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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片龙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消息传来时,皇帝正与美人缠绵,听到徐绍叛国,瞬间软了,随即勃然大怒,要派人去讨伐,可朝中又有谁可用?能用的,早被排挤走了,剩下这些,钻研逢迎一个个比谁都厉害,真上阵杀敌,还不如让他们去死!

难道真的要亡国了吗?

在这种情况下,徐绍做了个令所有人都震惊的决定——他率着手下二十万大军,投靠了突厥!

先帝在时,徐家威震天下,突厥不敢来犯,屡屡示弱,为何到了他,却瞬间变脸?还有那徐绍,竟仗着自己对大梁的了解以及手中的舆图,带领突厥开始吞并大梁!城池一座一座丢,告急的书信一封一封来,皇帝万万没想到自己非但没能立功,反倒连守成都难!

不给银子不给粮食,让将士们都喝风吗?!

他终于开始后悔了。

怎么坚持!

这一切都是从他诛杀徐家开始的!

坚持?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而朝中仍然是各自为营,谁也不管百姓死活,谁也不管突厥来袭,徐绍倒是想打,可他性情强硬,得罪了不少人,兵部随随便便扣押粮草,军需供应不足,他便吃了败仗,此后更是疯狂求助,朝廷也充耳不闻,只让他坚持。

倘若徐承弼还在,怎会有今日之灾!倘若徐承弼还是他的左膀右臂,他、他又如何会沦为昏君!曾经雄心壮志的皇帝,似乎已经看到了千百年后史书上对自己的评价,祸国殃民,残害忠良,是为昏君!

正是此时,突厥又卷土重来,内忧外患,大梁危在旦夕。

正在此时,京城地龙翻身,无数人在睡梦中便丢了性命,便连皇宫也坍塌了一半。

徐承弼为此瘦了一大圈,灾前预警无效,他只能倾尽所有尽可能买下大批粮食及药物,可无偿赈灾,总有坐吃山空的一天,且灾民越来越多,更多的人开始背井离乡,户籍形同虚设,官府闭门装死,朝廷毫无动静,好像要眼睁睁看着大梁被蚕食。

冥冥之中,皇帝想起徐承弼被劫走后,那些看守的差役回来禀报时说的话,那位神仙说,“告诉你们皇帝,他陷害忠良草菅人命,上天会降下神罚。”

随着时间过去,灾害愈发严重,随便出门便能看见到处都是死人,慢慢地开始爆发动乱,许多地方的富人都被灾民强入,不仅瓜分了粮食财富,还闹出了人命。有些人只是想讨口吃的,有些人却是浑水摸鱼,出了不少惨绝人寰的凶案,甚至在灾害严重的地方,发生了易子而食的事件。

这就是神罚吗?是因为他做错了事,所以上天要降临惩罚在他身上?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他斗不过朝中那些老狐狸,倘若徐承弼还在,有徐承弼的帮助,兴许还能有力挽狂澜的机会,可惜已经没有了。

从蝗灾、大旱、徐绍背叛,再到地龙翻身……这一切一切的天灾人祸,都是因为他?!

偏偏这知州怕丢了自己的乌纱帽,还不敢上报,直到旱情越来越严重,几乎席卷了大半个大梁,再也瞒不住的时候,远在皇宫纵情声色,拥着美人欣赏歌舞的皇帝才知道。

皇帝怎么能接受!他是真龙天子!他是众望所归!他是天命!他怎么会犯错!

蝗灾之后,果然是旱灾,大地开始龟裂,河流干涸,家中井水都逐渐打不上来,地里颗粒无收,家中没有余粮,要如何过日子?

沉溺声色的皇帝立刻抛弃了美人们,命人四处搜寻有名望的僧道之人,命他们为大梁祈福,为自己祈福,请求上天不要再降下神罚,就连皇帝自己都换了道袍,虔诚的一日三炷香,沐浴吃斋。

知州听说犯了蝗灾,当时吓得站都站不稳,他胆子还小,不敢去看,那铺天盖地密密麻麻的蝗群从知州府飞过,这知州竟是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徐承弼得知这个消息时,简直都要气笑了!

无数百姓哭喊哀嚎,却为时已晚。此时他们再后悔没有听金龙镖局的话,也来不及了。

他真的搞不懂那个少年意气的皇帝,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的百姓在受苦,突厥又在虎视眈眈,身为帝王不想着救治灾民处理灾情,竟将一切寄托于神佛身上?这也太荒谬、太可笑了!

如此炎热的天气,他们裹着厚厚的衣裳,连头都包了起来,望着那铺天盖地的蝗虫席卷而来,嗡嗡声听得人头皮发麻,只见蝗群飞过一片地,再离开时,已是吞噬一切,寸草不生。

徐绍叛国后,接任他的是一位名叫邱昶的将军,邱将军今年已是五十高龄,曾与徐老将军共事,因身受重伤离开军营,没想到老来又临危受命,可他终究是老了,再加上粮草不充足,朝廷迟迟不肯增援,仅能率领将士们苦守边城。

次日,徐承弼等人便知道了答案。

老将军站在城楼上,看着远处尘烟滚滚而来的突厥铁骑,老泪纵横,他和徐老将军一样,有三个儿子,却都已战死,年纪稍大的孙儿们也未能生还,只留下个最小的,今年才十三岁的小孙子,面上犹带稚气,却已披甲挂帅,随他出征。家中老妻送他们祖孙二人离开时,泪流满面,不知此生是否还能相见。

来不及……什么来不及?

“今上昏庸!重用谗臣!残害忠良!”老将军大声说着,“可我等男儿皆是大梁子民,生为大梁!死为大梁!今日人在城在!城亡人亡!不死不休!”

玲珑懒得搭理他,只道:“你们得快一点,要来不及了。”

将士百姓们都群情激愤,突厥性情残暴,但凡入城必定是烧杀抢掠,与其任人鱼肉,不如拼死反抗!

诸葛商被拒绝了,露出十分伤心的表情:“姑娘这样说便太伤人了。”

“人在城在!城亡人亡!人在城在!城亡人亡!”

“没兴趣。”玲珑说,“我是出来玩的,可不是来帮忙的,别想太多了。”

此番带兵的是突厥大王子呼其卡,以及叛将徐绍。

诸葛商则笑道:“凤舞可是对数字敏锐得很,也是我们这些追随爷的人里头算账最快最好的,爷才让她管后勤,没想到玲珑姑娘只看一眼便看出了错误,不知道姑娘……”

开战前,徐绍甚至写了一封情深意切的信来劝降,被邱老将军破口大骂,斩杀了来使,将脑袋悬挂于城门之上。

凤舞暗暗心惊,遂不敢再轻视玲珑。

徐绍大怒,两军交战,邱老将军粮草不足,徐绍深知无需动武,只需围困,自能不战而胜!

“嗯。”玲珑点头,看了凤舞一眼,随即指出了几处数字上的错误。

如今连马鞭都煮了吃了,城破只是早晚的事,邱老将军望着远方,只觉心中悲凉,他身边,十三岁的小孙子形容憔悴瘦削,却一脸的坚毅,邱老将军喃喃道:“徐绍啊徐绍,你连十三岁的小儿都不如!”

徐承弼却信玲珑:“当真出错了?”

徐绍不愿再浪费时间,下令攻城,邱老将军祖孙两人率领军民对抗,只可惜双方实力相差悬殊,眼见已有突厥人爬到城楼之上,却有一利器凭空飞来,直直没入那突厥人的后脑,只一瞬,对方便轰然倒下!

“怎么可能!”凤舞立刻道,“这账本我都是翻来覆去算了好几遍的,绝不可能出错!爷,您是知道的,属下一直尽心尽力,从不敢敷衍!”

向朝廷发出几十封告急信却得不到回应,早已绝望的邱老将军猛地抬头望去,远远掀起尘土的军队之中,印着“徐”字的旗帜迎风招展,猎猎作响,他立时冲着还在奋战的将士们与百姓们大吼:“徐家军!徐家军来了!守卫我大梁的徐家军来了!大家再加把劲!把突厥人赶回草原上去!”

玲珑答道。

徐家军的威名,便是黄毛小儿也听过,谁幼时不是听着徐家军的故事长大的?许多孩子甚至从小便立志当兵。只是后来皇帝昏庸,徐家军被打散,谁曾想今日徐家军又来了!

“你的账算错了。”

老人们说得对,徐家军就是大梁的守护神!有他们在,突厥别想踏进大梁一步!

凤舞觉得这笑带了丝嘲讽的意味,不由得皱眉:“姑娘可是有话要说?”

众人顿时感觉有了劲儿,浑身是血,也仍然拼命把爬上墙头的突厥人打下去!

玲珑翻了翻镖局的账本,发出一声轻笑。

为首的正是徐元基,他奉命带粮草来支援邱老将军,隔得老远便看见了突厥旗,当下声若洪钟,天地失色:“徐绍狗贼!!!!!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都是百姓罢了。

徐绍正在与人商议如何智取边城,突然听到这噩梦般的声音,手中的舆图都没能拿稳,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皇帝是个撒手掌柜,朝中一片乌烟瘴气,有志之士心灰意冷,眼见这大厦将倾,竟是一点危机感都没有。皇帝满腔抱负,实则登基后除了诛杀徐家,是一件正事也没干过,而徐家没了,常家立刻就起了,苛捐杂税,百姓们一年比一年难捱,上行下效,上面的官员掐的头破血流,下面的更是拼命敛财,受苦的是谁?

徐元基!是徐元基的声音!

灾难来临之前,人类总是过分乐观。

他们二人曾亲如手足,徐绍身形瘦弱,徐元基便护着他帮助他,两人之间曾是那样亲密无间,可最终徐绍选择了背叛,他永远都忘不掉自己将剑刺向将军时,徐元基那愤怒又失望的眼神。

与当地父母官沟通过后,这知州竟毫不关心百姓死活,反倒狮子大张口问金龙镖局要好处,否则就要治他们个妖言惑众之罪!

从此之后,他们再不是兄弟,而是至死方休的仇敌。

前几天才下过雨哩,怎么会大旱?

而突厥人对徐家军的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明明大梁人是那样没骨气,可徐家军却宛如他们的天敌,尤其是徐元基,那是徐承弼手下猛将,光是听到他的声音,便有许多突厥人心神不稳。

徐承弼分外焦灼,诚如昨日他们所猜测,老百姓们一听让他们提前将地里的粮食收上来,一个个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今年的粮食,除却要缴税,还得留一部分家里嚼用,剩下的他们还想卖掉,换些东西回来,佃户们则还要多一份租子,这提前收粮食,岂不是要他们的命吗?饶是徐承弼的人说天将大旱,百姓们也不信。

徐绍及时道:“冷静!没什么可怕的!现在已经没有徐家军了!徐元基带来的人肯定不多,你们怕什么!大梁朝廷都不管他们,如今又是天灾频发,突厥才是天命,你们都是勇士,还怕什么!”

但他们金龙镖局刚刚起势两年,根基并不稳,能动用的活产虽然多,可谁都不知道大旱会持续多久,又有多大范围的灾民,说白了,只怕是杯水车薪,根本起不到多少作用。

可随即便有人连滚带爬的闯进来:“狼!狼!狼来了!”

因着要将情况往最坏的方向想,徐承弼便让凤舞过来,将账捋清楚,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会选择尽最大的努力赈济灾民。

徐绍见他如此慌张,心中愈发烦躁,踹了他一脚,将来人狠狠踹翻了几个跟头:“怕什么!那有什么狼!这又不是草原!”

玲珑便去书房,书房里除了徐承弼与诸葛商外,确实还有个身着短打束着马尾的年轻女子,容貌很是娇艳,见到玲珑,微微怔了怔,正要开口,却见无论是徐承弼还是诸葛商,都冲玲珑露出笑容来,心中暗暗惊奇,不知道这少女是何人,竟能得到这二位的和颜悦色。

“狼群!徐家军带来了狼群!”

小丫头脆生生答道:“是掌管咱们镖局的账房,诸葛先生说她的才能比之男子也不差呢!”

“什么?!”

玲珑问:“凤舞姑娘是谁?”

徐绍坐不住了,他立刻出去查看,只见徐元基肩扛大刀,正大笑着看着他:“徐绍狗贼!还是男人吗!是男人就出来堂堂正正痛痛快快打一场!”

第二日,玲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被分配过来伺候她的是个小丫头,手脚麻利得很,告诉她说爷正在书房与凤舞姑娘说事。

徐绍太了解徐家军,也太了解大梁了,他必须死。

用了晚膳,徐承弼又亲自安置玲珑,金龙镖局很大,他自己便有一个独立的院子,玲珑便要住在这里,似乎不知道这对她的名节是多大的影响。徐承弼本是要拒绝的,却又不知为何答应了。

徐绍不敢置信地看着围绕着徐家军的狼群,一匹匹油光发亮毛色浓密,这些巨狼足足有成年男人胸口高,看着可怕极了!

苏绩但笑不语,当年进入的那秘境,当真是无比神奇,直至现在想起来都还令人回味无穷,自离开秘境后,苏绩是再也没吃过那样香嫩的肉了。

“诸位兄弟!”徐元基大吼,他本就是个大嗓门,数万人的战场上,他的声音也能清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你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大梁人!有些还曾是俺徐家军的一员!今日你们当真要背叛自己的国家!自己的百姓!自己的亲人!还有自己的荣耀!抛弃徐家军的威名!抛弃做人的尊严!沦为突厥走狗吗!”

其中一位姓白的谋士便悄悄问身边的苏绩:“当年便有传言说是天上的仙子救走了将军,难道这位姑娘真是世外之人?”

“突厥人与俺大梁人是死敌!他们永远不会将你们当成兄弟!俺知道你们许多人当时碍于徐绍被迫投敌!现在!只要你们冲过来!你们就还是俺们的兄弟!是不是啊兄弟们!”

这场商议持续到了夜晚,徐承弼便留众人用膳,如新来的二位谋士便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爷对这红衣少女百依百顺,甚至还亲自为她布菜,剥壳去刺,照顾的无微不至,那少女也接受的理所当然,丝毫不见怯场,倒是越发让人好奇她的来历了。

跟随在徐元基身后的将士们大声吼叫:“兄弟!回来兄弟!回来兄弟!”

所以,一切都得按照最坏的情况来。

喊声震天,徐绍叛国是为了富贵荣华,可许多将士即便追随他而去也仍然是普通将士,他们吃不惯腥膻的羊肉,觉得马奶酒不好喝,也不喜欢昼夜温差过大的草原。他们想念故土,想念亲人,想要堂堂正正作为大梁人活着!

玲珑显然很满意徐承弼对自己的看重,接下来她很少说话,只有在徐承弼与众人商议时偶尔插两句,徐承弼如今不再是振臂一呼便有无数人效忠追随的徐将军,且手上并无权力,金龙镖局虽在本地威严甚广,但让百姓们提前将地里的粮食收上来,恐怕是官府命令,也不见得人人都听。

不得不说,徐元基的话太有感染力,也太过真诚,不知道是谁先带的头,反正有了第一个冲向徐家军这边的人,剩下的,徐绍便再也阻挡不了了。

“是。”

他想要拔刀斩杀叛徒以威慑他人,迎面却射来一支箭矢,假如他再晚一点点收手,这只胳膊便必然废掉了。

徐承弼将他们视为心腹,自然也没有遮掩:“玲珑是当初把我从流放途中就走,又为我去除面上刺字,是我的恩人。你们也要像对待我一样,尊重玲珑。”

原来是茅安,擅长隐蔽与勘察的茅安,不知何时已经率着弩手们埋伏好了,从他们身边跑过的大梁将士,毫发无损,可谁要是敢阻止将士们回去,那便要把命交出来。

虽然不知这姑娘是什么来历,但总觉得十分可疑。

曾经,徐绍也同茅安徐元基并肩作战过,那时候他们是生死相依的好兄弟。

玲珑坐在徐承弼的大椅子里,她身形纤细,一个人窝在上面还显得地方大,所以徐承弼全程都是站着的……谋士们都是头一回见到不苟言笑的爷这般纵容一个姑娘,竟将自己的椅子都让出来了,纡尊降贵的陪他们站着!

现在再也不是了。

诸葛商与苏绩虽然想得多,却与玲珑有过相处,也知道她来历非凡,将军突然示警,必然与这位姑娘有关,惟独那两名谋士,对突然出现在书房里,还总是不停地摇着铃铛玩的少女很是戒备:“爷,这位姑娘是什么人,她也能听我们这次的商谈吗?”

第849章 第七十四片龙鳞(五)

玲珑眨着眼睛,不置可否。徐承弼权当她答应了,立刻派人前去叫人,除却走镖在外的徐元基外,诸葛商、苏绩、茅安,以及徐承弼在这两年内又收服的两名谋士,还有从被拆散的徐家军中逃出来的兄弟们中培养出的几名小将,向他们表达了大旱之灾的预警,众人对他都是忠心耿耿,军人服从的天职使得他们甚至都不会询问原因,只要徐承弼下了命令,他们便立刻会去做。

徐绍后悔吗?

“总之记住就是了。”徐承弼心情格外沉重,他自然是信玲珑的,若是玲珑所说都会成真,那么这黎民百姓又将怎样可怜?皇帝与满朝文武自然不愁吃穿,便是天塌下来他们也照样享受着荣华富贵,可百姓不一样,百姓们太容易受到伤害,也太容易死去了。“玲珑,我现在要召集诸葛等人前来议事,你在边上听着好吗?可以的话,请给我们一些意见,好不好?”

他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午夜梦回,身在异国他乡, 也曾经有过后悔的时候吧, 但很快地他便想明白了,他是不能后悔的, 因为一旦后悔, 就证明他的选择是错的, 可他怎么能是错的呢?

玲珑歪歪头:“嗯?”

眼睁睁看着那些追随自己的将士义无反顾地朝徐家军奔过去, 徐绍知道, 今日他与徐元基, 必定是不死不休。

徐承弼立刻站了起来,他并没有因为玲珑这事不关己的语气而生气,反倒叮嘱她:“这种事,除了我,不可以再跟别人说,记住了吗?”

邱昶老将军眼见援军来到, 顿时又生出无限力气, 城中军民也是士气大作!誓要将突厥人赶回草原去!

她还曾见证过许多个世界中人类的灭亡,人类真是最强大也最弱小的生物,而她从来只会旁观,不会插手,因为对她来说,这漫长没有边际的生命中,人类的兴起与灭亡,实在太微不足道。

刺啦——是刀剑相交时快速划过的火花,徐元基天生神力,又是徐老将军亲自教养大的, 论身手, 徐绍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正面来了十几个回合,徐绍便节节败退, 仅剩招架之功。

她一连说了好几个词语,面上露出甜甜的笑,“我可是见过许多次的了。”

他暗暗心惊, 不过三年不见,徐元基怎会如此厉害?比他鼎盛时期还要强大?

“大旱之年,寸草不生,却必生蝗虫,铺天盖地,不知道你瞧过那样的人间没有。”玲珑笑吟吟道,似乎对她来说,这些天灾并没有意义,“满目疮痍,民生凋敝,饿殍载道,哀鸿遍野……”

徐绍作为徐家军的一员,也曾杀敌无数,与徐元基等人一样, 身上陈年旧伤不少,如今年岁也愈发大了,自然不能跟少年时期相比。可徐元基却在秘境湖水中泡过,不仅身体旧伤被修复,还强化了他本就惊人的力量,徐绍与他对上,过了几招便愈发吃力,直到徐元基瞅准弱点,抓住机会朝他的脖子砍来——徐绍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三哥!”

第848章 第七十四片龙鳞(四)

被徐老将军收养的孤儿都姓徐,徐家的家将们也大多姓徐,到了他们这一代,大家便按照年纪排行,只是除了他与徐元基外,其他人都已战死。

如果是这样的话……

徐元基听到这声三哥,却是面无表情,他吼道“你不配做俺的兄弟!”

大梁上一次大旱,已是二十年前!那时他年岁尚幼,还是听父亲说起,许多人家吃不上饭,只能卖儿卖女,到了后来,连儿女也能吃,难民遍布,许多地方不肯开仓赈济,难民们纷纷起义,死了不少朝廷官员。

如果是兄弟,怎么会挥刀看向彼此?他亲眼所见徐绍偷袭将军,对他早已失望透顶,此番前来,也不过是要清理门户!

大旱!

徐绍甚至没来得及再说一句话,脑袋与身体便分了家。

徐承弼一直都知晓她不是凡人,从她口中说出的话令他心头一凛。

徐元基眼眶通红,“兄弟们冲啊!把这群蛮子赶回去!”

“以后还会更热。”玲珑像是在聊今天天气真好一样,语气平淡,“大地会干涸龟裂,百姓颗粒无收,遍地饿殍,尸山遍野。”

城外杀声震天,邱老将军也立刻打开城门前去支援,徐绍一死,突厥人也慌了,他们实在是太怕徐家军了,对他们而言,徐家军可能比天神还要可怕,被徐家军摁着暴打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大梁的皇帝自己把徐家军作没了,他们修整好重振旗鼓准备卷土重来,结果徐家军又冒了出来!

金龙镖局坐落于大梁西南,这里气候本十分潮湿,如今正值夏季,确实十分炎热,但往年也没有这样夸张,镖局地窖里的冰已经被用的七七八八,苏绩也察觉有异,因他那些药草的长势都慢了许多。

与徐家军的对战,突厥人从未赢过,以至于他们听到徐家军的威名便丧失了斗志。

徐承弼一愣。

此番大胜,还斩杀了叛徒徐绍,徐元基甭提多高兴了,邱老将军喜出望外地将他迎进城中,期待又不安地问他“……徐将军可好?”

玲珑听完后,突然问徐承弼:“这些天,是不是越来越热了?”

徐元基咧着嘴笑“蒙老将军挂念,俺家将军活蹦乱跳的,好着呢!”

听说现在最受宠爱的是滁河公进献给皇帝的一位民间美人,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皇帝见了一面便被迷上了,连往日最受宠爱的常妃娘娘也逐渐失宠,真是令人唏嘘。

邱老将军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回想当初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诛杀徐承弼,满腔热血要做千古一帝,谁知道这豪情壮志还不到三年,便已化为乌有。

他旁边的小将一脸兴奋“您真的是徐家军的人吗?”

据京城的探子回报,兴许是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现状,皇帝居然隐隐有种得过且过的想法了!

邱老将军便跟徐元基介绍“这是我的孙子邱邕,今年十三岁,一直十分仰慕徐家军,还请徐将军见谅。”

就是这些人,闹得朝廷一片浑水。

“见谅见谅。”徐元基笑呵呵地摆手,“好小子!当初俺们家将军披甲挂帅时都十四了,你比俺家将军还厉害!”

此外,兴许是背叛了徐承弼的恐惧与心虚,让如今代替徐承弼做了大将军的徐绍对手中兵权分外看重,他怕徐承弼还活着,也怕徐承弼找自己报仇,因为还在暗中追查徐承弼的下落。

邱邕被夸得脸都红了,茅安也率着弩手回来,他们这番不仅带来了援军,还带来了救援的粮草,算是缓解了邱老将军的燃眉之急。只是双方坐下来一谈,老将军是唉声叹气,事已至此,他还不知道朝廷的态度吗?根本就是撒手不管了!告急的文书他写了几十封,没有一封得到回应,若非徐元基与茅安及时赶到,今日他们祖孙与这满城军民,必定是要殉城而死。

总之朝中是一片混乱群魔乱舞,上行下效,下面的官员自然也不会做个好官,徐承弼便是借这个机会迅速成立了金龙镖局,兴许是朝中之事过于棘手,这两年皇帝派来追杀徐承弼的人都少了许多,近半年来更是再无消息。

今年天灾不断,朝廷也是一片乌烟瘴气,邱老将军直接便说了“无论徐将军有何吩咐,我等都愿意效劳。”

于是乎他只能更加信任滁河公与淮安侯,可这两人要真是清心寡欲的,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世代忠良的徐家被抄家砍头。淮安侯府本就是靠着与徐家的姻亲才为人所知,如今常妃入宫,深得圣宠,淮安侯成了国丈,皇帝对他十分信任。而淮安侯的存在,也严重威胁到了滁河公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两人明争暗斗,常妃自然要帮自己的父亲,滁河公便想方设法在民间搜集绝色美人献给皇帝——常妃再美,相同的花儿看久了也会腻不是?

徐元基跟茅安此番前来也是有任务的,那便是劝说邱老将军投诚,徐承弼并没有想做乱臣贼子,徐家世世代代守护大梁,虽说如今的大梁满目疮痍,他与皇帝之间又有血海深仇,可徐承弼真的没想过要自己当皇帝。

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命令没有人听从,自己的圣旨许多人阳奉阴违,他想做什么,好像都做不成,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大臣们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他,好好一个皇帝,在朝中居然是寸步难行了!

真正让他生出夺权之心的,是已故徐妃的贴身宫女秋红的到来。

在这种情况下,皇帝想要所有人都为他所用,简直就是做梦!

秋红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金龙镖局,徐承弼才知道,原来姐姐当初为了救自己自尽,皇帝对徐家人十分厌恶,连皇陵都不许姐姐入,反倒阴差阳错,使得她肚子里的孩子活了下来。秋红本是想偷偷为主子收殓,谁知道却看见主子的肚皮动了下,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胆子,竟然敢去找了宫中一个交好的医女,那医女曾受过徐妃的恩,两人将孩子剖出后,秋红立刻带着孩子逃走,说来也是上天怜爱,娘娘在世时为人温柔善良,宫中受过她恩惠的人不知凡几,一路上都有太监宫女帮助,秋红才成功逃离。

朝中大臣各自为营,只记得撕咬攀扯,为了一点利益争的头破血流,他们有权有势,自然不惧,苦的全是百姓。

可这么点大的孩子,像个猫儿一样,青紫着脸,连呼吸都听不见,秋红想方设法吊着孩子的一口气,总算是找到了徐承弼。

皇帝想不透。

她带走了孩子的事没有瞒过常妃,常妃一路派人追查,秋红硬是扛到了见到徐承弼的时候,她只来得及将孩子交给徐承弼,便因伤重而死。

那时候所有人都是皇帝的小甜甜,对他忠心无二言听计从,怎么徐家这个眼中钉一没了,往日里那些温顺忠心的大臣,却瞬间变了脸呢?

她对徐妃忠心无二,如今将小主子托付给徐将军,也算是完成了主子的遗愿,便死而无憾了。

徐承弼还在的时候,前朝他也不这样啊!

徐承弼早在稍微有了些势力后便盗走了徐妃遗体,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姐姐当时身死,肚子里的孩子却活了一下。

也正因如此,徐家一倒,兵权被迅速瓜分,包括皇帝的心腹滁河公,入宫后深得圣宠的常妃娘娘之父淮安侯,每个人都想从这块大饼上撕下一口,朝内党羽纷争,各派为了自己的利益互相攀咬陷害,弄得一片乌烟瘴气。就连后宫都乱七八糟,今儿这个皇子夭折了,明儿那个怀了龙胎的妃子小产了……偏偏皇帝还什么都查不出来,徐妃还在的时候,后宫可不是这样。

已经两岁的孩子还是非常虚弱,稍微吹一下风便会重病,他还太小了,又是自出生起便与秋红相依为命,见秋红倒在地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小小的孩子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边咳嗽,一边向已经死去的秋红伸出双手,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却没有哭出声。

还不是因为世世代代忠心耿耿的徐家!徐家手握重兵,向来不站队,是坚定不移的保皇党,倘若皇帝先用完了徐家,将朝堂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之后再过河拆桥,倒也没那么多麻烦,偏偏他太心急了,可能是徐承弼太耀眼,也可能是常诗画太美丽,更可能是他无法压抑内心的嫉妒,所以他提前出手了。

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秋红一个普通宫女,连字都不认得几个,是如何做到带着这么小的孩子逃亡两年,还能找到徐承弼的。

他以为为什么他的位子能坐得那么稳?

徐承弼不会哄孩子,他自己没成亲,家里的几个侄儿也都不需要他带,这个小外甥太小了,两岁的孩子,他感觉两只手就能捧住。

徐承弼语重心长道:“如今世道乱着,徐家军被解散后,皇帝本有一番雄心壮志,只可惜,他太高估了自己。”

可孩子硬是要秋红,两只手伸着去抓,徐承弼不让他过去,他哭得更厉害,却不出声。

“为什么呀?”

一大一小一路逃亡,因此孩子意外地懂事,遇到风吹草动还会自己捂住嘴巴不出声,怕被人发现,想来都是秋红所教。

“不行!”徐承弼想都没想就否决,“你不可以到处走。”

徐承弼急得不行,因为是徐妃之子,自己又是奴婢,秋红不敢给孩子胡乱取名,只希望小主子能一生健康平安,所以便叫他做平安。此时小平安正在徐承弼怀中挣扎,苏绩查看过秋红的伤后摇了摇头,道“秋红姑娘大义,她伤势极重,能撑到现在已经非常令人不可思议了。”

“我不回去。”玲珑不高兴道,“在里面待腻了,就想出来走走,怎么,你不想管我?那我自己出去玩也可以。”

小平安睁着大大的眼睛不停流泪,他不亲徐承弼,他只想要秋红,可他不明白秋红为什么不理自己也不看自己,难道是因为太累了?所以想要睡了吗?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平安就得乖乖的,秋红很辛苦,他不能出声。

“你怎么从秘境里出来了?外面很危险,什么时候回去?”

其实秋红带他逃亡的路上,便不停地跟他讲他还有个舅舅,让小平安牢牢地记住,这个只有一只手臂抱着自己的人好像就是秋红所说的舅舅,但秋红为什么不继续说话了呢?

诸葛商一走,苏绩听说了玲珑出现,也赶来见面,接下来就是茅安跟徐元基,甚至当初跟着一起进秘境的其他将士也纷纷赶过来,见了一个又一个,徐承弼忍无可忍,啪的一声把自己书房的门给关上,任谁也不许进。

徐承弼想给孩子擦掉眼泪,可他只有一只手,实在是着急的不行。

他只要摇摇扇子说说话品品茶就行了!

别说他了,诸葛商、苏绩,哪个都不是会哄孩子的人。

眼见玲珑与诸葛商聊了起来,徐承弼虽不语,周身气压却越来越低,诸葛商见状不妙,连忙告辞,省得留下来再被将军收拾。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将军可别让他去做什么体力活,会出人命的!

正在此时,一根纤细的手指头伸到了小平安面前,他愣了一下,哭得通红的大眼睛往上看,随后,在徐承弼屏住呼吸的视线中,默默地握住了玲珑的手。

诸葛商实在会说话,又生了张令人如沐春风的俊秀面容,对玲珑更是不吝夸奖,这样长得好看嘴巴甜还心诚的人,谁会讨厌呢?

两岁的小平安是被女人带大的,显然在这种时候,比起根本不熟悉的舅舅,同样身为女人的玲珑给他的安感更多一些。

说完对着玲珑作揖:“两年不见,姑娘还是一如既往光彩照人,美貌非凡。”

玲珑伸手把小平安抱走,对徐承弼说“这孩子就先交给我吧,其他的事情你自己处理。”

诸葛商送完了客商们回来,正听见玲珑问话,便帮徐承弼回答:“久而久之,外头的人便称将军为龙爷,镖局里的,要么叫爷,要么叫大当家,像是将军这般称呼,也只有私底下我们才会叫了。”

徐承弼点头“多谢了,玲珑。”

“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当初创建镖局时,都在想着要叫个什么名字,在下与苏大夫争执不休,茅安与元基也各有各的喜好,眼瞧着就要大打出手了,将军才说叫做金龙镖局,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姑娘不仅名字中有了珑字,姓氏也是龙。”

小平安到了玲珑怀中便安静了下来,仿佛哭累了,瘦削的小脸搁在玲珑肩头,很快便陷入了沉睡。

她刚才进来的时候就发现了,不仅是徐承弼改姓了龙,就连他书房中许多标志性的物品上也都刻着龙。

徐承弼亲自处理了秋红的后事,秋红墓前,他重重鞠了一躬,以谢这位柔弱女子的勇敢与坚强。

他说得轻描淡写,任谁都知道这其中定然是不像他轻飘飘这几句话般随意,个中艰苦危险,怕是言语难以表达,玲珑笑起来:“龙爷,嗯?你什么时候改姓龙了?”

小平安的出现,让徐承弼改变了想法,他本来只想要为徐家讨一个公道,可小平安身上流着皇室的血,无论如何,他也要为小平安守护大梁,不许任何人进犯!

“徐家军如今由徐绍掌管,他投靠了皇帝,将徐家军拆散,分散到各个军营中,我的人一直在暗中联系他们,愿意随我们走的,如今也已差不多全部汇合,所以不再像两年前那样势单力薄。此外,我们也在边关各州做粮草生意,先是以镖局做掩饰,明面走镖,暗中囤积粮草,再转手倒卖,迅速积攒金银将养生息,若是可以,我并不想挑起战争,我徐家世代忠良,为了守护大梁百姓战死沙场,我决不会剥夺任何一个大梁百姓的生命,我只求徐家洗净冤屈,使徐家清名再现人间。”

玲珑才不管外面的世界怎么样了,她每天都和这人类幼崽一起玩,相比较不苟言笑的徐承弼,显然小平安好玩多了。这孩子被秋红教的很好,就是很容易不安,也很没有安感,晚上睡觉一定要睡在玲珑怀里,还要握着她一根手指头才安心。平时哪怕是自己在玩,也要玩一会儿便看玲珑一眼,确定她在自己身边,才会继续做自己的事。

徐承弼也没有瞒着玲珑,两人面对面坐下,他告诉她道:“半年前,我买下了两座铁矿。这两座铁矿皆是富商所有,朝廷明令禁止私人开采,他心中有鬼,不得不卖给我,诸葛还狠狠压了一波价,相当划算。”

就连身为亲舅舅的徐承弼想要靠近他都不行。

“刚才听你们喝酒时所言,是在做什么生意?”

大旱越来越严重,许多百姓家中连井水都打不出,饿死的渴死的人比比皆是,而与此同时,皇帝还在与方外之人论道,甚至鬼迷心窍听从那些和尚道士的言论,认为这些天灾是上天的惩罚,所以需要建一栋摘星楼来祈福!

危险肯定是有的,有时候也千钧一发,但再也没有哪次会像之前那样需要进入秘境才能保存最后的实力。徐承弼不会容许自己再沦落到那样的境地,他已经一无所有,不能再毁掉心中的净土。

得知这个消息的徐承弼险些气乐了,这是什么脑子?这都什么时候了,哪里还有足够的银钱来盖那劳什子的摘星楼?皇帝是不是真的脑子有问题了?他觉得把一切推到天意上,就能掩盖他的昏庸无能吗?

徐承弼看着她,回答道:“都不值一提。”

他根本就不是当皇帝的料!

“你好像有点憔悴,这么久没见,是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吗?”

如今苏绩每日都跟玲珑在一起,他的任务是给小平安调理身子,两岁的小平安看起来就一点也没长,连走路都是软绵绵的没有劲儿,可能是因为一路逃亡怕出声的关系,到现在小平安都没有开口说过话,不管怎么逗都没用。苏绩曾经尝试让玲珑叫小平安说话,玲珑却很自然地说“人家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你管的都那么多做什么,他才两岁哎。”

和上一次见面比起来,他应该是找到了活下去的方向。

不过小平安的底子实在是太差了,因为他是早产儿,天生不足,后天又颠沛流离,跟别人家白白胖胖的婴儿一点都不一样,抱在手里小小一团,连点肉都没有,仿佛尽是骨头,令人心疼不已。

这场酒宴因为她的出现散的很快,徐承弼显然没有心情再宴请这帮子富商,让诸葛商去打发他们,然后匆匆回来找玲珑,玲珑刚吃了一盘糕点,见他进来,脸上还戴着面具,就好奇地走过来帮他摘,纤细的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面具,取下来后,发觉徐承弼略微清瘦了些,不过眼睛更加明亮,似乎燃烧着不会熄灭的火焰。

徐承弼每日忙过了,也会立刻来看他,因为小平安怕他,他也不主动靠近,只隔得远远地瞧着小平安玩,看着这个孩子一天比一天信任这里,徐承弼心中也生出许多柔情来。

这下酒醒大半,不敢再多言,玲珑则很自来熟的坐在了徐承弼身边,拿了他面前的筷子,很不客气地吃起来。

邱老将军答应投诚后,徐承弼便让京城的人想方法带出了邱家女眷,免得到时候皇帝昏了头又拿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来撒气,这样的事儿他也不是头一回干。

那中年男子被徐承弼这样一问,似是才意识到这是什么场合,眼前这人又有多么危险,他是酒意上头,自以为这桩买卖已经是板上钉钉,所以愈发放肆,又见他们招来歌姬饮酒寻欢,龙爷也没说什么,反倒忘了眼前这人是何等狠辣的手段,与他做生意,是要被扒一层皮下来的。

宫中的常妃也越来越着急,她这宠妃的日子才过了两年多一点,怎么就遇到这么多事?从前徐承弼还在的时候,可从来不像这样!

“我需要回答你么?”徐承弼轻声问。

她深深觉得自己当初放弃徐承弼选择皇帝,实在是错误至极的决定。

见凭空出现的美人躲在了龙爷身后,一众富商都有些蠢蠢欲动,毕竟跟那红衣少女比起来,他们拥在怀中这些,几乎都算是庸脂俗粉了。

这一日,她再次去求见皇帝,得知皇帝又在与那帮子和尚道士论道时,常妃气得火冒三丈!她再也无法做出平日里温婉贤淑的模样,不顾宫人们的阻挡冲进去,就见皇帝学着道士的模样,穿着道袍在那跟着个胡子花白的老道一起跳大神!

问话是个中年男子,看穿着打扮,应是富商,正一脸垂涎地盯着玲珑瞧,他怀里还搂了个衣衫半褪的美人,再细看,发现席中宾客都是美人在抱,反倒是坐在主位上的徐承弼身边光秃秃的,除了几个侍从之外,只有诸葛商。

这一幕若是传出去,当真要笑掉天下人的大牙了!

“龙、龙爷,这位是……”

这怎么能是一国之君?这也配是一国之君?!

徐承弼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思念了快两年的人会突然出现在他身边,还是那稚嫩娇媚的模样,他身边是同样戴着面具的诸葛商,见徐承弼情绪激动,连忙低声道:“爷,冷静些。”

常妃冲过去想要抓住皇帝,皇帝却嫌她打乱自己思绪“朕不是说了,朕与诸位高人论道时,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只见金光一闪,一个美貌红衣少女骤然现身,导致原本正热闹的宴会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厅中正翩翩起舞的美人们也纷纷停下,众人都看向玲珑,而玲珑左右看看,认出了戴着面具的徐承弼,欢喜地抓住他的衣袖:“你怎么戴上面具了?”

常妃深吸一口气“皇上,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想着这些!邱昶投靠了徐家军!连带着边关许多城池都已经被收入徐承弼麾下,要不了,多久,您这皇位都坐不稳了!”

所以场面就有点尴尬。

皇帝手中的铃铛立刻掉在地上,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徐家军?徐家军不是已经没有了吗?!”

玲珑有点想出去玩,但是她已经将秘境送给了徐承弼,自然是徐承弼在哪里,秘境便在哪里,玲珑如果出去,也是凭空出现在徐承弼身边。

见他如此浑浑噩噩,常妃心中一片绝望,她真搞不懂自己当初看上皇帝哪里了,为了这样一个人,居然背叛了徐承弼!“徐家军当时只是被打散重新编入军队,后来徐绍叛国投奔突厥,又带走了许多人,徐承弼根本没死,这几年他一直都在暗中招兵买马,囤积粮草,徐绍被斩杀后,他立刻吸收了愿意投诚的将士,皇帝!现在再不采取策略,待到兵临城下,便悔之晚矣!”

这一次,徐承弼许久都没有再回来,玲珑也没算时间,粗略估计,约莫有一年多了,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皇帝是知道徐承弼是个什么样的人的。

徐承弼定定地望着少女的背影,一咬牙:“我们走!”

他幼时便总是从先帝口中听到徐承弼的名字,先帝好像非常扼腕如此优秀的徐承弼却不是他的儿子,于是对皇子们,包括现在的皇帝都十分嫌弃,而徐承弼这个人,也真的是做什么都优秀,旁人拼命也赶不上。

她摆摆手,转过身,红色的裙子显得背影愈发娇艳热烈,“活着回来吧。”

皇帝是生在帝王家,身份尊贵,若是把他放在寻常百姓家,其实也不过是个没有才能的平庸之人。

话没说完就被无情打断:“千万别说什么无以为报等来生结草衔环,我可不要你的来生。”

只是他不肯承认这一点,他不肯承认自己不如徐承弼,因此像着了魔一样想找徐承弼的错处,想拿捏徐承弼。可多年过去,哪怕他登基为帝,徐承弼仍然是大梁的守护神,他麾下的徐家军更是所向披靡,令皇帝昼夜难寐。

徐承弼深深地看着她:“大恩大德……”

再后来,他遇到了常诗画。

“它会帮助你的,有什么人类做不到的事,都可以交给它去做。”玲珑逗了逗小松鼠,“你的力量还不够,下次开启秘境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所以最好也不要依赖秘境,自己的仇自己报。”

这是个多么才华横溢又美丽的女子啊!

徐承弼接过少女塞过来的小松鼠,面露茫然,小松鼠抱着一颗咬了一半的核桃,冲玲珑唧唧叫了两声,然后毛茸茸的大尾巴蹭了蹭玲珑的手指,顺着徐承弼的左手一路跳到了他脑袋上,趾高气昂的坐着,徐承弼无奈极了,对玲珑道:“外面很危险。”

几乎是看到的第一眼,皇帝便喜欢上了,可这样一个出色的女子,偏偏又是徐承弼的未婚妻!

“把它带上吧,会有用的。”

徐承弼!徐承弼!怎么到哪儿都是徐承弼!怎么哪哪儿都有他?!到底徐承弼是皇帝,还是他是皇帝?!

徐承弼率领众人亲自来向玲珑辞行,玲珑笑眯眯地看着他,她一个人的时候连头发都没有梳,乌黑的长发被微风吹起,美得令人心醉,饶是其他人对她没有邪念,也不由得看痴了。

于是皇帝铁了心要徐承弼死,他觉得徐承弼是他的噩梦,只要没了徐承弼,他就能施展自己的抱负与才华,再也不用像现在这样连睡都睡不好。

短短十日,身受重伤的男人们与马儿们就都活蹦乱跳起来,不仅如此,秘境里的肉与水彻底驱散了他们身上的陈年旧伤,徐元基感觉自己现在浑身都充满了力量,比他十七八岁那会儿更甚!

可惜,他实在是高估了自己。

众人在秘境中休整了了好几日,这里简直就像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真是让人舍不得离开,可他们终究还有许多事要做,并不能停留太久。

诛杀徐家,流放徐承弼,自己亲自掌权后,皇帝才知道朝中那些老狐狸有多么难对付,曾经徐承弼在,因为徐家是坚定的保皇党,有徐家军,有兵权,这些老狐狸再怎么闹腾也有点分寸,谁知道皇帝自断臂膀,这不是给了他们机会吗?徐家没了,那就把徐家的权力分割而食,谁有本事谁去抢!

秘境温暖如春,众人吃饱喝足后,干脆席地而睡,只有玲珑、徐承弼,以及文雅爱洁的苏绩与诸葛商共同回了竹楼,一楼还有几个空房间,干干净净的,连灰尘都没有。

皇帝的能力显然不支持他操控整个朝堂,反倒是他,被大臣们操控了。

秘境里久未有人,玲珑又懒得自己弄吃的,整个秘境里的动物都是皮香肉嫩,吃得众人是满嘴流油,大呼爽快,尤其是玲珑姑娘让人抬出来的那两桶金黄色带着泡泡的酒,叫什么……啤酒,对,就是啤酒!对着烤肉烤鱼吃起来真是爽!太爽了!

他可能不知道自己身边有多少臣子们的眼线,他的喜怒哀乐,他的一举一动,臣子们都知道的清清楚楚。而皇帝最为心爱的常妃,也在入宫后变得不一样了,她想要独宠,又想要为她的娘家得到权势,可这二者怎么能兼得?

于是徐元基老老实实对玲珑道了歉,玲珑无所谓道:“小事一桩,真想道歉,再给我烤几只兔子来。”

甚至皇帝自己的心腹滁河公,也逐渐有了别的想法。腹背受敌之下,皇帝居然开始怀念徐承弼在的时候,至少那时他不像现在这样事事无能为力,他只要每天看看折子,自然有人为他解决一切麻烦事。

徐元基呆呆地看着自家将军,将军还是少将军的时候,他便跟在他身边,从未见过将军脸上会出现这般失落之色,想来那位玲珑姑娘在将军心中的地位非同寻常,只恨造化弄人,到底是相遇不逢时。

如今天灾接踵而至,先是旱灾蝗灾,又是地龙翻身,突厥更是趁此机会举兵入侵,皇帝实在成受不了这么多的压力,他从徐承弼死后便再没做成功过什么事,只好寄情于僧道,想要借由如此缥缈不可信的东西来挽救自己。

若是当初意气风发的徐将军,兴许能有勇气求爱,可他完好无缺时,已有婚约在身,便是爱慕也不会孟浪,他有他的责任与义务,他会克制自己的爱意。而如今沦落至此,还不知未来何去何从,徐承弼便更不会表明心意,他说得正是他所想,他不配。

如今常妃告诉他说徐承弼谋反,皇帝心中除了恐惧之外,居然还有些许的松了口气。

徐承弼沉默片刻,方道:“我如今身体残缺,又漂泊不定,日后说不准能活到什么时候,何苦去祸害人家姑娘?更何况,女子名节重要,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喊她小嫂子,对她实在不好,我配不上她。”

常妃冷冰冰地看着皇帝,皇帝也看着她,这才发现那个无论何时都对自己温柔体贴的女子已不见了。他心中有气,便讽刺道“爱妃一得知徐承弼那叛贼的消息便立刻告知于朕,当真是有心了。日后遇到徐承弼,爱妃倒也可以凭借那旧日的情分摇尾乞怜,说不得他还能饶你一命,毕竟那徐承弼最是重情重义。”

徐元基老老实实答应了,然后问:“将军,你都跟小嫂——玲珑姑娘在一起生活这么久了,那么美的姑娘,又那么有灵气,俺从没见过这样古灵精怪的姑娘,将军对她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常妃万万没想到都这种时候了皇帝还有心思在这冷嘲热讽,她也回嘴道“皇上过奖了,真的说起来,皇上难道不怕吗?徐妃的死,皇上忘了吗?还有徐家上上下下近百口人,可都是皇上下令处死的,皇上以为徐承弼他会放过你吗?”

玲珑被这两人逗乐了,徐承弼心跳如雷,却见她似乎并不反感小嫂子的叫法,心里有些甜蜜,却又更快地被苦涩掩盖。他身负血海深仇,又断了一臂,如何配得上这样的小仙女?只拉了徐元基到人少的地方,耳提面命不许他再胡言乱语,记得叫玲珑姑娘,而不是什么小嫂子。

皇帝反唇相讥“不放过朕,想来也不会放过你这毒妇。说起来朕也得感谢你啊,若非你当初是徐承弼的未婚妻,那徐老夫人如此信任喜爱你,你却将证物带进徐家,若没有你,朕哪能那么快将徐家一网打尽?真要说厉害,还是要属爱妃。”

“是!”

两人在这阴阳怪气的唇枪舌剑,听得边上的僧道们冷汗直冒,他们只是普通的出家人,为了活命才摸着皇帝的想法说他想听的话,可别让他们听到这些皇家秘辛啊,他们一点都不想知道!

“闭嘴!”

无论常妃怎么说,皇帝都不肯想办法对付徐承弼,气得她拂袖而去,只好去找父亲淮安侯商量。

“到!”

当初徐家被抄家灭族,淮安侯在里面也推波助澜了不少,他怎么能不怕徐承弼?他当然也怕!

徐承弼:“……徐元基!”

若真让徐承弼回来了,他们就别想活了!

徐元基顿时笑得咧开一嘴大白牙,随后他就说:“俺们将军烤的鱼也是一绝!小嫂子你待会儿可得好好尝尝!”

正在常家父女想法子如何对付徐承弼时,徐承弼根本没管他们,而是选择挖通渠道,饮水灌溉。灾民们虽多,但徐家军尚能镇得住,说起来旱灾如此严重,也与朝廷的许多政策分不开。

玲珑从树上跳下来,红色的裙子在空中形成绝美的弧度,她走过来接了徐元基的烤兔子,咬了一口,点评道:“确实不错。”

因为有金龙镖局在,官府还算安,徐承弼并没有公开自己的身份,以工代赈的方法治标不治本,只要土地干涸一天,百姓们便还要颠沛流离一天。

这声小嫂子一出来,一群老爷们儿开始疯狂鼓掌尖叫吹口哨,徐承弼正好用背篓装了清理好串成串的鱼过来,听见了脸色一黑:“不许胡说!”

可目前对于灾民们而言,确实是能吃得上饭了,如果稍微节省一些,还可以留下一半口粮带回家去给爹娘妻儿,所以每次招工,前来报名的都是人山人海。

玲珑甩着脚丫子坐在湖边火堆的大树上,小松鼠抱着核桃在她身边咬得咔嚓咔嚓响,徐元基是个耿直汉子,他快速烤了一只野兔,然后就冲树上的玲珑招手:“小嫂子!俺给你烤了只野兔!俺的烤兔子手艺那可是杠杠的!”

此外,徐承弼严禁易子而食,对于那些趁着天灾浑水摸鱼犯下凶案的人更是无比严苛。杀鸡儆猴几次后,许多人便都把自己的小心思藏了起来,其他地方不知道,至少金龙镖局的地盘上,你得老老实实夹起尾巴做人,不能想太多。

徐元基与茅安等人也是满载而归,然后热火朝天的开始收拾,去毛扒皮,架锅烧水,逃亡了这么久,嘴里都淡出鸟来了,在秘境湖水里泡了一波神清气爽,肚子更是饿得咕噜咕噜叫,这会儿就是给一头牛他们也吞得下去!

但天气仍然越来越热,老天爷好像故意要惩罚老百姓,足足三个月,一滴雨都没有下。

秘境里它们出不去,徐承弼做主将马鞍下了下来,任由它们在秘境里到处溜达,这里的草儿可比外面的美味多了,又嫩又香,直把这群吃惯了干巴巴口粮的马儿们激动的,到后面甚至开始膨胀,啃一口这边的嫩草,再去吃一口刚冒芽儿的小花,吃一口丢一口,到处啃,而秘境中的花草生长极快,几乎头天被啃掉,第二天便又已长好。

许多人已经慢慢绝望了,甚至丧失了活下去的意志。

有玲珑在边上,马儿们都不敢胡闹,老老实实被洗干净上了药,然后彻底放飞!

徐承弼也非常焦急,眼看灾情越来越严重,许多地方已经频发暴乱,如果再这样下去,大梁危矣!

诸葛商则惊奇地看向玲珑,又看向这一匹匹乖得不行的大马,要知道他们的马那都是名种良驹,十分勇猛,便是碰到老虎狮子也不害怕的,厉害的老马甚至能踹破野狼的肚肠!这些马儿都身经百战,怎么见到这少女,却吓成这个模样?

他着实不忍心看着自家祖祖辈辈守护的国家出现如此凄惨之状,因此,终于主动求到玲珑面前……

闹腾好啊,闹腾说明还活蹦乱跳的,总比躺着不动强。

第850章 第七十四片龙鳞(六)

苏绩正给一匹枣红马上药,这家伙肚皮上被划了道口子,好在没伤到内脏,但也流了不少血,他正上药呢,发现手心下的肚皮一颤一颤,忍不住笑起来:“这是怎么了,突然不闹腾了?”

玲珑正在跟小平安玩,她对这个小孩兴趣十足,一个本来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孩子,在没有任何外力的干扰下,却出生了,难道不神奇吗?

等到玲珑走近了,它们就更乖了,瞧那架势,跟见了天敌一般。

兴许是因为徐妃的灵魂被她吞噬了,而母子连心,即便只在母亲腹中待了六个月,小平安对玲珑也比对旁人亲近,他似乎只信任她,只要看到玲珑便很安心。因为他长得可爱又乖巧,玲珑倒也不烦,只觉得有趣。

原本还挺嚣张的马儿们瞬间低眉顺眼地趴下了,那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苏绩让干啥就干啥,也不尥蹶子了,也不喷响鼻了,乖得让人不敢相信。

龙无所不能,世间只有一件事是她做不到的,那就是创造灵魂。

直到玲珑走过来。

所以荒海之中那些有了灵魂的生物,都需要她将收集到的美好灵魂注入,才能变得鲜活,而小平安明显不应该出生,他是一个凭空出现的灵魂,这样的情况,哪怕是玲珑也很少见过,她可以轻易摧毁一个世界,却不能随意创造一个世界,因为她创造不出灵魂。

马儿咴咴的叫了两声,可能是刚经过一场生死追逐,它们也懂得主人现在对自己包容度更强,于是愈发胡闹起来,苏绩给它们做检查的时候,那是一个比一个不配合,诸葛商带人给它们清理皮毛,那也是没事儿就尥蹶子甩毛,硬生生把一个文人一个大夫给弄得上了火,可你发脾气吧,这马儿都成了精,知道你不是真生气。

不仅她不可以,她见过的任何世界的神与天道都不可以。

正给它们做检查的苏绩也没能逃过,他看了看身上本来干净如今已经湿淋淋的长衫,相当无奈:“闹什么呢,衣服弄脏了,去哪儿再找一件出来?”

灵魂是如此奇妙的东西,没有谁能够创造,也没有谁能够掌控。所以玲珑很珍惜她所得到的美好灵魂,被她吃掉的真是少之又少,大部分都注入到了荒海的生物里,成为了她的子民,明明是那样散发着香甜的美味食物啊!

一部分人去打猎,一部分人则在海边刷马,马儿们随他们征战多年,早已是心灵相通的朋友,一路崎岖坎坷,马儿们浑身浴血,也有许多伤口,严重的两匹甚至还断了腿,这会儿苏绩一匹一匹的检查,诸葛商则带着人用湖水给马儿清理皮毛,显然这沁凉的湖水对马儿来说非常舒适,有几匹调皮的还顺势打了个个响鼻,喷的主人一头一脸的水。

小平安是怎么凭空出现的呢?明明是不该存在的孩子。

徐元基活到二十多岁,跟着老将军,又跟少将军,这么多年行军打仗,外出打猎的次数脚趾头加上都数不完,但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傻的猎物!这秘境里的动物们是怎么回事?不怕人的?直接过去拎起来就带走,都不用捆?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奇迹吗?因为直到死前都还深深地爱着这个孩子,却又因为无法将他带到人间而愧疚,导致这个本该与母体一起死去的孩子,意外活了下来。

第847章 第七十四片龙鳞(三)

都说外甥似舅,这话一点也不假,小平安长得不像是徐妃,也不像是皇帝,反倒像极了徐承弼,两人站在一起,倒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是父子也没有人会不信。兴许是因为长得像,小平安慢慢地对徐承弼也有了好脸色,虽然不像对玲珑那样亲密信任,至少也愿意让徐承弼抱一抱,牵一牵。

有什么好聊的!

徐承弼对这个小外甥真是小心翼翼,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连跟小平安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生怕吓着这孩子。小平安的出现,让徐承弼满身仇恨戾气都消散了许多,他将小平安视为大梁的未来,他要亲手为他打下这片江山,把该属于小平安的东西拿回来。

眼见一群牲口跟少女聊得热火朝天,徐承弼踢了一脚徐元基跟茅安的屁股:“别聊了,去打猎。”

其实当年姐姐入宫,徐承弼便抱反对态度,他并不是不喜欢皇帝,只是觉得与那么多女子争抢夫君,有什么意义?更何况姐姐入宫还不是为后,妃嫔的名字再好听,地位再尊贵,也不过是妾,连与皇帝并肩的资格都没有。身为徐家女,姐姐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下一秒,玲珑又打破了他们对于神仙的美好妄想,“至于我是什么……这个就看你们以后会不会发现了。”

可皇帝坚持,姐姐最终也还是选择入宫,徐承弼知道,姐姐并非爱慕皇帝,只是为了保存徐家,保存他。

“不过我的确不是神仙。”

徐妃在宫中并不受宠,若非她是徐家女,亲弟弟又是名震四方的大将军,怕是皇帝连她寝宫都不会多去一次,她自己也乐得清静。入宫不久,徐妃便发现皇帝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尤其是言谈间常露出对徐承弼的不满与厌恶,徐妃愈发担忧,她在家中也是被父兄疼爱长大,知书达礼温婉瑰秀,嫁入寻常人家,那必然是人人称赞的贤内助。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显然谁也没有见过神仙,可如果说这位少女是神仙,倒也应该如此,因她正是人们想象中仙女的模样。

可到了皇室,便不是那么回事了。徐妃常委婉进谏,但皇帝若是能听得进去,又怎么会对徐承弼如此忌惮?

“不是说了吗,这里是秘境,这里的东西是凡间不会有的。”玲珑嫣然一笑,“怎么,你们不相信我是神仙?”

对于徐承弼的恳求,玲珑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她很淡定,因为对她来说人类的死活无关紧要,在她没有尽头的生命,可见过太多这样的场景了,于是她问:“我帮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苏绩则很好奇湖水的功效:“姑娘,竹楼后面的湖水是怎么回事?在下觉得自己多年行军所积攒的旧伤,已经痊愈了!”

徐承弼沉默良久,答道:“……但凡在下能做到,愿任凭姑娘差遣要求。”

他被徐老将军捡到的时候已经七岁了,一口一个俺,也不记得自己的父母家人,后来怎么教也改不过来,口称俺简直就成了徐元基的个人标配,诸葛商对此表示非常无语,太不文雅了,可哪一天这大老粗要是文雅起来,倒也让人生理不适。

玲珑摇摇头:“如果我只是想要一个仆人,那么招招手就有无数的人扑过来,不缺你这一个。”

玲珑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听得很认真,一边听一边附和情绪激动的徐元基大骂,她好像觉得很有趣,而有她在,徐元基骂着骂着也不好意思起来,挠着头说:“俺太粗俗了,姑娘请别介意。”

徐承弼看向她,玲珑却又笑起来,伸出一根手指,从他俊美的面容,一点点划到心口的位置,那里还留着她的爪印,就好像这个人已经是她的所有物了。“我当然可以帮你,你要国泰民安还是风调雨顺,或是要长生不老,我都可以给你。但是,我也有要求。”

可徐元基等人却无法接受,大家都是一起长起来的好兄弟好伙伴,战场上更是生死相依,能将后背交给彼此,徐绍那畜生,难道忘了老将军的栽培,忘了将军的器重,忘了那无数个日夜抵足而眠的同袍之情吗?!

她用指头戳了戳徐承弼的心口:“我要你的灵魂。”

对比起众人的愤怒,徐承弼则平静多了,他已经历家破人亡众叛亲离,一个徐绍,当真算不得什么,也比不上当日亲眼见家人惨死的锥心之痛。

徐承弼一愣。

原来他早已对皇帝投诚,徐元基等人决意跟随徐承弼走时,他也假意效忠,却一路留下暗号,招来追杀,甚至还在徐承弼与人交战时意图刺杀,若非诸葛商察觉不对及时提醒,徐承弼这会儿已经被穿了个透心凉了!

“灵魂?”

此时徐元基正在破口大骂一个叫徐绍的,原来此人也是徐家军一员,因骁勇善战,很得徐承弼重用与信任,尤其徐绍祖上也都是徐家军成员,谁也没想到,最终背叛他们并且泄露徐承弼行踪的,正是此人!

“人死生灵,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些世界的人类死后不会生灵,而是化作世界的一部分,但也有些人的执念,能够冲过天道与法则的限制,这也是很常见的事。”

其中长得像书生浑身书卷气十足的,正是徐承弼的军师诸葛商,五大三粗身如铁塔的,则是徐承弼的副将徐元基,他是孤儿,自幼被徐老将军收养,伴随徐承弼一同长大,情同手足,亦是忠心耿耿,此外还有负责侦查打探敌情的先锋将茅安、医术出神入化的军医苏绩,这四人,堪称是徐承弼的心腹手足,也是从始至终都不曾背叛他的人。

她很着迷地抚着他的脸,“这样坚毅不屈的灵魂,是应该要被好好收藏起来的。”

待到那群爷们儿们洗完澡,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个个都换上了干净衣服,除了憔悴点,瞧着倒也人模人样,纷纷过来给玲珑见礼。

她见过很多奇迹,而能创造奇迹的,绝大多数都是人类。

徐承弼惊奇地看着胖了一圈的小松鼠,小松鼠抱着糖对他唧唧叫了两声,毛茸茸的大尾巴晃啊晃的,跳到了玲珑手边,玲珑便逗着它玩儿,可徐承弼见了,却觉得她比小松鼠还要可爱。

就比如说小平安。

“当然。”玲珑指了指不知何时窜到桌子上开始抠糖吃的小松鼠,“它不就是?”

玲珑对这个小灵魂实在是非常感兴趣,简直想要把他拆开来研究研究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以后她也可以凭空创造出新的灵魂,然后自给自足,再也不用挨饿岂不是美滋滋?

徐承弼觉得很神奇:“动物真的能开启灵智吗?”

这种危险的想法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毕竟经常饿肚子对龙女来说并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只是她陪着这小东西玩了许多天,也没能弄明白他身上究竟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不过玲珑甚至能够给出一个算是温柔的回答:是母亲的爱,秋红的忠诚,还有无数宫女太监们的守护,以及不灭的希望,才诞生了这么一个本不该存在的灵魂。

玲珑点头:“吃吧,反正它们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危机感,肉质应该很肥嫩,很适合吃。不过有些开了灵智的,不能吃,你尽管去抓吧,有灵智的会自己躲起来的。”

这又不是什么化学方程式,还有迹可循,玲珑想不明白,这自给自足的套路便已宣告失败。

徐承弼轻轻笑起来,帮她把竹蜻蜓安上:“几十张嘴要吃饭,秘境里的动物,可以吃吗?”

她试过许多次,她的龙鳞可以拟态成为栩栩如生的人类,嬉笑怒骂喜怒哀乐表现的与常人无异,可没有灵魂,就只是一具空有其表的皮囊,一点都不美丽。

玲珑正襟危坐,一样一样的查看,很满意道:“看样子你是有把我这个主人放在心上的,很好,很不错,我很看好你。”

而美好的灵魂是发光的,玲珑最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所以她对自己用龙鳞所创造出的人偶并不喜欢,甚至很少会使用,毕竟没有灵魂不会发光的生命,在她看来毫无价值。

里头都是些外头的小玩意儿小零嘴,他略带忐忑地送到玲珑面前的桌子上,时刻注意着她的表情,生怕她不喜欢。

徐承弼显然不明白玲珑话里的意思,但他明白自己身上有她想要的东西,那就好,那就说明他还有用处,并不是废物。

徐承弼没见过大猩猩,不知道大猩猩是什么,只把自己逃亡时背的包裹拿了进来,很是不好意思:“……因着逃命,许多都丢了,只剩下这么些了。”

“只要你想要,只要我能给。”

最终徐承弼哄走了玲珑,男人们才大吼大叫起来,玲珑单手托腮坐在屋子里,哼了一声:“跟群大猩猩一样。”

显然,玲珑非常喜欢这种全部身心都热爱着自己的人类,她也不吝于庇护他们,徐妃想要弟弟好好活着,她可以给,徐承弼想要国泰民安,她也可以给,只要他们把灵魂作为代价献给她就可以了,从此以后生活在荒海之中,难道不比凡尘俗世更加逍遥快活?

男人们个个夹紧双腿不敢说话,尤其是在徐承弼出现后,一个个恨不得把脑袋也埋进湖水里,自然而然便感觉到身体机能在逐渐恢复,特别神奇……神奇到他们不由自主面露狂喜,甚至连多年旧伤都在好转!

头一回,她捧住了徐承弼的脸,带着些许爱怜的意味,亲了亲他的额头,宛如哄着稚子:“如你所愿。”

就是这小仙女也太那啥了一点,怎么能看大老爷们洗澡呢?

小平安踉踉跄跄扑过来抱住玲珑的小腿,显然他见两人如此亲密,心中不高兴了。

看样子将军这番是因祸得福,还得了个仙女般的媳妇儿啊!

秋红带着他逃亡近三年,什么苦没吃过,她怕小平安的存在被人知晓,向来都把孩子藏在身上,只露出口鼻供他呼吸,是以小平安直到现在路都走不稳当,又因为不能发出声音,也不喜欢说话,很多时候他都是抱着玲珑的小腿仰起头表达自己的需求,虽然弄不懂创造灵魂的原理,但小平安是与众不同的,玲珑对他自然比对别人多了几分耐心。

不仅有仙女,还有仙境呢!

谁叫这孩子生得好看又乖巧不吵闹呢?

虽然民间传说是仙女带走了将军,但是吧……这谁也没见过仙女,他们这群大老爷们当然没那么浪漫,所以并不相信,可现在他们信了。

她松开徐承弼,捞起小平安放到腿上,对徐承弼说:“放出风声去,就说……上天有好生之德,降甘霖以泽万民,京城除外。”

好不容易汇合了,又出了叛徒,导致他们险些丧命,大家逃亡时为了分散注意力,便问将军是如何逃生的,毕竟当时他们也决定半道劫囚,谁知还没赶到,便得知将军已被人劫走。

徐承弼一惊。

别说她,湖水里泡着的男人们也都欲哭无泪,将军联系他们后,他们立刻闻讯赶来,无论皇帝如何施压,无论新来的将领如何打压,他们就只认徐承弼将军!除了将军谁也不服气!因此在军中也是吃足了苦头。

玲珑微微一笑,揉着小平安的脸蛋,没什么肉,但软绵绵的很好捏:“天灾频繁,皇帝不是终日沉迷僧道之事?他可未必信这个,只是想找个借口甩锅罢了,这一片狼藉的大梁怎么会是他导致的呢?他怎么会犯错呢?他怎么会是昏君?所以这一切都是天意,不怪他。”

玲珑立刻表示了解,徐承弼失踪这么久,追随他的人忠心耿耿有,可有异心的也绝对不少,皇帝许以高官厚禄,谁能不动心?不过她不关心这个,而是这么一群腱子肉大男人确实挺养眼的,就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被她看着会如此僵硬,连澡都不敢搓。

但如今上天都明说了我给你们下雨,但不给京城下,你就说是什么意思吧。

徐承弼眼里顿时染上阴霾:“……因为叛徒。”

京城那地方,住着谁?谁得罪了上天?

玲珑扭过头看徐承弼,指着下面的男人们:“他们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至于滁河公淮安侯等人……‘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玲珑慢条斯理地说,“别人打这个口号,是乱臣贼子,可你徐承弼,不是。你振臂一呼,便有无数人愿意追随,更何况……还有他。”

“姑娘?”

她拍了拍小平安的脑袋,小家伙傻乎乎地举起双手,抱住玲珑那只拍自己脑袋的手蹭了蹭,一副依赖的模样,嘴里还嘟哝着什么,过于模糊,玲珑跟徐承弼都没有听清。

徐承弼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群牲口泡澡时能这么安静老实的!

小平安是徐妃与皇帝之子,是正儿八经的皇子,而皇帝膝下如今并无儿女,好不容易怀上的,也在永无休止的争斗中没了。

徐承弼也去自己的房间里换了身衣服,出来发现玲珑又坐到了竹楼屋顶,他也爬上去,脸却瞬间黑了,因为她正在看湖水的方向……他带进来的几十个兄弟正在泡澡,一个个脱得只剩亵裤,这会儿被美貌至极的少女盯着,紧张的跟什么似的,坐在湖水里动都不敢动。

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秘境本身便有治疗与滋养的功效,湖水更是能洗筋伐髓,这些人征战多年,身上都有诸多暗伤旧伤,去湖里泡泡必然受益良多。

“去吧,三日之后,天降甘霖,亦是徐家洗清冤屈的开始。”

她用纤细的指头戳徐承弼的胸膛,徐承弼轻轻笑起来,满腔愤怒恨意,在见到她之后都化为平静,“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自个儿去竹楼后面休整去!”

徐承弼深深地望了玲珑一眼,玲珑却突然冲他笑了:“还不走,是我再亲你一口不成?”

“还不让你的弟兄们去后面的湖里洗洗干净,要是弄脏了这里,我可要生气了。”

徐承弼那张俊美的脸瞬间染上薄红,倒是小平安,似乎明白“亲”是什么意思,抓着玲珑的手往自己脸上往,小嘴儿叭叭往上贴。不过他第一次亲人,根本不会,嘴巴贴着,显得笨拙又可爱。

“正是如此。”徐承弼道。

这真是玲珑所见过的人类幼崽里顶级可爱的那一种,她立刻把徐承弼抛之脑后,还赶他走,徐承弼无奈地看了眼这一大一小,虽然很想留下来陪伴,可他终究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意志力便是控制力,徐承弼能带这么多人进来,当时情况必然为凶险至极。

待到徐承弼走了,小平安才一副小大人模样的松了口气,他才那么点大,却老气横秋,玲珑说是带他,其实也就是把他放在边上偶尔玩一玩,真正说到照顾,那不是还有下人吗?

“一个小秘境罢了,对我来说不值一提,不用谢我。”少女狡黠的笑起来,“若非情势危急,想必你也没有打开秘境的力量。”

可小平安就是亲她,玲珑也是猜测可能是因为自己吞噬了徐妃灵魂的缘故,也许正是因为小平安的不平凡,才能够察觉到吧。

离开的这几个月,他总是想着她,在外头看见了好吃的好玩的,若是方便都要买一些带着,想着将来回到秘境要送给她,却不曾想她一直在他身边。

三日时间,足够天降甘霖的消息传到京城了,可皇帝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了后面那句不予京城,他登时便恼怒起来:“是何人在妖言惑众?给朕把他抓起来!”

徐承弼只觉得心窝发烫,所以说……他一直把她带在身边吗?

来回禀的太监瑟瑟发抖:“回皇上,外头、外头都在传……”

他感觉心口那个爪印似乎又在发热,玲珑拍了拍手上的食物残屑,从二楼轻盈跳下,徐承弼一惊,连忙丢掉手里伤重的弟兄去接,入手的腰肢纤细柔软,玲珑哼了一声,又是一巴掌拍在他心口的位置:“什么怎么会,这烙印在你身上,这秘境便是你的了,你到哪儿,秘境自然也会到哪儿。”

皇帝究竟信不信神佛,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可如果真的天降甘霖却不予京城,那必然是在位的统治者惹怒了上天,也就是说,皇帝德不配位,根本不配做这个皇帝!

徐承弼看她几乎看呆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在下无能,并未报仇,只是寻到了一些兄弟,又遭逢追杀,走投无路,可是怎么会……”

虽然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昏君,更不愿意承认自己做了许多糊涂事,也对眼下的困境束手无策,但真要让皇帝让出屁股底下这个龙椅,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他怎么舍得?

玲珑赤着一双小脚,脚踝上还系着一串铃铛,她正磕松果磕的开心,突然看见这么一群不修边幅满身血污的臭男人,心情实在是称不上好:“……你回来了,你报完仇了?”

当下龙颜大怒,立刻派人去调查流言的来源。

玲珑低下头,与地面上那个熟悉的又沧桑了不少的高大男人对视一眼,对方显然也很惊讶:“……姑娘?!”

然而还没来得及查出结果,次日果然天降大雨,龟裂数月的土地终于得到滋润,皇帝的脸色却无比铁青,原因无他——就连城外都在下雨,京城却像是被上天遗忘,雨幕在城墙外戛然而止,这一刻,皇帝感到头皮发麻。

这一日,朝霞初生,秘境里的花花草草都披上一层莹润霞光,五彩斑斓,煞是美丽,玲珑坐在竹楼上看着太阳,顺便跟小松鼠一起磕松果,结果突然感受到一股陌生的气息,紧接着,一群乱七八糟的……人……马……摔了进来,秘境被撕出一道巨大的入口,然后瞬间又合上了。

帝王不仁,可讨伐之。

只是他失踪的这几个月,徐家军怕是早已被皇帝渗透,即便不能全盘掌控,也能凭借皇权将其拆的七零八落,徐承弼想要收复徐家军,怕是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他将成为众矢之的,他拼了命想要逃离的指责,仍旧会降临到他头上。

之后她凭借留在徐承弼身上的烙印感受到了他经历了数次危险,虽然受了些伤,但最终都活了下来。徐承弼并非池中物,他有心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定然要全力以赴,将他逼得越狠,越能激发他的潜能,尤其是皇帝几乎是斩尽杀绝,徐承弼身上背负血海深仇,焉能轻易罢休?

登基之后,非但没有如愿施展自己的抱负,反而处处掣肘寸步难行,皇帝心中如何能忍啊!后宫的常妃听说此事,也觉得稀奇,难道世间真有神佛?

徐承弼一走,玲珑就觉得无聊起来,怎么说呢,虽然她一个人也很开心,没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可是使唤人真的很爽!不管怎么说,徐承弼都是她的仆人!

可惜她是后妃,并不能出宫,否则也真想亲眼目睹这一番奇景。

随后,他便觉得自己对这山谷已经了如指掌,甚至是,哪里有一朵花,哪里有一棵草,小松鼠的松果都藏在哪个树洞……他都能清清楚楚地知道。

大雨整整下了三天三夜,灾民们抱在一起痛哭失声,就在此时,徐承弼坦诚身份,振臂一呼——那真是民心所向,万众所归!

直到少女的身影消失在山谷中,徐承弼才解开自己的衣服查看胸口,发卷心口位置多了个小小的……爪印?应该是爪印吧?只是他分辨不出是什么爪印,只觉得小小的很是可爱。

得知徐承弼非但没死,手上还秘密多出了一支军队,甚至重建了徐家军,皇帝终于双腿一软,再也站不住,瘫倒在龙椅里,半天没能爬起来。

少女如是说,冲他笑得愈发灿烂,徐承弼眼中顿时只剩下这比太阳还要耀眼的笑,仿佛能够填补他生命中的阴暗与残缺,驱散所有不安与悲伤。

在这之后,他像是知道自己的死期快要到了一般,是再不管别的了,连早朝都不再去上,御书房的奏折堆成了山,告急的文书雪花一样飞来,皇帝统统不管。他要在人生最后的这段日子里纵情享乐,别人的死活与他何干?!

“给你盖个章,免得你找不到回来的路。”

徐承弼在自己所占下的地方都颁布了新的法律,尤其是在大灾初过的处理上。此外,他减免了百姓们两年的赋税,并且着人兴修水利,开凿运河,以连接天下水系,预防天灾。

徐承弼连忙低下头表示歉意,玲珑觉得这人很奇怪,转身就下了竹楼,突然想到什么,又走回来,徐承弼还以为她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却见她朝自己嫣然一笑,当真是美不胜收,在他神魂激荡之时,只觉心口一痛,低头一瞧,却是她一掌拍在了上面,心口处火辣辣的,似是被太阳灼烧的感觉。

这些工程也给予了流离失所的灾民们吃饭的机会,一时间,人人都知道徐将军,而骂龙椅上那位天子是昏君。

见徐承弼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她反倒奇怪了:“都说了让你走,干什么站在这儿不动?还要我送你不成?”

皇帝对此充耳不闻,他疯狂地睡着女人,喝着酒享着乐,欣赏着美人,甚至饶有兴致的与美人们一同起舞,直到徐家军攻入京城,他听到外头的吵闹声,心中又想起那个让自己嫉妒厌恶的男人,想起当年父皇驾崩前对自己的耳提面命,要重用徐承弼,要信任徐承弼,倘若不能压抑自己内心的怀疑与不安,可夺其权留其名,决不能害其性命。

原以为玲珑不会答应他离开,谁知道她却大方得很,摆摆手:“你走吧。”

他没有听父皇的,所以才沦落至今日这般下场。

因为太久没说话,声音有些沙哑干涩,十分缓慢,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姑娘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待到在下大仇得报,定回来报恩。”

现在想想,皇帝恍然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人跟他说说真心话了,那让他倾心爱慕一见钟情的常诗画,见了他不是冷嘲热讽便是阴阳怪气,其他嫔妃则由于他的脾气愈发暴戾古怪,对他唯唯诺诺,到了这时候,皇帝想起来的,居然是徐承弼的姐姐。

灿烂的阳光照射在竹楼之上,打开门走出来的少女美得宛如这朝阳,明媚又鲜活,徐承弼不由得看呆了,直到她走到自己跟前,还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他才举起单手做了个礼:“在下想要出谷一趟。”

徐妃……她的闺名叫什么来着?皇帝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是个很美丽也很温柔的女人,但正因为太过温柔,便显得无趣,不会讨好也不会谄媚,每次见到他都要说一堆他不喜欢听的话,所以他渐渐也不往她那儿去了,甚至因为将对徐承弼的厌恶迁怒到了徐妃身上,现在想想,真是可笑。

这一日一大早,徐承弼便出现在了玲珑门前,竹楼分两层,玲珑一人住在第二层,徐承弼则住在第一层,他也没有敲门,而是耐心地等待玲珑醒来。

他不如徐承弼,原来早在很久以前就已注定。

人最可怕的,便是没了斗志。

徐承弼进入皇宫时,皇帝已经自尽于大殿之上,身着龙袍,头戴冠冕,他手边有一封诏书,上面除了还徐家清白以外,还追封了徐妃为皇后——竟是丝毫没有把他的原配放在心中,更遑论常妃。

徐承弼便又在秘境中待了一个月,他每天看着日出日落,心情似乎也在这一番美景中逐渐获得平静,最开始的时候,他是真的失去了生的希望,也失去了斗志。

先帝儿子不多,活到成年的也只有皇帝一个,而皇帝前朝后宫尽是一团乱,怀了龙种的嫔妃也没几个生下来的,唯一一个有希望为他生儿育女的徐妃,却又自尽为徐承弼求一条生路,可笑的是皇帝到了临死前,留下这么一封诏书,又是为什么呢?

“等你想出来之前,就先在秘境里待着吧。”玲珑无所谓地说,她才不管徐承弼要不要报仇,反正徐姐姐只想要徐承弼平平安安活下去,这一点她已经做到啦,至于徐承弼的心理健康……不好意思,她不是知心大姐姐,他自己能调节过来最好,如果不能,那也是他倒霉。

他愧疚了?后悔了?

他是死了还好,可一旦他未死,皇帝定然是严防死守,决不会让他与徐家军联系上,但他们行军打仗,自有自己的一套联系方式,比如方才在平州城内所看到的暗号,但徐承弼不敢冒险。

但那又有什么意义?

他自是想过的。

至少对徐承弼而言毫无价值,因为他的家人都已经不在了。

徐承弼眼睫一颤。

世人都以为徐承弼会顺势登基为帝改朝换代,可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取而代之,反倒是将一个两岁多一点的小娃娃推上了龙椅。大臣们自以为懂了,便纷纷上书劝徐承弼为摄政王。

“你这样颓废,就没想过你失踪后,皇帝会如何对待徐家军?”

这个套路谁不懂?当两年摄政王,等小皇帝长得差不多了,再让小皇帝禅位,这才能名正言顺地继位嘛!

他们愿意听从皇帝的派遣,却不愿背叛主家,因为他们早已是徐家的一部分,深深地融入进了徐家的骨血里。

可他们真的想多了,徐承弼根本没有当皇帝的想法,他也没有隐瞒小平安的身份,而有他在,没有任何人敢轻举妄动——前有邱老将军投诚,后又收复徐家军,拳头大的就是老大,大臣们再也不见了皇帝在位时的嚣张难缠,一个比一个乖巧,恨不得夹起尾巴做人,哪里还敢整幺蛾子?

只要徐承弼不死,徐家军便不可能效忠他人。

即便徐承弼没有断一臂,他也不会当皇帝,他并不渴望这个位子,他只想以徐家人的身份继续守护这片江山。而现在,他要为他的外甥效忠,以报姐姐的恩德。

那是由徐家主将所亲自挑选训练出来的精兵良将,夸张一点说,以一敌百绝不是问题!这样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皇帝是夜不能寐辗转难眠,徐承弼一死,徐家军自然要散,皇帝便想趁此机会将徐家军拿下收为己用。但从徐老将军开始,徐家军世代随主家征战,几乎与徐家一样,都是祖传父,父传子,一代一代接连下去,所以皇帝想要动徐家军,徐承弼就必须死。

小平安虽然没当过皇帝,但他那打小因为四处逃亡而锻炼出的沉默,成功让他在大臣们的眼中显得格外冷静有潜力,谁也不知道他心中其实慌得要死,甚至一下朝,被徐承弼抱到玲珑身边,便哭着朝她跑了过去,嘴里喊着:“凉!凉!”

徐家之所以让皇帝如此忌惮,除却他们个个骁勇善战,手握重权外,最让皇帝担心的,就是徐家军。

玲珑哎呀一声,戳他脑门:“你喊谁娘呢?我可不是你娘。”

徐承弼一惊,看向面前悠然吃糖的少女,她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眸望着他,眼珠又黑又圆,亮晶晶的,显得格外神气。

他却不听,仍然喊她凉,四肢并用的往她身上爬,成功爬上去之后紧紧钻进玲珑怀里,揪着她的衣服瑟瑟发抖,显然刚才那一波是吓到他了。

“平州城里不是有你部下给你留的暗号么,为什么不回应他们?”

玲珑觉得小平安这样很好玩,脑袋藏起来屁股露在外头,跟只小鸵鸟一样。

而如今,他只剩下自己。

她伸手捏了捏小家伙的屁股,浑身上下轻飘飘没二两肉,惟独这地方肉稍微多一些。

半大少年时,父兄尽皆战死,徐承弼深知自己身为徐家人的责任,以十四岁之龄披甲挂帅,从未有一日松懈,他总是在考虑如何让将士们的伤亡降至最低,总是在考虑如何让国线各州的百姓们安居乐业,不受突厥来犯之苦,他还想着要报效朝廷效忠皇上,想着承欢母亲膝下照顾侄儿侄女们长大成人……他考虑了太多太多的人,却从未考虑过自己。

小平安动了动,愈发卖力地朝她怀里钻,徐承弼在边上看得好气又好笑,便想将这小家伙拎出来,结果手刚伸出去就被玲珑无情地拍到一边:“给我老实点儿,边儿坐着去!”

但玲珑塞过来的这颗瓜子糖,他却还是吃了,且压在舌尖,久久不舍得化去。好像这二十多年来的苦,终于因这一丝丝甜,又添了一点生机。

徐承弼便老老实实去边上坐着了,小平安在玲珑怀里钻够了,才偷偷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今天这一切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可怕,一大堆不认识的人对着自己又下跪又磕头还叫皇上,他哪里知道皇上是什么,皇上又不能吃!

徐承弼不爱吃甜的,他虽然从军多年,但幼时却是在家中被母亲带大,与豪迈爽朗的父兄相比,徐承弼更加文雅内敛,行军打仗上也多出奇谋,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将。

玲珑顺着小平安的背,察觉到这具小身体里的稚嫩灵魂逐渐稳固起来,真神奇……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如果是凭借希望与执念的话,那玲珑可能永远都没办法达成,因为她没有希望,也没有执念,缺失了这些情感,她便无法创造灵魂。

徐承弼没有问这驴子为何会知道回去的路,他只是安静又沉默地坐在玲珑身边,看着她在一堆零食里翻来找去,最后翻出一包瓜子糖,自己掏出一颗尝了尝,应该是觉得味道不错,顺势给徐承弼也塞了一颗。

咦,不过现在想想,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经用自己的龙鳞制作过一个人偶,丢在了某个世界。当人偶消亡,根据力量耗损程度,有的龙鳞会化为光消失,有的龙鳞则会回到荒海,但好像曾经有个例外来着。

驴子慢悠悠地往前走,徐承弼本要出去赶驴车,玲珑却不让他去:“它知道怎么走,你就老老实实坐着吧。”

她制作出的人偶,有一个生出了灵魂。

到了城门口,她仍然使用美貌攻击,使得守城的官兵晕乎乎的都没怎么检查便放他们离开,徐承弼心情复杂,这要是他手下的兵,一定要被严惩!只是眼下检查的送些对他而言反倒是好事。

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来着?

然后就让徐承弼也上车。

啊……想不起来了。

由于买的东西太多,徐承弼全身上下都挂满了也拿不了,所以玲珑又去买了一辆驴车,她随手抛出一锭银子,“不用找了。”

玲珑挠了挠脸,非常苦恼,小平安见她这样,也学她挠挠脸,显然他也是很苦恼的,玲珑见他这样,不由大笑起来,小平安也跟着傻呵呵地笑,徐承弼见他们俩高兴自己便高兴,面上虽不显,眉眼却无比温柔。

说着还挥了挥软绵绵的小拳头,徐承弼见识过她的神通,知晓她定然不是常人,也没有反驳,只是轻轻推了她一下,示意不要再在人家铺子面前站着了,挡着店家做生意呢。

此时,有内侍进来禀报,说是皇后娘娘在后宫大闹,吵着要见徐承弼。

徐承弼低头看着个儿娇小的少女,摇摇头,没有说话,玲珑又盯着他看了会儿:“不管你过去的身份是什么,现在你是我的仆人,所以最好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让我知道的话,可饶不了你。”

玲珑顺势看了徐承弼一眼,徐承弼也很惊讶,他并没有对皇帝后宫的嫔妃做什么,只是也懒得去管,横竖只要她们老老实实,给口吃的还是做得到的。

“你在想什么?神情很不对劲。”

玲珑问:“你确定你没说错?是皇后娘娘,不是常妃娘娘?”

徐承弼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怨?一腔碧血丹心,最终换来猜忌与不信任,还葬送了全部家人的性命!

那内侍愣了下,随即答道:“回姑娘,的确是皇后娘娘要见徐将军,而不是常妃娘娘。常妃娘娘在自己宫中为先帝爷抄写佛经,一直没有出来过。”

难道大家都忘了,他们徐家世世代代的男儿都马革裹尸战死沙场,难道忘了是谁为他们守住大梁这万顷国土?是他们徐家男儿!三哥战死时,三嫂刚刚有孕,他连未出生的侄儿都不曾亲眼见到!

玲珑立刻赞许道:“太感人了,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女子。”

小秘境中四季如春,景色宜人,徐承弼在里面待了这么久,心情也不复最初死寂,他自然不甘自己一生为国效力,却落得如此身败名裂下场,更不甘徐家百年忠贞,却为一句谋反失了气节,人人喊打喊骂!

第851章 第七十四片龙鳞(七)

徐承弼失神间,突然被人在肩头上拍了一巴掌,映入眼帘的是少女明艳绝美的容颜,不管徐承弼承不承认,在他万念俱灰时将他救出来并且收留了他的少女,在他心中地位,确实是与旁人不一样的。

重情重义这四个字从玲珑嘴里说出来,跟骂人似的。

如今却什么都没了。

“你这是什么眼神,我夸人都不行了?”玲珑非常不满徐承弼的表情,她顺手把小平安丢给徐承弼,懒得搭理这舅甥二人,“走,去瞧瞧,我也是有点想见这位重情重义的常妃娘娘了。”

他凯旋回朝,连家中都未曾回去,便被皇帝召入宫中设宴款待,本是千杯不醉的海量,却饮了几杯后便神志不清,醒来时已身陷诏狱,便是再傻,徐承弼也知道自己这是钻进了皇帝的圈套,他心中也明白自己威望太大,怕是不得善终,此番突厥被击溃,他已然想要归还兵权,求个闲差,像母亲一直希望的那样将未婚妻娶回来,一家团聚。

内侍有点忐忑地提醒道:“姑娘,要见徐将军的是皇后娘娘,不是常妃娘娘……”

只是现在想什么都晚了,所有的家人都已死去,只剩也孑然一身活在这世间,无牵无挂,宛如浮萍,除却心头那一点烈火,竟再无活气。

玲珑瞥他一眼,鼓励道:“好好干。”

看在徐家世代忠良的份上,饶了女眷们性命也未尝不行。

那内侍懵逼了两秒钟,没弄懂玲珑是什么意思,但还是乖乖站在前面引路,自徐承弼入京后,天灾消失,百姓们也逐渐安定,对于曾经背井离乡的老百姓来说,龙椅上坐着的人叫什么名字他们真的不在乎,能吃饱饭,穿上衣裳,一家人和和美美在一起,不用担心活不下去,就已经很幸福了。

徐承弼脸上的刺字已经被玲珑去除,但这缺失的左臂却没办法找回来,谁叫他的胳膊是在受刑时被砍下的,怕是早已剁碎了被喂给野狗,徐承弼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当初在牢狱中百般坚持不肯认罪,最终换来了什么。倘若他痛痛快快认了,是不是母亲与诸位嫂嫂还能留下一命?

谁给他们好日子过,他们就信奉谁。

城墙上贴的那些画像……兴许是怕被有心人认出这是徐将军,所以刻画的还是徐承弼囚徒时的模样,怎么说呢,这个年代的通缉画像未免有点抽象,反正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真要说起来,还是得看脸上的刺字与缺失的右臂。

所以先前的皇帝就算死了,留在民间的也是个骂名,人们只要想到他,就会想起那龟裂的土地恐怖的蝗灾,以及这天灾所造成的无数人的死亡。可怜皇帝生前没能得好名声,死后也要被拽出来鞭尸,他自己自尽了倒是爽快,却不曾想没有人愿意原谅他。

第846章 第七十四片龙鳞(二)

皇后娘娘——不,应该是先皇后娘娘,她是个脑子不怎么灵光的人,很久以前就被丈夫的花言巧语骗得死去活来,脑子里好像除了爱情装不了别的东西。徐妃在的时候,她还能稍微收敛一点,徐妃一死,常妃入宫,那常妃岂是性格宽厚之人?皇后跟她那是掐的死去活来,两人一个有皇帝给的权,一个有皇帝给的宠爱,都对彼此手上的东西虎视眈眈,好家伙,先皇帝后宫那一片血雨腥风,都要感谢这两个女人的兴风作浪。

可徐承弼这样确实很难进去,若是有人在外面待得久一些不上前进行检查,守门的官兵便会直接过来,只是一见到玲珑,又何曾见过这般天仙样的少女,竟是紧张地面色赤红,话都不会说了,再加上徐承弼面色平和并无慌乱,脸上更是没有刺字,便大手一挥放了行,玲珑顺势丢给他们一锭银子,又冲他笑了一笑,这几人更是神魂颠倒,接下来再检查其他人都宽松了许多。

而这位先皇后娘娘要见徐承弼,居然是质问,为何小皇帝登基后,身为嫡母的自己没有被封皇太后。

徐承弼觉得自己不该随玲珑一起进去,玲珑却不答应:“你不去怎么行,难道那么多东西要我一个人来提吗?我可拎不动,我还是个弱女子啊!”

她理直气壮地问了出来,还当自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当然了,兴许也是徐承弼脾气太好了,在打进京城后,都没有跟她们一般见识,就连背叛他的常妃他都能放过一马,更何况是自己?

徐承弼平静的表情下埋藏着这样的心情,只是他谁都没有说,他的特征太明显,面上有刺字,又缺失一只臂膀,城门口检查的官兵显然对男子格外严格,若是遇到残疾的,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押解起来。

此时此刻,皇后娘娘完全忘了曾经自己是如何对付徐妃的。

是世世代代保家卫国,却被污蔑被陷害,家破人亡的恨与怒。

徐承弼低头看着这个可笑又贪婪的女子,她几乎将贪字写在了脸上。她想要名,又想要利,还想要权,要所有人都供着她怕着她,凭什么呢?就因为她是先皇帝的皇后?

是仇恨,是不甘,是愤怒。

“先帝已经死了。”徐承弼慢慢地说,“你也想去陪他?”

只是内心深处,逐渐升起了烈焰。

先皇后吓了一跳,她迅速看了一眼小皇帝,咬牙道:“就算你扶持这小童当了皇帝,那又如何?朝中你一时压得住,可日后你又要怎样应对?我爹乃是滁河公,是先帝心腹,只要你愿意尊我为皇太后,我可以——”

徐承弼低下头,看向只到自己肩膀处的少女,没有说话,也没有慌张。他本就该是个死人,该与家人一同死去,命是她救的,若是她要拿去换银子,也是理所应当。

“不需要。”

“你说我要是把你卖了,是不是就能拿到那五千两银子?”

徐承弼拒绝的干脆利落。

徐承弼淡漠地望着那画像,上头连他的名字都没写,似乎生怕有人知道他是谁。

此时的他丝毫没有面对玲珑与小平安时的温柔,眉眼锐利冰冷,看得先皇后心中一惊,大骂自己大意,父亲乃是先帝心腹,徐家倾覆一案,父亲可没少出力!徐承弼不提,难道她就忘了?这人……可是与他们有着血海深仇啊!

上面写着这是罪大恶极的逃犯,若是有人能提供此逃犯的线索,赏白银五千两。

先皇后这才知道害怕,她也是一时被冲昏头脑,才敢吆喝着要见徐承弼,明明徐承弼入宫之前,她都吓得想要先逃走了!

平州城外,检查的将士非常严格,甭管什么人,都要仔仔细细看清楚,再有路引文书方可入内,玲珑跟徐承弼当然都没有这东西,他们一个黑户,一个逃犯,怎么会有证明身份的文书?而且……玲珑指着城墙上的画像:“这个是你吗?”

“滁河公会死。”徐承弼就用这么淡漠的语气告诉先皇后,“他欠了徐家的,得拿自己家来还。”

还是个普通的小秘境,像这样的东西,归墟龙宫里不知有多少,瞧这徐承弼没见过世面的样儿。

先皇后瞪大了眼:“不你不能——不管我爹做了什么,其他人都是无辜的!我爹他——”

玲珑不知道他风平浪静的表情下在想些什么,只是当他们越往山谷外走,发现这里离当初囚车被劫之处简直是千里之遥,饶是徐承弼也不由得露出惊奇的眼神,玲珑跟看土包子一样看着他:“有什么好惊讶的,一个小秘境而已。”

玲珑在边上翻了个白眼:“还有完没完了,跟她废这么多话做什么,杀个滁河公算得了什么,当初滁河公不还亲自把徐家人押解到刑场,亲自监斩吗?”

这也太神奇了,难道,这是传说中的迷魂阵?

徐承弼平静的外表下掩藏着滔天的恨意,是玲珑与小平安的出现,让他能够将这腔恨意勉强压制,午夜梦回他都不敢去想家人的面容,生怕自己变成一个只知道杀戮的怪物。

两人换了衣裳,徐承弼还是第一次出山谷,他惊奇地发现山谷尽头有一栋肉眼看不见的门,人出去之后再往外看,居然是一处悬崖!

在先皇帝的示意下,滁河公压着他,逼着他看完了徐家人的行刑过程。一颗颗脑袋骨碌碌滚在地上,有生他养他的母亲,有温柔贤惠的嫂嫂,还有稚嫩天真的侄儿……他们的死,是他亲眼所见,眼前这女人,竟还敢问他要好处?

徐承弼闻言,微微怔住,他望着面前巧笑倩兮的少女,心头忽地一动,却又慢慢移开视线不再看她。小松鼠蹦到他脚面上,徐承弼弯下腰,轻轻撸了撸小松鼠的头毛,小松鼠唧唧叫了两声,又蹦蹦跳跳往其他地方去。

徐承弼自然是要原样奉还的。

“这么久了,总算是见到你脸上有别的表情了。”

先皇后连一句话都没能再多说便被误了嘴拖走,其实只要她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待在皇宫里当个背景板,徐承弼不介意留她一命,可她太聒噪,也太贪心,活着实在是没什么价值。

黥刑折磨的人的精神,便是罪大恶极之人被刺面也会因此感到羞辱,更何况是顶天立地从未做过有悖良心之事的徐承弼?这个“奸”字便是他的耻辱,这个字在他面上一天,他便一天不能安稳,一天深受折磨。

他要让滁河公也亲眼看着自己的家人人头落地,来偿还这场血债。

徐承弼愣了下,反手摸上自己的脸,发现那个“奸”字,确确实实是消失了!这、这是怎么做到的?要知道黥刑乃是由刀所刻,深刻入骨,再佐以颜料,有些体质差的犯人甚至会因此死去,即便侥幸活下来,也终身无法抬头见人。

只是这不查则已一查惊人,滁河公家中的财富被抄出来时,前来围观的百姓都看呆了!后来人人传说滁河公家里全是银子,连地都是用银子铺的!这其中究竟有多少水分不得而知,但滁河公家里的确是相当有钱,甚至赶得上半个国库!可见他敛财手段如何了得,尤其是在徐家覆灭,他成为皇帝的左膀右臂之后,眼里更是只剩下了钱。

“好了,现在没有了。”

杀了滁河公,还有淮安侯。

少女纤细温热的指尖触到落着疤痕的脸上,那样轻盈,又沉重。徐承弼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被玲珑一把抓住,更显强硬地摸下去。

徐承弼与淮安侯曾有几面之缘,那时两家刚刚定亲,他作为准女婿,自然要拜见岳丈。

玲珑明白了他的想法,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摸了下。

只是如今再见,一人高高在上,一人已是阶下囚。

他的意思是他脸上有刺字,被人看见了便知道他逃犯的身份,会引起慌乱,也会招来麻烦。

跟深得先皇帝信任的滁河公相比,淮安侯称不上有什么才能,他只是心狠手辣,而且有个极为聪明的女儿,得了皇帝欢心,这才跟着平步青云,连带着淮安侯府都成了京城首屈一指的贵族之家。因为先皇帝的支持与信任,他才能有今天,可是徐承弼却觉得,淮安侯好像一点都不感激先皇帝啊。

徐承弼:……

他也不听淮安侯废话,只将谋反的证据与龙袍丢到他面前,无情地说:“这是从淮安侯府里搜出来的东西,你有何话说?”

徐承弼指了指自己的脸,玲珑歪歪脑袋,盯着他看了会儿:“……挺帅的。”

淮安侯哪还有不明白的?他们父女当初怎么对徐家的,徐承弼就怎么对他们!

虽然徐承弼没说话,但他已经把想说的写在了脸上,玲珑瞪他:“看什么看,神仙就不需要柴米油盐吗?有本事你凭空变出一些给我看看?不能就跟我去城里买!”

徐家树大招风,哪怕只剩下徐承弼这么一个能够上阵杀敌的男儿,皇帝也十分忌惮。徐承弼幼时与皇帝相处颇多,知道此人心胸狭隘,因此再三告诫母亲与诸位嫂嫂,一定要谨言慎行,免得惹祸上身。徐老夫人与徐家几位少夫人都是聪慧之人,寻常更是不怎么出门,你说从徐家搜出了谋反的证据与龙袍,可笑不可笑?

算算他们在山谷中也住了一个多月,该出去补充一点物资了,否则连大米都要吃光。

徐承弼远在千里之外,徐家只有几个还没长大的稚童,请问这龙袍是要给谁穿?

少女总是无忧无虑,她对他的过去好像很了解,却从来不问也不提,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徐承弼手再巧,没有趁手的家伙,也不能做出玲珑要求的东西来。

可皇帝不介意这些漏洞,他只是想要个理由除掉徐家罢了。

皇帝与常妃如何,远在山谷中的徐承弼并不知晓,他每天仍旧是做着自己的事,之前那只小松鼠最近在竹楼附近的大树上安家,名为玲珑的少女命令他做个小屋子出来,徐承弼便每天都在做这个。

而在徐老夫人严防死守的时候,又有谁能不被怀疑地将这些东西带进去呢?

否则她与皇帝都别想安稳!

自然是当时还是徐承弼未婚妻的常诗画了。

徐家旧部忠心的有,可以利诱之,也仍旧有人会向皇帝投诚,必须想方设法抓住徐承弼!不能让他活下去!

她生得貌美,性情又温婉大方,与谁都能说到一起去,徐老夫人对她十分喜爱,几位嫂嫂也多有照顾,怕徐承弼常年不归家,人家姑娘等得久,便常常请常诗画过府说话,每回常诗画离开,徐老夫人都会给她带上许多好东西,甚至徐承弼的院子都许她进去逛的,毕竟日后她便是这里的女主人。

徐承弼怎么就没死呢?倘若叫他知道淮安侯府在徐家“谋反”一案上与皇帝沆瀣一气……常妃连忙摇头,甩去这个可能性,她是忘了吗,徐承弼已经废了!不仅是少了条胳膊,脸上还被辞了字,那字是无法消除的!谁会认一个罪人为主呢?即便他登高一呼,又能有多少人呼应?

谁能想到,正是这位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又与徐家人相处融洽,连徐承弼的侄儿侄女们都分外喜欢的未来小叔母,将徐家送入深渊?

常妃粉面羞红,轻轻捶了皇帝一下,依偎进皇帝胸膛,心里却无限担忧。没人比她更清楚她那前未婚夫的本事,年仅十四便挂帅上阵,将凶神恶煞的突厥打得落花流水,从无败绩。这样的人,必须亲眼看着他死去才安心,否则一旦给他机会,便会有人不受控制地被他吸引、向他靠近、为他效忠。

即便是现在,徐承弼想起常诗画时,印象最深的也是她秀丽的谈吐与宜室宜家的气质。

皇帝被她这么一说,心里顿时就舒服了,怒火也降低了不少,他点头道:“爱妃所言甚是,朕会派人继续去追查的,不过爱妃就不用操心了,还是早点为朕怀个皇子才好。”

母亲常常给他写信,信中多有说常姑娘的好,耳提面命,叫他决不可辜负人家姑娘。徐承弼心中万分感谢,也暗暗发誓会如兄长们对嫂嫂们一般,矢志不渝。

徐承弼没死,他居然没死?!常妃心里慌了慌:“那皇上可要立刻加派人手去查,一定要将他捉拿归案!至于那所谓的神女,想来是差役怕担责任,所以信口胡言。皇上是真龙天子,是正统,便是有神仙,也给叩拜皇上,为皇上效忠才是。”

若他得知当初答应母亲要求自己成婚并由母亲做主为自己挑选的未婚妻是这样的人,徐承弼无论如何也不会应下这门婚事。

皇帝气恼道:“那些狗胆包天的差役说是什么天降神女将徐承弼带走,朕不信!这世上就算有神仙,也不该护着徐家!朕才是真龙天子!哪里轮得到他们徐家被神明庇佑?!”

只可惜为时已晚,偌大的徐家,在帝王的虎视眈眈下,最终竟是毁于一个女子之手!

常妃心里一咯噔:“难道他没死?”

淮安侯与滁河公一样,都亲眼见着全家人被一颗一颗砍掉脑袋,只是淮安侯明显没有徐承弼这样的承受能力,看完行刑后,他彻底疯了,徐承弼亲自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将他丢出去自生自灭,此后淮安侯的死活,再也无人在意。

她以你我相称,愈显亲昵,皇帝心头火气也散了些,随即道:“那徐承弼当真是命大!”

常诗画在宫中安安分分抄写经书时得知淮安侯府湮灭的消息时,手微微抖了一下,墨点子落到了纸面,迅速毁了一整张抄的差不多的佛经。

皇帝盯着这位自己费尽心机千辛万苦才得来的爱妃,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常妃面不改色,温柔一笑,反手握住皇帝的:“皇上又发脾气,可是嫌我来得慢了?”

她已经抄了快半个月了,可从始至终徐承弼都没有来见她,哪怕她用计撺掇先皇后去讨要皇太后的身份,徐承弼也没有管她,就好像完全当她不存在,就连淮安侯府被抄家灭族,也是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才有人告知。

近日里最受宠的常妃娘娘来了,见东西掉了满地,连那对半人高的花瓶都碎了,连忙上前:“皇上这是怎么了?”

常诗画生母早逝,淮安侯府又是破落户,当初徐老夫人能看上她,与淮安侯府的败落出不了关系。徐家已经手握重兵,是万万不能跟权贵之家结亲的,所以她才会被挑中。

而京城那边,得知徐承弼非但没死,还被人劫走,甚至折了四名龙章卫进去,皇帝顿时龙颜大怒!只可惜徐家已经死绝,徐妃也已下葬,因为徐家“谋反”,徐妃连葬入皇陵的资格都没有,皇帝没了发泄的对象,恼恨地将书桌上的东西全部拂到地上,尽管如此,仍旧气得面色发黑。

明明被挑中之后,身价便水涨船高,连带着淮安侯府都在京中有了姓名,可常诗画不甘心啊,她还想要爬得更高!

他总是坐在湖边的竹楼外,仰头看着清凌凌的天,遥远又淡泊,好像把人间看在眼里,又好像并不放在心上。

她自幼生得貌美,展现自己的美貌,依靠美貌来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已经成为了刻在她骨子里的本能。她讨好着徐老夫人,讨好着徐家的少夫人们,甚至讨好徐承弼那些还没有长大的侄儿侄女,可她心里头,无时无刻不充斥着不甘!

说是仆人,其实也就是生火煮饭,其他的事情,徐承弼也没有做过多少。

等到皇帝对她钟情并朝她抛出橄榄枝,常诗画甚至连犹豫都没有就迅速做了选择。

他没了家,也不知该往哪去,便留在这山谷中,如少女所说,做她的仆人。

一切都按照她想象中那样进行的,除了皇帝实在是太没用了。

可慢慢地,随着时间过去,徐承弼已经感觉不到伤口的痛了,之前他连呼吸都痛彻心扉,如今身体已然恢复健康。

明明相遇的时候,他是那样有抱负,雄心壮志豪情万丈,为何在徐承弼死后,却像是换了个人,终日沉溺声色不问政事?常诗画要的不是这样!

徐承弼便在这里住了下来,名叫玲珑的少女每天都在玩耍,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可以如此快乐,而他也从不说话,每天沉默地砍柴烧火,从笨手笨脚的煮饭到游刃有余地自创菜式,山谷里的小动物们对他都很警惕,对那少女却格外亲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徐承弼觉着自己的伤势好了许多,明明之前已身受重伤,皇帝哪怕不怕龙章卫来要他的命,他也不一定能活着到西北。

得知徐承弼没死时,常诗画就知道,那人早晚有一天会回来报这血海深仇。如今这一天果然来了,她以为自己能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可现在她才发现,原来她不仅不能,还开始害怕了。

只剩下一只手臂,徐承弼的力气也远超常人,捏碎个松果轻而易举,少女拾去果仁吃了,对他说:“我叫玲珑,从今日起,你便在这里住下吧,住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我可是不会生火做饭的,所以,你得照顾我的衣食起居。”

说来也是好笑,听说他不仅带了个孩子回来,还带了个天仙般的少女在身边,怎么,那就是当初所谓的救了他的神仙?可那孩子,听说与他长得十分相似,难道这短短两年多时间,他与神仙连孩子都生了?

一只小松鼠从旁边经过,跳到少女身边唧唧叫了两声,举起手头的松果献给她,少女毫不客气地接过,然后丢给徐承弼:“帮我剥开。”

明知道是自己背信弃义在先,可常诗画心中还是生出了被背叛的难过与不甘。

徐承弼望着她,少女却又簪了一朵花在他耳边,言笑晏晏:“你姐姐可是说,想要你平平安安活下去的,正巧我还缺个仆人,看你顺眼,就是你了。”

她总是这样不甘心的。

“世上有没有神我不知道。”少女随手摘了一朵花戴在头上,愈发显得她貌美绝伦,面上含笑,“但我听得到人类的呼唤,当我愿意,我便垂怜。”

少女时期,不甘心自己的出身比别人低。

为何,为何不肯垂怜一分?

定了亲,又不甘心嫁的人太过低调,不够张扬。

倘若有神!

当了妃子,还要不甘心自己不能得到丈夫的全心全意。

他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倘若真有神灵,为何眼见众生置身苦难却不动容?为何要他徐家上上下下尽皆惨死?他徐家世代忠良,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便连有了身孕的姐姐,为了自己也死了,徐承弼不信这世上有神!倘若有神!

她自认为人往高处走,自己也不过是顺应心意,可现在她为什么又开始后悔了呢?

难道……世上真的有神仙?

常诗画终于忍不住了,她求见徐承弼,可徐承弼并不想见她。要么怎么说常诗画是个狠人,她为了见徐承弼,什么招儿都能使得出来,可她忘记徐承弼不是那个会给她写信,笨拙地表达忠诚的未婚夫,而是与她有着血海深仇此生都不能化解的仇敌。

这怎么可能呢?

无论她怎么折腾怎么自残,徐承弼都不会来看她一眼,甚至连她所居住的宫殿也被封住,此后余生,她都只能一个人呆在偌大的、空荡荡的宫殿里,徐承弼没有杀她,并不是因为对她还有情意,而是知道她想要什么,所以剥夺什么。

饶是徐承弼已对世间万念俱灰,也不曾经历过如此离奇之事,只是眨眼,他便置身于一处山谷,此处山清水秀鸟语花香,阳光温暖,还有一栋湖边小筑,竟是一丝寒气都没有。

正如先皇帝会提前自杀,便是知道徐承弼不会放过自己,反正临死前该享受的也都享受了不是吗?

吓得他们连忙跪在地上叩拜,许久许久才敢起来,心中害怕的同时却又有着喜悦,徐将军被神仙带走了,是不是连神仙都看不下去皇上是非不分残害忠良?只希望徐将军日后平平安安,一生美满才好。

常诗画也不怕死,她怕丢人,她怕自己年纪轻轻貌美如花却就此了断在这深宫之中,她还想要得到更多!

难、难道是神仙不成?!

徐承弼命人封锁了常诗画的寝宫,不许任何人入内,从前伺候常诗画的宫人全部被调出,就连一日三餐都是通过门缝递进去的,不会有人跟她说话,也不会有人搭理她,无论她在里面做出什么,都得不到回应。

众差役一惊,再一瞧,人却已消失不见了!

到了后来,就连笔墨纸砚都不再给她准备,宫里没有任何消遣,能把喜欢热闹喜欢高调的常诗画活活逼疯!

“回去告诉你们皇帝,他陷害忠良草菅人命,上天会降下神罚,这个人,我带走了。”

她开始哭了,也开始怕了,每天都趴在门边捶打着门板,乞求徐承弼能见她,又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徐老夫人对她的信任,对不起诸位嫂嫂对她的好,也对不起那些还没长大的侄儿侄女……可无论她如何认错,都没有人搭理她。

“我可是很善良的,不喜欢杀人的。”少女如是说,她裸着的小脚莹白如玉,踩在囚车上,瞬间便让特意加固的铁质囚车向两边分开,她又伸出手,徐承弼便身不由己的腾空而起,这一幕实在超乎人类的想象,几十名差役看得目瞪口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可怕的寂寞彻底把常诗画逼疯了,她偶尔清醒的时候,便扑到门口哭喊求饶,疯疯癫癫的时候,便认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所有人都要匍匐在自己脚下,她坐在桌子上大耍威风,曾经用来象征虔诚的神龛早在数年前已经被她推倒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里面的佛像歪在地上,仍然双手合十,慈眉善目。

动静太大,差役们也被惊醒,却见四名龙章卫已死,一个红裙黑发的貌美少女站在囚车上,他们吓了一跳,慌忙拔刀,少女打了个响指,他们的刀便宛如生了锈,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

小平安慢慢地长大,总算是明白玲珑并不是自己的娘,舅舅也不是自己的爹,对此他非常难过,以至于好几天都胃口不佳。

徐承弼没有回答。

玲珑也是住在宫中的,无论何时,皇宫里的大厨手艺都是一流,她对小平安的异状毫不担心,徐承弼见她如此,也跟着放下心来,可怜小平安还在做梦爹娘能来安慰自己,结果气鼓鼓了好几天,他终于忍不住上门找茬,却发现这两人正坐在一起吃独食,而且不带他!

红裙黑发的少女美得宛如九天神女,正漂浮在空中,她的脚上没有穿鞋,却系着一串铃铛,被风一吹,叮当作响,四名龙章卫的侍卫皆已死去,而她也慢慢落到囚车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徐承弼?”

顿时就怒了,哇呀呀一阵乱叫,扑过去捣乱,被徐承弼单手抓住摁在膝盖上揍了顿小屁股。

预期中的死亡并没有如约而来,反倒是猩红温热的血液喷溅到了他身上脸上,天寒地冻,很快便化为红色的冰冻,徐承弼睁开眼睛,便看到了此生他所见过最美的景观。

已经是皇帝大人的小平安相当愤怒,四肢扑腾奋力挣扎,却宛如被按住壳儿的小乌龟,最后他扑腾累了,徐承弼才将他放开,他哒哒哒跑到玲珑身前,抬起头,因为挣扎小脸布了一层汗,期待又彷徨,孺慕又不安。

趁着差役们熟睡,龙章卫的四人对视一眼,便要以剑抹了徐承弼的脖子,而徐承弼多年从军,如何能没有察觉?只是他并不怕死,麻木地等待着死亡降临。

玲珑笑道:“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只是个称呼罢了。”

龙章卫是皇帝亲身卫队,他们被派来随同押解,为的就是在路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徐承弼杀了,如此皇帝才会没有心腹大患,否则他如何睡得着?

她对小平安另眼相待的程度让徐承弼看了都眼热,这几年他愈发放手了,他也实在不是处理政务的料,让他行军打仗他比谁都行,可让他坐下来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政事,徐承弼头晕。

他们也只能尽量给徐将军倒一碗热水,给他一点热乎的吃食,再多的,也都做不到了。

好在当初的几位谋士,包括诸葛商在内都是治世之才,有他们辅佐,徐承弼也放心。

负责押解他的差役们又不是傻子,徐将军是什么样的人,百姓心中清楚,他们心中也清楚,只是民怎能与皇权斗?皇帝说徐家谋反,徐家就是谋反,皇帝说徐承弼包藏祸心,那徐承弼就是包藏祸心,其他人哪有置喙的余地!

他现在只想把小外甥养大,待到四海升平海晏河清,再陪玲珑回去秘境。

什么都没了,一无所有了,就算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外头待久了,徐承弼才愈发想念起在秘境时的生活。

徐承弼其实不记得那个少女长什么模样,他活到二十五岁,尚且不懂男女情爱,只是家中母亲为他定下婚事,他原本想着,今次打退了突厥,便可回来迎娶,只是想没到终究是没有缘分。此时此刻,未婚妻琵琶别抱给他带来的耻辱,已根本不值一提。

小平安跑过来的时候太快了,以至于近年来生活安逸饭来张口的小松鼠都追不上。

而徐家被满门抄斩,徐承弼也被流放后,曾经徐承弼的未婚妻,等他等了五年的未婚妻,淮安侯之女常诗画,便作为妃子被迎入宫中。

跟着徐承弼等人出了秘境,开启灵智,约莫有着人类十三四岁智商的小松鼠可帮了不少忙,后来小平安来了,它也慢慢退休了,小平安做了皇帝后,它更是日日跟在左右,两人好的像是兄弟一般。徐承弼常见一人一鼠对话,一个叽哩哇啦,一个唧唧唧唧,最神奇的是他们两个人好像还真能听懂对方在说什么,不得不说相当神奇。

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甚至一颗心都不再跳动了,他连哭都哭不出来,灵魂好像跳脱在肉体之外,不再属于自己。这一生,征战沙场,奋不顾身,若是死在战场马革裹尸,倒也痛快,最终却是毁了徐家世代忠名,自己也沦落至此。

小松鼠已经长成大松鼠,跳到小平安肩膀上时,把他整个人都往下坠了坠,险些没站稳扑街,徐承弼眼疾手快拉住,拎着小松鼠的后颈皮把它放到桌子上。

徐承弼倚在坚硬冰冷的囚车里,眼前是一片灰白。

小平安立刻兴奋地对小松鼠说:“你说得对!我还是可以叫娘跟爹!”

承弼,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不要死!活下去!

小松鼠也唧唧两声。

甚至他怀了身孕的姐姐,也为了他而死,徐承弼想要追随家人而去,又无法忘记姐姐临死前派人传给他的话。

原来小平安这两天没少为这事儿难受,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徐承弼跟玲珑亲生的,可他已经习惯叫爹跟娘了,他也很感谢那个把他生出来的娘,如果可以,也非常想要见见她。

他母亲、嫂嫂们,还有侄儿侄女们的脑袋骨碌碌滚了一地,再冷静的人也要被逼得发疯,更何况是前一天还喜悦能与家人团聚的徐承弼?

但是,他真的最最喜欢现在这个娘,哪怕她不肯承认,他也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亲密而熟悉的气息。

皇帝下令将徐家上上下下九十七口人全部处死,还派了心腹滁河公亲自监斩,最令人发指的是,皇帝让徐承弼观看了整个过程。

这让小平安很困惑,明明说玲珑娘不是亲娘,可他就是感觉她是亲娘。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玲珑也无所谓他叫自己什么,随着小平安长大,他的身体在苏绩的精心调养下越来越健康,灵魂也越来越稳定,如今已经跟其他人差不多了,好像他本来就是属于这个世界的。

徐承弼的三位兄长虽然都已战死,却都留下了血脉,皇帝不能忍受自己在位期间还要迎来一个鼎盛的徐家!徐老夫人是出了名的巾帼英雄,徐老将军战死时,她便曾上过战场,徐家四兄弟,更是一个比一个骁勇善战,这样的人家,给他们时间,便能长成不可撼动的参天大树!

也可以换个说法,是他被这个世界所接受了。

不能让徐家再成长起来了!

真有趣。

徐承弼的父亲与三位兄长,都已战死,可皇帝还是不能放心,他的疑心病越来越重,徐承弼必须死,而且,必须是耻辱的死去!

她摸着小平安的头,非常想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小平安可不知道他玲珑娘有如此可怕的想法,还很依赖地蹭蹭她,伸出手去拿桌上的吃的,自己吃一半,再分一半给小松鼠,哥俩儿好得不行。

他比不上他的父亲,先帝在时,敢用徐家也信任徐家,换作他登基,又要用人家又提防人家,尤其是徐承弼,这个让先帝都赞“此子可直踏青云”的绝世将才,皇帝始终是嫉妒的。

小平安十五岁的时候,大梁国泰民安,徐承弼也终于可以履行自己的诺言,随玲珑回到秘境生活,将自己的灵魂与余生都献给她,不再有旁人。

徐妃自尽为徐承弼求生路,皇帝真的会被触动吗?不,不会,他只是有点害怕了,害怕朝中一个又一个出来死谏的大臣,害怕民间流言蜚语,所以他装模作样免了徐承弼的死罪,却又暗示龙章卫在流放途中动手脚,要了徐承弼的命。

小平安当然很舍不得,已经十五岁的少年皇帝一脸哭唧唧的样子,玲珑想了想,便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放了一样东西。

因为他实在是太得军心,也太得民心了,与突厥相邻的大梁城池,百姓只知有徐将军而不知有皇帝,皇帝整日整夜的睡不好啊,他辗转反侧,最终他决定先下手为强,只是这谋反的罪名,谁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呢?

小平安好奇地看着手心散发着莹润光芒的鳞片,玲珑还如他儿时那般捏了捏他的脸:“你很特别,所以要随身携带,遇到危险的时候,它会保护你,你也可以用它来呼唤我,我听到的话,会来看你。”

徐家世世代代忠心耿耿,为守卫大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徐将军的父亲、兄长,尽皆战死,他以十四岁之龄披甲挂帅,重振徐家军威名,使得曾经在大梁烧杀抢掠的突厥人看到徐家军的旗帜便闻风丧当,如今突厥已定,皇帝却一天都容不下他。

只要她没有在睡觉。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秘境里一如当年,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徐承弼住的地方搬到了二楼,他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再也没有离开过玲珑身边,做了她最忠诚的仆人。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徐将军终究被施以黥刑,又因为牢狱酷刑断了一臂,说来也是可笑,他在战场奋勇杀敌保家卫国尚且没有缺胳膊少腿,反倒是凯旋归来后,叫皇帝砍去一臂。面上这个奸字,缺失的这一臂,连伤都未曾养好,皇帝便着急将他流放,为免徐家旧部来劫人,皇帝甚至派了亲信龙章卫随同差役一同看押,可见其对徐将军忌惮到何种地步。

从此日出日落,都有了归宿。

三月前,徐将军大败突厥凯旋回朝,却在庆功宴上饮了一杯皇帝赐的酒,醒来后便沦为阶下囚,将军府上上下下更是被以“意图谋反”的罪名尽数砍头,负责侦查此案的督察使,还从徐将军书房搜出了假的传国玉玺与龙袍,于是皇帝龙颜大怒,立刻命人将徐将军关押,又假惺惺地调查了三个月,这三个月里,徐将军受尽酷刑仍旧不肯承认谋反,皇帝本来想要杀了他以儆效尤,谁知已经怀孕的徐妃娘娘却跪在御书房外求情,皇帝不肯见她,她便以死明志,求皇帝饶了徐将军一命。

而那片龙鳞,从此被当做了皇室圣物,小平安从来都没有使用过它,哪怕他快要死掉了,也只是将龙鳞交给了自己的长子,嘱咐他要好好珍惜。

那是怎样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啊……就好像,已经对这个世界失去了信心,万念俱灰,灰蒙蒙的眼珠子连一点光芒都没有,外界影响不到他,他也不再愿意打开心扉,仿佛就这样死了也无所谓,因为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龙鳞熠熠生辉,永不黯淡。

因为天色渐晚,他们暂且找了个地方休憩,待到明儿一早再上路,毕竟雪越来越大,可是……众人不由得往那唯一一辆囚车看去,囚车里坐着个男子,身形高大,仍然可见他当年是何等的风范气势,而如今,他的面上被刺了“奸”字,还少了一只胳膊,右边的衣袖空荡荡的,不仅如此,他身上的囚衣已满是血迹,又格外单薄,显然是身受重伤,最令人震惊的是他那双眼睛。

美好的灵魂,大抵也是如此。

一个差役叹了口气,如是说。

玲珑最终也没能弄明白究竟要如何创造出崭新的灵魂,这让她想起很久以前曾经做过的一个雪人,因为无法创造灵魂,她只能将自己的龙珠作为魂魄嵌入雪人的身体中,严格说起来,那其实也不算是灵魂,不知道那个雪人,现在怎么样了呢?

“唉……徐将军他……这不吃不喝的怎么能成啊?再这样下去,怕是连活着到西北都难了。”

有没有找到创造灵魂的方法呢?

虽然每年都要送一批犯人前往西北苦寒之地去服役,可不管哪一年,他们都没法习惯这鬼天气。

啊……算了,太麻烦了,还是懒得去想,活了太久,记得的东西太多,还是早点忘记比较好,毕竟记忆这种东西,累积太多了,可是会让人犯困的。

数九寒天,北风刺骨,越往西北之地去,雪花越大,还夹杂着花生大的冰碴子,打下来的时候落在人身上,别提多疼了,风越吹越大,因此差役们都穿了厚厚的冬衣,还戴了皮子制成的手套。

美丽的龙趴在归墟龙宫内巨大的珊瑚床上,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巴,似乎还在回味刚刚被她吃掉的爱。

第845章 第七十四片龙鳞(一)

而在龙宫外,又有一个新的,具有灵魂的生物悄然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