,结果仍然被玲珑命人摁住尽数灌进去,这也使得院子里的下人们对这位新入府的女郎有了认识——小小年纪便如此心狠手辣,若是忤逆她的意思,不知自己要吃什么苦头!

邢冀仁义忠诚之名叫得愈发响亮,几乎是人人称颂,搞得其他几方势力跟小人一样,明明先帝还有血脉遗留人间,你们还不早早来拜见,在自己地盘等什么呢?难不成是有不臣之心?

这厨房也是有趣,给玲珑弄了一桌子硬菜,不见几个绿色,还都是那种冷了之后腥味极重根本无法下咽的,她本身便挑嘴,如何肯吃?分量倒是足,结果都叫灌这婆子嘴里了。

其他几位主君骂骂咧咧地也朝潍州来了,当然,大家多留了个心眼,把兵马驻扎在潍州城外,一旦邢冀有什么不轨之举,便立刻里呼外应,决不能让这老小子奸计得逞!

婆子一听,这还得了,不曾想这小女郎如此恶毒,难道是要找热饭热汤来灌?那可不成,嗓子眼儿都能叫烫烂了!她立时不敢再叫,虽然被灌饭极为痛苦,可比起小命,这痛苦似乎也并不是不能忍受。

第981章 第八十九片龙鳞(九)

这叫声根本吓不到她,反倒让她脸上的笑又慢慢淡了:“怎么饭也堵不住嘴?肯定是因为这饭冷了,才有闲心叫。”

众主君来访,原本都是想抓邢冀的小辫子,没想到这人还真的滴水不漏,全程表现的无比忠诚认真,一口一个殿下挂在嘴边,泸州牧在心底冷笑,他跟邢冀你来我往多年,还不知道这老小子的尿性?别看他表面上装的跟真的一样,心里绝对有诡计!

玲珑饶有兴致地看着,婆子叫得越是惨烈,她脸上的笑越是灿烂。

所以他得小心、谨慎一点才行。

府里的女郎们大都柔弱乖顺,便是庄夫人亲自养大的邢萱,也是最典型的世家女郎,弱不禁风,温婉可人。总之,无论是什么样的女郎,都没有这位一样,无情地掰开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子的嘴,将冷掉的饭菜往她嘴里灌的。

来潍州之前,他已经跟心腹说过,若是自己遭遇不测,便尊长子为主君,讨伐潍州,决不能让邢冀占便宜!也不可为自己的死悲伤!

那将将十三岁的小女郎,生得天仙一般的美貌,只看外表,是十分需要人怜爱的模样,怕是见到只虫子都要慌张流泪。

心腹们及长子泪流满面万分不舍,泸州牧也十分悲壮的踏上这次潍州行。

第974章 第八十九片龙鳞(二)

放眼看去,加上邢冀在内一共七位主君都已到齐,在这之前,江山飘摇,众人各自为营,谁都有自己的小心思,若是皇室子嗣凋零,那天下便是有能者居之,凭什么让给那窦贼?龙椅上那冒牌货是真是假世人皆知,也就窦贼自己骗自己,这种漏洞百出的理由他也能冠冕堂皇的说出来,为的是什么?

周围下人不敢不听她的话,连忙上去几人,一人拽住一只手臂,另一人掰开嘴,又一人端起菜盘子往婆子嘴巴里塞,塞得那婆子涕泪横流哀嚎不已,她虽说只是个下人,在府中却也有头有脸,不少人都溜着她讨好她,何曾被这样虐待过?

还不是那名正言顺四个字!

“把她的嘴掰开,喂给她吃。”玲珑轻声说,“最好连盘子都给我舔得干干净净,才叫不浪费。”

结果现在说是先帝还有真正的遗腹子在人间,大家都觉得不可能,就算有,也不能落入邢冀手中啊!就算落入邢冀手中,邢冀也不可能老老实实把对方养大,并且还要为之效力吧?反正泸州牧代入了一下,感觉换成自己肯定是不可能的,他也许会把这孩子养大,但决不可能奉对方为主,他向来认为自己不比邢冀差,因此自觉对邢冀的想法十分清楚,心想此人不就是故意如此,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好吃的话,还是赏给他们好了。

等着瞧吧!等到那位殿下一现身,肯定是胆小怯懦,跟龙椅上的冒牌货没什么区别!

婆子从大肘子中抬起头时,满脸满头都是猩红酱汁,离得远也能闻见那腥味。这饭菜虽然丰盛,可论起味道,却只能算作一般,玲珑若是不吃,他们私底下便说她挑剔,因此玲珑觉得,他们应该觉得很好吃吧?

这份得意洋洋的自信,让泸州牧一边认为自己会死,一边又期待于即将见到的小殿下。

玲珑说着,又将婆子的脸在肘子上摁下去,这婆子生得膀大腰圆,她却纤细袅娜,偏偏婆子却跟被千斤坠压顶一般挣扎不动,看在一边下人眼中,愈发觉得此人偷奸耍滑,十三岁的女郎能有多大的力气,此人真是会装!

邢冀却是一副老实本分的模样,对谁都是笑哈哈,十分爽朗憨厚,但是个人都知道这家伙跟爽朗憨厚这四个字不沾边,指不定肚子里憋什么坏水呢!

“我见你这态度,似乎凉了的饭食也很好吃,那你今儿个就把这一桌子的菜全都吃完,不吃完不许走。”

“殿——下——到——”

今儿还是她头一回吃瘪,平时人模人样的,也把自己当个人物,谁曾想被个十三岁的少女如此羞辱,顿时一张脸便气得涨红,心中百般不满,却又碍于这是主子。毕竟闹到了庄夫人跟前,庄夫人是必然不会保她的,谁叫这一切都是婆子自己策划的呢?

伴随着唱名,主君们纷纷起身下跪行礼,直到少年清朗的声音传来,众人才抬起头,这一见,便目露惊艳!

婆子一直在厨房做事,向来会揣摩庄夫人的心理,庄夫人讨厌谁,她便给谁颜色看,久而久之,也算入了庄夫人的眼,得了个机灵的夸赞。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深受上天厚爱,集大气运为一体,一眼看去,便是人中龙凤,不是池中物。

众目睽睽之下,玲珑伸手抓住了婆子梳的整整齐齐的发髻,然后以当仁不让之势,将对方的脸狠狠地砸向了那盘油光水滑的大肘子!

这位殿下正是这种人。

最关键的是,她是主子,主子为什么要体谅奴才的难处?

只看他一眼,泸州牧便知道外面传言可能并不虚假,这位身上的贵气,那龙椅上的冒牌货是死了,要是在这儿,站在一起,简直就是荧光与皓月之别,残酷无比。且看到这位殿下,在场诸位主君,竟无一人怀疑他的身份!

若是第一次进府的懵懂少女,兴许会被忽悠,怕自己惹了嫡母厌烦,因此谨慎卑微做人,恨不得自己是隐形的,可玲珑怎么会信?

可见其气质高贵。

她看向桌上那盘油腻红亮早已冷透了的大肘子,嘴角抿起的笑容娇俏明媚,这些天她的饭食全是这些油腻之物,问就是厨房那边有难处,身为女郎要多多体谅,这样才讨人喜欢云云。

大家看邢冀的眼神儿都有点不对了,心想彼此算计琢磨了这么多年,你他娘的表面上装纯臣,我们其他人懒得拆穿你,结果你他娘的还真的是个纯臣?居然不是装的?!

玲珑慢慢点头,站起身,“今儿个是有情可原,那昨儿个呢?前儿个我似乎也没吃上口热乎的,原来全是有情可原啊。”

“诸位请免礼。”

婆子心底得意,就知道这外室女眼皮子浅,旁人说什么便信什么,她今儿个磋磨了她,改明儿就要到夫人那里露个脸讨个赏,将此事当做笑话讲与夫人听,讨夫人的欢心,说不得还能被调进夫人的院子做个妈妈呢,那样的话,何愁日后没有出路?“正是如此,女郎如今知错却也不晚。”

少年毫不怯场,按理说他们这些主君多年来身上已经养出了不怒而威的气势,普通人见了都要抖三抖,话都不一定说得顺当,可殿下到底是殿下,不愧是先帝的血脉,非但不惧,反倒镇定自然,若是为他所驱使,那也是理所当然!

“哦。”玲珑了然。“原来是阿兄回来了,那倒也情有可原,是我考虑不周了。”

一番会谈下来,众主君是彻底死了心,这位绝对是先帝之子,绝对绝对的了!

只是面上仍旧带着笑,一副卑微讨好的模样,满满的都是绑架,活似玲珑要是不将就,那就是不懂事不贤惠不温婉,是不配做这邢家女郎的:“女郎请息怒,厨房那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夫人与郎君是重中之重,今日郎君回府,夫人便想着要多多犒劳,这才耽搁了给女郎送饭的时辰。”

当年先帝虽驾崩,但玉玺却消失无踪,这也是为何窦贼会扶持一个冒牌货的原因,一日不得玉玺,他便一日不得安稳,可惜寻了这么多年一无所获,却不曾想,玉玺被当初那位娘娘带了出来!

那婆子被这笑弄得有些怵得慌,随即在心里狠狠唾了一回:呸!下贱坯子生出来的小野种!名不正言不顺的,还真当自己是邢家女郎了!这到底是不是主君的种都难说呢!竟在这儿跟她摆起谱来了!

主君们虽然各有心思,却也是在先帝后继无人的情况下,现在人家名正言顺,还有玉玺,谁敢造次?谁敢质疑?

玲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笑起来,“你让我将就?”

纷纷夸赞娘娘智勇双全,又可惜先帝英年早逝。

“将就?”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位殿下生得可真好,年岁也不大,不知道可有婚配?邢冀应该不敢随便给殿下定了亲事吧?

天底下人人变成忍者神龟,她也绝对不忍。

邑阳牧便拱手呵呵笑:“不知道殿下迄今为止可有婚配,臣有一小女,生得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又精通琴棋书画,愿伴殿下左右,为殿下倒茶添衣。”

但玲珑怎么会忍?

卧槽!

换作往日,原主肯定也就忍了,觉得自己本就是外室女,身份低微,也不想给疼爱自己的父亲惹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虽然这些肉菜不能吃了,可素菜还勉强能入口。

这是其他主君们内心深处的声音,老小子动作还挺快!这就想当殿下老丈人了!问过他们了吗!

伺候玲珑的都是邢冀派来的人,他们最爱对玲珑说的,便是主君待她如何宠爱纵容,如何恩重如山,要她感恩,要她回报。

一时间,主君们纷纷开口,这个说自己有个长得漂亮又有才华的女儿,那个说自己的侄女不仅长得漂亮有才华,还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甚至还有睁眼说瞎话的,说自家女郎对殿下仰慕已久……邢冀在边上听得简直想骂娘,这群老不死的是一个比一个不要脸,殿下身份刚暴露不到几天,他们家的女郎是如何对殿下仰慕已久的?

那送饭的婆子生了一双吊梢眼,看人的时候都是斜着的,活似眼睛长在了头皮上,“女郎息怒,实在是今儿个厨房那边太忙了,因此才误了时辰,女郎且先将就着吧。”

以这个理由想做殿下老丈人的泸州牧,对此振振有词:“小女自幼便崇拜先帝,常常为先帝所不幸而哭泣,无数次向佛祖请愿,求先帝能得一血脉于人间,如今殿下出世,如何不是仰慕已久?”

旁的地方惹她,她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在吃食上糊弄,却叫她非常恼怒。

邢冀:……

尤其是又一次午膳晚了,送上来时虽不说冰冷,却也毫无热气,那一些肉菜做得也不精心,冷了之后荤腥难闻,别说吃,看一眼都叫人倒胃口,这样的食物玲珑怎么可能吃得下?

真他娘的不要脸,以前没看出来这些人都这么不要脸啊!

虐待也称不上虐待,就是屋子打扫总是不干净,去领来的吃食总是冷的,想要点什么东西,府里也是推三阻四,看着都是小事,碰在一起便难免叫人心烦。

玲珑笑眯眯地听诸位主君给他扯红线,最后才拱手道:“多谢诸位好意,只是我已与潍州牧之女定下白首之约,诸位的好意,我只能心领了。”

当家夫人对这位新来的女郎的态度,也代表了府里下人的态度,他们不觉便轻慢起来,其他女郎虽说是庶出,却也是正儿八经的潍州邢家血脉,这位外室女,虽说主君说她是邢家女郎,可谁能保证她那做外室的娘品性如何?

邢冀一听,心里那叫一个爽快,得意地一挺胸膛!

庄夫人不至于下作到为难一个刚刚丧母的小姑娘,只是她的心胸也没有宽广到哪里去,给点小绊子是常有的。

众人齐刷刷看过来,心中恍然大悟,怪不得呢,他们就说,怪不得邢冀这老小子会如此“忠君爱国”,合着是早就拿了好处啊!如今他是殿下的第一支持者,又是殿下未来的岳父,为了殿下劳心劳力,待到殿下回归帝位,那谁的从龙之功最大,还需要说吗?

一忙起来,父亲临行前的叮嘱便全忘了。

邢冀太心机了!

因此对父亲的叮嘱也是看似诚恳实则敷衍,在邢冀出发去朝圣后,整个潍州便由公子淳接管,他自幼便受父亲教导,又是嫡长子,日后父亲所打下来的江山,他便是不二的继承人。

众人愤怒不已,邢冀愈发得意,只差没叉腰狂笑,原本他还有几分遗憾,可是看着这些掐了这么多年的老家伙们一个个气得变形的脸,他就觉得真的是太爽了!爽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爽的还想继续炫耀一波!

他再三强调,要邢淳照顾一个外室女,邢淳心中自然不舒服,不说别的,这外室女便是母亲的眼中刺肉中钉,他顶多看一下不让她丢了性命,要再多的却是没了。

邢萱被请来时,便发觉大厅内众人都盯着自己看,她也不知道父亲让自己过来是要做什么,只是略有些紧张,但礼数周全,优雅柔和,看得那些个想挑毛病的主君们心里也是服气,虽然都骂邢冀,但不得不承认人家这个女郎养得是真好,无论容貌气度,都是一等一,其他人可比不过,他们将自家女郎夸上天去,也要稍逊一筹。

邢冀正色道:“为父是与你说认真的,玲珑对为父而言非常重要,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切不可让她出事,明白么?”

再看殿下对邢萱的态度,那更是没希望了,算了,还是老老实实做自己的事儿,别想其他的了,殿下的老丈人是那么好做的吗?

邢淳禁不住想笑了,他稀罕一个外室女的回报不成?可父亲都这样说了,为人子又怎能拒绝?“父亲放心,我不会让她吃苦头的,母亲若是为难她,我也会帮她说话。”

先帝血脉重现人间,世人皆知,连带着京城的窦相也不例外,窦相暴跳如雷,接连摔了不知多少珍贵茶盏瓷器,当初他好不容易在华安帝旧部中安插人手,原本半路上便能将那女人击杀,一尸两命,谁知道那女人居然活了下来!他暗中追查这么多年都没消息,原以为对方肯定是死透了,不曾想是邢冀在其中插了一手!

邢冀摇摇头:“总之我不在府中的时候,你多看顾着玲珑点儿就行了,她还小,你待她好,她心有所感,日后也会回报于你。”

这邢冀为何要与他作对!?

邢淳道:“母亲并非蛮不讲理之人,父亲与她好好说,她会明白的。”

既然先帝真正的血脉出现了,那么窦相先前的图谋自然落空,现在摆在窦相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承认玲珑的身份,拨乱反正,将皇位还回去;二,是如法炮制,再弄个皇帝出来,指责玲珑是冒牌货,光明正大出兵攻打潍州——窦相自然是想要选第二条,但问题来了,以他手头现在的兵力,跟那些州郡相比,那无疑是以卵击石!

好不容易等到人死了,父亲将那外室女接入府中不说,毕竟也是同父所出的兄妹,可父亲这样再三叮嘱要待外室女好,这岂不是在打母亲的脸?

怕不是不仅打不过人家,还要被人家摁在地上摩擦,甚至连自己的荣华富贵都保不住!

不说邢冀本身,便说如今各路势力分庭抗礼,其中便少不得联姻,邢冀后院的一些妾侍便是如此而来。作为男人,邢淳能够理解父亲,可作为儿子,他又为母亲感到不满。原本父亲并非为美色所迷之人,然而在外头养的那个,却叫庄夫人犯愁不已。

邢冀那边的联军迅速出了檄文,以清君侧诛佞臣的名义,从潍州开始向京城攻打来。窦相天天搁心里骂娘,那群老东西,平时掐的要死要活,打得什么主意谁不知道,还不是觊觎这江山?现在都装什么好人呢?尤其是那邢冀!窦相敢打包票,对方帮助先帝血脉夺回江山后,绝对会做跟自己一样的事!

邢淳沉默,显然对自己母亲的性格也十分了解,若是去掉善妒这个缺点,庄夫人可以说是最完美的夫人模板,里里外外都打理的井井有条,人亦聪慧,惟独在主君的事情上拎不清楚,恨不得天底下没有女人能靠近邢冀,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不想这样?

“我与你母亲说,她听得进去?”

谁不想当皇帝?

只看玲珑的脸,便知道那死去的女子生得如何天姿国色,否则又怎么让主君为其神魂颠倒?

然而联军势如破竹,那些老不死的也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药,居然真就一心一意帮助玲珑,难不成那位所谓的先帝血脉,真的有什么魔力?

尤其是这个在外头被养了十几年的外室,更是庄夫人的心头大患!主君对那外室保护的滴水不漏,庄夫人几次三番派出去查探的人都险些被发现,如今那女子死了,她却连对方一面都不曾见过!

窦相自然是不肯承认的,奈何他想活命,最终,眼看不敌,他便亲自脱下顶上乌纱,背了荆条负荆请罪,以此投名状,修书一封送与玲珑,并大开城门,迎联军入城。

可庄夫人常年囿于后宅,一颗心都扑在主君身上,却又不能得到回应,眼看主君的妾侍纳了一个又一个,她如何能不嫉妒?

他不信能跟自己周旋这么多年的邢冀会真心把皇位拱手让人,即便自己暂时退却,他也不会输!

邢冀与庄夫人相敬如宾,邢冀愿意给正室夫人面子,庄夫人自然也不会打他的脸,可惜邢冀并非一心一意情深不悔之人,他如这世间大多数男子一样,不说将女子当作玩物,也没有放在彼此平等的地位上,更是无心情爱。

窦家在朝中盘根错节,窦相自己更是门生无数,他坚信即便先帝血脉登基,也要忌惮自己几分,只是暂时明哲保身,他日养精蓄锐,定能卷土重来!

“父亲为何不自己与母亲说?”

这是个美好的想法,如果对方也能正常想的话。

邢冀叹了口气:“她母亲刚刚死去,正是惶恐不安的时候,你若是得空,记得劝你母亲,不要太过苛待,那孩子胆子小得很。”

可玲珑是那种会正常想的人吗?

很显然,邢淳站在庄夫人那边,他并不厌恶庶出的弟弟妹妹,可也不会跟他们多么亲密,因为母亲不喜欢。兄弟之间可以相互扶持,妹妹他也会尽所能为她们寻找好人家,但若说感情要跟萱娘那样好,这绝不可能。

当然不是。

邢淳道:“我会让萱娘多看着她,只要她安分守己,在这府中必然能活得下去。”

他进城的第一件事,是先跟窦相聊聊天,在窦相口中,那一切都是冒牌皇帝的错,是对方蒙蔽了自己,自己其实也是一番真心,只是奈何错付,若是早知对方是假的,那便早就投诚了!

她只认她出的一双儿女,旁人的死活她才不在意呢,不落井下石都是好的,还指望她善待玲珑?

反正甭管这话里是多少漏洞,他主动投诚,难道玲珑还敢把他给弄死不成?

一碗水端平?天底下谁都能,就是庄夫人不能!

玲珑:不好意思,真的敢。

邢冀瞥他一眼:“你母亲是什么性子,还需要为父来说?”

他问窦相:“你说是此人蒙蔽了你,那么你是没长脑子吗?”

邢淳失笑:“父亲,这并非讨不讨厌的问题,她是外室女,我是嫡长子,纵然血缘上是兄妹,也断然没有我这个嫡出兄长去照顾她的道理。还是说,夫亲不信任母亲会一碗水端平?”

窦相一愣。

“怎么说玲珑也算是你妹妹,你要与她交好才是,做个兄长的样子出来。”邢冀语重心长道,“玲珑是个好孩子,你不会讨厌她的。”

玲珑随即摆摆手,“行了,把这人给我绑起来,待会儿拿去给我父皇母后点个天灯。”

邢冀没有多说,只再三叮嘱邢淳,因他常年公务繁忙,在府中的时间远不如邢淳,若是邢淳不照看着,他怕玲珑吃亏。

这话说的,跟晚上要吃啥一样随意自然,邢冀本来一脸严肃地跟在玲珑身边,听他这么说,脚下不受控制的踉跄了一下,差点儿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殿下说什么?”

可父亲是不是对这外室女太过上心?

玲珑用无奈的眼神看他:“父亲是怎么回事,我这说的不是很明白吗?此人罪大恶极,要是点天灯不够,那就碎尸万段?”

邢淳面上不由得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来,他是邢冀嫡长子,自幼被给予厚望,如今天下大乱,朝廷动荡,皇帝被架空,各路势力虎视眈眈,又有佞臣把权,只待师出有名,这天下便将是有能者居之。父亲胸怀大志,邢淳亦然。

邢冀:“……殿下不审了吗?”

虽说男子三妻四妾本寻常,可庄夫人是他生母,母亲不喜那外室女,邢淳对玲珑印象自然也算不得好。不去欺负对方已是他的风度,还要照顾对方?

“有什么好审的,是个人都知道窦贼不是人。”玲珑很随意,他才不管那么多呢,“这些事就劳烦父亲了,我年纪小,还在长身体呢。”

安顿好玲珑后,邢冀陪了她一会儿,把邢淳叫到书房,邢淳原以为父亲是有要事叮嘱自己,谁知却是要他日后多多照顾玲珑,听得邢淳一愣。

一开始邢冀还以为玲珑是在故意试探他,连忙跪下表忠心,玲珑叹了口气,亲手把他扶起来,再三叮嘱安慰,后来,邢冀觉得这个各种小心谨慎的自己像个傻逼,因为这臭小子真的不是忌惮他,他就是拿他当免费的劳力用!

但她本身也是温婉的性子,心中虽然失落懊恼,却也没有表达出来。

就没见过这么当皇帝的!

邢淳再三劝诫,庄夫人也听不进去,邢萱心中却也委屈,她是父亲嫡长女,但所得父爱并不多,父亲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儿子们的培养上,若所有姐妹都如自己这般倒也罢了,偏偏那外室女却能得父亲青睐宠爱,怎能让邢萱不恼?

什么事儿都丢给邢冀,邢冀干不完的就丢给其他人,反正他才是皇帝,他说了算,他不乐意干,你还能真的不管?

随后他又给玲珑派了自己最信任的人过去伺候,庄夫人得知,又是好生气恼!主君不看身为嫡长女的萱娘一眼,却将那外室女视为掌上明珠,世间怎会有这样的道理?那外室女如何能跟萱娘比?

但他又不是那种可以随意糊弄的小皇帝,看着万事不管,可你若是哪里有了私心,做了错事,他又能第一时间给你揪出来。分明不是皇帝,却做了皇帝工作的邢冀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当皇帝真的有这么快乐吗?为什么他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邢冀亦是哭笑不得,他怎地不知小女竟有这样的本事,将他私库逛了一圈,最值钱的全叫她给拿得差不多了!而且她明显更喜欢那些又贵,看起来又亮晶晶的,说一句爱不释手都不为过。

窦相虽然野心勃勃,但确实是能力超群,玲珑接手后,甚至都没有把窦氏一族抄家灭祖,除却当年涉事之人,其他人都得以苟活,也因此在民间搏了一波美名,人人都说他不愧是先帝之子,仁义爱民,实在是一位明君。

外室女与庶出女,那是截然不同的,外室女身份低贱卑微,庄夫人实在是想不明白,那外室是给主君吃了什么迷魂药,才能让主君在她死后,力排众议将外室女带回家。

对于效忠于他的几位主君,他也没有狡兔死走狗烹,而是给予了他们极大的信任与荣耀——怎么说呢,就是那种,你要是反叛了,或是心里有不轨的想法了,都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她早就察觉主君在外头养了女人,也早就想查清楚那女人的身份,只可惜主君将人当眼珠子一样护着,根本不给她的人查探的机会,好不容易熬到那女人死了,主君却又把那外室女带进了府里,这若是传出去,还要不要做人了?叫别人怎么想萱娘?萱娘的婚事可还没有定下来啊!

玲珑给予这些人信任与名誉,毫不保留地赞美他们,甚至当众称邢冀为父亲,只为感念他多年养育之恩,愈发叫人觉得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这样的好皇帝,你舍得对他不好吗?

玲珑高高兴兴跟着邢冀去了他的私库,毫不客气地挑了一大堆宝贝,庄夫人闻言,气得差点没晕过去!

只有邢冀知道这小子心机到底有多深沉!

她立刻便高兴了,笑起来灿若朝霞,美得令人迷醉,就连训练有素的潍州将士,都忍不住看晃了眼。

你看过孝顺贴心的好儿子,会死命给自己爹分配工作的吗?以前他是潍州牧的时候,还能有时间去去后宅,跟美貌动人的妾侍们亲热一番,老当益壮,再整俩儿女出来,现在呢?现在他几乎要住在皇宫里,别说跟妻妾睡觉打炮,就是连看女人的功夫都没有!

邢冀也知道庄夫人的毛病,想来又是嫉妒心作祟,他温声道:“那你跟父亲去私库,看看你喜欢什么,都拿来好不好?”

而玲珑在做什么?

玲珑是真的不客气的,她逛了一圈,嘟着粉润的唇瓣出来:“什么都缺,因为什么都没有。”

他、在、玩!

“看看缺了什么东西,跟父亲说,父亲让人给你送来。”邢冀宠爱地说。

每天除了吃就是玩,偶尔被邢冀逼着过来看折子就一脸哭唧唧,委屈巴巴的求饶又耍赖,邢冀最吃他这一套,根本无法抗衡,于是屡屡中技,到了最后,总是他任劳任怨干活儿,与之相比,邢淳也没好到哪里去,玲珑抓着他的胳膊叫他阿兄,再软绵绵一求,他能说什么?

每次父亲来的时候她总是很高兴,但这高兴又总是短暂的,因为邢冀待不了多久便要回去,她宁可做外室也不肯为妾,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父子俩简直成了玲珑的机器人,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大事小事通通丢过来,做不完的,不还有萱娘吗?

却说玲珑跟着邢冀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头确实打扫的干干净净,但是太空旷了,什么都没有。母亲是在遇到父亲之后才生的他,遇到父亲之前,母亲只身一人逃难,又因为容色过于美丽,常常需要隐藏自己的真实容貌,若非为父亲所救,还不知要遇到什么样的危险。也因此,她们母女俩的一切都是父亲给予的,在玲珑记忆中,母亲常常惆怅地望着门口,似乎在等什么人。

邢萱被玲珑说动后,对朝政之事也很有兴趣,玲珑很愿意培养她这个爱好,以至于这父子兄妹三人,全员都成了他的御用秘书团,邢冀就是秘书长,每天给他卖命不说,名声全给他得了去!

道理庄夫人都懂,可是看着主君对一个外室女如此和颜悦色,她心中又怎会满意?萱娘是他长女,他也不过是在她满月时抱了抱,为何却对一个外室女那样好?

其他主君们将这一切目睹进眼底,愈发佩服邢冀,尤其是泸州牧,临走时,一把鼻涕一把泪握住邢冀的手,哭喊着对不起他,说是这么多年都误会了邢冀,邢冀明明就是忠君爱国第一人啊!看他这拼命劲儿!

“阿兄说得是。”邢萱也劝,“如今那外室已死,这小女郎进了府,父亲又常年公务繁忙,哪里有功夫天天关照?母亲切勿做出什么冲动之事,您才是潍州主母,这一点谁都越不过您去。”

邢冀木然地把手抽出来,反手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送泸州牧离开千里之外。

邢淳道:“母亲何必为了这么个小女郎大动干戈,府中父亲的妾侍也有数名,母亲总是为这些动怒,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只有邢萱是越做越开心,似乎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她每日都有事情做,不必像个提线木偶被母亲掌控,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

可她也不过嘴巴上说说,邢冀真出现了,她还是会任劳任怨做他的贤妻。

而庄夫人,早在得知玲珑身份那一刻便吓出了心病,惶惶不可终日,想起自己以往的所作所为,夜夜噩梦不断,想求主君与长子求情,两人却又被留在玲珑身边,她与玲珑相处时间短暂,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性格,虽然外头都说新帝器重两位,但庄夫人却觉得对方肯定是故意的!

这父女俩一走,庄夫人才咬牙道:“欺人太甚!”

他绝对是要报复!

玲珑便乖巧跟在了他身后。

就在这样的惶恐畏惧中,庄夫人成功把自己给吓得骨瘦如柴,以至于后宅其他妾侍与庶女们喘了口气,主母安分守己,她们也得了几日太平日子过,只希望日后主母能继续病下去,别再想一出是一出的来折腾她们。

邢冀颔首表示满意,亲自起身走到玲珑身边,慈爱道:“跟父亲来。”

庄夫人病情愈发严重,直到新帝大婚才出席,京中贵妇们纷纷过来追捧她,好话说了一箩筐,什么姐姐真是好福气呀,才生了这样一对好女儿,主君又如此受新帝信任,被新帝尊为父亲,日后岂不是等着享福啊!

庄夫人答道:“回主君,妾身已全部打点妥当,只等……玲珑,住进去便是。”

庄夫人想大叫:你们懂个屁!

全然没有第一次进州牧府的忐忑不安,这倒是出乎了邢冀意料。他点头,问庄夫人:“我让你收拾出的新院落,可弄好了?”

那小子恨毒了我,根本不可能对主君他们好,无非是故意麻痹他们,待到秋后算账,是要要了他们的命的!

且不说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玲珑却是站得累了,她朝邢冀撒娇:“父亲,人已经见过了,我可以去歇着了吗?”

然而一干贵妇吹个不停,叽叽喳喳如五百只鸭子在耳边唠叨,庄夫人又气又怕,喉头一股腥甜喷涌而出,瞬间不省人事。

邢淳与邢萱应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半边身子都硬了,太医来看过,说是长期气急攻心导致的偏瘫,日后要平心静气不能动怒,最好是修身养性,不要有什么情绪上的起伏。

邢冀似乎并没有察觉自己妻子的不高兴,而是又说了玲珑一堆好话,甚至于对庄夫人所出的一双嫡出儿女道:“日后玲珑便是你们的妹妹,你们要爱护她、照顾她,切不可让她受到丝毫委屈。”

一听说自己瘫了,庄夫人又晕了。

玲珑却无所畏惧地与庄夫人对视。

这可真是不得了,等她好不容易再醒来,便听说主君回府,还带了几个美人,是新帝为表谢意赏赐下来的,个顶个都是绝佳的美色,于是庄夫人又吐了一口血。

可这并不代表她没有办法收拾那些庶女,庄夫人深爱邢冀,对于任何夺走了邢冀目光的人,她都报以十分敌意,也正因她彪悍霸道,府中妾侍才愈发老实规矩,生怕哪里触动了庄夫人,叫她恼了自己。吃苦头事小,牵连儿女最是不好。

但也奇怪,她就是气个半死,却又气不死,想骂人吧,又骂不动,明明一双儿女十分孝顺,府里下人伺候的也尽心尽力,可庄夫人就是生气,就是生气!她气这种失控感,气自己的无能为力,气自己为何命这样苦。

庄夫人仍旧面无表情,她用苛刻的目光审视着眼前的少女,她也常常这样看那些妾侍所出的子女,郎君们还好,邢冀胸怀大志,对儿子们的教育十分看重,但女郎们大都被养得胆小懦弱,怕极了她这个嫡母。庄夫人没有下作到去要了小女郎们的名声或是命,毕竟她的萱娘还没有许人家,家中女郎若是坏了名声,对萱娘也有碍。

然后她就做了个梦,梦里那外室子变成了外室女,最终嫁给了淳哥儿,夫妻俩感情本来很好,可她却总是要给淳哥儿抬妾侍,总是以孝字在夫妻俩之间兴风作浪,成功让他们夫妻反目,温顺乖巧的萱娘死得早,她常常叹息萱娘命不好,才会生不出健康的孩子来,她在梦里,那可真是威风呀!

本来父亲甚至是要抬母亲入府做平妻,是母亲自己不愿,她不爱与人勾心斗角,在外头住着也算快活,若是没有生病,想来也是不愿将女儿送入州牧府的。

主君常年在外,隐疾无数,早早便去了,她被淳哥儿尊为太后,连身为皇帝的淳哥儿见了她都要好声好气,那真真儿的,是这天上地下第一人,没人越得过她去,无数人对她讨好奉承,她过得无比快活惬意,甚至连儿子都熬死了,自己又成了太皇太后。

其他妾侍能在府里安稳度日,是因为邢冀对她们宠爱有限,可玲珑的生母不同,虽然她来的时候母亲便已经死了,但她仍然从身边伺候的人口中得知了母亲生前有多么得父亲宠爱。

孙媳妇仍旧让她看不惯,她便以开枝散叶为名,给孙子抬了不少美人,全然忘了主君在世时,自己曾经多么怨恨他后院那些女人。

庄夫人会善待他才怪呢!

她以看儿媳、孙媳痛苦为乐,还要占据道德最高点教训她们不够贤惠温柔,这才留不住男人的心。

玲珑心想你这心也真够大的,跟你大老婆说让她照顾你小老婆——哦不,是外室给你生的私生女,真把天底下的女人都当成蠢货啦?

她从不觉得自己错了。

只是庄夫人并不欢迎她,面上的冷漠连遮掩都不愿意,邢冀叫了玲珑两声,见她不应,不由得对庄夫人道:“玲珑性子内向害羞,日后还请夫人多多照料。”

庄夫人自美梦中醒来,流下眼泪,却不是后悔,而是怨恨那美梦居然是虚假的,现实与美梦截然相反。

可惜娘亲病死了,她一个小女郎住在外头邢冀不放心,因此要带她回府。

一双儿女虽然也孝顺,却不肯听她的,主君身强体壮,也没有要早逝的兆头,梦是假的,可梦里的一切太过真实,那种得意、那种尊贵,那种掌握着他人命运的快乐——都让现实中只能躺在床上等人伺候,孤零零的庄夫人心生绝望。

玲珑站在花厅中央,在她获得的记忆中,邢冀是天底下最最慈爱温柔的父亲,如果没有庄夫人,撇开邢冀的身份,他们一家三口在外面过得其实很开心,很幸福。

女儿做了皇后,很少能归家,于是庄夫人一见到邢萱,便是无数的要求,要这要那,条件无数,邢萱总是很温柔地应,转头便告诉父兄,邢冀父子俩也逐渐明白庄夫人在他们面前跟在邢萱面前全然是两副面孔,二人深觉愧对萱娘,对她愈发地好,父慈女孝,兄友妹恭,庄夫人天天好吃好喝好睡,却仍旧不快活,憋闷的几要发疯。

这对庄夫人来说,着实是种侮辱。

可那又怎么样呢?

她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十三岁,也就是说,她生下萱娘不久,主君便在外头养了女子。

谁会在意呢?

邢冀对妻子也十分敬重,只是庄夫人善妒,对府中妾侍与庶出子女虽称不上亏待,却也不闻不问,邢冀也一直将嫡出的一对子女当做自己的骄傲,可今日他居然从外面带进来个外室养的女儿,这怎能不让庄夫人愤怒?!

她开始迫切地想要睡觉,想要再做一次那个美梦,可惜啊,无论她怎么睡,那美梦都如昙花一现,再没有成真过。庄夫人试图将那美梦忘记,却又不能,梦中的每一件事都是那样清晰,就好像是真实发生过的那样!

再加上庄夫人出身邑阳庄氏,州牧府中无人越得过这母子三人。

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

庄夫人为邢冀育有一子一女,皆为嫡为长,长子邢淳,智谋过人文武双全,长女邢萱,温婉柔美,气度过人,与这对出色的子女相比,邢冀其他的妾侍所出之子女,都要逊色不少。

越是想要,就越是得不到。

与男子同坐,面色冷若冰霜的不是别人,正是潍州牧邢冀之妻庄夫人。

求不得又放不下,人生之苦莫过如此。

说话的男子约莫三十余岁,留着美髯,生得仪表堂堂,此时他正用慈爱的目光望着刚被他带回府中的玲珑,少女今年将将十三岁,正是花骨朵儿般的年纪,她母亲是被男子养在府外的外室,三个月前因病逝世,她便成了没娘疼的孩子,父亲怜惜她,便将她带回府中。

最可气的是,庄夫人还意外地长寿,直到孙子们都长大成人,她也仍旧没死,只是垂垂老矣,老得除了眼珠子能转动,连手指头抬一抬都费力气。

“……玲珑,还不过来见过你母亲。”

她别想再掌控任何人的人生,可她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究竟是哪一步走得不对,才会变成今天这样?到底梦境是真,还是现实是真?她是连皇帝皇后见了都要下跪问安的太皇太后,还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能等死的老贼?

第973章 第八十九片龙鳞(一)

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