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这样一安抚,信阳候慢慢回过神,应道:“我自是知道的……”
信阳候百般劝慰,她却硬是不听,只发脾气不许他去,要他去跟皇上辞去这次的差,信阳候看着她,神情突然恍惚了一下,湖阳郡主察觉到了,反握住他的手,也柔声道:“我并非不愿你去,想把你拘在家中,只是你若去了,危险重重,我哪里舍得?你在我心中有多重要,难道你不知?”
湖阳郡主接下里没有再如先前那般强硬,而是晓以利害,可惜无论她怎样劝说,信阳候都不肯答应去向皇帝辞掉这个差事,搞得湖阳郡主直到他出发前都没有再搭理他。
“怎么就不会有危险?”湖阳郡主都气哭了,她在信阳候面前从来都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需要呵护,眼睛红通通地看着他,“去了三批钦差,一个没活着回来!说是运气不好被淹死了,可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三个人全在检查堤坝的时候叫水冲走了!甘州那群人丧心病狂,朝中说不准还有人与他们狼狈为奸,你若是也出了事,可叫我们母女怎么活!”
临出发那天清晨,她却又忍不住来送他,再三叮咛他要谨慎小心,又勒令护卫们一定要保护好侯爷,信阳候见她如此不舍,便笑道:“若是沛娘不舍,便与我同去。”
谢寂自己则十分平静,反倒是信阳候府,因着信阳候被派去甘州,湖阳郡主大闹了一通,她爱信阳候入骨,怎能看他以身犯险,当即便要去找父亲,请求父亲帮忙说情让信阳候留下来,信阳候魏泽望拉住她的手,柔声安抚道:“沛娘勿慌,此番前去甘州,并非独身一人,不会有危险的。”
“我才不去。”湖阳郡主忍不住白他一眼,“去了也是给你添乱,且我去的话,得带多少行李跟下人?坐在马车里晃晃悠悠,到那许都冬天了!”
直至出发前,每个看见谢寂的人,都用一种惋惜中夹杂着古怪的眼神看他,大抵就是:啊,太可怜了,这个年少有为的人,马上就要死了,没办法活着回来了。
信阳候放声大笑,上马而去。
第831章 第七十二片龙鳞(七)
他虽已不再年少,却仍然容貌俊美身姿挺拔,一如当年初见般风姿过人,湖阳郡主痴痴地望着信阳候远去的背影,嘴角不由得抿起了一个幸福的笑。
同时亦命信阳候同往。
这样的幸福,她决不会放手。
三个字说得掷地有声,皇帝对他印象很深,这几个月他也一直有在关注这个年轻的状元郎,对于他的刑部的表现也非常满意,见满朝文武竟只有这一个文弱青年挺身而出,皇帝心中失望至极,登时金口玉言,封谢寂为钦差,携金牌前往甘州!
信阳候轻装简行,只带了八名护卫,谢寂就更简单了,只带了妹妹与长生,本来是不想带长生带个丫鬟的,结果玲珑却不愿意,丫鬟可不如她强悍,从京城到甘州骑马也要三天两夜,丫鬟不会骑马,难道要给她准备个马车?那么多年清苦的日子都过来了,没人伺候又不是会死。
说是遇灾而死,可究竟怎么死的谁知道?翌日皇帝在早朝时大发雷霆,询问可有卿家主动请命去往甘州,朝堂一片死寂,皇帝重复问了三次,竟无人应答,正当他要发火时,谢寂拱手出列:“臣愿往!”
至于带着长生则是因为长生机灵伶俐,能帮上忙,否则手头没个能用的人会很麻烦。
而甘州洪灾也终于遮掩不住,彻底爆发,皇帝震怒,派去官员赈灾,可连着去了三批官员,竟没一个能活着回来!
谢寂本意便是准备一辆马车,结果妹妹却早早换上了男装牵了马出来,作为天底下最没有原则的妹控,他还能说什么?因此当信阳候到达城门口时,兄妹俩已经在等着他了。
七月,谢寂没有收到掌柜的信。
只一照面,玲珑便认出这人是当日殿试时与她对视的男人,他胯下那匹骏马还记得她,见着她又忍不住把前蹄弯了弯,显然信阳候也很意外会遇见她,与谢寂寒暄过后,总有意无意地朝他看。
正如谢寂所料,甘州一年到头有九个月都是雨季,太阳终年难遇,六月,谢寂收到掌柜的信,说甘州发了一次大水,好在只冲毁了一半的堤坝,知州大人又开始征募壮丁修堤,只是连日大雨不断,许多人都因此被水冲走葬送了性命,官府却一文抚恤金都不给,眼见大雨不停,他心中慌乱。
谢寂对信阳候十分冷淡,他对皇帝也这样,不热络不亲近,刑部的同僚都说他是块不能融化的冰山,但跟谢寂这样的人共事也非常舒服,因为他不跟你拐弯抹角,只做实事,再加上他出身贫寒,又不与他人来往,皇帝心中对他也很是信任,否则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六品主事来做这个钦差?
会死很多人,但谢寂没有办法,他什么都做不到,因为此时此刻的他还太过弱小。
大家都明白,只要谢寂漂亮的办好这件差事再活着回来,那他日后便要一步登天了!
古代消息递进缓慢,传播渠道有限,一个消息可能要过个十天半个月才能传入皇帝耳中,前提是没有人拦截,不走程序想告御状?骨灰都给你扬咯!
只是,想要办好可不容易,想要活着回来,那更是难上加难。
玲珑并不觉得谢寂卑劣,不这么做还有别的方法么?他们人小式微,难不成直截了当告诉皇帝说甘州有异状?别说皇帝会不会信,就是能不能见着皇帝的面都得另说!
因为见过玲珑,信阳候自然知道她是个姑娘,从她对谢寂的称呼中,又得知二人乃是兄妹,对于谢寂前去办差还带着妹妹,信阳候觉得不妥。他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反对,就是觉得此行过于危险,娇滴滴的小姑娘还是在家中等着才好。
他并没有瞒着妹妹,因为到时候如果他能揽下这个任务,是定然要带妹妹一起去的。谢寂任何事都不瞒着玲珑,乃至于自己要借此扬名天下,都与妹妹说了个清楚。
与冷若冰霜的谢寂相比,小姑娘则爱笑多了,不知为何,信阳候却觉得他们兄妹却是一样的冰冷,只是一个外表体现了出来,一个隐藏在了内心,就好像……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触碰他们的心,得不到他们的敬重,也得不到他们的爱。
谢寂后来用银子撬开了那掌柜的嘴,与他约定每月互通一封书信,未免被人中间截获,谢寂特意教了那名掌柜暗语,信件看起来就是单纯的闲话家常,但甘州的风吹草动,谢寂都了如指掌。
“侯爷与其担心我,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玲珑笑眯眯地说道,“我跟哥哥是永远不会分开的。”
这便是他的契机。
谢寂见人已到齐,也不与信阳候说话,“龙儿,走了。”
谢寂不能力挽狂澜,但他愿意拼这一把,在皇上心里先挂上号,他要做孤臣,要做人上人,要让谢凤望在娘亲坟前磕头赔罪!
“来了!”
甘州要出大事。
兄妹俩齐齐夹了下马腹,顿时便如离弦的箭冲了出去,可见骑术精湛,看得信阳候不禁眼热,当年还在战场上时他亦是有勇有谋的大将,后来几国约定不再开战,他才从战场退下,身上的陈年旧伤还没养好,便觉得身子骨都软了,如今见这英姿飒爽的兄妹俩,心中无端也生出万千豪情,登时驾马挥鞭追了上去!
而且甘州的百姓精气神极差,街道过分安静死寂,连摆摊的摊贩都是死气沉沉的,街头巷尾却神奇地不见乞丐,也甚少见成年男子,大都是老弱妇孺。他们打尖的那家客栈掌柜可是嘴巴紧如蚌壳,无论问什么都不肯说。
他手下的八名侍卫马术也是极好,于是苦了最惨的长生,一个人落的老远……
粗制滥造,偷工减料,今年必定还要再次决堤。
好在谢寂与玲珑还知道有这么个小厮在,酣畅淋漓的跑了一段后便停了下来,长生在后头跟马儿一起哼哧哼哧的跟上,忍不住抱怨:“爷,小姐,你们别跑这么快,小的吃不消啊!”
他们进京赶考经过甘州时,谢寂特意去看了已经修好的堤坝。
他们家爷天赋异禀,什么都会,小姐更是冰雪聪明,学东西比所有人都快,但两位能不能体谅一下他只是个脑子一般般灵光的小厮啊!
蒲大人只是个小知县,甘州距丰城千里之遥,他根本没有权限,也没有能力去管,他试着向上峰写信提及,却被告知与他无关,蒲大人并无多大志向,只要丰城百姓安居乐业,其他地方的百姓如何,他实在无能为力。
谢寂瞥他一眼,没有说话,但意味很明显:没用。
说到这里,简直涕泪纵横。
长生悲愤地抓了把马儿的鬃毛,马儿顿时喷了个响鼻,撅了下后蹄,显然对于他抓自己的鬃毛很有意见,长生差点儿没从马背上给撂下来,终于老实了,也不敢欺负马儿了。
甘州气候潮湿,常年阴雨,那群窃贼说春天时甘州决堤,知州大人封锁了消息,派人去往各家各户招募成年男子修堤,却一文工钱都不给,还百般苛责,他们这群人往日便游手好闲,被抓去做工更是苦不堪言,便顶着生命危险逃了出来,一路向北逃到了丰城,本来打算弄点钱找个地方安置,谁知钱刚到兜里还没捂热乎呢……就被抓住了。
明明是一起出行,彼此间却冷淡的仿佛是两帮人,谢寂兄妹都不主动跟信阳候说话,信阳候却不知为何并不生气,倒是他身边的护卫们觉得这兄妹二人不识好歹,若是可以,真想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还在丰城的时候,蒲大人曾抓过一伙流窜偷盗的犯人,那群犯人落网后称自己来自甘州,是逃难而来。可近几年风调雨顺,从未听说过甘州闹灾,这难从何来?于是在来京的路上,谢寂特意绕了一圈经过甘州,如今舆图是明令禁止贩卖的,想要对本朝国土有所了解,只能靠自己的双脚走遍,再用笔画出来。
前头三位钦差都是死在甘州,谢寂如果也死在甘州可能太明显了,所以他们出发的第二天便遇上了拦路抢劫的盗匪团伙,横亘在官道上虎视眈眈,从打扮、气质、武器上来看,就是很常见的那种打家劫舍的败类,但谢寂也好,信阳候也好,都没有轻视他们。
殊不知这却是谢寂自己要求的,他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打仗?如今国泰民安,且不说没有仗打,便是有,他也不一定比得过大司马及信阳候手下那些身经百战的将士,想要立下军功更是难上加难;去翰林院熬资历?的确可以,但他不想花费那么多时间;他知道自己的优点:冷静、敏锐、胆大心细,过目不忘思维能力及逻辑能力又远超常人,还在丰城的时候,他便常常协助蒲大人,没有什么比破几件惊天大案更快扬名的方法了。
他们一行人神色匆匆,八名护卫更是训练有素,寻常人见了便知身份不凡,怎么还会冒死撞上来?
状元郎这图什么呢?众所周知六部里,工部刑部最惨,尤其是刑部,那真是三天一小案五天一大案,办不好传进皇上耳朵里还要受罚,刑部尚书也是换得最勤快的大员之一,真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地儿。
只是这背后是谁的手笔,那就另当别论了。
若是放去户部吏部,倒还能有说法,可刑部……刑部有啥?要油水没油水,要前途没前途的,还不如老老实实在翰林院里熬资历,熬个三四十年,只要有本事,不让皇上厌弃,早晚能飞黄腾达。
谢寂将妹妹挡在身后,信阳候也不废话,直接与护卫队一起杀了上去,这群山匪收钱办事,本就没什么真本事,哪里经得起真正在战场上刀尖舔血的人的攻击,没一会儿便被打得七零八落跪地求饶了。
实在是令人捉摸不透。
谢寂冷眼看着,解决了后便驾马继续前行,惹得一名护卫怒道:“竖子无礼!侯爷救了他的命,他却连一个谢字都不曾提!”
有话讲“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翰林院便是历朝历代高级文官的必经之路,偏偏这回的状元郎,殿试时皇上明明十分欣赏,却把他放进了刑部,这又是为何?
其他几名护卫也怒容不减,他们都是跟随信阳候多年的亲信,对信阳候敬佩有加,他们侯爷可是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大将,这谢寂不过是个无名小辈,怎敢如此无礼?!
殿试结束后三日,被录取的学子们纷纷被分派职位,如关卓这般的三甲同进士,想要留在京城是不可能的,被分了个偏远地方的七品县令,榜眼探花则如从前一样入了翰林院,授七品编修,而状元郎则出乎意料的没有同历任前辈那样进入翰林,而是被派遣到了刑部,任六品刑部主事,这出乎了许多人的意料,都搞不懂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信阳候却并不恼怒,反而制止他们道:“这有什么好谢的,我与他都是为皇上办事,互帮互助是本分。你们给我记住,若是叫我得知你们对谢大人不敬,休怪我翻脸无情。”
他不知道,但他最不怕的就是等,因为他有足够的耐心与毅力。
玲珑耳尖,虽然离得远,却听见了信阳候的话,她手里握着缰绳,好奇地对谢寂说:“哥哥,他好像完全认不出我们。”
谢寂并不知道有人把自己列入了未来夫婿名单中,他只知道自己要更加谨慎更加努力,信阳候是压在他头顶的一座大山,大司马更是掌管天下军马,他得花费多少时间,才能达到他们的高度?
谢寂淡淡道:“过去了这么多年,该忘的,早就忘了。”
可高门贵族的公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便是没有妾侍,成年前也有几个房里人,想想便让人膈应。
谁会把自己的耻辱记在心上呢?
再拖下去,万一皇上给她赐婚就糟糕了,她可不想嫁皇子,她爹娘恩爱了一辈子,以后她也要找像爹爹那样的人做夫君,才不要跟其他女子分享呢。
谢寂甚至开始怀疑,幕后之人会不会就是信阳候自己,因为他觉得从前的妻儿登不上台面,因此要他们颠沛流离,不得好死。若是这样的话……
毕竟比起那些只知道讨好她奉承她又空有家世的贵公子,她更想要一位才华横溢又俊秀无双的男子做夫君。
“可是他连哥哥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希望他能再争点气,不要泯与众人,这样的话,日后兴许能在她的夫婿人选中脱颖而出,让她爹娘看重。
谢寂目光温柔地看了妹妹一眼:“你我早年便没了踪迹,这天下得有多少姓谢之人,又有多少人叫谢寂?”
因此在这二位姑娘看来,她们能看上谢寂,那真是谢寂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得是谢家祖坟疯狂冒青烟才有这机会,所以他怎么会拒绝呢?不存在的好吧,只有她们挑他的份儿,没有他说不的份儿。
“可是他难道都没发现,哥哥跟他长得有几分相似吗?”
简而言之,谢寂现在的情况就是,稍微富贵的人家将他当作乘龙快婿,但真正有权有势的人家并不会将他列为女婿人选,除非日后他能平步青云,否则想要娶一位真正的贵女,可谓是难如登天。
玲珑倒是觉得其中另有隐情,信阳候对他们的模样实在是太过自然,不见丝毫心虚,好像他的人生中本就没有他们兄妹二人,也没有一个叫梁沛的女子。
一听那二人可能是兄妹,美貌少女顿时眼睛一亮,不过她还知道矜持,便道:“确实是翩翩君子,丰神俊秀,又高中状元,这些书生都比不上他。可我娘亲是不会看上区区状元的,状元算什么呀,翰林院里多的是历届不得志的状元呢。”
谢寂却不愿听妹妹给信阳候说话:“无论他发没发现,都与我们无关,总有一天,这账我是要讨回来的。”
“瞧他们二人生得神似,瞧着也不像夫妻,倒像是兄妹。”
玲珑知道一时半会想要说服他很难,不过她可不会为了信阳候跟哥哥吵架,就算哥哥没理,就算信阳候有足够的苦衷,她也是想都不想就站在哥哥这边的。
美貌少女脸微微羞红,随即又变得有几分冷意:“他身边那个女孩子是谁啊?听说他已经十九岁了,难道还未有婚配?”
又过了两日,一行人成功抵达甘州,到甘州前谢寂便与信阳候兵分两路,信阳候前去府衙见甘州知州寇文轩,而谢寂则与妹妹换了衣裳装作普通人进了城,直奔那家客栈。
人群中,戴着面纱的美貌小姐盯着谢寂的背影目不转睛,与她同行的还有一名年纪相仿的少女,见她瞧的出神,轻轻撞了她一下,取笑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状元郎生得可好看了。”
到了客栈,见了那名掌柜,对方非常惊讶他们居然会出现在这里,告诉他们甘州如今是易进难出,这也是为何他上个月没有写信给谢寂的原因,因为看管极严,不允许城内的人递消息,哪怕信上没有任何问题也不行,可见寇文轩严防死守,就是怕被发现。
这些人若是以后也能不要来烦他就更好了,他实在是厌烦总是出现不相干的人打扰他们兄妹的生活,做到彼此不理睬不来往真的就那么难吗?
谢寂与玲珑便顺势在客栈住了下来,客栈生意萧条,外头街道上更是人烟渺茫,比起之前来时愈发荒凉死寂,从前还能见着几个摊贩,如今是连摊贩都寥寥无几,偶有行人路过,也都是满脸灰败,表情麻木,再加上甘州阴雨连绵,愈发使人心情沉重。
比到最后一群人面有菜色,肚子里实在是挖不出货了,个个垂头丧气,倒是周围来看热闹的百姓们觉得今天的诗会特别精彩,往日他们也会来看,虽然听不懂这群读书人在说些什么吧,但都文绉绉的,再加上那摇头晃脑清高出尘的样子,真是跟普通人不一样,结果今天这位俊秀出众的状元郎一来,平日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书生们便都蔫儿了,看到最后,不知是谁带的头,响起一片掌声,惹得其他书生们面红耳赤,谢寂面上却不见得色,只是带着妹妹走了,似乎赢或不赢,对他来说都毫无意义。
地面上亦是泥泞不堪,干干净净的鞋子踩上去,再抬起来便沾了一层污泥,对于爱干净的玲珑来说太气人了,所以她下马的时候是谢寂把她抱下去的,进了客栈房间她便趴在窗台上往外面看,房屋错落有致,青砖红瓦,明明是州衙,瞧起来却跟丰城一般,与京城更是没法比。
玲珑便坐在椅子上听她哥舌战群儒,比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这些人哪里是她哥的对手啊,怎么说这也算是她亲手培养出来的哥哥,凡人怎么能跟他比?
兄妹俩睡一间房,这是为了防止有人对玲珑下手,虽然很相信妹妹,但谢寂不想冒这个险,这间客房比较大,早在来时便与信阳候说好,信阳候住府衙,而他则住外面,里应外合去查堤坝一案。
真正比起教育资源,应当是这些读书人比他匮乏许多才是,谢寂的阅历、眼界以及心性,都非这群温室里长大的读书人所能比,他们找他比试,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朝廷当年拨给甘州筑堤的银子可是一笔巨款,即便每年堤坝都需要修补,却也不至于会毁坏成这样,要知道上次重新筑堤也不过是三年前!仅仅三年时间,甘州堤坝便毁的七七八八,甘州知州寇文轩征募百姓来做工,却又不发工钱,大水凶险,又连日大雨不停,许多人被大水冲走连命都没了,寇文轩不思悔改竟先一步封城制止消息泄露,当真是残酷至极!
他虽然在丰城过了好些年,丰城又闭塞,教育资源并不好,可他有个宝贝妹妹,玲珑总是能给他弄到各种稀奇古怪包含各行各业的书,谢寂不是没察觉到这其中有问题,但那又如何?他不在意妹妹身上有什么秘密,只要她在他身边,只要兄妹俩永远不分开,其他的他都不管。
筑堤的银子都到了谁手里去?
他拉着妹妹,去把角落里的那把椅子搬了出来,放在水榭长廊中间,让妹妹坐上去后,他长身玉立,面色淡然,吐出几个字:“开始吧。”
寇文轩令百姓修堤却没有工钱给,那朝廷每年拨下的银子都去了哪里?乍一看似乎只是堤坝出事,可这其中蕴含的问题可太多了,寇文轩区区知州,绝没有胆量,也没有能力昧下银子,朝中必定有人与他勾结,他们分了银子,结果却出了事,谁也没想到今年便会遇到百年难遇一次的大雨,大雨连下半月不停,本就要摇摇欲坠的堤坝更是不堪承重,死的人太多,想瞒都瞒不住。
谢寂却并没有松开与玲珑交握的手,他不觉得自己与妹妹牵手有什么错,街上人多,她还那样小,他怕弄丢了她,且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妹,若是因为外人所言便要隔个十万八千里才叫有规矩,那这规矩不守也罢。
长生去弄了套粗布衣服来,还有斗笠与蓑衣,谢寂换上后,又让妹妹给自己的脸与露在外面的部位涂上不易掉色的颜料,最后出炉的便是个脸色蜡黄颧骨凸出的高个青年。既然要查,那便要查个彻底,还有什么是比潜入做工百姓中更好的方式呢?
这是很明显的偷换概念,可惜他不知该作何回答,便怒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不与你一般见识!谢寂!你躲在女人身后算什么本事!大庭广众之下牵手游街,伤风败俗!不知羞耻!”
只要是年轻男子,几乎都被州衙的官兵带走了,堤坝附近也有官兵把守,轻易不许人进入,若是以钦差的身份过去,能查到的有限,且容易惹祸上身。
湖州才子怒道:“胡说八道!”
就跟前面那三任钦差一样,谢寂还没有出人头地,怎么允许自己折在这里?
“你也说了是请。”玲珑答道,“既然是请,别人便有拒绝的权利,哦我明白了,你们这请不过是随便说说,不来便是不给面子了,好比我看上人家的祖坟,跟他们说我真的很想买,可他们不卖,便是瞧不起我,原是这样的道理,受教了受教了。”
他将妹妹给的玉佩揣进了衣服里,缝的严严实实,已经戴习惯了,到哪儿不戴着都觉得少了点什么。
读书人们爱面子,并不擅长口舌之争,湖州才子脸色涨红,又道:“我等几次三番请他他都不来,到底是谁瞧不起谁?!”
玲珑没有组织他,只是让他小心,长生则被留在客栈里保护玲珑,交代完这些,谢寂便出发了。
她声音甜美而清脆,飘扬在水榭长廊,连带着周围围观的百姓都觉得,哇,这个小姑娘说的话好有道理!
看着谢寂雨中远去的背影,玲珑低下头想了想,她对长生道:“你去帮我给信阳候送封信,跟他说我也要去州衙,请他派人来接我。”
“又想叫人来,又想排挤,原来大儒的弟子就是这么个德性啊。”玲珑啧啧有声,她这样的美人儿,眼睛比天上的星子还要明亮,露出嘲讽的眼神时简直不要太让人羞愧,“不服就来比试,耍这种手段,我还看眼前的不像才子,倒像傻子。嫉贤妒能,刻薄无知,才子的门槛原来已经这样低啦。”
长生呆呆道:“可是爷吩咐了,小姐你不可以乱跑……”
这会儿不阴阳怪气的叫状元郎了,而是直呼其名。
“这怎么能是乱跑呢?信阳候那家伙也不知有几分真心帮我们,哥哥以身涉险,我总不能在客栈干坐着。”玲珑拍了他一下,“府衙里肯定有我想要的东西。”
他一语不发,也不接别人的话,那湖州才子见他如此不给面子,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谢寂!”
一个时辰后,信阳候派了护卫前来接她,那护卫对他们兄妹明显感观不大好,因为一路上他们俩对信阳候太过冷淡疏离,玲珑也不在意他对自己什么态度,上了马车,长生则被她命令留在客栈里等谢寂回来。
谢寂冷眼看着他,转身便走。
长生都要哭了……等爷回来他怕不是要挨揍!可让他不听小姐的他也做不到,做小厮怎么就这么难!
他手指的方向是诗会角落,基本上坐在那就是个看板,跟诗会无缘了。
谢寂果决大胆,智勇双全,玲珑并不担心他,她只想帮他一把,到了州衙后,信阳候亲自来接她进去,他身边有个中等身材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看他身上的官袍,应该就是甘州知州寇文轩了,这人看着倒是慈眉善目的,完全瞧不出会是那种你不听话便把你就地活埋的狠人。
“啊,不好意思。”举办诗会的人据说是湖州才子,此番是二甲第一,他师从大儒,输给无名无辈的谢寂心中很是不服气,因此有意为难。“我不知晓状元郎也会来,因此并未准备状元郎的位子,若是状元郎不嫌弃,可以坐在那里。”
寇文轩对信阳候极为谄媚,恨不得事事亲力亲为,信阳候来接人,他自然也不能例外,见了玲珑便夸赞:“令公子真是一表人才!”
因着娘亲与妹妹,他对这世间女子都有几分怜惜。
夸完又觉得不对,信阳候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吗?难道说这是他的私生子?该不会这便是钦差吧?不是说钦差是个青年?这小孩儿一脸稚气未脱,明显尚未长大,怎么可能是钦差?
贡士们的诗会并不禁止旁人参加,因此虽然是夜晚,也有许多好奇的人早早等在水榭长廊,其中不乏一些贵族小姐,本朝相对开明,并不会强制要求女子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过有些老古板确实喊着女人要三从四德相夫教子才算贤惠的话,谢寂从来都是将这些当作耳旁风。
信阳候淡淡一笑,并没有刻意跟寇文轩介绍玲珑的身份,随便他去猜。倒是玲珑冲寇文轩嫣然一笑:“寇大人认错了,我可不是什么公子,我是个姑娘。”
玲珑扯了扯哥哥修长的手指头,在他掌心挠了挠,笑得超甜,谢寂见状,知晓她是想去凑这热闹,只希望待会这群人不要后悔,脸面被个小姑娘撕下踩在脚底,可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儿。
寇文轩定睛一看,见她耳朵上有耳洞,人也生得纤细婀娜,只是英气勃勃,穿着男装竟毫无违和感,才叫他没有认出来。知道这是姑娘后,寇文轩下意识便把她当做了信阳候之女,一揖到地:“不知栖霞县主驾到,有失远迎,还请县主恕罪。”
谢寂厌烦这些总是打扰他们兄妹的人,理都不想理,牵着玲珑转身便走,这群人却不肯放过,大街上堵着路,非要谢寂跟他们同去诗会不可。
玲珑笑得更甜美了:“我不是栖霞县主。”
今日殿试,谢寂全程冷静自持不见慌乱,对于考官及皇帝的提问也是言之有物对答如流,愈发衬得同批其他考生像个哈批,他完全不遮掩自己的光芒,于是在这光芒下的考生们自动自发团结起来孤立他,想要给他好看。
寇文轩一愣,不是男子也不是栖霞县主……那是谁?难道,是信阳候来甘州路上的红颜知己?定睛细看,这少女可谓是举世无双的绝色,男人见了会心动也是理所当然,虽然人人传言信阳候与妻子恩爱甚笃,身边连个妾侍都没有,可寇文轩并不认为男人真的能抵挡住美色诱惑,反正有十几房小妾的他不能。
盖因谢寂与玲珑看起来年岁相差不小,大家又都知道状元郎尚未成亲,可身边却带着个美人儿,又亲昵地握着人家的手,当真是有些伤风败俗。又一人道:“我等正要去诗会,状元郎可要一起?”
以己度人,信阳候前来办差却还带着美人儿,可见骨子里也是沽名钓誉之辈。
谢寂冷冷地看着他,那人有些怵,却还是强作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刷的一声打开手中折扇,故作玉树临风,殊不知与芝兰玉树的谢寂相比,不过是东施效颦,徒增笑料罢了。
寇文轩立时便用了然的目光看向二人,信阳候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寇文轩态度热情,玲珑又先一步踏入州衙,他也只好在后头跟上。
于是,谢寂牵着妹妹逛街消食,便与这一群刚碰头准备去京郊长亭走廊开诗会的贡士相遇了,谢寂自然不记得他们是谁,他们想忘记谢寂却很难……眼见谢寂身边还带了个容貌绝美眉宇间却依稀带着稚气的少女,便有人阴阳怪气道:“状元郎真是好福气,刚刚金榜题名,身边还有如此绝世佳人作伴,当真是让人好生羡慕啊。”
少女的背影十分优雅,信阳候跟在玲珑身后,总是忍不住朝玲珑脸上看。
但有句话怎么说,冤家路窄,殿试上谢寂一鸣惊人,不仅容貌最为出众,就连才华也甩了别人一大截,连皇上都对他青睐有加,夸赞他是“不世之材”,听得一众贡士们脸都绿了,一个人太出风头,其他人自然便泯与众人,皇上眼里哪还看得到他们?甚至皇上还亲自询问了谢寂的志向!哪有这样的!哪一届状元不是从翰林院做起,怎地到了谢寂这儿便有特权?!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皇宫外面,他的马受惊,边上的马车窗幔被掀起来,露出了这么一张美丽的小脸,信阳候对女色并不看重,不知拒绝了多少投怀送抱的美人,可那日,他却看玲珑看得呆了,乃至于打马走了好远,还情不自禁回头去看。
他不需要朋友。
他确定自己并非觊觎少女的容貌,只是心中有股说不出的熟悉感,促使着他看一眼、再看一眼。
读书人酸起来,就没柠檬什么事儿了,玲珑觉得他们很像学校里那种抱团的塑料闺蜜,小心眼又爱计较,没本事又总作妖,觉得自己天下第一棒。至少她哥成了会元后,那些拜帖便如雪花般飞来,谢寂是看都不看便丢在一边让长生处理掉,他根本懒得把珍贵的时间花在跟这些人虚以委蛇上。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私下里流言蜚语不断,又得知这位会元从不参加诗会,也不与读书人来往,愈发叫人不满。
因此他对玲珑态度很好,护卫们对她不敬,信阳候都发了一顿火,本来他以为寇文轩有脑子,结果到了晚上,寇文轩居然把这小姑娘跟他安排在一个院子里!
本次被录取的进士有数百人,读书人榜上有名,自然瞧不上那些庸俗的庆祝方式,而是以诗会来代替他们的喜悦,不过任谁都联络不上那位神秘的状元郎,说真的,会试成绩一出,高居榜首的不是在诗会上大出风头的各地才子,却是个从未听说过的书生,还让许多人怀疑起了会试是否公正,要知道今年来参加会试的可都是各个州县最优秀的考生,其中不乏年纪轻轻便声名远播的才子,这会元怎么就落到了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身上?
这不是脑子有坑是什么?寇文轩是什么意思?把他魏泽望当成什么人了?!
但也能想见他得知后会有多么兴奋了。
玲珑却并不生气,反而很淡定地接受了,晚膳甚至还是与信阳候一同用的,不知为何,信阳候觉得自己在这小姑娘跟前,一点长辈的架势都没有,而且他还说不出的有点怵她……这也太奇怪了!当年战场上他面对比自己多了好几倍的敌军时,也不曾有过如此心慌之感!
京城繁华,便是天黑也热闹不减,街上行人摩肩接踵,摊贩们都在热情地招揽客人,卖什么的都有,各色彩灯下,竟将这夜晚照的明亮如白昼,这份热闹,要到入夜才会渐渐散去,今日又是状元游街日,百姓们也很是高兴,方才在春风楼谢寂还被掌柜的认了出来,掌柜的向他求了一份墨宝,关卓请的席面钱,则一文不动的全部退回,想来还瘫在包厢里的关卓尚且不知。
然后信阳候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注意着这小姑娘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看到她腮帮子鼓鼓囊囊塞着东西,他居然觉得好可爱,甚至想要将她抱到怀里好好哄一哄,这、这也太奇怪了!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关卓瘫在椅子上摆手:“你们、你们去吧,我便不去了……我实在是走不动了……”说着,打了个响亮的嗝儿,由于过度粗俗,谢寂立刻拉着妹妹远离这个家伙,顺便把长生留了下来,让他待会儿把关卓送回家。
他甚至还在遗憾没能看到她小时候的模样,如今她便这样可爱,小时候定然更加可爱吧?
谢寂则起身,拉起妹妹:“我们去外面走走,也好消食。”
信阳候对谢家兄妹俩并不熟悉,谢寂对他的排斥就差没写在脸上,小姑娘则友好得多,于是他忍不住问道:“你们老家是哪里的?可还有其他亲人?”
他倒了一杯,一口气灌进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真的舒服了许多。
玲珑正在嚼一颗油炸豆腐丸子,听信阳候如此问,似笑非笑地抬起眼看他:“侯爷怎么会问我这个?”
春风楼的跑堂又送了壶山楂茶来,说是给几位客人消食用的,关卓被这体贴的服务感动到了,因为这山楂茶居然不要钱!
“只是好奇而已。”
三人将一整桌席面吃了个干干净净,谢寂是不想浪费,关卓是想吃回本,玲珑则是因为味道确实不错,吃到最后,玲珑还是腰身纤细,谢寂也是面不改色,惟独关卓瘫倒在椅子上抚着凸出的肚皮长吁短叹:“吃撑了吃撑了吃撑了……”
“我们家中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从很久很久以前,便是兄妹二人相依为命。”玲珑慢吞吞地说,“我爹当年说是去战场建功立业,可谁知一去不回,我娘等了他好久好久也没等到,我娘死后,我便与哥哥到处流浪,后来到了丰城,遇到了很好的人,才在那里定居。”
关卓就粗鲁多了,他这年纪什么都已经定型,想学也学不来。
“啊,对了,我爹叫谢凤望,算算……跟侯爷年纪也差不了些许吧,侯爷当年从军时,有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啊?”
相比起他,谢寂兄妹俩的吃相则优雅多了,他们的外公是开药堂的,自然也读过书,教导出的女儿亦是知书达礼,所以谢寂很小的时候便很爱干净,从不跟其他小孩一样成天在泥地里打闹,梁氏死后,他与玲珑兄妹二人相依为命,言行举止都不知不觉受了玲珑的影响,便是让他与那些世家贵族一起用膳,在礼仪气度上也是不差的。
信阳候仔细想了想:“不曾听过,难道他一直都没有消息传回来吗?”
春风楼的菜色的确是一绝,关卓进京前家中给了他不少银子,进京后又都吃住在谢家,除却必要的花销,他手头的银子还有大半,请了这么一桌席面倒也绰绰有余,不过这么贵的席面关卓也是头一回吃,秉持着不能浪费的宗旨,他誓要将最后一滴菜汁都吞入腹中。
玲珑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
第830章 第七十二片龙鳞(六)
信阳候也看着她。
关卓吸了吸鼻子,感动道:“满意,特满意,我哪敢不满意。”
四目相对,玲珑发觉有哪里不对,她得到的记忆有限,对信阳候的信息更是少之又少,在她与谢寂的认知里,信阳候是抛妻弃子爱慕名利之徒,即便他改名换姓,也不至于连自己的本名都忘记吧?可他提到谢凤望三字,说没听过时,竟是真心的。
那架势,活似关卓要是敢点头,他就能把他的头给拧下来!
第832章 第七十二片龙鳞(八)
谢寂摸着腰间玉佩,爱不释手,顺便睨了关卓一眼:“龙儿送你的粽子糖,你还不满意?”
信阳候神色坦然,眼里透出些许怜惜,听小姑娘所说,他们兄妹二人的父亲早早上了战场没有活着回来,只有母亲带着儿女艰难讨生活,想来定是十分辛苦,他不由自主地感到了酸楚难过,却又想不通是为什么,只好归咎于这小姑娘太过可爱讨喜,让他想到了他的霁儿。
这对比也太明显了!妹妹偏心!这粽子糖他知道!还是他买来的呢!
霁儿虽年纪尚幼,却自幼父慈母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别说挨饿受冻,便是委屈都不曾受过,可比她大不了几岁的这个小姑娘,却已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她的爹娘若是得知,想必也是极为心疼的。而他也是一位父亲,自然能够理解父母之爱儿,更胜爱己身的道理。
看着手上的粽子糖,关卓陷入了沉思。
玲珑被这真诚的、毫不虚伪的眼神给看呆了,她再看信阳候时,已不再是先前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而是好奇地问起来:“侯爷问了我这么多,我也想多多了解侯爷,侯爷从前……是什么样子的呢?”
关卓羡慕的要死,玲珑便也送了他礼物。
“我的从前?”
而且配上这块玉佩,可百毒不侵,甚至能够保护谢寂,日后谢寂有很难的路要走,玲珑不可能十二个时辰都在他身边,有这块玉佩在,自然能护他周全。
也不会怎么回事,她问什么,他便想答什么,丝毫不想隐瞒,这换作旁人,信阳候根本不可能这样。两人相谈甚欢,看得护卫们面面相觑,不是,这走向不太对啊……侯爷这不会是动了凡心吧?!
不夸张的说,这块玉佩拿出去,足有一个国家的价值。
“我父母早亡,少年时期拜入大司马门下,受他教导,后来随他从军,立了些军功,幸得皇上赏识,封了这信阳候的爵位,才有今日。”信阳候对着京城方向抱了抱拳,“实在是乏善可陈,没有什么有趣的。”
谢寂在妹妹的死亡凝视下,只好万分不舍地将玉佩系在了腰上,这块玉可不便宜,谢寂不懂这些奢侈品,关卓家中也仅是富裕,实际上这块玉乃是玲珑归墟龙宫里的东西,她的宝贝太多了,放着也是放着,送给她喜欢的人类正正好。
“……那侯爷跟郡主是怎么在一起的呢?”玲珑捧着小脸做出一副非常向往的模样:“我刚来京城的时候就听人家说侯爷爱妻,身边竟连个妾侍都没有,这世间难道真有像侯爷这般情深似海的男子么?我可太想听听你们的故事了,侯爷行行好,就给我讲讲吧。”
她真的服了谢寂,很久很久以前她送他的山核桃,他都保存到现在,谢寂屋子里有个百宝箱,平时如珠如宝的锁着护着,不许外人碰一下,里面其实一文钱都没有,全是玲珑送他的东西,什么草蚂蚱啦纸蝴蝶啦积木啦……都被他装箱子里了。
信阳候听了,仍旧俊美的脸竟微微红起来,他对玲珑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便遂了她的心愿,给她讲起来:“……我拜入大司马门下后,便结识了郡主,大司马对我十分赏识,郡主对我也多有照顾,一来二去……日久生情,便是如此了。”
“每次送哥哥东西哥哥都藏起来,玉佩也不戴,难道是嫌我刻的不好看吗?”
玲珑觉得这剧情特别耳熟。
春风楼是京城最出名的酒楼,一桌席面可不便宜,关卓也算是下血本了,有吃大户的机会玲珑当然不会错过,她有心要哄谢寂开心,便亲自送上了自己的贺礼——她平日在家无事,常常捣鼓些小玩意儿,反正就这也会那也会的,谢寂捧着妹妹送的由她亲手雕刻的玉佩,面上不觉带了笑,就想收起来,被玲珑一把抓住。
她要是没记错,哥哥讲过,谢凤望父母早亡,十几岁的时候便进了外公的药堂做学徒,外公膝下只有一女,那便是娘亲梁氏,因谢凤望为人肯吃苦又肯卖力气,外公对他非常好,娘亲对他也是芳心暗许,两人也是日久生情……这一模一样的剧情,还带演上两回的?
看看他寂哥,再看看他玲珑妹妹,关卓觉得自己今天晚上就着这兄妹俩的盛世美颜,少说能吃五碗饭!
“那你还记得从前的事么?”
不过被这憨憨插科打诨,谢寂的心情平复了许多,玲珑又给他做了热敷,到了晚上眼睛便差不多消肿了,只余淡淡的红色,愈发显得他生得俊朗,看得关卓羡慕不已,你说这老天爷到底是多偏爱他寂哥啊,不仅给了才华,还给了美貌,怎么能有男子生得这样好看呢?
“记得。”信阳候轻笑,觉得这小姑娘猫儿眼瞪得大大的实在可爱,他甚至情不自禁伸手捏了她水嫩嫩的小脸蛋一下,只是这么捏完了,他才发觉自己这动作太过暧昧逾矩,连忙致歉,玲珑摆摆手表情不在意,信阳候才又接着说下去,“我当年在战场上受过非常重的伤,听说是快要死了,大司马与郡主想方设法将我救活,只是自那之后,我对往事仅剩些模糊的印象,便是现在,也需要定时就医看诊,早已不是能再上战场的体魄了。若是有朝一日有人犯我国威,我也不能再披甲上阵。”
玲珑:……
说完,他重重叹了口气,一个不能再当将军的将军,便宛如被折断了双翼的雄鹰,无法翱翔天际,便是对他们最大的残酷。
谢寂:……
见小姑娘直勾勾地看着他,信阳候不觉莞尔:“怎么,吓到你了?若是知道你听了会怕,我便不同你说这些了,是我的不是。”
于是关卓自以为体贴地说:“寂哥,不要激动,你能中状元本来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瞧你激动的都哭成这样了,妹妹安慰寂哥辛苦了哈,这样,我在春风楼订了一桌酒席庆祝,晚上咱们走一个?”
又见小姑娘的鼻子动了动,似乎在嗅什么气味,信阳候暗忖自己刚到州衙便先沐浴换衣,身上应该没什么异味吧?
关卓直到下午才见到从书房里出来的兄妹俩,妹妹瞧着倒是没什么变化,但寂哥的眼皮子肿的跟什么似的……天哪,原来寂哥中了状元这么激动的吗?原来一向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寂哥,内心其实如此脆弱需要怜爱吗?!真是让人想不到啊!
只是随后,小姑娘便用一种更加古怪的眼神看他,惊讶、怜悯、同情……信阳候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自己有什么需要怜悯跟同情的地方。
娘亲的骨灰他们一直带在身边,并没有下葬,谢寂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她,她等到死的那个人,已经另有所爱,不要他们了。
她自然而然的开始亲近起信阳候来,信阳候对她的亲近也很受用,反正叫护卫们看,侯爷对谢大人的妹妹之宠爱,简直都要越过县主去了!他们觉得谢大人的妹妹该不会是会什么妖法,不然怎么能把侯爷迷惑的连去州衙查阅卷宗都把她一起带上?
谢寂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他心中爱恨交织,最终喃喃道:“是,他不要我们,我们也不要他……”
待到他们瞧见玲珑一目十行卷宗又火眼金睛找出问题后,便都沉默了。
玲珑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浸湿了自己的衣襟,她反手抱住谢寂,蹭了蹭他的脸,哥哥身上散发出了悲伤气息,闻起来那样苦涩,“没关系的,他不要我们,我们也不要他了。”
打扰了,天才的妹妹一样是天才,请问这对兄妹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怎么跟其他人不一样?
他答应过娘亲,要找到那个人,如今他找到了,总有一日……总有一日,他要叫那人跪在娘亲坟前谢罪!
寇文轩的卷宗做得几乎称得上是天衣无缝,找不到任何纰漏,但正因为太过完美,与他们进入甘州后所见所感并不相符,因此总让人觉得虚假。玲珑摸着手头的纸,真是有趣啊,三年前的卷宗,用的居然是新纸新墨,有些地方粘连到的墨迹还是糊的,她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不远处的寇文轩,笑道:“寇大人可真是心细如发,知道侯爷与钦差大人要来,便提前让人将卷宗誊写一份,免得我们将旧卷宗弄坏了。”
不能再失去了……一定要保护好妹妹,一定要!一定要保护好!
寇文轩蓦地一抖。
谢寂猛地将妹妹抱入怀中,玲珑觉得骨头都被他搂得生疼,她轻轻抬起手,覆在了谢寂背上,谢寂紧紧地抱着她。
信阳候在做学问这一块并不擅长,你要他说兵家之事,他能长篇大论给你说上个三天三夜,可你要他讲之乎者也研究笔墨纸砚,那可真是两眼抓瞎,换作谢寂在这里,寒窗苦读多年,他一上手摸纸看墨,便能察觉蹊跷。
一直在等的人……娘亲临死都在等的人……他改名换姓,功成名就,娇妻爱女应有尽有,可娘亲却变成了一坛骨灰!
“我说错了没有啊,寇大人?”玲珑捻着手里的纸,“若是我没记错,这纸上所用的墨,乃是两年前刚兴起的锭子墨,因其物美价廉又形似银锭子而得名,我却是不知,三年前的甘州卷宗,竟也用得上啊。”
于是他们逃啊逃啊,在一个地方生活不久,就得换一个地方,年幼的妹妹哇哇大哭,娘亲连奶水都没有,可她从来不在他们兄妹面前哭泣,总是很坚强,告诉他说,爹总有一天会回来,可夜深人静时,搂着妹妹睡觉的谢寂却听到了娘亲压抑的哭泣,那时候他还小,却感到了其中蕴含的悲伤。
寇文轩额头汗如雨下,偏偏玲珑还嫌不够:“这誊写之人未免也太粗心了些,瞧,这墨点子沾的到处都是,这甘州纸近年名声大噪,便是因为其细腻柔软,这样的纸有个缺陷,那便是写完一面若是不及时风干,便会晕染背面,你瞧瞧……啧啧啧,看起来寇大人很赶时间啊,有几张没晾好。”
无论他们逃到哪里,那些流言都如附骨之疽,无孔不入。
寇文轩已是两股颤颤,他自认为做得完美无缺,前面三任钦差都没看出来,怎么被信阳候带来的这个小姑娘瞧出来了!
来骚扰的人越来越多,娘亲的绣品也卖不出去,他们说这是淫妇所绣,令人作呕,家门口常有人泼粪水秽物,一出门便被人指指点点辱骂不止……娘亲为了保护他们,只好趁着夜色偷偷带他们逃走,可到了新的地方,并没有得到新的开始。
他面上一派惶恐,心中却另有计较,这次来的人超乎了他的预料,还有那位到现在都杳无音讯的钦差……寇文轩隐隐觉得事情不妙,他能做出封城这样的事儿,本就是个狠人,前面三任钦差都死了,也不介意再多死一个,信阳候在战场上受过伤,甘州大雨不断,便是旧伤复发,也是情有可原。
甚至有人传言,只要二十文,就能睡娘亲一晚。
短短十几秒,他已然做了决定,只是信阳候那八名护卫难搞,须得从长计议,不能硬碰硬,当下扑通一声跪到地上:“侯爷恕罪!下官一时糊涂,还请侯爷恕罪啊!”
娘亲最开始是舍不得离家的,因为那是充满一家人回忆的地方,她还想要等夫君回来,可是流言蜚语几乎要将她逼死了,总是有人爬上他们家的墙头,想要染指这个美丽的女人,而左邻右舍知道后,他们并不会为娘亲说话,他们似乎忘记了这些年娘亲是多么的善良多么的体贴,只说若非她不检点,为何那些人总找上门?
信阳候冷冷道:“你与其在这里求我恕罪,倒不如考虑日后如何向皇上解释,还有,真正的卷宗都在哪里?”
她对谢凤望没有印象,毕竟谢凤望走的时候娘亲刚有孕不久,可谢寂却不然,他从出生到五岁的这段童年,是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温柔的娘亲,强大的父亲,他是他们的宝贝,是他们爱的结晶,他们曾一起期待过玲珑的出生,但在五岁之后,这幸福便戛然而止,他与娘亲带着刚出生的妹妹东躲西藏,可不管他们逃到哪里,都有一双手在给他们制造灾难,让他们活不下去,却又死不掉。
寇文轩又冒出一层冷汗,早在甘州决堤,他便觉得事情不妙,立刻命人毁了三年前的卷宗并在原卷宗的基础上重新誊写一份,这其中真假掺半,因此前面三任钦差才被瞒了过去,真卷宗早叫他一把火烧了!他哪里敢留!
玲珑见他要哭不哭,抓着他的手指略微用力:“哥哥……”
自己送命事小,若是牵扯到了那位大人……那他全家老小都要完蛋!
谢寂眼眶通红,却没有泪,早在娘亲死去,他背着高烧不退的妹妹被人从城门口赶走,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艰难跋涉时,他便发誓再不流泪了。
见寇文轩冷汗不停却支支吾吾答不出真正的卷宗在哪里,玲珑嘲笑道:“想必是已经毁了吧,那东西留在手上便是个烫手山芋,寇大人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会留呢?”
他只是没有回家而已。
信阳候忍着怒气道:“既是如此,寇大人这几日还是不要到处乱走的好,以免我有问题想问你的时候找不到人。”
那是将他扛在肩上,抱着他玩耍逗弄的父亲,是他午夜梦回常常梦见的家人,他又恨他,又爱他,想着也许他早早在从军不久便死在了战场上,又想着也许他只是迷路了,早晚有一天会回家,而现在一切都成为泡影,父亲没有死,也没有迷路。
寇文轩连忙擦了把汗,小鸡啄米般点头:“是是是,下官一定安分守己,随时听从侯爷的调遣。”
“我今日与他相见,他竟不认得我,与我擦肩而过,可我却认得他!化作灰,我也认得他!”
他先装孙子把这一关给过了,接下来几日也一直表现的很温顺听话,既没有蠢蠢欲动,也没有要给外界递消息的模样,信阳候还以为他是知错了,根本没意识到这家伙有多么胆大包天,只记得前一晚自己用了晚膳,一觉醒来后人却被关进了州衙大牢里!
谢寂喃喃着,“那娘亲算什么,我们兄妹二人,又算什么?”
连带着还有他那八名护卫!
“啊,他们还有一个女儿,被皇上封为栖霞县主,万千宠爱于一身,是天之骄女……龙儿。”
彼此之间一对消息,果然是寇文轩下的手!他们为了防止寇文轩派人在饭菜里下手,向来都是亲自出去采买亲自做饭,可谁知还是叫那人钻了空子!毕竟米面可以从外面买,水却是要用州衙井里的,这寇文轩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听说,信阳候与湖阳郡主夫妻恩爱,多年来身边无一妾侍,举案齐眉,鹣鲽情深,湖阳郡主亦是女中豪杰,与信阳候是珠联璧合,天生的一对。”
只是……玲珑呢?!
说这些话时,谢寂语气十分平静,玲珑抓住了谢寂的手,才发现他的手指居然微微颤抖着,可见其内心如何狂风骤雨。
信阳候没瞧见玲珑,心中顿时不安,她那样年幼美貌,寇文轩该不会是要对她下手吧?!
“只不过,他已改名换姓,不再叫谢凤望,我问过小太监,他说,那人如今叫魏泽望,乃是皇上亲封的信阳侯,亦是大司马骆三青的女婿,湖阳郡主之夫。听说多年前他以白身拜入大司马门下,随大司马征战四方,立下汗马功劳,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还真叫他给说中了。
这个“他”,自然便是他们的父亲,已经失踪多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谢凤望。早在玲珑懂事之后,谢寂便将父亲的事情说与她听,娘亲临死前都还在等这个无情无义的男人,谢寂之所以如此拼命想要出人头地,也是想要找到那人,让他在娘亲坟前磕头认错。
若说一开始寇文轩还以为玲珑是信阳候的小情人,在玲珑一眼瞧出其他人都分辨不出的,足以以假乱真的卷宗后,他便知道这小姑娘绝非常人,怕是跟钦差有关系。这生死存亡之际,他可不会被美色冲昏头脑,待到解决了信阳候与钦差,这小美人还不是任他摆布?眼下最重要的,是从这小姑娘口中得知钦差的消息。
“……我看见他了。”
玲珑早料到寇文轩不会轻易认罪,前几天他表现的那么温顺配合,真要是这么容易被信阳候吓着,又怎么敢贪污朝廷拨下来的银子,怎么敢连杀三任钦差?还不是仗着朝中有人,又是天高皇帝远,甘州是他一言堂?
玲珑歪歪脑袋,然后呢?
只可惜这回他踢到铁板了。
“龙儿,今日皇上钦点前三的时候,有几位重臣在场。”
哪怕一觉醒来信阳候及那八名护卫齐齐失踪,玲珑也丝毫没有慌乱,她出了房间没找到信阳候,却见到了本该被禁足的寇文轩,他穿着官袍,脸上带笑,看起来像是想吓唬她的样子。
回到家,谢过了前来上门庆贺的宾客,又给了前来报喜的人红封,谢寂才挥退下人,拉着玲珑的手,兄妹俩坐在书房中,玲珑隐隐觉得他有话要说,却不知道是什么事能让谢寂如此严肃。“……哥哥?”
不过玲珑让他失望了,因为她根本不怕。
虽然一身红蟒袍胸前一朵大红花显得蠢兮兮,可谢寂硬是靠着过人的美貌与气质扛了下来,他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以至于后头的榜眼与探花两人瞬间惺惺相惜,真不是他们太弱,是对手太强……
“大早上的,下着雨,姑娘要去哪儿啊?”
谢寂这回是真忍不住了,便是跟在他身边也有数年的长生都从未见过自家爷这样的笑容,顿时跟见了鬼一般,转念一想,又觉得对着小姐,爷怎么笑都正常。
玲珑盯着寇文轩看了会儿,嫣然一笑,看得寇文轩及手下神魂颠倒,只是这漂亮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的话就没那么客气了:“寇大人,连着三任钦差都死在甘州,你说说看,在这种情况下,哪个傻子会只带八个人前来呢?难道他们不知这甘州府是龙潭虎穴,不知寇大人非等闲之辈?”
谢寂听到妹妹声音,立刻抬起头,见她正在二楼对自己挥手,不觉露出温柔的笑容,以至于街道边的大姑娘小媳妇纷纷面红耳赤,随即玲珑又喊道:“你——好——帅——呀!”
这话说到了寇文轩心坎里,这也是为何他不敢直接弄死信阳候的原因,先不提信阳候是大司马骆三青的女婿,单是信阳候本人,当年那便是鼎鼎大名的一员虎将,威震天下,哪怕如今在朝中也是举足轻重的地位,若是杀了他……他哪里敢!
玲珑与谢寂相依为命多年,可以说这世上最了解谢寂的便是她了,虽然她哥哥看起来很淡定,可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想到这里,她便双手举起圈在嘴边,喊道:“状——元——郎——!”
可不杀,便早晚要被查出来三年前那笔银子的去向,当时吏部可是足足拨了三十万两白银,可最后用在河堤上的不过十分之一,他得到的油水更是不值一提,这一层层送下来早教人把肥肉刮得一干二净,当初他贪生怕死选择投诚,便注定了一旦出事,就会成为替死鬼。
所以姑娘们的尖叫啊绣帕啊香囊啊什么的,完全没他们的份儿。
“寇大人知道的太多了,又不算什么大人物,至少对于京城的那些人来说,死一个寇大人,就能把所有的锅甩掉,还能找着个完美的替罪羊。寇大人……不知还能活多久呢?”玲珑状似遗憾地叹了口气,“钦差寇大人杀得完么?信阳候若是也死在这儿,下回来的可不一定是钦差,而是皇帝的铁骑了。”
状元郎俊美无俦,有神人之姿,别说是百姓,就是皇帝也从没见过这样出众的状元郎,他点谢寂为状元,除却谢寂的确才华出众外,这张脸也是功不可没,反倒是后头的榜眼与探花,一个不惑之年,一个而立之年,长得虽不能说丑,但跟十九岁的状元郎相比,那真是老黄瓜刷了绿漆。
她说话极富感染力,听得寇文轩似乎已经亲眼所见自己被舍弃的场景,玲珑趁热打铁道:“听说寇大人子嗣艰难,前些年膝下才得了个儿子,啧啧啧啧啧。”
次日清晨,参加殿试的贡士们一大早便入了宫,谢寂果然被点为状元,游街时,两道满是看热闹的百姓,许多姑娘家拼了命朝他身上丢香囊绣帕什么的,玲珑早早让长生定了茶楼的二楼包厢,这会儿正好看她哥迷倒万千少女。
“真可惜啊,小小年纪,还未见识这个世界,便要人头落地了,寇大人的那些美貌爱妾,还有书房地砖下藏的银子,也不知要便宜了谁。”
关卓拍了拍自己的腿:“我不是急,我是吓的。”
寇文轩被她说得狠狠打了个寒颤,狐疑道:“你、你怎知……”
这对兄妹真是淡定的过分,谢寂道:“名次明日才出来,你也不必着急。”
“我不仅知道你的银子藏在书房地砖下面,我还知道你这几年没有再纳小妾,是因为你有心无力。”
随后玲珑等到下午,谢寂才出来,他面色如常,丝毫不见垂头丧气,倒是关卓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一上车,关卓便抱怨起来:“皇上也太威严了,当时真给我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卷子也答的乱七八糟……不像是寂哥,皇上对他十分欣赏,不出意外的话,明儿上午便要点寂哥做状元了。”
寇文轩:!!!
那人用腿一夹马腹,又走了数步,片刻后,又不觉回头,将视线停留在那辆看起来很普通的马车上。
“寇大人可以自己做选择。是跟我作对到底呢,还是弃暗投明,供我驱使……”玲珑一字一句地说着,逐渐靠近寇文轩,她的外表太有迷惑性了,娇嫩纤细,就像是好人家精心娇养出的花骨朵儿,经不起一丝风吹雨打,因此当她突然出手,以匕首抵住寇文轩脖颈时,别说寇文轩的手下,就连寇文轩自己都没能反应过来!
她目送谢寂在被引进皇宫,还扯着马车帘子不肯放下,正巧有人打马经过,马儿畏惧她,前膝一软,玲珑便抬起头,与马上的人四目相对,她的眼睛清澈而天真,眼珠又黑又圆漂亮极了,看得那人微微一怔,随即玲珑冲他笑了笑,撒开手,便又回到了马车里。
“你、你骗我!”
玲珑坚持要送谢寂,不过马车不能进皇城,只能在宫外规定的地方等候,若是有逾矩还要被罚呢,不过谢家的马车只是外表朴素,里头经由玲珑改造后无比舒适方便,她一个人也能玩很久。
玲珑诧异道:“骗你怎么了?你难道不知道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哎呀,寇大人可别乱动,我这手不听使唤,万一划破这里……”她用刀尖示意了下,锋锐的刀尖陷入皮肉中,立刻刺出血花来,寇文轩吓得腿都软了,连忙叫手下不许动,他眼珠子骨碌骨碌转,想要先求饶示弱,再反手袭击玲珑。
玲珑:……
男人打女人,无非就是那么几个部位,寇文轩盘算得好,小姑娘最怕什么?
谢寂:……
可他不知道他眼前这位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小姑娘……
吃吃喝喝一整天,回到家玲珑整个人都是开心的,谢寂的嘴角也噙着一抹笑,看得读书读得头晕脑胀的关卓羡慕不已,因此愈发对即将到来的殿试紧张到不行,头天晚上居然一整夜没睡,次日清晨顶着两个巨大无比的熊猫眼出现在谢寂兄妹面前。
往后抓去的手不仅没能碰到人家,还迅速利落地被削掉了五根手指头!
她已经十四岁了,生得美极,尤其是笑的时候,简直比太阳还要耀眼夺目,但凡是她去的摊子,摊主们态度都好极了,半买半送,毕竟谁会不喜欢这样美貌又清灵的小姑娘呢?倒是她身后跟着的青年看似温润却气势十足,叫人不敢小觑。
寇文轩痛不欲生,玲珑一脚把他踹到地上,笑眯眯地问:“你刚才是想碰我哪里来着?”
京城比丰城自然不知繁华多少,而玲珑最喜欢的是路边那些小吃摊子,她几乎是每一样都想尝一尝,然后她吃不完的就全给了哥哥……谢寂也不嫌弃吃她的剩饭,最艰难的那段时间,一口窝窝头兄妹俩都是分着吃的,谢寂早养成了节俭的性子,从不浪费粮食,好在后来养了豆包,吃不完的饭可以给豆包吃,不然玲珑觉得,她这哥哥是真的能把自己撑死也要把剩饭全吃掉的……
明明就是个年幼的小姑娘而已……怎么会有如此之强的压迫力!寇文轩疼得满头大汗,却又不敢晕过去,这会儿是真的不敢再有异心,连连告饶:“姑娘饶命、姑娘饶命!我这就让人把信阳候放出来,姑娘饶命啊!”
而谢寂则破天荒地陪妹妹逛街去了,自打他们到了京城,他便一直埋头苦读,甚少出门,殿试在即,饶是谢寂也不是不紧张的,再怎么看书也看不进去,心中百感交集,乱得不像样子,干脆便不看了,出去走走。
“信阳候?为什么要把他放出来?”玲珑反问,“谁让你把他放出来了?”
因三日后有殿试,饶是关卓也要临时抱佛脚,虽然他已经中了,但万一到了殿试那天再度运气爆棚,就得了皇上青眼呢?
寇文轩在恐惧与痛楚的双重袭击下简直要疯了,他真不知道这小姑娘怎么如此难伺候!她这也不要那也不要,那她要什么!她想做什么!
相比较关卓的狂喜,谢寂则稳重许多,似乎是不是第一对他而言并不是那么重要,关卓越看越是觉得钦佩,怪不得寂哥能成大器呢,瞧瞧人家这气质!这胸怀!换作自己考了第一,怕不是兴奋地当街裸奔去了!
玲珑想的很简单,把信阳候放出来,到时候甘州的事情一解决,谁还会记得她哥哥的功劳?信阳候地位高人脉广,舔狗无数,她哥哥的功劳可一点也不分给他,就让寇文轩继续做这个坏人,她哥哥则“忍辱负重”,历经“千辛万苦”、“披荆斩棘”、“夜以继日”的努力后,才凭借过人的才华与能力将此案查了个水落石出,那样的话还愁不升官吗?
这还真叫关卓还说准了,本来还真没他的事儿,偏偏在复检卷子的时候,最后一名卷子上有个墨点子,复检的那位官员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不由分说便淘汰了这个人,于是关卓莫名往上升了一名,恰好挂在尾巴上……
反正牢里也没什么不好,先待着呗。
他想多了,关卓根本不会心里不平衡,他只会狂喜……毕竟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这回能中,绝对不是因为他的实力,而是运气!
想到这里,她掰开寇文轩的嘴,往他嘴里塞了个什么东西,寇文轩干呕了好久也没能呕出来,玲珑弯腰,匕首点在他鼻尖:“我可告诉你,你刚才吃的药呢,就是传说中的美人吻,发作起来如蛇蚁入腹,剧痛难忍,须得三日吃一回解药,你若是不听话,便休怪我不客气。”
长生挠挠头:“关少爷也中了,不过是最后一名。”
当然这是她瞎编的。
谢寂面色平静,似乎这个第一并没有让他多么高兴,只有他心底清楚,他确实是很愉悦的,至少这离他出人头地的目标又进了一步。而关卓眼巴巴望着长生:“我呢我呢我呢?有没有我?有没有我?”
不过寇文轩显然是信了,他现在怕死了玲珑,觉得这哪里是身娇体软易推倒的小美人,根本就是个小恶魔!
很快长生便回来了,一到家他便不再掩饰内心狂喜,大呼小叫的喊起来:“爷!爷你中啦!爷又是第一!”
接下来几日,寇文轩便带着包成粽子的手继续当他的知州,玲珑则把他的书房及卧室翻了个底朝天……别说是藏在书房地下的银子里,就连寇文轩自以为隐秘通过下人藏在外头一家记在自己夫人名下铺子里的账本也被她翻了出来!至此,玲珑便彻底收手万事不管,她相信哥哥能查到其他的东西,眼下,她只管等他回来便是。
对不起打扰了,兴许这就是学神吧!
在阴雨绵绵的一天里,谢寂与长生抵达州衙,寇文轩眼睁睁看着那每日有无数个点子折磨他的小恶魔宛如一只快乐的小鸟飞扑进那脸色蜡黄衣衫破烂的男人怀里,顿时对谢寂无比敬佩。
关卓:……
这样一朵食人花,能面不改色抱着的都是个狠人。
“无甚好急的。”谢寂淡道,“我知道我会中。”
很快,寇文轩意识到原来比起小恶魔,这位名叫谢寂的钦差还要更狠一点……
见谢寂云淡风轻,关卓实在忍不住:“寂哥你难道都不着急吗?”
谢寂这番回来,不仅带来了人证,还带来了堤坝偷工减料的证据,此外,寇文轩奴役百姓,致使三年来近千名百姓身死,在位期间贪污枉法,骄奢淫逸,并与朝中重臣相勾结,瓜分了三年前朝廷分拨下来的官银,并且以极为残忍的手段杀害了前面三位钦差……一桩桩一件件都摆在眼前,寇文轩看着那如山铁证,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言简意赅,关卓怂了。
谢寂派人将折子与罪证送回京城禀明皇帝后,便着人重新修建堤坝,寇文轩的富裕程度超乎了兄妹俩的想象……他在甘州当了二十多年的知州,在这么穷的地方都能疯狂敛财,用一句富可敌国来形容绝对不夸张。
谢寂陪着妹妹用完早饭便陪妹妹玩,一边陪玩还一边给妹妹剥瓜子,眼见关卓走来走去烦死个人,他道:“坐下。”
京城那边也很快回了信,吩咐谢寂暂代甘州知州一职,待到新任知州到来再回京,可先着信阳候将寇文轩押解回京。
正要走,又想起来还有个讨人嫌的关少爷,于是长生开始从最后一名找,经验丰富的他,只花了片刻便将榜看完了,一头一尾非常完美。
信阳候……兄妹俩这才想起来被关在州衙大牢里的信阳候。
主要是谢寂以前的表现太出色了,无论是先生考问还是参加科考,从未拿过第一以外的名次,一见自家爷的名字高居榜首,长生便想哈哈大笑,当然,他忍住了,捂嘴偷笑,免得被人瞧见发现他太过快乐来抢他们家爷当女婿,可别以为他没瞧见啊,这周围可不少虎视眈眈膀大腰圆的下人呢!
与圣旨一同到来的还有湖阳郡主的家书,里头催促信阳候早日归家,他的身体早年落了大病,需要定期诊治,如今算算也差不多三个月,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对他家爷有信心,直接看第一名!
信阳候从牢里出来,人倒是也没瘦,就是瞧着憔悴了几分。
长生这小子机灵得很,他想起关少爷说的什么榜下捉婿,生怕他们家爷暴露了被人看去,本来谢寂是让他找个客栈住一晚再去等放榜,这家伙可好,省钱,直接带了张草席,等在了门口……一有动静长生便醒了,眼见来等放榜的人越来越多,他干脆利落地占了个好位置,待到天亮,差役们敲着锣走出来清道,长生更是瞪大了自己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红纸瞧。
寇文轩落网那一日,甘州连日不断的雨彻底停了,竟还难得出了太阳!
关卓:……对不起是在下输了。
谢寂令州衙官差将官府征募工人的消息广而告之,并明确表明管饭并且给工钱,此外还征募了一些女人,这是玲珑的要求,大水退去,应做好防疫,这年头一旦有了疫病可是治不好的,必须严防死守,女人们心细,能赚钱的事她们自然不会错过。官府也加强了巡逻检视,一开始没有人敢来,谢寂便请客栈的掌柜帮忙找了些托儿,之后的事情,有玲珑从旁协助,自然无比简单。
“我们家爷昨儿晚上便让长生提前过去了,待会儿放榜长生看了就会回来。”
信阳候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回京前,对谢寂道:“此番我一定会在皇上面前替你多多美言,谢大人这是立了大功啊。”
“哎呀可是跟我同一客栈的考生们都起来去看榜了!寂哥呢?寂哥还没起吗?”
谢寂平淡地瞄他一眼,“多谢了。”
不过到了放榜日,关卓头天晚上便在客栈的床铺上辗转反侧,次日天还没亮,他便跑到了谢寂家拍门,门房老何睁着惺忪睡眼分外无语:“关少爷,这天还没亮呢!”
他们兄妹俩正坐在一起商量事儿,信阳候瞧着这一幕,莫名觉得心头涨涨的,他也说不清这种奇妙的感觉从何而来,大抵人与人之间,真的讲究缘分吧,哪怕他被关在地牢这么多天,小姑娘没想过把他放出来,他也完全不生气呢!
他敢说,要是有朝一日有人嚼他跟妹妹的舌根,寂哥能在拔了那些人舌头之后把他给宰了!
不仅不生气,甚至觉得她淘气任性的模样也很可爱,好像无论她做了什么无法无天的事,他都觉得好。
妹妹都十四了,明年便是及笄,他一个外男住在人家里,说实在的,关卓脸皮再厚,到底也是知道廉耻的。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奇妙又不可思议的感情呢?
关卓宿醉醒来,发觉他寂哥要撵他走了,他哭唧唧地就差没跪下来抱大腿,谢寂却理都不理他,待他如冬天般严寒无情,最终关卓只能抱着自己的包裹离开,好在附近便有家客栈,便暂且在那住下,他倒也不生气,主要是谢寂愿意让他住在家里都已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更别说已经考完,人家也没必要留他住不是?
第833章 第七十二片龙鳞(九)
晚上关卓醉醺醺的回来,身上酒气冲天,还带着脂粉味儿,谢寂冷眼看着,让长生把关卓送回房,决定第二天就把这人赶出去,他家里还有个妹妹,成天见这种不着调的人,耳濡目染下被带坏了可要不得!
信阳候回京后对皇帝说了什么,谢寂兄妹二人不得而知,但是当他们回京后,皇帝的赏赐与流水般下来,大抵便也知道了,随后谢寂更是由六品主事一跃成为正三品的刑部左侍郎,令人许多人惊愕不已,对此颇有微词,皇帝却道,若是你们也能破了这样一个大案子,又解决了甘州水患,还将疫病扼杀于摇篮之中,也给你们升官。
比如说这搓面筋……正常人搓着搓着都要抓狂了,谢寂能蹲在小厨房里搓一下午。
又有信阳候保驾护航,堵住了许多人的嘴。
谢寂在家可不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他只要在家里,无论玲珑想出什么稀奇古怪的点子,要吃什么前所未有的东西,他都愿意陪着她一起捣鼓,甚至兴致勃勃地提出自己的建议对方子进行改良,而那些诗会什么的,他是从来不去的。
对皇帝来说,谢寂所采用的防治疫病之法令他非常高兴!俗话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尤其是甘州这样常年水患的地方,筑堤本就至关重要,却还有那些个蛀虫贪污舞弊,甘州府官场更是决疣溃痈,使得民怨沸腾,连朝廷派去的钦差都敢杀!
他向来是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生活安稳后,他夜不能寐,总是梦见娘亲的音容笑貌,子欲养而亲不待,个中痛苦,又哪里是三言两语能说完的?这世上他只剩下一个亲人,再不会让她离开他的身边,也再不会让她流泪难过,任何人都不能和妹妹相比。
皇帝对寇文轩恨到了极点,因此赐他车裂之刑,连带着他的家人也没能逃过,谢寂将在甘州使用的赃款分别罗列成册,落实到了每一文钱的去向,账册看得皇帝频频点头,再加上谢寂生得美如冠玉,这状元郎真是哪哪儿都好,不仅长在了皇帝的审美上,连能力也远超那些迂腐老臣,重用,必须重用!
谢寂闻言,轻笑:“花那样多的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做什么,听他们念几句酸唧唧的诗?自然是留在家里陪你更重要。”
一时间,这位状元郎仅用了不到一年时间便一跃成为三品大员,皇帝对其更是青睐有加,可见日后只要他不作死,必定荣宠不断。
“哥哥怎么都不出去玩?”玲珑歪着脑袋问,她是真的很少见像谢寂这样的奇葩了,对他来说好像只要陪着妹妹就好,其他什么都对他没有吸引力,“天天和我在一起不会无聊吗?”
于是乎,谢寂这次终于真正走到了权贵们的眼中,成为了他们乘龙快婿的最佳人选。
第829章 第七十二片龙鳞(五)
谢寂回京后已然入冬,京城的冷与丰城的冷又不一样,丰城是干冷,京城却是湿冷,他每日下职回家都手脚冰凉,需要捂上好一会儿才能缓过来。
那双修长漂亮用来拿笔的手,此时正在水盆里捧着一团面揉搓不止。
成为左侍郎后,谢寂并没有闲着,刑部官员冗多,大部分都得过且过,积攒了不少陈年旧案,只要一想到有人如同当年的他们一样,因为冤屈四处逃亡,艰难生活,谢寂便觉得任重道远。
谢寂则在家里陪着妹妹一起搓面筋,因为他妹妹想吃。
又一次婉拒了上峰将女儿许配给他的好意后,谢寂回到家,面上难免浮现疲色,自打他办完了甘州的案子,信阳候又证明所有的功劳都是他的之后,朝中许多人看他的目光都带了点绿,仿佛野兽盯着肥肉,谢寂知道他们并非看上自己,毕竟只论家世,他远远不及底蕴深厚的贵族,他们看上的是皇帝对他的赏识,既然嫁个女儿就能把一个简在帝心的年轻才俊捆绑到自家大船上,何乐而不为?
会试结束后,谢寂在家里睡了足足一天一夜,翌日再度精神奕奕,完全看不出他的紧张或是不安,同时玲珑也很淡定,不淡定的只有觉得自己写崩了的关卓,但他被玲珑“反正本来也是抱着考上血赚落榜不亏的念头来的,想那么多做什么呢”安慰后,瞬间满血复活,出去参加诗会去了!
他们这些人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女儿。
第二场考试的人明显少了一些,到了第三场,剩下的人更是不多,今年参加春闱的约莫有九百人左右,竞争的相当激烈,人人都想金榜题名光宗耀祖,饶是心大的关卓也被带的开始努力起来,临时抱佛脚,要是不认真,光靠运气跟学神的仙气那是万万不行的。
但是只要一见到妹妹,看到她可爱的笑脸,谢寂就又有了力量,一天下来的疲惫也一扫而空,这大冬天里,吃上一口热乎乎的锅子,简直不要太幸福!
回去后两人洗了澡换了干净衣裳,又吃了顿饱饭,再蒙头大睡一场,次日起来,关卓才觉得自己活了,结果一看谢寂,仍然是那副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模样,好像这样严苛的考试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是折磨,对此关卓表示寂哥牛逼,得向寂哥学习。
可是一回到家,迎接他的不仅是妹妹的笑脸,还有信阳候,谢寂面上的笑瞬间消失,“侯爷怎么在这里。”
不过……他要是也有个这么美丽又乖的妹妹,肯定也会把她宠上天。
在甘州的时候,妹妹便将信阳候的怪异之处告知于他,谢寂虽然没说什么,可心里却十分在意,他也不希望娘亲多年来的痴心与等待错付,如果一切的苦难都是因为谢凤望的薄情寡义,那毫无价值。因此在回京后,他一直在暗地里查信阳候,尤其是他身边的人,湖阳郡主将信阳候府看管的很严,饶是如此,谢寂也仍然安插进了几个眼线,只是尚需要些时间。
关卓暗恨人生不公,你看这个寂哥,对同窗跟对妹妹那完全是两个态度!这么些年了,关卓就没看到过谢寂对其他人也这么轻声细语的!
信阳候也不知为啥自己每回看到这小子都怵得慌,他憨憨一笑:“是龙儿邀我来吃锅子。”
谢寂颔首:“好。”
桌子上的锅子已经煮开了,一红一白,玲珑正在放菜,见谢寂回来,笑靥如花:“哥哥回来啦,快过来坐下,我给你调了你最喜欢的蘸料!放了好多花生酱!”
长生是谢寂的书童,特别机灵。
谢寂走过去,见妹妹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里顿时很气恼,又看了信阳候一眼,全程不说话,只有玲珑欢快地拿着筷子给他们俩夹菜,谢寂喝着山楂汁,面无表情,只希望信阳候快点滚蛋。
随后玲珑道:“那放榜的时候哥哥可要小心点,咱们让长生去看,哥哥就别下去了。”
偏偏这人好像看不懂他的暗示,真就敞开肚皮吃,那饭量……谢寂心想,怎么就招了这么个饭桶来!
玲珑扑哧一声笑出来,关卓躺平任嘲。
恍惚中他又想起年幼时,自己还是小小一只,坐在父亲腿上与他比谁吃得多,父亲疼爱他,从没让他输过,娘亲便在边上不停地笑,那时候可真好。
谢寂再度警告地看关卓一眼,摸摸妹妹的头:“没事,不要听关卓胡说,他知道什么,说的活灵活现,好似他被捉过一样,谁人家眼光那样差?”
可也再回不去了。
关卓顿时咳的更大声了,瞧那模样,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似的。
他不懂自己还在期待什么,难道这个人忘记了,不记得了,他就真的能原谅了吗?娘亲多年来的凄苦就能一笔勾销了吗?他们确确实实……吃了好多苦,而他也确确实实另娶了身份高贵的妻子,还有个心爱的女儿,就算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又能如何呢?他们兄妹俩会是何等尴尬的身份,又算得上什么?
恰好,玲珑问:“生米煮成熟饭之后呢?”
妹妹从出生起便没见过父亲,没有感受到浓烈的爱,便也没有恨,所以能够与谢凤望和睦相处,但谢寂做不到。
“听说那些榜下捉婿的,你拒绝都没用,直接把你给绑了弄回家生米煮成熟——唔唔唔!”关卓的嘴被谢寂一把捂住,往日他怎么胡言乱语都不会生气的谢寂此时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关卓一扭头,瞧见妹妹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立时心虚起来,待谢寂松开手,他便尴尬地咳嗽两声。
“侯爷近日身子还好么?”玲珑问,说起来,这也是信阳候回京后他们第一次见面,听说他之前一直在养病,毕竟甘州气候潮湿,对于他这种有陈年旧疾的人来说绝对不算好去处。
寂哥这个人,怎么说呢,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包括妹妹,关卓其实很庆幸自己能与他们相识,也很庆幸他们兄妹俩脾气好没有赶走自己,毕竟有些时候关卓自己都为自己的厚脸皮感到脸红。
信阳候点点头:“好多啦,今儿我还是偷偷跑出来的,不然郡主可不让我出门,怕我又病了。”
关卓嘿嘿笑,其实他还有个小妹子,比他小了十岁,今年十七,正是花一样的年纪,不过他有自知之明,想让寂哥当妹夫的念头也就私下里想一想,可不敢拿到台面上说。
啪的一声,原来是谢寂手里装山楂汁的杯子被他捏爆了,鲜红的山楂汁沾了他一手,粗粗看去,竟像是血。
谢寂不想理他。
长生赶紧给自家爷把手擦干净,玲珑捧起谢寂的手左看右看,没有受伤,才微微松了口气,不高兴道:“哥哥小心点,若是弄破了手要怎么办?”
反正不被谢寂搭理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关卓很自然地继续往下说:“你看你啊寂哥,生得这样好看,又有才华,最重要的是尚未成家,你说说你这——到时候被人抓走可怎么办啊!”
谢寂目光柔和道:“哥哥错了,不会再有下次了。”
谢寂放下手里的茶杯,搞不懂这个家伙明明每天也都在家里待着,又是怎么知道这么多八卦的。
接下来便是只有玲珑跟信阳候说话,谢寂全程消声闷头苦吃,三人都吃到饱足才放下筷子,其实吃到后来谢寂便饱了,看着信阳候跟妹妹吃,该说这两人不愧是父女吗?就连食量都一样惊人,他那纤细袅娜的妹妹,吃得绝不比信阳候少。
谢寂瞥了关卓一眼,不大想搭理这个神经大条的家伙,他喝了口茶,觉得妹妹亲手倒的茶就是好喝,结果关卓又开始做白日梦,搁哪儿没话找话说:“哎对了寂哥,听说京城有榜下捉婿的习俗啊!你怕不怕?”
吃饱喝足才来聊天,玲珑主要问了给信阳候看病的大夫,信阳候说此人乃是大司马的随侍军医,如今在太医院当值,等闲请不到他,他的病常年都是此人给看的,也确实是医术精湛,又问玲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否则怎么会问起大夫来。
是的,虽然关卓一口一个寂哥,但他比谢寂大了八岁,今年都二十七了,有四个儿子,因为一直没有闺女特别眼馋,去年秋天他媳妇刚给他生了个闺女,可把关卓喜得不行,由于他对谢寂兄妹俩谜之崇拜,所以还想给自己姑娘取名叫玲珑,被谢寂驳回!
玲珑笑着糊弄了过去,只说自己是好奇,觉得与信阳候投缘,因此想要多多了解他一点。这话放在男女之间,其实是有些暧昧的,可信阳候丝毫不觉得,反倒喜欢她亲近自己,愈发不隐瞒,玲珑问什么答什么,玲珑不问他也主动说,恨不得把自己的事情全部摊开了告诉这兄妹二人!
不过关卓对自己的实力如何还是有点逼数的,他纯粹就是为了蹭学神的仙气才跟着一起进京,不然刚得了个女儿的他可舍不得丢下媳妇孩子!
待送走了依依不舍的信阳候,谢寂回身看向妹妹,“龙儿,你想做什么?”
反正这种迷信的思想也不知哪里来的,最绝的是关卓还说通了他爹,不然今年他爹可不答应他这半瓶子咣当的人来参加会试,全靠谢寂学神光环招摇,关家老爹觉得说不定真是那样呢,不然为啥他儿子考秀才考了好几年都没考过,举人却只考了两回?
“哥哥没必要如此仇视他,他把我们都忘了,日后可以多多邀请他来咱们家,这样的话,信阳候府的动态,咱们便能了如指掌。”
这也是关卓为啥总是黏着谢寂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他觉得谢寂是自己的幸运星!
谢寂默然不语,玲珑踮起脚尖靠近他耳朵,轻声道:“哥哥难道不想去信阳候府看一看吗?”
而且他的考运也很好,就比如乡试,其实本来他是考不过的,但运气好就好在于考的题目考前一天他正好重新背过……虽然名次感人,吊在最后头,但到底也考中了不是?
谢寂一愣。
说起来他的学识其实并不算是顶尖,欧阳先生的弟子们,虽然没有哪一个能像谢寂这般惊才绝艳,但比关卓脑子灵光的却不少,可只考了两次便考中举人的关卓却比其他人有考运多了,毕竟像他这样少根筋的乐天派太过少见,关卓可是那种明天考试今天早上还能睡过头的人,简而言之,心大。
“我很想去看看呢。”小姑娘粲然一笑,“尤其是那位巾帼不让须眉的湖阳郡主,我对她可好奇极了,想看看这故事的女主角,是不是一如我想象中的完美无缺。”
关卓挠头:“我就是好奇嘛。”
想让一个完美的人露出马脚可不容易,除非她感受到了威胁。
“与其问这些,不如好好温书准备下一场。”谢寂淡道。
于是翌日下朝,谢寂主动找上信阳候,提出想去府上与他对弈,信阳候一听顿时大喜,哪有不答应的,只是立即担心起玲珑:“那你妹妹呢?可不能把她一个小姑娘放在家中。”
关卓……关卓早就习惯了,反正只要这对兄妹在一起,彼此眼睛里就只有对方,那是不对旁人多看一眼的,他自力更生地倒了杯茶,总算是有心情问了:“寂哥,你考得怎么样啊?”
这正中谢寂下怀,他拱手行礼:“那下官与舍妹便叨扰了。”
“在家里太无聊了。”玲珑嘟嘴,倒了杯热茶给谢寂,全程无视关卓。
跟他们家的宅子相比,信阳候府自然无比气派,但这兄妹二人谁都没有露出惊叹的表情,那周身的气度,优雅无比,较之金枝玉叶也不差,信阳候越看越是欢喜,亲自将人引进花厅,又命人泡了自己珍藏舍不得喝的茶叶来,三人还没说上几句话,便有人通传,说湖阳郡主到。
这种话关卓可不敢说,也就在心里想想,他幻想着自己考中后被人推崇夸赞的场景,美得口水都要滴下来,谢寂利索地上了家里的马车,见到妹妹,眉眼顿时柔和:“怎么亲自过来了?你在家等着就好。”
信阳候对妻子十分爱重,在家里也不要求下人称呼她为夫人,都称郡主,谢寂与玲珑喝茶的动作纷纷一停,不约而同朝花厅门口看去,只见一位盛装丽人前呼后拥而来,梅花纹朱色小袄搭月白马面褶裙,外罩一件火红披风,明艳妩媚,端庄大气,饶是不再少女,也仍旧是个英姿勃勃的美人。
刚考完第一场,浑身又酸又臭的关卓羡慕地看着他寂哥,都是人,为什么寂哥连考三天出来还能清清爽爽?啊,看他寂哥这举世无双的美貌!简直就像看到了可爱又甜美的妹妹!
她先是与信阳候见了礼,随后才笑着谢寂兄妹二人道:“我们家侯爷总是这样,丢三落四的,做事儿也不周全,若是有哪里招待不周,还请二位海涵,莫要见怪。”
由于此人脸皮够厚,又够死缠烂打,所以还住在谢寂家里,虽然谢寂嫌弃他嫌弃的要死,但关卓就是要抱住这只粗大腿!
谢寂面色平静,玲珑更是甜甜一笑,湖阳郡主这些日子总听自家侯爷一口一个谢大人,一口一个龙儿的,没想到这谢大人竟如此年轻,生得还与侯爷有几分相似……姓谢……看这年纪……
当然了,他是不能跟次次考第一的寂哥比的,他的目标就是吊车尾,反正只要中了就行,名次不重要,也让他爹乐呵乐呵。
湖阳郡主是个思虑过重之人,她心中想起了些不好的事情,便问:“这位想必就是谢大人了吧?侯爷总是念叨着你,夸你前途无量,今儿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说不定还能考个贡士回家呢!
谢寂淡漠地看着她,微微弯腰,拱手行礼,他本是规矩知礼之人,可这礼行的实在敷衍:“在下谢寂,见过湖阳郡主。”
他家里有钱,特有钱,他爹曾经也是个童生,但也就止步于童生了,因此做梦都想自己儿子能考上秀才,关卓就在这样水深火热的日子里长大,直到在欧阳先生的私塾里认识了谢寂,他才一厢情愿的缠上来,原因无他,就是想吸一吸学神的仙气,你看,得到学神指点的他,不仅考上了秀才,还考上了举人!都能来参加会试了!
湖阳郡主本笑得八面玲珑,突然听闻他的名字,手猛地抖了一下,脸色也微微有变,信阳候全程盯着兄妹俩看,根本没有注意到妻子的变化,谢寂像是没察觉湖阳郡主的不对,又温声道:“父亲早年杳无音讯,母亲又早逝,无人教养,还请郡主原谅在下的粗陋无知。”
曾经跟他一起读书的同窗们大多都没有考上,此番同乡的除了关卓外也仅有一人,不过那人并非丰城人,因此不相熟,至于为啥待人冷淡的谢寂会跟关卓这样好,还会把妹妹弄出来的衣服食物给他也弄一份……归根究底就是因为关卓不要脸。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信阳候一眼:“倘若父亲活着,大抵也如侯爷这般年纪了,我心中敬佩侯爷,将他当作父亲看,郡主不会介意吧?”
谢寂闻言,微微颔首,用你小子终于说了句人话的眼神瞟了关卓一眼。
信阳候一听,喜出望外:“谢大人说的是真的吗?这、这怎么好意思?若是谢大人不嫌弃,我可有荣幸做谢大人的义父?还有龙儿,龙儿愿意认我做义父吗?见你们的第一面我便觉得有缘,没想到谢大人也是这样想的!”
关卓可太了解这位死妹控的学神了,连忙拱起双手讨饶:“我错了我错了,是你妹妹,是你妹妹,我哪有这样的福气有那么好的妹妹啊!”
湖阳郡主已是脸色难看至极,看得出来她在非常努力维持自己的表情,但可惜,她常年养尊处优,除了欺骗信阳候无需作假,因此表情便显得有些诡异,玲珑笑着道:“侯爷,你快看看郡主怎么了,侯爷身份高贵,我与哥哥怎敢高攀?”
谢寂冷声道:“谁是你妹妹。”
信阳候狐疑地看向妻子,“沛娘,你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
同乡的这名考生姓关,名卓,此时正哭丧着一张脸,“寂哥,你可得帮我谢谢咱妹妹,要是没有妹妹给的衣服跟吃的,我真的早就死里头了!”
他一叫出沛娘二字,谢寂整个人都阴沉了下来,震惊、愤怒,在他心中交织不去,正在这时,一道黄莺般的少女声音传来:“爹!你回来啦!”
谢寂道:“先前同你说,考前不要喝太多水,也不要吃太多东西。”
花厅门口又来了个十分貌美的小姑娘,瞧着比玲珑还要小,也就十二三岁,信阳候一见到她,便唤道:“霁儿!”
且他运气极好,分到的考号很干净,棉被也无霉菌异味,而且离臭号十万八千里,与他同行的一个丰城来的考生则倒霉催的被分到了臭号附近,第一场考完出来就吐了。
饶是谢寂,在听到这名字时,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无法控制的惊愕表情,玲珑则看看湖阳郡主又看看这位名叫霁儿的少女,约莫便是信阳候与湖阳郡主之女,那位从出生起便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栖霞县主了。
保持体力与健康非常重要,多少学子寒窗苦读十年,最终便毁在这身子骨上,第一场还没考完,光是谢寂所见,同考场便有三四个考生被排了出去。
只是这未免也太过巧合,怎么就刚好一个叫沛娘,一个叫霁儿呢?
待到会试开始,玲珑亲自送他进考场,说起来他们家铺子之所以那么赚钱,玲珑有很大的功劳,谢寂不知道妹妹的小脑袋瓜是哪里来的那么多奇思妙想,虽说天气转暖,但春寒料峭,昼夜温差大,有些人第一次参加会试,穿得衣服并不多,谢寂的衣服食物则都由玲珑打点好,她口述,让下人做出来的米饼就是放个好几天也照样软乎乎的不会坏,更别提有着大块大块肉的牛肉酱,以及他身上看似单薄实则非常保暖的鸭绒袄子。
湖阳郡主深觉不能再对峙下去,她突然伸手扶额:“侯爷我……”
这么多年,他从未有一天忘却过曾经的苦难,在那日复一日的流浪中,在娘亲的眼泪中,那些绝望、悲伤、愤怒……到最后都变成了恨。他将恨克制在冷静理智的表象之下,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爆发。
话音未落,双目一合,便晕了过去,吓了信阳候一大跳!连忙将人扶住,又叫人找大夫,谢寂冷冰冰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玲珑却笑着上前:“侯爷不要惊慌,我略通医术,不如让我给郡主看看?”
他也很少同人来往,性子看似温和,却十分冷淡,家中下人瞧见他也总是战战兢兢,连妹妹养的那条叫豆包的狗,遇着谢寂也夹起尾巴来。
栖霞县主一听,怒道:“我娘身份高贵,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担当得起吗你!”
谢寂在丰城时,那是出了名的会读书,大才子,几乎是家喻户晓,可到了京城便不是那么显眼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才子纷纷而至,家世比他好的大有人在,尤其是到了年后,天气逐渐开始回暖,京城中更是到处可见身着长衫的书生,诗会更是办了一场一场又一场,但谢寂从未参加过。
玲珑也不生气:“不让我试试怎么能行呢?侯爷大可继续去叫大夫,大夫来之前还有一段时间,若是这段时间里郡主病情恶化怎么办?死马当成活马医嘛。”
完全不需要其他的先生。
这话太无礼了,栖霞县主登时就瞪大了眼,正想发火,信阳候却无条件信任玲珑,“好好好,那便麻烦龙儿为郡主看一看。”
曾经他考中举人时,也有比欧阳先生更厉害的先生想要收他为徒,却都被谢寂婉拒,他本是天资聪颖之人,欧阳先生又对他有恩,便不愿再拜旁人为师,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个比他更聪明的妹妹。
玲珑走到湖阳郡主身边,心道这装得挺像的,随后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细细扁扁的长盒子,打开后,里面满满当当全是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银针,她选了最长最粗的一根,把栖霞县主都给吓着了。
接下来的时间,谢寂便开始采买下人,又找了工人,按照妹妹的喜好将宅子重新改造,这些繁琐之事他都亲力亲为,从不让玲珑操心,随着天气逐渐转寒,到了滴水成冰之时,谢寂的心思也全部都放在了读书上,他埋头苦读,常常读到天明。
谢寂:……
到了京城后,他们花了几天时间终于买了个比较满意的宅子,虽然地势稍微有些偏,但好在物美价廉,谢寂也不知自己运气怎么就这样好,先前的主人说是朝中一位官员,惹恼了权贵被贬谪出京,于是将家中宅子尽数变卖,这个小宅子由于占地不大,地势又偏,只需要两千两银子便能拿下。
“侯爷不必担心,我保证这一针下去,针到病除,郡主定能醒来。”
这些都是跟玲珑说好的,妹妹也没有反对。
说着毫不留情,对准腋下一扎——湖阳郡主还想忍呢,忍个屁!
他日后基本上不会再回丰城,从娘亲死后,他与妹妹辗转流浪,这世上便再也没了让他眷恋的地方,先生与夫人对他有恩,待他功成,定会报再造之恩。
她假装清醒,嘤咛一声:“侯爷?我、我这是怎么了?”
谢寂却并没有去,他们这些年手头攒了不少银子,与其他厌恶铜臭味甚至耻于同商户来往的书生不同,谢寂相当喜欢银子,也相当喜欢攒钱,他私下里悄悄盘了个铺子做买卖,丰城地处北方,虽与邻国靠得近时有战乱,却也有些其他城镇没有的特产。像谢寂这样的聪明人,干哪一行都是游刃有余,因此小有资产,此番进京,他便将手中的铺子给卖了出去,再加上平日他也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考上功名后丰城的乡绅员外们送的礼……在京城买个小宅子绝对绰绰有余。
信阳候惊喜地看着玲珑:“是这位谢姑娘医术精湛,才将你救醒,你觉得怎么样?可有不适?”
趁着天还没冷进京,欧阳先生当年也是在京城参加的会试,他有一位旧日同窗在京城做官,此番爱徒进京,他便写了一封信让谢寂带上,叫他到了京城一定要去拜访,那位老友会帮他。
湖阳郡主生吃了玲珑的心都有!她也是跟着父亲进过军营的,对人体穴位也略有了解,哪有人刺腋下的!而且这小姑娘是真心还是假意她如何判断不出来?当时她若是不醒,怕不是对方要将整根银针刺入她体内!
谢寂性格愈发内敛,近些年对着外人几乎是没有表情了,你说他冷冰冰吧,他对人对事言辞谈吐又很温和得体,可你要说他平易近人好相处吧,他却又像身在迷雾中令人觉得难以接近,除了他的妹妹,世上好像再没人能让他露出真心快活的笑容了。
如此剧痛,再加上这两人的疑似身份,湖阳郡主实在是无法好言好语相对。
送走最得意的弟子,欧阳先生潸然泪下,夫人也极为舍不得玲珑,老两口面对面坐着一起哭鼻子,半晌又觉得好笑,这丰城能有什么前途?还是去京城好,京城什么都有。
玲珑先一步告辞:“郡主抱恙,今日我与哥哥便不打扰了,侯爷,咱们改日再见。”
因为已是举人,谢寂小有资产,先前赁的那个房子便也花钱买了下来,临去进京,他做主将家中的鸡鸭都转赠给了街坊邻居,感谢他们多年照看帮扶,兄妹俩在巷子里人缘极好,由于两人都是极为聪明之人,本地话也说得相当流利,再加上落了户,大家早把他们当成自己人了。
信阳候连连点头,让自己的贴身护卫去送他们回家,却被兄妹二人拒绝,临走前,玲珑意味深长地道:“今年的雪,不知道大不大,会不会把一些人的房子也压垮呢?”
谢寂面色温和地听了,也都应了,但会不会照做嘛……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总之先生叮嘱了他很多事,他阳奉阴违的也不在少数。
说来也巧,他们离开侯府时,外面再度飘起了大雪,京城的雪也大,但不及丰城,在丰城度过好些年的兄妹二人对大雪都见怪不怪,谢寂并不喜欢雪,眼看来时路被雪淹埋,他轻声道:“这雪藏污纳垢,好的它藏着,坏的也藏着,实在上不得台面。”
彼时他已经年满十九,生得是长身玉立,俊秀挺拔,书卷气十足,因他出色的成绩,欧阳先生在丰城声名鹊起,将家中孩子送来城中私塾的不胜枚举,谢寂也成功登顶丰城黄金单身汉no.1,先生跟夫人没少因为他的婚事忧愁,偏偏谢寂自己一点都不上心,此番远去京城,欧阳先生再三叮咛,若是遇到好姻缘,可千万莫要错过。
玲珑却说:“雪没有灵魂,也没有意识,这世间万物好与坏,都与它无关,人类赋予了它意义,却又鄙薄它的意义,这样可不好啊哥哥。”
时间一晃而过,年后开春,谢寂便下场了,他有欧阳先生作保,自己本身更是才华横溢,成功考得了头筹成为了秀才,两年后的乡试亦是拔得头筹,被录为举人,如今又是寒冬将至,谢寂已准备举家前往京城,好迎接来年春天的会试。
太阳月亮星星,山川河流花木,它们都没有灵魂,人间的悲欢离合,它们可不关心,它们只生长。
对玲珑来说古代生活相当无趣,尤其是日子还如此清贫,因此闲暇时间她最大的爱好便是睡觉,家里的狗啊鸡啊都怕她,从来不敢乱拉,每天都把自己拾掇的干干净净,就这谢寂还觉得妹妹每天养鸡养狗委屈了呢,他哪里知道那都是全自动养殖,他妹顶多也就是喂喂它们!
谢寂轻笑,捏了捏她的小脸儿:“龙儿教训的是,哥哥受教了。”
待到铲完雪,谢寂便去糕点铺子给妹妹买了刚出炉的栗子酥,新年伊始,私塾放假到初十,他有好长一段时间可以在家里陪着妹妹一起玩。
玲珑也跟着笑起来,见不远处缓缓驶来的马车,二人相视一眼,都露出了别有深意的笑容。
被谢寂婉拒,朱大娘很是遗憾,不过也能接受,丰城的百姓们就是这点好,心大,想得开,谢寂这孩子,初来乍到时还瘦弱不堪,又很黑,谁知这一年养下来,那真是长得芝兰玉树,朱大娘没读过书,肚子里没墨水,不知道怎样夸,只能把好看这两个字翻来覆去的重复。
马车上的图标不是太医院的么?那马车里坐着的那位,岂不就是大司马府与信阳候府专用的大夫,那位医术高明,后来进入太医院的军医?你看,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正饿着,兔子便主动撞上树了。
还没有找到那个人,娘亲甚至还没有一片安息之地,他们兄妹宛如这天地间漂泊的浮萍,四海为家,他要出人头地,要找到幕后之人报仇,哪里有心思分给旁人?
“我们只想跟大夫好好聊聊,您别抖得这么厉害,又不会死。”
朱大娘很是期待地看着他,又说她那侄女最是心善,便是婚后一直养着妹子也不会说什么的,对这些和善热情的街坊,谢寂总是清冷的面上不由得带上些许笑意,他们初来丰城,人生地不熟,以朱大娘一家为首的街坊们给予了他们兄妹俩许多帮助,但谢寂的人生中,有太多太多比成亲更重要的事情。
马车里,被一左一右夹击的东方奇冷汗涔涔,他也不知怎么招惹了这么两个煞星,把他的马夫打晕后驾着马车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两人还都戴着面具,这是想做什么?难道说,是要灭口?!可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个可怜弱小又无助的大夫啊!
谢寂:……
啊,不!
还是朱大娘先开口,说是自己娘家有个年纪相仿的侄女,容貌性情都不错,而且特别勤快,今年十三,家里也给相看人家了,问谢寂有没有成家的打算。
真要说起来,他这辈子只做过一件亏心事,可那也是被逼无奈,没有办法啊!
便有人起了做媒的心思,来到丰城一年,十四岁的谢寂已不像从前那样瘦弱,他抽条了许多,看着还是斯斯文文的,但袖子挽起来却能依稀看见结实的薄薄的肌肉,欧阳先生向来觉得读书人也应该有一副好体魄,否则怕是连科举都熬不过来,欧阳夫人更是细心帮他补身体,兄妹俩被补得那叫一个红光满面。
“瞧大夫这表情,应当知道我们二人为何而来吧?”
清晨谢寂起来第一件事便是熬粥,随后便将院子里的雪给铲了,露出那条青石砖路,如今他的重心虽然都放在读书上,但家里的活儿从未停下,跟他一起铲雪的街坊们见他虽然年少却有好样的力气,而且从不偷懒,都对他赞不绝口,这可是读书人啊!听说先生都对他赞赏有加,结果人家还踏踏实实地跟着街坊们一起铲雪呢!
右边压低了声音的像是个少年,东方奇拨浪鼓般摇头:“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知道!我我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别找我!不要找我!”
谢寂拿她没办法,兄妹俩吃了早饭,谢寂扛起铁锨与背篓,玲珑站在门口目送他,然后去捡鸡蛋,天太冷了,他们家的鸡都不怎么下蛋了,成日窝成一团,看起来可怜得很。豆包倒是一如既往的有精神,因为天冷,玲珑把它抱到了屋子里,还给它弄了个简易的狗窝,显然能够住在屋子里对豆包来说相当兴奋,这会儿它也跑了出来,在院子里的积雪上蹦来蹦去,留下一地梅花脚印儿。
“啊,你不知道啊?”玲珑刻意让声音变得阴森起来,“那就对不住,让我先剐了你一块肉吧。”
玲珑哼了一声:“不去就不去。”
东方奇顿时感觉到冰凉的刀尖在他的皮肉上游移,似乎在考虑先剐哪一块肉比较适合,他吓得都要尿了,本就不是什么有骨气的人,生死关头,是现在就死呢,还是以后再死?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丰城雪大,道路拥堵,在官府号召下,大家伙儿便自愿自发铲雪,这样留出可供行走的路来,待到太阳一出,积雪便会融化,流入河沟。谢寂虽然年纪不大,但也是正儿八经的户主,断然没有别人铲雪他坐着看的道理。
谢寂更不客气,他冷漠地将匕首刺入东方奇的大腿,东方奇瞳孔猛缩,惨叫声被堵在嘴里,随后这两个恶魔,一个冷冰冰,一个笑眯眯,笑眯眯恶魔问他:“你说是不说?”
谢寂坚持道:“吃过早饭我要出去铲雪,龙儿要是不多穿衣服,我就不带你去。”
“我说、我说!求求你们不要杀我!我上有老下有小……”
偏偏谢寂还挺满意,见玲珑想出去玩,又找了个帽子手套给她,气得玲珑发脾气把帽子甩掉,不出去了!
“废话那么多!”
她觉得自己走路困难活动苦难呼吸困难,她觉得她可能知道什么是“死”了。
刀尖又深入几分,东方奇脸色惨白,连忙开口:“我也不知道你们问的是不是这件事,但真要说起来,我也只知道这么一个秘密而已。”
说着握住玲珑的手去她房间,然后玲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哥哥给她又找了好几件衣服出来,把她裹了一层一层又一层,硬生生给裹成了一颗胖球。
他说的,是距今已经过去十几年的陈年旧事,当时他还是军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军医,由于治病救人总喜欢用些稀奇古怪的方子,平日里也总研究些异术,因此非常受人排挤。
见妹妹起来了,穿得却不多,谢寂放开手上的活儿站起来,走到她跟前,微微皱眉:“怎么又穿这么少?天这么冷,万一病了就不好了。”
有一回,大司马账下一位骁勇善战的将军为了救大司马被敌军当头砍了一刀,险些整个人被劈成两半,抬回来的时候都没气儿了,军医们束手无策,大司马大发雷霆,扬言救不活便要了所有人的命,东方奇不想死,为了活命,他只有挺身而出,说自己可以一试,但并不能保证真的能够治好。
他们兄妹俩长得其实并不像,可陌生人见了,一准认为他俩是兄妹而不是爱人,因为他们眉宇之间透出的神采简直如出一辙!简而言之,形不似而神似。
兴许直接就死了,兴许好了却有后遗症。
次日一早,玲珑起床时,谢寂早已穿戴整齐,堂屋用来取暖的炉子上正熬着米粥,咕嘟咕嘟冒着泡,热气蒸腾,显得正认真剥豆子的谢寂容颜如玉。
大司马犹豫不决,湖阳郡主却点头答应。
第828章 第七十二片龙鳞(四)
东方奇使的,正是祸患前朝,被本朝明令禁止的祝由之术。
天地之间一片洁白,这鹅毛大雪,掩盖了人间所有荒唐。
祝通咒,前朝拿来害人,其实本质上却是与草药相结合的救人之法,只是太过神神叨叨,为人排斥,东方奇家中祖上曾有祝由师,他也只习得皮毛,平日里虽然爱钻研,却不敢叫人知晓,因着在本朝,祝由之术乃是禁术,被抓到,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不知何时天上再度飘起雪花,大片大片往下砸,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们还在路上流浪,如今却已经有了自己的家,不用再东躲西藏。雪花落到地上,很快便累积了薄薄一层,看这架势,若是下到明天,估摸着得有人膝盖厚。
他求大司马与湖阳郡主保命,才敢对那位将军施以救治。
这会儿被玲珑叫过去,他调整了下表情,露出笑容来:“哥哥来了!”
幸运的是,医术没有做到的,祝由术做到了,东方奇出了一身汗,他原以为这件事已经结束,可随后他才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他使了祝由术,从此便生死不由己。
沉思中的谢寂被妹妹唤醒,她小脸儿兴奋的通红,在那扔摔雷,这是卖给小孩子玩的,用力往地上摔便会炸开,因为很便宜,谢寂便买了一些给妹妹玩。
再见那位将军时,他已经被称为魏将军,成为了大司马的门生,湖阳郡主的夫君,可是……东方奇记得很清楚,这位魏将军,从前姓谢!
“哥哥!来放这个来放这个!”
因他有把柄在人手中,也只能帮忙做戏,魏将军头部遭受重创,本该死去,却被祝由术救活,记忆出现了极大的紊乱,湖阳郡主要他加以引导,加重记忆错乱,抹去一些不该存在的记忆,让魏将军对编造的故事信以为真。
谢寂暗暗握紧了拳头,我一定会把那人带回你的身边,无论生死。
“我也是没办法啊!早知道我便不救他,让他死了,大不了我当时也跟着死去,总好过受人威胁,一家老小都活在刀下!”
娘亲……
东方奇这样哭诉,玲珑冷笑道:“既然如此,你现在怎么又怕死了?问你一句便都说了出来,也不见你有几分骨气。”
他会找到那个人,他发誓,然后,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听说信阳候身体不好,需要按时诊治,作为他的专用大夫,你可以解释的吧?”
他看着头顶炸开的烟花,到处都是鞭炮声,这个年过得热闹又快乐,可他心中的沉重却没有丝毫减轻。
东方奇真的要哭了:“我、我也是受郡主胁迫……祝由之术对精神腐蚀极大,只会让记忆越来越错乱越来越淡薄,我必须要按时疏导才能维持精神不散,而且我学艺不精,如果不按时施加祝由术,只怕侯爷会想起什么来……只好以他身患旧疾为由,每隔三月,佐以汤药施术,我、我是被逼的!我也不想的!”
会越来越好的。
谢寂已是狠狠一拳揍在了他脸上!
兄妹来点起灯,在娘亲牌位前供奉了瓜果香烛,又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这才跑到院子里放烟花,谢寂自读书后性子愈发沉静内敛,喜怒皆不形于色,他平时不跟同窗们胡闹玩乐,自然也很少放烟花。
第834章 第七十二片龙鳞(十)
娘亲还在家里,他们感念先生夫妇的恩德,自然不能在大过年的时候把娘亲一起带着,但他们也决不让娘亲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家中。
东方奇被揍得一句话也不敢说,抱着头缩在马车角落里瑟瑟发抖,生怕这两人把自己给杀了,只要不死,挨几下拳头算什么?缺胳膊少腿算什么?又不是活不下去!
一起吃了年夜饭后,谢寂兄妹却坚持回家,欧阳夫人留不住人,又担心他们,便让福伯驾马车送回去,谢寂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他是这样想的,因此态度超乎寻常的配合,谢寂呼吸粗重,眼睛赤红,玲珑费力将他拦下,问东方奇:“照你这么说,你完完全全是被逼无奈,其中没有你一点责任咯?那你怎么证明你说的不是假话呢?”
从前他们也过年,娘亲平日里省吃俭用,到年前会买些白米细面回来,没有钱扯布做新衣,便给谢寂纳双鞋子,给玲珑买根新发带——如今他们攒下了些钱,娘亲却看不见了。
东方奇哭丧着脸:“二位大侠明鉴,这我还真的没法证明……”
这还是头一回吃饱穿暖,还有长辈陪伴的年。
他是个真正贪生怕死的人,谁会乐意因为一场无缘无故的灾祸就送命呢?更何况比起威胁他的大司马父女,信阳候待他则好多了,每次给信阳候“看诊”的时候,饶是黑心肝的东方奇都有些于心不忍,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他只是个听命于人的小喽啰,他也有自己的父母妻儿要保护,他没有能力去做救世主。
兄妹俩单独过年,欧阳先生夫妇也单独过年,欧阳夫人便竭力游说他们来家中一起过,谢寂本不欲打扰,但夫人再三邀请,他问过妹妹的意见,便也应了。
“你方才口称将军,信阳候那会儿既然已是将军,身边定然少不了认识他的人,这么个瞒天大谎,怎么可能维护的滴水不漏?”
人家小姑娘长得那样甜,怎生会有这么一个冰块般的哥哥!不是亲生的!绝对不是亲生的!
东方奇听了,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侯爷重伤后,他手下的几位副将并三千将士群情激愤,竟在一个夜里偷偷离开军营,说是要去为侯爷报仇,结果……都没能活着回来,全军覆没了。”
那小姑娘可是师母的心头宝,常常来私塾的,便有人爬墙头都想看看她,不叫谢寂逮到还好,要是叫谢寂逮到……那绝对是生不如死!
?
最可气的是他明明有个超级可爱漂亮的妹妹,却吝啬地不许他们看一眼!
玲珑头上简直冒出了几个硕大无比的问号,她匪夷所思道:“你当初知道了,就不觉得奇怪?那可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怎么可能因为一时激愤,在主将生死未卜之时擅自连夜出战?你觉得这合理吗?”
寒来暑往,时间若白驹之过隙,眨眼便是年关,来年开春,拜师一年的谢寂便要下场考试了,与他同去的还有四名同窗,谢寂在私塾里人缘不错,不过与他交好的并不多,可能因为他是个大学霸的缘故,学渣们总觉得和他玩不来,而且谢寂可跟他们不一样,十五六岁的少年哪个没点花花肠子,谢寂却跟个和尚一般清心寡欲,对吃喝玩乐都没兴趣,不是跟先生读书,便是回家陪伴妹妹,总之想找他出去玩?门儿都没有!
东方奇小声道:“在下当初只是个小军医……又被关在营帐里救治侯爷,哪里有在下的话语权!再说了,就算在下觉得奇怪,也不敢说啊……那可是大司马,在下也有老娘要奉养,哪里能就这么死了?!”
在欧阳先生看来便是捋着胡子满意地笑了,觉得这都是玲珑劝慰的功劳,他哪里知道玲珑非但没有劝,还跟谢寂“沆瀣一气”,谢寂那些整人的点子,大部分都是玲珑想出来的,也就欧阳先生夫妇还以为这小姑娘是个傻白甜。
世上有许多真相,可并不是每个知晓真相的人都要说出来,更多的时候,得过且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才是人之常情。
谢寂很快便将学堂里的同窗们一个个收拾的服服帖帖,他又深谙收买人心的道理,第二日便带了糕点来与大家分食,都是些半大少年,读书读不过人家,打架也打不过人家,就连这份胸怀都不如人家……还闹腾什么?不如学谢寂好好读书,日后自己挣一分前程。
至于被牺牲的,被错待的,被误会的,流泪的,心碎的,绝望的……那也是没有办法。
但玲珑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谢寂这样的性子才像她呢,否则她为何喜欢谢寂做她哥哥?又愿意跟他一起过这清贫日子?因这人像极了她,难不成被人欺负了,还不许报复回去?
“也就是说,熟悉侯爷的人全都死了,他再回来的时候,成为了一个崭新的人,是吗?”
只是这样的性格在欧阳先生看来,戾气太重,君子以德服人,焉能因为一些小事怀恨在心?偏偏谢寂这孩子,对他好的人,他也掏心掏肺,欧阳先生怎么也说不出叫他改的话来,只私下里与夫人通气,想要借由玲珑之口约束谢寂,毕竟妹妹说的话可比先生说的好使多了。
“就算、就算还有认识他的人,那也都是大司马的亲信了。”东方奇继续小声说话,生怕自己哪一句说错了惹得这两人把自己给杀了,态度非常配合。
先生与县令大人都对这个新来的同学如此看重赞赏,谢寂很自然地便引来了同窗们的排斥与妒忌,好在大家年纪都不大,也没什么坏心眼,顶多便是日常想捉弄捉弄他,奈何谢寂这个人,心上比旁人多生了十七八个窍,你不惹他还好,一旦惹了他,他必然是要双倍奉还的。
“祝由术,能解吗?”
玲珑得知他们夸谢寂,深以为然,能不聪明么,明明有人想要他一生凄苦悲惨,仍能以稚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朝政左右手中玩弄于股掌之上——这样的佞臣,千百年来也就出了这么一个。如今谢寂将这份聪明才智用到了正道上,自然也比旁人厉害,欧阳先生一生郁郁不得志,怕是还要借由谢寂名扬天下。
这句是谢寂问的。
和其他同窗比起来,谢寂的学习进度简直是一日千里,连蒲大人都啧啧称奇,聪明的孩子不少见,可聪明成这个样子的,却是万里挑一。
东方奇犹豫道:“在下学艺不精……所以才需要每隔一段时间便加强施术,但是在下想说,当年侯爷当头中刀,几乎被劈成两半,用医术是绝对活不下来的,祝由之术诡谲精妙,即便能解开,也要他承受极大的痛苦,毕竟……已经过去很多年,术法在他体内根深蒂固,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解除的。”
不过是给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落户,这又不难,丰城多的是来自天南海北的外乡人,于是兄妹俩总算是有了新的户籍,也算是真正安了家。
他这已经算是很委婉地说法了,即便解除,侯爷也不一定能恢复记忆,甚至会死。
欧阳先生虽已不做官,但丰城继任的知县与他私交甚笃,新知县来时,欧阳先生对他多有帮助,因此当欧阳先生请他帮忙时,这位蒲大人也很爽快地答应了。
想想也是令人唏嘘,本来前途无量,骁勇善战的将军,摇身一变成为了另外一个人,自己的人生全部被抹的干干净净,过去的人事物都不再记得,也许他曾有妻儿,也许他曾有挚友,但在他被迫重生后,都被剥夺掉了,连他自己的意志都是如此。
从这日起,谢寂便正式拜了欧阳先生为师,他敏而好学,颖悟绝伦,很快便超出了其他同窗的学习进度,欧阳先生便专门为他开小灶,只觉得这孩子像是一块干瘪的海绵,如饥似渴地汲取着知识,无论灌输他多少,他都能全部吞下消化,还能举一反三。
想到这里,东方奇深深地同情起信阳候来,他犹豫了片刻道:“若是你们想要侯爷清醒,倒不如去查查他的过去,倘若我没猜错,他应是有妻儿的。”
哎呀哎呀,虽然她是个温柔的师母,但学业上的事情,她可是不会向欧阳先生帮忙求情的呀。
玲珑感觉到谢寂握着自己的手突然大力起来:“这话从何说起?”
尤其是那些平日里特别皮的小子,欧阳先生检查课业时便越严苛,每次欧阳夫人见了都想笑。
“郡主当年乃是英豪,随大司马出征,在下为侯爷施术时,曾听他不停地叫什么沛娘,待到侯爷清醒,郡主……便成为了沛娘,所以在下斗胆猜测,侯爷记忆紊乱,在下又被授意刻意引导,再加上祝由之术……”东方奇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如今侯爷的记忆基本已成定型,可是数年前刚开始施术的时候,他常常出现记忆错乱的情况,甚至有时候会发出疑问,觉得栖霞县主是个女儿,却不是儿子很奇怪,因为在他印象中,他应是有个儿子的……但郡主生县主的时候伤了身子,已不能再有孕,所以……”
她还不了解自家老头子的性格,平日里对谁都笑呵呵的,学生再顽皮他也不生气,可一旦牵扯到课业,那绝对只能用苛刻二字来形容!
所以信阳候再怎么奇怪,再怎么寻找,也找不到他名为寂儿的儿子,他只会以为是自己记错了,每当他想起一些,就会被抹去一些,他身不由己,他连意志与情感,都被人掌控在手中,就像是木偶一样,不被允许生出自己的思想。
欧阳夫人顿时无语:“……我要是记得不错,老爷当时都只是二甲,对孩子不要逼得太紧了,压力太大怎么能行?那孩子吃了不少苦,你对人家温和一些。”
而湖阳郡主生下一女,为了安抚信阳候,便取名霁儿,与寂儿同音,因她不能再生,信阳候又常常念叨儿子,她以为他是想要儿子,其实他不过是在模糊遥远的记忆中,还记着那个被他深深爱着的儿子。
“夫人,这小子、这小子可是个好苗子啊!”欧阳先生拍着桌子,兀自兴奋,“不管教他什么,他都是一学就会!你是没看今日我把他带到班里,其他学生们从不服气变成哑口无言的模样!我看只要他坚持不懈,把心思用在读书上,日后考个状元也不在话下!”
信阳候有儿子,而她不能为他生。
欧阳先生则兴奋于谢寂过人的天资,他坐在那里看着夫人收拾布料,不停地哈哈笑,欧阳夫人见他如此做派,顿时啼笑皆非:“老爷都笑了一天了,还没笑够呢?”
哪怕成为了她的所有物,他还是无时无刻不在挣扎着想要脱离束缚。
笑得尤其甜,蜜糖一般,叫人见了便忍不住想要同她一起笑,哪怕她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也要想方设法为她摘来。
湖阳郡主怎么能忍?
宋妈想起那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也频频点头:“确实是个讨喜的小丫头,别说夫人了,老奴见着都欢喜。”
如此一来,对于他们母子三人的刁难玩弄,也就有理由了。像是猫捉老鼠,总不会简单爽快一口吞下,而是不停地放开、再不停地抓回来,玩弄到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再狠狠咬断他们的脖子。
“缘分这种事哪能讲究次数?我瞧着龙儿那小丫头,便心中欢喜,他们兄妹又不似旁的学生父母健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怎么说我也算是他们的娘亲了,为他们打算一二,也不算逾矩。且那些布料颜色鲜艳,哪里是我这个年纪能穿的,放在那儿也是生灰,还不如给小姑娘做衣服呢。”
玲珑觉得谢寂状态不对,她反握住谢寂的手,轻轻扯了扯,谢寂眼中一片茫然,荒芜的仿佛年幼时那场遮掩一切的大雪,又冷又绝望。
宋妈在边上直笑:“夫人您这才见了人家一回呢!”
“你们……”东方奇感觉自己真的是先吃萝卜淡操心,说起来这些权贵之间的阴私之事,与他这个小小大夫有何关联?只是眼前这人身上突然散发出了剧烈的悲伤气息,也许、也许他心中也是有愧的吧,为虎作伥多年,这条贼船早已不是他想下便能下的了。“你们若是为信阳候抱不平,还是从他家人身上去查吧,只是,在下觉得,以郡主的手段心性,他的家人约莫也是凶多吉少了,还有那三千将士,当时说是全军覆没,大司马还派人去查探与点明过,你们去查……兴许,还能有什么发现,也说不定。”
“啊呀,对了,我那箱子里还有好些布料没用,走走走,宋妈,快跟我一起去找找,明儿摊出来洗洗晒晒,给小姑娘做衣服再好不过了!”
其实大家都知道,希望渺茫。
兄妹来牵着手往家里走,玲珑还回头对着欧阳夫人挥挥手,欧阳夫人站在门口张望,一直到兄妹俩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才转过身,心里又空落落起来,从前学生们下学回家,她从不曾如此不舍过,可见人与人之间当真是讲究缘分的,这可怜的两个孩子父母早亡,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真是叫人怜惜。
与手握百万雄兵的大司马相比,即便查出真相又能如何?皇帝难道会为了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降罪功劳无数的大司马不成?
玲珑脆生生应道:“诶!”
是的,对于皇帝,对于天下来说,一个家庭的聚散离合,一个人的意志,真的渺小的不值一提。
“龙儿也一定要常来呀。”欧阳夫人捏了捏玲珑的小脸蛋儿,“瞧这瘦的,下回来了,师母还给你做好吃的。”
总有人要牺牲的,不是吗?
说完便笑起来,她一笑,眼睛便眯成弯弯的月牙,十分可亲,谢寂呆呆地凝视着欧阳夫人,朦胧中似乎看到了温柔的娘亲,只是下一秒他便清醒过来,却对这一份慈爱无比珍惜:“……多谢师母,师母教诲,学生记下了。”
不是谢凤望,也会是陈凤望,张凤望。
自娘亲死后,再没人这样亲昵地以长辈姿态亲近自己,谢寂怔怔地看向欧阳夫人,她眉眼含笑,面上虽有皱纹,却都是温柔:“日后呀,就不要见外,把先生师母都当成一家人,兄妹俩要互相扶持,互相帮助,才能走得长远,若是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先生师母,但凡能力所及,必不推辞。”
更何况信阳候现在也过得很好不是吗?娇妻爱女,权势名利样样不缺,锦衣玉食山珍海味,不过是没有自己的意志,被人操纵着罢了,那又有什么紧要?又没有虐待他,若非当年大司马父女极力救治,他现在坟头草都几米高了!
等到下午,兄妹俩要回家了,欧阳夫人不舍极了,经过这一天的相处,她对玲珑的喜爱已经远超旁人,平时她也很喜欢其他学生,可现在所有学生加在一起也比不过玲珑了,送兄妹俩到门口,欧阳夫人不停地嘱咐玲珑一定要再来,玲珑乖乖点头,她看着这乖巧可人的小姑娘,又看向兄妹俩握在一起的手,忍不住轻轻拍了拍谢寂的肩。
所以,谢凤望有什么好抱怨?又凭什么不满?
玲珑很能吃,看得欧阳夫人那叫一个高兴,她觉得小孩子就是要多吃一些才好呢,多吃才能长肉,你看这两个孩子多瘦啊!
没有大司马的赏识,没有郡主的青睐,他再有本事,又怎么能有今天这样的荣耀?
清贫之中却又自有风骨,另外两家私塾的先生比起来,便差上一大截。
玲珑深深地看了东方奇一眼,半晌,突然出手,一记手刀劈在了东方奇脖颈上,他白眼一翻,便晕了过去,谢寂看向妹妹,却听她说:“既然不知道要怎么办,就先把这个人关起来吧,横竖也不是要他的命,若是有一天哥哥想好了,那便另说。”
与主家一样,这三个下人也都是宽厚的性子,中午饭菜丰盛,也是特意为这兄妹俩准备的,平日里两口子都吃得清淡简单,但对学生却是真的好,有些家境贫寒的学生,欧阳先生不仅不收束脩,还会额外为他们提供笔墨纸砚,他本来就是两袖清风之人,因此过得也清贫。
谢寂摇头:“不妥。东方奇一旦失踪,湖阳郡主必定发觉蹊跷,到时——”
中午其他学生各自回家,谢寂兄妹俩被留下来用饭,欧阳先生夫妇并不骄奢,家中仅有三名下人,一个福伯,负责看门,此外还有一个小厮,以及伺候欧阳夫人的嬷嬷,年纪都不小了,都是当年跟着欧阳先生的老人了。
他们今日在湖阳郡主跟前露过面,对方肯定会立刻想到他们身上,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可决不会让妹妹置身险境,谢寂不认为湖阳郡主是个多么光明磊落的女人,正因为她父亲是骆三青,正因为她上过战场,她的心也才能比其他人狠。
欧阳先生连忙拎着谢寂走了,他也想看看谢寂究竟能聪明到什么地步,一点时间都不舍得浪费。
“那又怎样?”玲珑狡黠一笑,“何须怕她呢”
谢寂迟疑地看向妹妹,发现他那没良心的妹妹早已对欧阳夫人投诚,在人家怀里卖萌撒娇,直把端庄贤淑的欧阳夫人逗的合不拢嘴,谢寂:……
谢寂一愣。
欧阳夫人喜欢玲珑喜欢的不得了,这么个漂亮可爱的孩子,她哪里舍得让她走!尤其玲珑在她怀里疯狂卖萌,本就是十分的喜欢,如今都要溢出来了!听谢寂这样说,她忙道:“读书重要,你还是先同你先生去读书,至于你妹妹,便先跟我在一起,待今日下学,你再带妹妹回家。”
“哥哥有我呢,其他人算什么东西,我不会让他们伤害到哥哥的。”
兄妹俩早上出门时身上带了二十两银子,欧阳先生本不想要束脩,谢寂却很坚持,交完束脩后,谢寂对欧阳先生拱手道:“请先生准许学生明日再来读书,学生要先把妹妹送回家去。”
谢寂心头一阵暖流,他抚了抚妹妹的发,“是你有哥哥才是,哥哥会保护你,如果龙儿想这么做,那便这么做吧。”
再一问,得知兄妹二人父母双亡,两人是一路流浪来的丰城,心中更是怜爱,当下拍板定案收下谢寂,说今日他便可跟着一起读书,笔墨纸砚私塾中便有,可以给他一份。
于是乎,等侯府的人左等右等不见东方奇出来找,便只瞧见了一辆空马车,以及昏迷不醒的车夫,而东方奇则凭空消失,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教育水平跟资源跟不上,自然比不得旁的地方,欧阳先生在任时也常号召父母送子读书,奈何收效甚微,如今来了个谢寂,真是让欧阳先生激动不已!
他绝对不会是逃走,因为他的父母妻儿都还在京城,一直活在湖阳郡主的眼皮子底下,这人安分了十几年都没跑,眼下也不可能跑,必然是出事了。
可把欧阳先生给气坏了!
一个小小的东方奇的死活,湖阳郡主根本不在意,可东方奇的死活影响到了信阳候,那便不容得她不在意了。
他在任的最后一年,更是一个秀才都没考中!
先前她还为谢寂兄妹心惊肉跳,没想到转头东方奇失踪,这决不会是巧合,是不是那对兄妹做了什么?
都这么大岁数了,原以为再也不能有什么事能激起心中火花,此时此刻,面前这个略显瘦弱却有着坚定眼神的少年,却让欧阳先生打从心底又燃烧起了火花!他做官时,便是好官,做先生时,自然便是个好先生,只想着教书育人,奈何丰城地处偏僻,来读书的孩子不算多,可以这么说,欧阳先生当丰城知县时,年年政绩都比其他地儿高,惟独就是在读书人这一块,年年垫底!
湖阳郡主立刻派人去查,没多久便带回了兄妹二人的资料,从资料上来看平平无奇,丰城人士,靠读书入仕,父母早亡,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户籍上却没有写他们父母的名字,搞得这二人好像是丰城本地人一样!
这孩子竟真有过目不忘之能!
湖阳郡主冷笑起来,那里正回禀说梁氏死后,那对兄妹俩在家中烧饭导致失火,二人都被活活烧死,她居然还信了,没想到一个里正居然还敢骗她!想来也是怕得罪她吧,毕竟他可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整治那母子三人。
欧阳先生亲自考问谢寂,发现这孩子虽然只读了三百千,却能倒背如流,而且脑子极为聪明,一点就透,他故意拿了本晦涩的书来教谢寂读了一遍,随后谢寂竟复述的一字不错!
她心中有气,便派人去那村子里问罪,却得知早在那年大雪,整个村子里的人就都冻死了,无一幸免,湖阳郡主不免有些悻悻然,算他们好运。
欧阳夫人特别喜欢孩子,玲珑又软萌可爱,粉嘟嘟的小女孩自然比调皮捣蛋的臭小子们讨喜多了,她欢喜的不行,一个劲儿拿东西给玲珑吃,还亲自捧着茶杯喂她喝水,看得宠妹妹的谢寂都忍不住觉得欧阳夫人也太夸张了一点……
谢寂,谢寂,谢寂。
且不说今日拜师能不能成功,便是这样一份尊重,也值得谢寂恭敬。
这个名字是她的眼中刺肉中钉,是她日日夜夜寝食难安的噩梦,她真的不明白,她为侯爷做了那么多,事事亲力亲为,事事以他为先,他心中为何就是忘不掉?
城东那位先生全程无视妹妹,城西那位则是对妹妹多有轻视,惟独城中这位欧阳先生与其夫人,对妹妹如对自己一般,并不因为她是女孩子便不放在心上。
眼下比起对付谢寂,自然是侯爷的身体更重要,她宁可这个男人毁在自己手上,也决不允许他另有所爱!至于谢寂……呵,他倒是很嚣张,可他是不是忘了,除了郡主这个身份,她还有个掌管兵权的大司马父亲?父亲出手的话,谢寂又算得上什么?
先生今年已是天命之年,本朝七十方致仕,他在丰城当了几十年的知县,为人宽厚可亲,民望很高,辞官后便开了这家私塾,虽然束脩也很高,但仍旧不断有人将孩子往这儿送,可以说是丰城最好的私塾了,先生复姓欧阳,为官数十载清正廉明,丰城能有今日淳朴民风,他功不可没,且他一生不曾纳妾,虽然膝下无子,却将学生们都当做孩子般照料,别的不说,光是欧阳夫人见到玲珑后便喜欢的不得了,拉着她到身边跟她说话,又给她吃自己亲手做的糕点,在谢寂看来,便与另外两位先生完全不同了。
于是私下递了消息给大司马,骆三青也没想到信阳候的儿女还活着,甚至还得了皇上的信任,把差事办的漂漂亮亮,刑部那些陈年旧案也被清理的差不多了,民间甚至有人传言说刑部有位青天大老爷,只要你有冤屈,他就能够为你伸冤。骆三青对谢寂还很欣赏,只是从没把他是女婿儿子的身份上想过,如今女儿一传信,骆三青立刻警觉起来。
其实玲珑心中最开始属意的便是这家,别的不说,光是先生的名头便比另外两家好,偏偏哥哥抠门习惯了,非要省钱,她也只好陪着他东奔西跑,不过没关系,最终还是来了城中私塾。
栖霞县主偷听到了母亲的吩咐,想起那俊美清冷的青年,心中顿觉可惜,那日诗会惊鸿一瞥,她便觉得他格外出众,自己也到了快说亲的年纪,她对那些仗着家族余荫的纨绔丝毫没兴趣,也不想嫁皇子王孙,只想找个自己看得上的,能够心心相印的。谢大人那样好,娘为什么不喜欢他,还要对付他?
可妹妹坚持,他只好来了。
她想了想,便着一个机灵的婢女,悄悄打听着去了谢家报了口信。
即便是有,也不舍得花!
玲珑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脸蛋儿:“哥哥什么时候把人家小县主给撩了?”
这下把两家先生都得罪了,只剩下最后一家,也就是城中那家,离他们家最近,只要半柱香就能走到,可同时也正因为开私塾的先生曾是丰城知县,去报名读书的人特别多……可先生却只有一个,而且让谢寂最不乐意的是,这家最贵!像是城东那家一年只要一两银子,城西也不过是二两银子,惟独这家足足要五两!除此之外,还不算笔墨纸砚的钱,谢寂家中一本书都没有,书本又卖得极贵,他哪有那么多钱!
谢寂无语至极,虽然不想承认,但他与栖霞县主的确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这情真意切的字条看得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仅没有感动,反而很想吐。
谢寂咬牙暗道,不来便不来!
见他这般,玲珑愈发笑得开怀,惹得谢寂恼怒地把她抓住狠狠掐了两把脸蛋,兄妹俩闹了一阵,才又商量起对策来。
谢寂最见不得旁人瞧不起他妹妹,在他看来妹妹是千好万好,没有比他娘亲跟妹妹更好的女子,先生这话一说,他当时便不肯读了,好在没交束脩,对着先生鞠了个躬,拉着妹妹便走,直把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叫他日后不要再来!
想把骆三青拉下马可不容易,但也并非不可能,如今他一家独大,哪怕他只有一个女儿,可兵权全在他手里,皇帝怎么睡得安稳?骆三青年纪大了,却贪恋权势不肯放权,满心以为自己为皇帝立下汗马功劳,皇帝也曾表示有大司马乃是国家之大幸,可人总是会变的。
城西的先生倒是和蔼,也愿意收谢寂,谢寂也有意在这里就读,可妹妹却提出“旁听”的要求,先生愣了下,面上露出些许不悦之色:“你是来求学的,带着妹妹像什么话,且这学堂里多是男子,女子怎好入内?”
如今都不打仗了,你还捏着兵权不肯归还,你觉得皇帝真的能心无芥蒂吗?
先生考问谢寂时,玲珑正在边上,亲眼所见那人面上一闪而过的不忿之色,对此玲珑表示理解,一个平庸的、没有天赋的人,乍一见到能够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的天才,感觉老天不公很正常,至少人家是直接不收,没把谢寂留下来磨灭他的才华。
谢寂要做的,便是将皇帝的这点芥蒂放大,催化到无法遏制、无法忽视的地步。
连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都容不下,日后真要叫他考中,怕不是也是个嫉贤妒能的小人。
古往今来功高震主的名臣良将什么时候少过?又有几人能得善终?
但到了城东私塾,见了先生,先生却不肯收了,谢寂也不纠缠,他牵着妹妹离开,又往城西私塾去,对妹妹道:“这位先生心胸狭隘,不在这里读也是好事。”
栖霞县主送来的字条立刻被销毁,谁知这姑娘久久得不到回应,竟主动找上了谢寂!
谢寂想先去城东看看,因为这家的束脩最便宜,先生因为要考科举,每天上课的时间也不算长,这样还能省出时间来找活儿,他是这样打算的。
归家途中被拦,谢寂心情并不算好,他刚给妹妹买了热腾腾的糖炒栗子,根本不想在路上浪费时间,而拦他的又是仇人之女,于是他的心情更差了,直接绕过栖霞县主,谁知她却不识趣,非要挡住他:“你看了我给你的字条吗?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丰城一共有三家私塾,谢寂早就打探过,关于读书的想法他心里是一直有的,只是觉得现在不是好时候,城西的那家私塾,负责教书的是一位秀才,据说是屡试不中,心灰意冷便不再继续考,开了私塾,倒也能温饱;城中的那家,则是一位举人所开,这位举人老爷曾是本县知县,因着上了年纪辞去官职,结果又闲不住,便在城中开了家私塾;城东那家也是一位秀才,年纪尚轻,才三十出头,估摸着还是要继续考的。
她与湖阳郡主长得太像了,谢寂根本不需要去了解她,便已对她无比厌恶,因此自然也不会留面子:“你是我什么人,我要给你回信?走开,离我远点,我闻到你身上的臭气了。”
最终,谢寂垂头丧气地牵起妹妹的手,锁上家门,朝外头走去,早上谢寂煮了粥,又烙了饼子,炒了个青菜,虽然天刚蒙蒙亮,但菜市场那边已经都出摊了,随着天色渐明,路上的摊贩也越来越多,谢寂还掏出钱买了两颗肉包,跟妹妹一人一颗。本来他是只想买一颗的,但要是这样,玲珑肯定不会吃完。
栖霞县主脸涨得通红,她今日为了来见他还特意打扮过,结果他却说她身上有臭气?其实要说她有多么喜欢谢寂也不见得,只不过在她那些夫婿候选人中,没一个比得上谢寂的罢了,那些轻狂无知的少年郎,哪里有才华过人的青年更有吸引力?
无论他怎么劝说,玲珑都是一副微笑的表情:“哥哥走吧。”
可她喜不喜欢他另说,光是他这个态度,已让栖霞县主十分恼怒,她怒道:“我是看得起你才跟你说话,你以为你是谁?你又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信不信我告诉我娘,让我娘狠狠教训你一顿!”
由于小毛驴越长越大,家里院子又养了鸡跟狗养不下它,再加上每天吃的草料又是一笔开销,到了丰城后不久,谢寂便将小毛驴卖掉了。
谢寂闻言,嘴角牵起一抹嘲讽的笑:“不愧是湖阳郡主之女,这令人作呕的姿态如出一辙,对于自己看上的男人,不管别人什么身份,总之不跪在你们母女二人面前,那便是不识抬举。”
临到出发前,谢寂还不死心地想要劝服妹妹留在家里,“你看天还没全亮呢,咱们去那么早,你不想再多睡会儿吗?而且从这里到私塾至少要走半个多时辰,咱们家的小毛驴又卖掉了,你走那么久,脚会疼的。”
他厌烦极了这个自作多情的女人,又忍不住去想多年前谢凤望是否也被如此纠缠过?被这样的女人缠上,偏偏她们还听不懂人话,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根本不重要,她们出身高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有你拒绝的余地?你若是拒绝,便要给你点颜色瞧瞧,你若是不服从,她们有的是法子整治你,只因为她们是天之骄女,而你是地上的一坨烂泥。
“龙儿,你真的要跟哥哥一起去吗?”
若说栖霞县主本身对谢寂只有三分兴趣,觉得他比自己那群夫婿候选人更出色,那么当谢寂对她如此无礼且冷漠的时候,她心中所有的悸动顿时全消,只剩下征服与摧毁的欲望——就跟她的母亲一样。
第827章 第七十二片龙鳞(三)
如果我得不到,那么我决不让其他人得到。
他想都别想!
只要能把这个人留在身边,他是生是死,是否自由,又有什么关系?
平时玲珑也很乖在家里不怎么出门,便是出门也是跟相熟的邻居一道,可这回不一样,这回是送哥哥去上学,她要是不跟着去监督,谢寂绝对会到私塾转一圈就回来,然后搪塞她说先生看不上或是带的钱不够云云。
可栖霞县主万万没想到,当她跟母亲提及谢寂时,向来宠爱她的母亲却脸色大变,斩钉截铁地说绝不可能!
第二日一早,玲珑早早便起来了,不过没有谢寂起得早,平日只要谢寂在家,她什么活都不用做,于是皮肤也逐渐养好,显得又白又嫩,身上有了肉,五官也愈发精致美丽,谢寂有这样一个妹妹,更是不敢叫她随意出门见到旁人,他现在还太过弱小,不够强大,还没有办法把她保护的滴水不漏。
栖霞县主那也是被宠爱着长大的,甚至由于她是外孙女,大司马对她的溺爱更甚于她的母亲,除了在父亲面前栖霞县主还会乖巧听话以外,对于任何她喜欢的东西,她都是一定要得到的,不管那样东西是否有主。
谢寂不仅不大度,还相当记仇。
因此湖阳郡主越反对,她便越坚持,到了后来已经根本与喜欢无关,她只是想跟母亲作对,想要母亲对她低头罢了。
是谁在害他们?是谁逼得他们走投无路?是谁让他们背井离乡艰难度日?
湖阳郡主真是恨毒了谢寂!早知如此,当年便不该心慈手软,直接把那两个孽种杀了!也省得会有今日之祸!别以为她瞧不出那小孽种眼里的恨意,想报仇?好啊,来啊,她湖阳这辈子都没有向任何人低下过头!
难道要他不闻不问,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不,他不愿意,他要找到那个男人,把娘亲的骨灰带过去,娘亲临终前除却担心他们兄妹二人,便遗憾再不能见那个男人一面,是那人欠娘亲的,他必须还。
眼见女儿屡劝不听,湖阳郡主又不可能告诉她说谢寂与她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只得狠狠给了女儿一记耳光,又命人将栖霞县主带下去关起来,没有她的允许哪里都不许她去!
不,他不愿意。
她现在已是焦头烂额,东方奇无缘无故失踪,眼看侯爷的看诊日期即将到来,没有东方奇怎么能行?偏偏女儿还要耍脾气!
难道谢寂不想去读书吗?他当然也知道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难道要他就这样认命,忍下这口气,不去管幕后黑手,这样忍辱吞声过一辈子?
湖阳郡主是真没料到她生了个好女儿,因为栖霞县主居然趁着下人不注意偷偷开溜了!溜了也就算了,还留了一封书信,说娘亲要是不答应她就不回来!
谢寂心里为难,玲珑朝他怀里拱了拱,让他把她抱着,仰起头说:“哥哥这么聪明,以后肯定能考状元,当大官!为了日后的好日子,现在苦一些也没什么,而且娘亲从前教过我女红,我也可以在家中绣帕子衣裳赚钱,只要我们节省一些,哥哥就可以去读书了!我相信哥哥,哥哥也不要妄自菲薄。”
湖阳郡主看了后,险些两眼一黑晕过去!儿女都是债!儿女都是债!
妹妹陪着一起去报名的话,那肯定是不能装笨蛋了,但真去读书吗?他们哪有那么多的银子?他便是再聪明,也需要用功刻苦,那样的话便没时间做活儿,赚不到钱又该如何是好?
她也不敢把女儿离家的消息传的人尽皆知,因此只敢私下里寻找,但女儿的踪迹在谢家附近失踪,湖阳郡主不得不怀疑起谢寂兄妹俩,别的不说,单是谢寂能以一己之力撬动整个甘州府还全身而退,便足以证明他并非池中物,此子心机之深沉远胜自己,湖阳郡主并不敢跟他硬碰硬。
她的眼泪就是最好的武器,谢寂心中本有无数道理想跟她讲,结果妹妹这眼泪一掉,他便瞬间偃旗息鼓,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想事事依着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他都听。
还有那个小姑娘,看着甜美无害,实则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侯爷不过与他们在甘州待了一段时间,回来后便成日龙儿长龙儿短,眼里都没有她们母女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好好好,都听龙儿的,所以龙儿不要哭了好不好?你哭得哥哥心都碎了。”
若是栖霞落入他们兄妹手中……想到这里,湖阳郡主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
谢寂:……
她一点都不想信阳候再跟这对兄妹有任何接触,因此她会想方设法隔开他们,必要的时候直接对那对兄妹下手也可以,但她的女儿……
像谢寂这样的学生,哪个先生不抢着收?他头脑灵活不迂腐,能随机应变又思维敏捷,无论是创造力想象力还是思维能力都远超常人,更别提他还过目不忘,这样的人不去读书去搬货,也不怕暴殄天物!
湖阳郡主可不敢让信阳候察觉到不对,因此推说自己要去看望父亲,结果却掉头,轻车简行去往了谢家所在之处。
怎么可能!
她也是怕死的,命令护卫们暗中保护,一旦得她号令,便立刻冲进来格杀勿论,一切后果由她担当。有父亲在,即便谢寂死了又能如何?只要皇上还仰仗父亲一天,她就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
她必须亲眼看着才能防止哥哥阳奉阴违,这家伙脑袋瓜转得那么快,玲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他会诓她,说不定去报名读书,就是在人家私塾门口转一圈回来,然后跟她说先生不收徒。
谢寂见湖阳郡主明明有求于人却还是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不免嘲笑道:“郡主真是辛苦了。”
玲珑想了想,又提出要求:“那我也要一起去。”
湖阳郡主微微一愣,没等她说话,玲珑搭腔道:“自然是辛苦的,寻常人怎么能像郡主这样一演十几年呢?太敬业了,我都感动了,真想看看郡主的脸皮能有多厚。”
“当然。”谢寂点头,“哥哥答应你了,就决不会反悔。”
湖阳郡主这辈子都没被人这样阴阳怪气的骂过,当年她跟着父亲去军营,京中多少贵女私底下嚼舌根子,被她听到了,那是直接拿出鞭子便抽,因为有父亲做底气,她向来活得潇洒恣意,不容许任何人对自己不敬,眼下这两个小孽种居然敢如此冷嘲热讽,若非栖霞有可能在他们手中,她哪里忍得下!
玲珑吸吸鼻子,带着哭腔说:“那哥哥不许假装自己什么都不会。”
第835章 第七十二片龙鳞(十一)
他连忙过来把妹妹搂在怀里安慰,可任他如何说玲珑都不肯停止哭泣,最终谢寂在这眼泪攻势中败下阵来:“明天,明天哥哥就去报名!哥哥发誓!”
“龙儿慎言。”谢寂淡淡道,“似郡主这等没脸没皮之人,怎么能谈得上脸皮厚呢?”
见谢寂面露不赞同,玲珑知道他是不答应的,她也不说话,也不生气,反正就是开始掉金豆子,泪珠子一颗一颗往下砸,宛如断了线的珍珠,可怜又可爱,鼻头也因此变得红通通的,看得谢寂心疼死了!
他们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的挤兑,湖阳郡主怒不可遏,直到现在,她都没有摧毁了人家家庭又在背地里暗动手脚的心虚与愧疚,因为她并不觉得自己错了,谁让她是骆三青的女儿,谁让她是郡主,谁让谢寂一家人出身卑微?
读书多花钱啊!不说束脩,光是笔墨纸砚便是一笔开销,是,他们现在是还有二百多两银子,可这银子怎么有够花的时候?衣食住行要钱,生病房租要钱,什么都要钱!谢寂真去读书,这二百两银子撑不了多久就叫嚯嚯完了,更别提妹妹年纪逐渐大了,手头没有银子怎么能行?
卑微的人,本就该被践踏,做他人的踏脚石。
可谢寂不同意。
“我再问一遍,栖霞是不是在你们手中?”湖阳郡主极力遏制住怒意,“把栖霞交出来,我还可以饶你们不死,否则……你们不会想要尝尝我的手段的。”
这事儿其实之前玲珑便说过,与其去找个活儿,倒不如趁着手上还有钱,去衙门疏通一番,弄个户籍在丰城正式落户,然后去读书。对普通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读书更好、更快、更容易出头的途径了,尤其谢寂聪明绝顶,几乎过目不忘,正是读书的好料子。
“栖霞?”玲珑歪着脑袋,“呀,我记得郡主的女儿不是叫什么霁儿吗?说起来也真是很奇妙,则栖霞县主竟与我哥哥重名呢,真不知道侯爷每次叫霁儿的时候,是在叫谁?”
“哥哥真怕我担心,便听我的,不要再去找活儿了。”
说着,她捂嘴笑起来,狡黠的宛如一只偷了鱼吃的小猫,“太可怜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偷,偷走了人家的东西,还不能光明正大认在自己名下,郡主真的好卑微啊,我猜,郡主从前也不叫沛娘吧?怎么样,我娘的名字好听吗?让你一用十几载?”
谢寂当然有!他连忙道:“哥哥真不是有意瞒你,只是怕你担心……”
她笑得太灿烂了,连带着谢寂都不由得微微勾起嘴角,兄妹俩生得这样好,一言一行都是嘲讽,从来都是湖阳郡主瞧不起别人,如今她也被人瞧不起了。
“哥哥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自牙缝间迸出几个字来:“我女儿,在哪?”
谢寂低头不敢说话。
“想知道啊。”玲珑很神秘的两只手圈在嘴边,假装小小声,“那先跪下来磕十个头吧。”
谢寂突然就被噎住,半天没想出来该怎么说,玲珑平静道:“今天隔壁朱大娘找我出去,我心想哥哥总给我买布,自己却两套衣服来回穿,便想给哥哥也扯块布回来做衣裳,不曾想抄近道时有几块石头掉下来,一抬头便瞧见了哥哥的衣服,当时我还以为哥哥人没了,险些要去报官。”
说着,兄妹二人让开,露出他们身后的娘亲牌位来,湖阳郡主见状,瞳孔皱缩,让她给梁氏磕头?不可能!绝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
“那哥哥可以开始了。”
见她欲拂袖而去,玲珑笑嘻嘻道:“就这么走了的话,不知道栖霞县主会遭遇什么事儿哦?你想啊,这大冷天的,她一个少女,孤身一人,生得又貌美……啧啧啧,尤其是身上那股傲慢劲儿,喜欢的人一定有很多,郡主,你说把她卖去做娼妓,好不好啊?说不得日后还能给你带个外孙回来,你们骆家便后继有人了呢。”
晚饭是玲珑做的,谁叫他们现在穷得没人伺候只能自己动手呢?谢寂万分安静地吃完了饭,总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最终他没辙了,“龙儿,哥哥可以解释。”
“你敢!”湖阳郡主回头恶狠狠地瞪她,面上阴狠,心中却真实不安起来,“我女儿若是少了一根寒毛,我定要你们兄妹陪葬!”
谢寂住西屋,玲珑住东屋,兄妹俩都爱干净,便为了洗澡买了个浴桶,不过每回都是谢寂回家才烧水,今天的确是他回来晚了。
“哇我太害怕了,哥哥你看她好凶啊!”玲珑转身扑进谢寂怀里嘤嘤哭泣,“我也只是说说而已嘛,干嘛这样凶人家?”
他洗完澡,自己把洗澡水泼在院子里,又把浴桶扛回屋子里放好,赁的这个院子不算大,一共有三间屋,一间正屋一间东屋一间西屋,此外还有一间灶房,以及与灶房连在一起的小房间,那里放着些日常用具,院子则被一分为二,除却正屋到门口的石头路外,两边都还是泥地,一边改成了鸡圈与狗窝,另一边则种了些菜。
谢寂拍着妹妹的背,冷冷地盯着湖阳郡主,湖阳郡主被他盯得毛骨悚然,愈发后悔当年自己做事不爽快,早知直接杀了这兄妹二人以绝后患,也省得今日被人拿捏!
谢寂乖乖哦了一声,朝灶房走去,走一步偷看妹妹一眼,见妹妹还在跟豆包玩,好像压根没生气,才悄悄吐了口气。
“郡主真是好威风,与其在这里耍威风,不如赶紧去各大妓院看看,兴许还能找着你那人尽可夫的女儿。”
谢寂浑身脏兮兮灰扑扑,自觉理亏哪里敢应声?玲珑很自然道:“锅里烧了热水,饭菜也温着,衣服都放好在哥哥屋里了,先洗澡吃饭吧。”
湖阳郡主目眦欲裂,“你敢!你敢!你敢!!!”
豆包是小奶狗的名字。
谢寂本不是爱笑之人,此时却微微一笑,“如何不敢?”
妹妹正坐在正屋门槛上撸着小奶狗,小奶狗比先前大了一些,结果却冲谢寂汪汪汪叫起来,玲珑抬起眼睛:“哥哥回来啦,你看,豆包都不认得你了。”
湖阳郡主性情高傲,哪里还肯再求?当下转身就走,玲珑立刻不哭了,跟哥哥相对而坐,继续下他们的棋,丝毫不慌,因为湖阳郡主会回来的,她迟早,会跪在娘亲牌位前,磕头。
最终,谢寂还是硬着头皮回家了,一进家门就看到院子里晾着的熟悉的衣服……可不就是他天天穿出门的那一身吗……
是不是真心忏悔无所谓,这是她欠娘亲的。
旁人并不知道谢寂是做的什么活儿,只知道他并不闲着,玲珑也不会主动吹嘘,那样的话,被揭穿时哥哥得多丢人啊!啊,她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妹妹!
第二日,湖阳郡主果真又来了,兄妹二人扫榻迎客,似乎早料到她会来,经过一日,湖阳郡主瞧着憔悴了好多,她僵硬地跪在了梁氏牌位前,头却怎么也磕不下去,只觉得满心屈辱,结果脑后突然伸来一只手,狠狠地把她往前一按——白净的额头结结实实磕在冰冷的砖面上,剧痛无比!
谢寂突然慌了,他在家门口来回迟疑,经过的隔壁老伯见他站在家门口却不进去,笑着说:“谢家小子怎么愣站在这儿?今儿你家龙儿跟我家老婆子一起出门了,回来买了不少东西,听说还给你扯了布要做新衣服呢!”
“既然要磕头,总得有点诚意不是?”玲珑抓着湖阳郡主的头发,笑得比谁都甜,下手却比谁都狠,湖阳郡主根本无法反抗,硬是如此,给梁氏足足磕了十个响头!磕完后已是满面鲜血,形容狼狈,偏偏玲珑还不罢休,又摁着她朝谢寂的方向磕了十个,到了后来,湖阳郡主觉得自己意识都不再清醒,大脑一片混沌,嗡嗡作响,耳鸣极重。
他现在穿的是刚到丰城的那一身,又脏又怕,因为今天的活儿特别累,还沾了满身尘土,简直不像样,这回到家要怎么过关?
谢寂接替了妹妹,也抓住湖阳郡主的头发,再度逼她给梁氏磕了十个头,又对着玲珑磕了十个,总共磕了四十个头的湖阳郡主头晕眼花血流不止,可兄妹二人谁也没有怜悯之意,只是看着这个仓惶狼狈的女人笑出声。
但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这日,因为货多推迟了一个多时辰才回家的谢寂发现自己藏在小巷子里石头缝中用不起眼的石头盖住的干净衣服不见了!
“栖霞……栖霞在哪里?!”
妹妹是娇弱、需要保护的,他这一生都会作为哥哥把她守护在羽翼之下,不让她收到丝毫伤害。
对于湖阳郡主用尽最后力气问出来的话,玲珑捧着脸回答:“我只说你想知道得磕头,可没说你磕了头就告诉你呀~”
他不是怕妹妹嫌弃,而是怕她哭。
说完咯咯娇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那样动听,可在湖阳郡主听来,却是个十足十的恶魔。
怕身上的衣服被磨破叫玲珑看透,谢寂特地把先前来时的那身破衣服带出家门,藏在附近的小巷子里,一出门就换上,回来时再穿干净的衣服,就是不想让玲珑知道他其实根本不是什么账房,而是搬货的。
她又不想想,到底谁才是恶魔。
谢寂倒也不算骗她,只能说是一半一半,因为他的确找着了活儿,却不是在点心铺子当账房,而是去给人家搬货。因为身量矮年纪小,干的活跟人一样多,却只能拿到一半的钱。
“你得学会习惯。”谢寂轻柔地跟她说,“这只是第一步,就像是你当初如何对待我们一样,我们也会千百倍地偿还在你身上,包括你的父亲,你的女儿,还有谢凤望……他是我们兄妹的父亲,你苦心积虑这些年,不就是想要他?呵,慢慢活着吧,郡主,活得长长久久才好。”
玲珑虽然露出了很崇拜很高兴的表情,其实心里一点都不信。
湖阳郡主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谢寂冷漠地望着她,玲珑则开始动手扒人家的衣服,然后让长生把她丢了出去。
虽然手头有钱心里不慌,可总找不到活也不是事儿,谢寂不想让妹妹担心,便谎称自己找着活儿了,是在一家点心铺子里当账房。
至于湖阳郡主会不会冻死,会不会被人瞧见,那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因此半个月下来,谢寂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活儿,他隐约有些着急了,在家里也都显得心不在焉,玲珑之前让他买了十几只小鸡仔回来,兄妹两个在院子里扎了个鸡圈,玲珑每日会到菜市场去捡人家不要的菜叶回来,剁碎了喂给小鸡仔们,它们长得也非常快,估计邀不了多久家里便能吃上鸡蛋了。
“对了,丢的离信阳候府近一点,最好让百姓们也见识见识郡主跟出身卑微的女人有什么不同。”
他们是这世界上关系最亲密、最不可分割的两个人,他们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脉,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
她不是很喜欢让人去骚扰梁氏,散播梁氏水性杨花的流言吗?怎么说也得让郡主也感同身受一下不是?她不是很喜欢赶尽杀绝,让他们兄妹俩走投无路吗?那肯定也得让她的女儿跟她同甘共苦,一起承受流言蜚语不是?
赚不到钱怎么给妹妹买新衣服?他也不可能一天到晚都在师父家中伺候,对谢寂来说,没有什么比妹妹更重要,他为了她,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
毕竟这样才叫一家人啊。
坐吃山空要不得,他们如今不在路上,自然也很难再捡到好东西,凡事都得靠自己才行,十三岁的少年年纪已经不小了,但是想找活儿不容易,因为大部分铺子,人家找账房等需要认字的缺儿,都不会考虑乳臭未干的小孩,倒是一些铺子愿意收学徒,可学徒拿不到钱,只是学本事的,还得伺候师父一家子,谢寂不愿意。
京城虽然繁华,却也不乏地痞无赖,给他们点银子,让他们去欣赏欣赏郡主的曼妙胴体,多骄傲啊,多值得吹嘘啊,想必要不了多久,郡主胸口与大腿内侧有颗娇艳红痣的事便人尽皆知。
谢寂是真的发觉他们的运气变好了,自从那次捡到一只咬着野人参的兔子后,兄妹俩路上经常捡到好东西,如今谢寂买了生活用品,置办了被子桌子等等器具,又备了米面蔬菜,身上还落得两百多两银子。
此时谢寂派出去的人也回来了,他们不辱使命,不仅带回了谢寂想要的消息,还带回了一个珍贵的人证——谢凤望当年的心腹副将,名为郑化,后隐姓埋名改名为关华,他便是当年那场战役中的唯一幸存者。
有了自己的家,那就跟之前不一样了,兄妹俩第一件事是将娘亲的骨灰供奉起来,谢寂买了香炉,与妹妹一起给娘亲磕了头,点上香,然后才开始打扫卫生,里里外外都弄得干干净净,谢寂还从外头抱了只小狗崽子来,奶呼呼的,说是养养看家护院。
谢寂简直不敢相信事情会如此顺利,更令他不敢置信的是,关华手中还留有证据!
此后他又买了一些糕点,分给街坊邻居,拜托他们好好看顾妹妹,十三岁的谢寂不再像之前那样黑瘦干瘪,隐隐透出少年玉色,街坊们都十分热心,告诉他平日里在哪里买菜会便宜,又是哪家的肉铺更实惠,谢寂都一一记了下来,他没有别的本事,胜在会读书写字,这近两年的路上,他也经常用树枝在地上教妹妹认字,即便找不到好活儿,至少也能不做粗活。
关华断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面部有数道可怖的疤痕,几乎看不清他的容貌,又伛偻着背,头发花白满面皱纹,瞧起来宛如风烛残年的老人,可满打满算他今年也将将四十岁。被找到的时候,他在做着给人看果园的活儿,一听说是谢将军之子找他,当下便愿意前往京城。
丰城离边境不远,这里民风淳朴豪爽,百姓也生得高大,谢寂很快便赁到了一个小院子,位置靠近衙门,虽然有些贵,一个月便要半两银子的租金,可他日后要出去找活儿,妹妹一个人在家,总得注意安全,住在衙门附近才好。
“……当年我等根本不是私自妄为!而是连夜接了紧急出兵的任务,谁知却是踏进了敌军陷阱,兄弟们死得一个不剩,他们杀出一条血路,才拼死叫我逃了出去,原以为能回去搬救兵,谁知……却发现了这个。”
古代交通不便,谢寂后来忍痛买了一头小毛驴,因此行程快了好几倍,否则真叫他背着妹妹一路走来,怕不是要走到猴年马月。
郑化颤巍巍地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接他回来的人不敢耽误时间,因此他身上连衣服都不曾换下过,破破烂烂憔悴无比,但这个布包却非常干净整齐,看得出被保管的非常好。
他只靠两条腿,走了足足一年多,到了丰城时,他已经十三岁,妹妹也已经八岁了。
布包被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一枚带血的断刀头,还有一副雕刻着谢字的令牌与一份文书。说起来也是造化弄人,那天晚上他们接到大司马的命令与敌军交战,谁知却在指引下走进了敌军的包围圈,全军覆没,郑化在兄弟们的帮助下侥幸捡了一条命,却也断了条腿,瞎了一只眼,他本想回到大营求救,谁知拔掉身上断刀时,却看见了刀头的花纹。
由于谢寂百般小心,又注意不留下痕迹,竟顺利地带着这么一大笔银子一路向北到了丰城,丰城地处北方,与他们家乡完全不同,谢寂便打算在这里定居,将妹妹养大。
那是大司马亲卫队特用的花纹!
无论,无论是什么原因,什么理由,他都恨他!深深地、永不原谅的恨他!
当下他便察觉了不对,当机立断没有选择回去大营,而是在附近埋伏了很久,直到再也听不到一丝声音,才拖着断腿出来,回到被包抄的山谷中,把自己身上的铠甲换给了一个小兵,又忍着心痛愧疚划烂了对方的脸,这才仓皇逃走。
妹妹出生之前,谢寂也跟娘亲一样相信爹会回来,可现在他已经完全不信了,甚至有朝一日,那个人出现在他面前,他心中也不再有爱,只剩下无法断绝的恨。
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个断刀头让他觉得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随后他也不敢出现在人前,当天晚上前来调派他们的人展示了大司马的令牌,并且给了他一份大司马亲自盖章的令书,言明他们要在今夜前往距大营百里开外的山谷抢断敌军粮草。
可爹真的会回来吗?
可最终他们却全军覆没,郑化甚至怀疑当年诛杀他们三千将士的,究竟是敌军,还是骆家军?
他们只是小孩子,身上又有好多钱,财不露白这个道理谢寂是懂的,他们之前住在村子里的时候,因为娘亲有一手好女红,村里那些妇人常常上门,可她们愚鲁学不会,便在背地里嚼舌根说娘亲的坏话,说娘亲不细心教,又说娘亲这样的好绣工,怕不是哪家大户逃出来的,那些人总是说些诛心的言论,娘亲一开始还会落泪,慢慢地也便习惯了,还拉着愤怒的谢寂不叫他出去,娘亲说,只要平平安安的活着,总有一天,爹会回来接他们。
他本来想要等到将军醒来再想方设法与将军联系,谁知不久便听说谢将军身死,于是郑化也死了心,他察觉到有人在暗中搜寻什么,便狠狠心将自己的脸也划烂,因此高烧昏迷,被一好心山民救活,之后便在那里扎了根,靠给人做点零活度日。
玲珑却很坚持,谢寂拗不过她,只好把剩下的吃了,玲珑看着他笑,瘦的脱相的小脸蛋瞬间便有了光彩,看得谢寂眼睛一热。他迅速低头,抹了把脸,狼吞虎咽吃了最后一口,准备找个地方度过一夜。
令书与断刀头,还有谢将军的令牌,他一直都妥善收藏,原以为这一生再没有为兄弟们讨还公道的时候,却不曾想有朝一日还有人找上门来,说是谢将军之子还活着,郑化想自己反正也是快要死的人了,无妻无子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便是走这一遭,赌一把又如何?
谢寂咽了咽口水说:“哥哥不饿。”
不过他并没有全部信任来人,全程不换衣服不洗澡,随时保持警惕,然而在见到谢寂第一眼他便信了这是谢将军之子,无他,谢寂与将军生得很像,将军对他有大恩,两人感情极好,将军常同他提起家中妻儿,说从军时,家中妻子刚刚有孕,希望会是个女儿,那时候郑化还开玩笑说想做两个孩子的义父,谢将军哈哈大笑,两人一同痛饮美酒,上阵杀敌,那时多么意气风发!
玲珑舔了舔包子皮,这家包子做得非常大,里面的馅儿也很足,一口咬下去都要流油,她小声呼着气,吃了三分之一便不吃了,推给谢寂。
可一心保家卫国的将军却死了,他连见将军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掌柜的识货,人也厚道,给谢寂开了一百两银子的价,还把这一百两银子给谢寂换成了碎的,又给了几贯铜板,谢寂忙拱手道谢,他不是那种抠门的性格,但也不会浪费,便给妹妹买了一个刚出炉的热乎的大肉包子,用油纸包了给她吃。
谢寂还记得年幼时的事,那时候新帝登基不久,根基不稳,邻国尽皆虎视眈眈,朝中也有无数人意图掀起风浪,内忧外患之下,朝廷征兵,父亲便是因此选择从军,为了守护国家与妻儿,父亲曾是他心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最初那段时光,他坚信父亲一定会回来,像往日抱起他,用胡子搓他的脸,他们一家四口会过上幸福的日子。
谢寂向一位老丈问路,老丈指给他看本县最有名的药堂,谢寂便朝那去了,只不过他衣衫褴褛,又身前身后背了许多东西,瞧着跟个小乞儿似的脏兮兮黑乎乎,药堂的小哥看到他脸都绿了,要赶他走,谢寂连忙说自己是来卖药的,那小哥听了才有了点兴趣,等谢寂取出野人参,小哥立时跳了起来去叫掌柜的。
可怎么等,父亲都不回来,他好像彻底消失在了这世上,全然忘记了家中还有人在等他。
等以后去个小一些的县城,攒些银两,便能疏通户籍官,给他们做个户籍,直接在当地落户,再过些年,兄妹俩自然会长大成人,小孩子一天一个变化,也不会有人认出来。
爱,便这样慢慢变成了恨。
到了傍晚,谢寂终于赶到了一座城池前,还没有到宵禁时间,他顺利地进了城。玲珑早就发现这个国家对百姓户籍管制不严,他们两个小孩子长途跋涉走了这么远,一路上没有文书路引,也不见人查,不过对他们而言这倒是好事,因为管制松懈,所以人口流动性大,这样的话幕后之人即便很快意识到他们兄妹逃走了,一时半会也别想找到他们。
“还有这个。”郑化颤抖的手险些没能拿住手里的布包,谢寂与玲珑这才注意到除却几样物证外,里头还有个木头雕的小马,不过看起来有点粗糙,是个半成品,只有人三分之一手掌大,因为年岁已久,木头呈现出一股灰扑扑的颜色,看起来像是轻轻一碰便会化为灰尘。“这是……将军挺身保护大司马时,从身上掉下来的小木马,他素日繁忙,便抽出时间来学木刻,说是等到回家时,要雕好一对,送给公子与姑娘……只可惜还没有刻好,将军便不在人世了,我想,公子会需要这个吧……”
小孩子就是得多吃才能长得高呢。
谢寂呆呆地看着那个小小的木马,他幼时爱骑大马,父亲常常趴在地上让他骑,娘亲一边做着绣活一边笑,他常闹着想要马,父亲说等到他长大便会送他一匹,那只是个可笑的、无关紧要的约定罢了……
谢寂高兴极了,如果能把野人参卖出去,兔子就可以剥皮吃肉,妹妹太瘦了,需要多吃一些才好。
木马虽然只是半成品,却已栩栩如生,谢寂接到手中,手指摸到马腹,翻过来一看,却是刻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字:愿吾儿一生平安。
他连忙把怀里的行囊解开,将野兔装进来,又把那根野人参取出,这兔子也不知怎么弄来的野人参,竟是根须俱全,没有丝毫残缺,说不得还能再多卖几个钱!
安字只写了一半,可见当时捏着刻刀的人是如何紧急地放下离开了。他也许想要得胜归来继续完成这只小木马,却终究没能再回来。
意识到这个后,谢寂眼睛一亮!几十两银子!足够他赁一个好点的院子,再置办些家具生活了!不用再担心没有钱给妹妹买药,还可以给妹妹买一身没有补丁的衣服!
他连他自己都失去了,甚至不知道他失去了什么。
这样品相的野人参,少说也值几十两银子!
谢寂眼眶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却始终没有泪水落下,似乎是哭不出来了,郑化却不知公子为何如此激动,他到底是身体差了,玲珑连忙让长生进来带他下去梳洗休息,顺便请大夫给郑化诊脉,然后扭头看向谢寂,他还站在那里,拿着那个小木马,不说话也不懂,像是一根木雕,再没了声息。
多年没过过安稳日子,他都不知道天上还有掉馅儿饼的好事呢?半晌,谢寂靠近那只野兔,用手拨了拨,这野兔不知怎么回事居然自己把自己给撞死了……而且嘴里好像还叼着什么东西,娘亲还活着的时候曾教过谢寂读书认字,外祖父在世时是开药堂的,谢寂自然认得这是野人参,但问题在于这兔子为何叼着野人参,又为何会撞死在这里?!
“……哥哥?”
谢寂:……
谢寂满脑子想的都是郑化先前所说,他胸腔中有股蓬勃的怒气与恨意在沸腾、在咆哮,逼迫着他失控,如果是这样,那他们一家人的算什么?权贵无趣时的玩具?被随意摆弄与改变的人生,被篡改的记忆,被践踏的尊严……父亲被变成了一具没有自我意识的木偶,娘亲临死前都还在等他……那年大雪,他背着高烧不退的妹妹,以为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
一只灰色的野兔宛如离弦之箭飞奔而来,谢寂吓了一跳,结果没等他去抓,这野兔便一头撞到了他们兄妹刚才休息的树上……然后啪叽一声倒地,两条后肢尴尬地抽搐了一下,不动了。
玲珑被他一把抱住,随即谢寂把脸埋入了她颈窝:“……别抬头,龙儿,别抬头。”
玲珑吃得并不多,谢寂自己更不讲究,他直接就着水袋里的凉水把馍馍给咽了,嗓子被剌的生疼,他咳了两声,休息的差不多了,得继续出发,正在他收拾好东西把妹妹背起来时,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语气满是乞求,像是不要她看见自己此时的脆弱,玲珑顿了顿,反手也抱住了谢寂,轻轻拍着他的背。她见过人世间太多悲欢离合,也见过太多太多悲剧,但无论何时,对于被错待的灵魂,她都会感到生气。
兄妹俩依偎在一起晒着太阳,借此机会谢寂把随身携带的干粮拿了出来,他怕妹妹喝了凉水又生病,就在附近找了一些能用的枯枝来,离开前他带上了家里的那口小锅,虽然煮不了多少东西,但正好可以给妹妹烧点热水喝,还能把已经冻得硬邦邦的馍馍丢进去泡软了吃。
就算是她也不会轻易伤害的纯净灵魂,人类是不会珍惜的,他们不知道这样的灵魂有多珍贵,又有多么美味。
谢寂发誓。
“哥哥不必难过,你我早已不是无力反抗的孩童,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要连同皇帝,将骆三青拉下马,剥夺所有属于湖阳郡主的荣耀。”
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他没有保护好娘亲,但他一定会保护好妹妹,不让她再生病,也不让她再吃苦。
谢寂久久才嗯了一声。
谢寂体力有限,走了半个多时辰便已气喘吁吁,他身后是妹妹,身前是行囊,因为累了,便找了棵树休息,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妹妹抱进怀中,先是哈了口气暖暖自己的手,再摸摸妹妹的额头,确定温度正常,这才稍稍放松。
郑化的身体经过诊治后,得到的回应是需要精心调养,他当年身受重伤,又没有条件治疗,多年来过得更是艰辛,全凭一口气才硬撑到现在,说是强弩之末也不为过,谢寂让他安心留下养老,甚至与玲珑认了郑化做义父,郑化老泪纵横,怎么想不到自己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背着她的这个少年,明明已经十一岁,却瘦弱的只有七八岁的模样,身上半点肉都没有,隔着被子都能感觉到他的骨头,当然了,玲珑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但娘亲梁氏还活着的时候,家里的粮食都是紧着她吃的,娘亲疼哥哥爱,虽然生活清苦,可她从不觉得难过,甚至多年后沦落为娼,她心中也仍然对温暖有着眷恋。
当年他三千个弟兄惨死,吃了个前所未有的败仗,没少让人嘲笑,再提起他们的时候,大家都忘了曾经的他们在谢将军的带领下是如何所向披靡,只记得他们全军覆没在那吃人的山谷,许多人尸骨无存,似乎从此被钉在了耻辱柱上,可他们冤啊!这些年,无数个日日夜夜,郑化都会梦到兄弟们,他们哭,他们喊,他们求救,而他无能为力。
玲珑一直想要自己走,但谢寂不同意,他是一定要背着她的,离家前,他将家中仅剩的被子给拆了,把玲珑像是小娃娃那样裹在里头,再用绳子缝上四边角,还留了一块让她顶在头上,这会儿玲珑正好躺在他背上晒太阳……
谢寂没有冲动,他仍如常每日上下朝,去刑部当值,他再不愿天底下有人与自己兄妹二人一样失去父母流离失所,也再不愿放过一个恶人。他敢说敢做,什么权贵都不放在眼里,在将皇后娘娘的亲侄儿抓进大牢后,满朝文武终于认识到这位左侍郎是个真真正正的狠角色,谁的面子都不卖,哪怕是皇帝要他从轻发落他也据理力争。
好在不再下大雪,谢寂便捡了日头最足的时候走,不然他怕妹妹又病了。
皇帝气得大骂了他一顿把他赶了出去,众人满心以为他要失去圣宠了,结果次日皇帝便又再次召他议事,皇后娘娘的亲侄儿,国舅爷的独生子,欺男霸女草菅人命无恶不作,到底是被谢寂砍了脑袋。
他想要走得再远一点,雪一停村里人肯定就会出来串门,他们家的茅草屋已经被烧了,不能浪费时间,必须得走得更远才行,否则难保村子里的眼线不会向幕后之人通风报信,倘若不能逃出去,那往后的日子还是会同从前一样举步维艰。
当日京城百姓普天同庆,皇后娘娘在后宫哭得晕了过去,皇帝却并没有放弃谢寂,反而对他更加重用。
谢寂觉得,离开那个村子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先是下了好几天的大雪彻底停了,出了大太阳,不过由于积雪初融,地上泥泞难走,他本来就不怎么体面的鞋子愈发难穿,但天气过于寒冷,很快,化掉的积雪便又结为冻,整个地面都被冻得梆硬,不过这样的话,路就好走了。
谢寂便这样蚕食鲸吞,一点点获得了皇帝的宠信,因为他这公正无私的形象深入人心,皇帝下意识认为他不会说话,于是谢寂挑了个合适的时机,将当年三千将士战败的真相呈上,同时也呈上了甘州官银被瓜分的始作俑者证据。
第826章 第七十二片龙鳞(二)
人证物证俱在,罪证确凿,皇帝才知道自己那位大司马究竟背着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他这样的贱种、阉狗,可是他谢凤望的种啊!
兴许是没有儿子,女儿又跋扈,后继无人的大司马在过上安逸的生活后,对银子充满了兴趣,寇文轩的账册上清清楚楚记载着来往打点的金银,那都是天文数字,而接收方全是大司马账下心腹,此外令皇帝最为愤怒的是,骆三青竟在暗中开采金矿!
不认识他是吗?如今的妻子便是发妻是吗?一家和美幸福美满是吗?觉得他阴险毒辣草菅人命枉为人是吗?
要知道金矿一旦被发现,当地官府便要上报朝廷,可他从未得到过这金矿的消息!
彼时他已经是老皇帝的心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无数人玩弄于鼓掌之中,谢寂看着那人陌生的表情,仿佛全然不认识他,心中只觉好笑,他倒要看看,这个人能装到什么时候,那张令人作呕的面容,又能撑到什么时候!
当年三千将士战败,全军覆没,皇帝大怒,随后是骆三青率领大军力挽狂澜,皇帝也是在那时夸赞有大司马是国之大幸,朕之大幸,可谁知道那三千将士就是死在骆三青手中?
原来他不是死了!原来他是改名换姓!扬名立万!另娶他人!娇妻爱女好不快活!
至于原因,皇帝更是不想再看。
谢寂以为自己忘记了父亲,可是在见到那人的一刹那,所有忘却的记忆都如潮水般回归,让他愤怒地几乎要发狂!
谢寂没有隐瞒自己与谢凤望的关系,同时也将湖阳郡主多年来所作所为一一呈上,他愿意赌这一把,看皇帝会不会站在他这一边。
本来他是连进宫都难的,幕后之人本是想拿二十两白银骗他净身,随后再告诉他根本没有宫里选人这回事,让这个少年彻底绝望,可很快地,她又改变了注意,她觉得这样太便宜他了,还是把这少年送入宫中比较有趣,谁知道他以后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活着?还是死了?不能这么快死掉啊,兄妹俩还没有再见面,怎么能死?
骆三青迟迟不肯放权,皇帝对他早有猜忌,谢寂又多有引导,如今再想起骆三青的面容,皇帝已是龙颜大怒!
直到现在,谢寂都不知道父亲是活着还是死了,若是死了还好,若是活着,又为何不见他递个口信回来?
可骆三青手里还有兵权,并不能鲁莽出手,想要拿下他,必定不能走漏风声,且得快很准。
他有爹吗?
因为赤身裸体被人看光,以至于现在是个人聊起天都要提起两颗红痣的湖阳郡主已经很久不出门了,她再跋扈也要脸,往日都是她对旁人耀武扬威,现在却沦为世人的笑柄,让她如何能忍?当下便派人去杀了那对小孽种,可派去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从没有一个活着回来过。
那是什么?
她习惯性的遇到事情便去求助父亲,骆三青一听说只要杀两个人,还是女婿从前的儿女,自然没有不应的,但哪怕是他的人,派出去后也没有回来过……当满城风雨,骆三青意识到不对劲时,已经晚了,早朝上他被大内侍卫拿下,尚且不敢相信皇帝敢这样对自己,他为他立下无数功劳,难道皇帝想要恩将仇报?!
爹?
都怪他太自信,也太小看谢寂兄妹俩,总觉得两个小孩掀不出什么大风浪,哪里知道玲珑就是谢寂最大的金手指,有她在,谢寂永远不会有生命危险,一查一个准,证据甚至都会主动送上门来——可谁叫骆三青不知道呢?
谢寂已然忘却自己的父亲,也忘却了那人有着强壮的双臂,也曾将他架在肩上让他欢笑,温婉美丽的娘亲轻抚着怀着妹妹的肚皮,笑着让他们爷儿俩不要闹,爹爹便装作一副被吓到的样子说娘亲好凶,父子俩一起哈哈大笑,娘亲也跟着笑起来……那样的日子,在日复一日的心灰意冷中,已经被忘得一干二净。
皇帝其实也知道谢寂与骆三青的恩怨,只是谢寂全程表现的磊落,连恨也恨得光明正大,皇帝设身处地想了一想,换作是他,怕不是要把骆三青父女二人千刀万剐,当下也觉得理解,甚至答应问罪骆三青后,会赐予梁氏诰命以作补偿。
可老天爷要收回她这条命,她便无能为力。
谢寂对诰命与否并不在意,他也不想把骆三青父女千刀万剐,千刀万剐,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死了,她的孩子们怎么办?他们还那么小,她怎么能死?
第836章 第七十二片龙鳞(十二)
她的生活开始充满苦难,明明很精致的绣工,却被压到十分之一的价钱,街坊邻居看她不顺眼,总是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家周围虎视眈眈,她害怕出事,只好带着儿女离开,可不管到哪里,都活得十分艰难,而在这些苦难之中,她渐渐忘却了曾经的幸福,只想要保护好两个孩子——直到她死之前,那口气也没有咽下去。
被从漆黑的地窖放出来的时候,一身脏污一日只有一顿饭且粗糙难以下咽的栖霞郡主痛哭流涕,她满心都是对谢寂兄妹的怨恨,发誓等她回到家,一定要让娘亲为自己报仇,她要让谢寂不得好死!
梁氏本家庭美满,只是战火频起,她的夫君心怀家国从军而去,离去时,她刚刚诊断出身孕,夫君再三发誓会平安回来,可她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却再也没等到良人归。
他居然敢把她关在黑漆漆的地窖里与蛇虫鼠蚁为伍!她可是栖霞县主!她是大司马骆三青的外孙女,是湖阳郡主与信阳候的女儿!全京城的贵女都没有她身份尊贵,连公主见了她都要避让,谢寂他怎么敢?!
话还要是要从六年前说起。
丢栖霞县主出去的时候谢寂并没有在,他连见都不想见这个少女一面,本来他有无数恶毒的方法可以用在她身上以泄愤,可他又为什么要变成和湖阳郡主一样的人呢?娘亲若是知道他变成那个样子,一定会对他失望。
玲珑听到了她的绝望,也接受了她的灵魂,如今那美好的灵魂已经成为荒海中无数小生命的一个,从此无忧无虑,无爱无怖,人世种种,与它再无干系。
他要无愧于心,也要光明磊落。
之后,妹妹所在的勾栏院里,来了个中年美妇,美妇人向她讲述了一个可笑又可悲的故事,而她正是那局中人,也是被人操控的可怜棋子,甚至连哥哥都忘记了。
更何况……被放出的栖霞县主,说不定还不如在谢府地窖里住得舒服,毕竟骆三青与湖阳郡主在罪证确凿的情况下被下了大狱,皇帝会不会处死他们谢寂不知道,但即便不死,想必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谢寂身死,被挫骨扬灰,不许人收尸,也无人为他收尸。
栖霞县主还没回到侯府,便已经听说了外祖父与母亲被抓的消息,她整个人都惊了,可等她到了侯府,侯府早已人去楼空,她神情疯癫地抓住身边路过的人询问,才得知父亲信阳候由于旧疾复发已经去世,虽然信阳候没有与骆三青父女二人同流合污,但终究是翁婿与夫妻,因此皇帝只允许他下葬,却不许有葬礼。
那人兴许也是没想到,根本不放在眼里的小畜生,却能狠狠咬下她一块肉来。
栖霞县主一出现便被抓了起来,她即将和她的母亲一起被流放,至于骆三青,皇帝在经过慎重考虑后,感念于他多年来保家卫国的贡献,终究是赐予了一杯毒酒。
继承了母亲美貌的妹妹,小小年纪便是个美人胚子,她还记挂着哥哥,却在日复一日的毒打与调教中失去了自我。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却是在十几年后,人人得而诛之的阉狗谢寂被新帝千刀万剐,据说当时万人空巷,许多人都恨这阉狗入骨,尤其是被阉狗害得险些家破人亡的信仰侯府。
栖霞县主直到被押上囚车,都不知道事情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她看到母亲时,母女二人皆是瘦的不成人形,湖阳郡主骄傲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沦为阶下囚,哪里能接受?虽然见到了女儿,心中却又生出无限悲凉,此去路途遥远,穷山恶水,能不能活着到那儿都是问题,还有那些一路上用淫邪目光看着她们的差役……
谢寂苟且偷生的活到最终,才知道自己的人生根本没有意义,可他却不知道,他的妹妹并没有死,而是在他入宫后,便被里正在贵人的指示下卖入了勾栏院。
她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不知道即将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里正拿了银子,却没照顾好她。
明明已经春日,却在她们被流放这一早突然飘起了鹅毛大雪,上路不久后,差役们决定暂时找个地方休息,待到雪停再出发。囚车里的母女俩只穿着单薄破烂的中衣,手脚露在外头,春寒刺骨,养尊处优的二人哪里受得了,只能抱在一起取暖。
可等到他真的有能力的时候,却得知妹妹早已不在了。
眼见前面有家茶棚,还冒着热气,差役们连忙快步走上前,先要了几碗热腾腾的茶水,为首的刀头认出了茶棚里的人,立刻上前行礼:“属下见过谢大人!”
这二十两,为梁氏买了一副棺材,为妹妹买了药,谢寂入宫后,承受了人间最可怕的屈辱与折磨,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便是出人头地!去把还留在村子里的妹妹接回来!
一众差役纷纷行礼,他们对犯人虽冷酷无情,又手段残酷百般折磨,但对于上峰却是另一副面孔,谁人不知这位谢大人本事了得,骆三青便是被他拉下马,此人喜怒不形于色,谁敢得罪他?生怕被他记恨,又招来祸端。
比如谢寂,他小小年纪便与母亲和妹妹四处躲藏,却不知道背地里害自己的人是谁,只知道他们举步维艰,连活下去都难,那人似乎想要他们死,却又要折磨他们,梁氏死后,看着高烧不退的妹妹,谢寂最终听从了里正的话,拿自己换了二十两银子。
谢寂淡淡地道:“外头下雪了,怎么不让囚车里的犯人一同进来?若是冻死了,又该如何?”
可怜的人类孩子,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如此残酷,每当你觉得你已经足够不幸,便会有更大的噩耗加诸于你的人生。
刀头八面玲珑,立刻明白了谢寂的意思,连忙让人把犯人带进来,不过不能解开她们的手铐脚铐,湖阳郡主母女便是以这么一副卑微又可怜的姿态被带了进来,牵引她们的差役脾气并不好,手法也很粗糙,直接拽着她们脖子上的锁链往前扯,导致两人双双扑倒在地,正巧跪在谢寂面前。
用你的灵魂,换这个少年一世长安。
谢寂居高临下地望着湖阳郡主,多么可怜的女人,再也没有往日的荣光,甚至连最后一分体面也都要没了。
玲珑凝视着这个还没有长大却已经过早地泡在苦海里的少年,她轻抚心口,呢喃道:“我听到了你的呼唤,因此我降临于此,放心吧……”
玲珑捧起茶碗小口小口吸溜着茶水,这茶棚只是开在这里供来往客商歇脚,赚点微薄的银子,当然没有好茶叶,但胜在实惠,一文钱就是一大碗,还有农家炒好的花生瓜子等小零嘴。
太冷了,但有龙女在他身边,睡梦中的谢寂没有感受到寒冷饥饿,也忘却了悲伤痛苦。
“怎么,来看我笑话?”湖阳郡主冷笑,“你很得意是吗?你又有什么好得意的?!”
谢寂累了一天,他毕竟也才十一岁,很快便睡着了,玲珑在他睡着时想坐起来,然而她一从他怀里挣脱,谢寂便猛地睁开眼睛,握住她的手腕不松开,但他实在是太累了,玲珑躺回他身边,他才又放下心,沉沉睡去。
咬牙切齿,恨极了谢寂兄妹二人。
兄妹俩都穿得破破烂烂,破庙里寒风刺骨,可依偎在一起的人心里却是温暖的。
那刀头脑子转得快,立刻明白有些话自己不能听,连忙招呼着其他差役退了出去,还不忘把茶棚的老板也给拎出去——虽然外面下着大雪吹着寒风有些冷,但总好过在茶棚里听到些不该听的丢了性命不是?如今这位谢大人可是彻底出了名,许多人私下里都说他是来锁魂的阎王,被他看一眼,你干过的什么坏事都无所遁形……
谢寂带着妹妹往北走,途径一个四面漏风的破庙,他抱歉地看着妹妹,跟她说晚上要在这里歇息一晚,等到再走得远一些了才会进城,他还哄妹妹:“等哥哥进城找着活了,赚到钱就给龙儿买糖人吃,龙儿不是一直想吃吗?”
他们这些差役便负责犯人的流放,久而久之,伤天害理的事兴许没做过,但折磨这些被流放的犯人却已经形成了传统,女犯人供他们玩乐,男犯人则供他们虐待,最怕的就是谢寂这样正儿八经的大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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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经过骆三青一案,谢寂青云直上,已成为本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刑部尚书!
也从此被人遗忘。
前刑部尚书由于与骆三青私交甚笃,又昧下了骆三青在贪墨案中的物证,惹得皇帝龙颜大怒,被贬到一个荒凉之地做县令去了,估计只要今上不死,他这辈子都别想再出头,而且他年纪比今上还大,又是京城本土人士,注定是个客死异乡的命。
慢慢地便传出了闹鬼的谣言,这个村子便再也没有人来了。
茶棚里顿时只剩下谢寂兄妹与湖阳郡主母女,湖阳郡主恨他们恨的牙痒痒,谢寂却表情平淡:“湖阳郡主……不,你已经不是郡主,而是犯妇骆氏,我曾经跟你说过的吧,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真奇怪啊,明明可以逃的不是吗?怎么都死在家里呢?
骆氏眼睛都恨红了:“花无百日红,我倒要看看你能嚣张到几时!瞧你这可怜样,恨我吧?可那又有什么用?你娘还是死了,你爹还是陪在我身边十几年,你就算报复了我,又能如何?我这辈子荣华富贵已经享受的足够了!我不亏!”
夜色降临,大雪愈发恐怖,沉重地砸落在村子里,熟睡中的里正丝毫没有察觉危险降临——等到天气回暖,来村子里走亲戚的人才发现,这个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死掉了,没有一个活口,他们都是被活生生冻死的,甚至脸上还留着痛苦的痕迹。
“做个替身有什么值得高兴的。”玲珑随手将滚烫的茶泼到了骆氏脸上,骆氏发出一阵尖叫,那茶水相当烫手,她苍白憔悴的脸立刻被烫的通红,“你不仅是过去几十年爽,这一路去往流放之地,你还会更爽。”
准备好承受来自龙女的神罚吧。
骆氏听了,脸又白了白,显然听明白玲珑后面的那个爽字是什么意思,外头那些差役不会放过她们,决不会的!
玲珑趴在谢寂背上,他瘦骨嶙峋,却又有着巨大的、神奇的力量,雪地里的脚印那样不起眼,很快便被新雪掩盖,连这大雪都在为他们遮挡行踪,而玲珑最后回头看了村子一眼,轻轻露出一个笑容。
“不过也好,就像我跟哥哥相依为命一样,日后你们母女也能互相扶持,最好还能共侍数夫,那才叫同甘共苦呢。”玲珑笑起来,谢寂警告地看了她一眼,不许她再说这种小姑娘家不该说的话。玲珑朝他吐吐舌头,又道:“我娘虽然死了,可她死前,我们三个人相亲相爱,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一些,却幸福得很,最重要的是,我娘就算死了,我爹也没有忘记她呀~你倒是让我爹陪在你身边十几年,可我爹睡过你几次呢?太惨了,连让我爹睡你都得先找东方奇,你说你这样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娘亲带他们东躲西藏这六年,总是舍不得离家太远,谢寂觉得可能就是这样才逃不过幕后之人的手掌,那么便反其道而行之,再也不回去了。
她这话显然戳中了骆氏痛处,使得她瞪大了眼睛,因为人瘦脱相,所以看起来格外凶恶:“他是我的东西!就算我死了!我爹倒了!他属于过我,你们永远别想把这一段过去抹去!呵,说什么他爱你娘?爱又如何?念念不忘又如何?他属于过我,这一点你们不要忘记!这十几年,他对我温柔体贴,对我儿关怀备至,你们又有什么,啊?你们又得到了什么?!”
茅草屋烧的差不多时,大雪又开始下了,谢寂把妹妹背在身上,问她冷不冷,她娇娇地蹭了蹭他的脸说不冷,谢寂便笑起来,他们的老家在南方,如今他却要往北方去。
“没关系,还有几十年,可以让他疼我跟哥哥呢,这点就不麻烦您操心了。”玲珑嫣然一笑。
他们没什么行李,衣服也仅有两三身换洗,收拾好后,大雪也奇迹般的停了,火光熊熊,谢寂带着妹妹重重地跪了下来,对着逐渐被火焰吞噬的娘亲磕了头,又用家里的小罐子将娘亲骨灰装殓,放入行囊,随后一把火点燃了茅草屋。
骆氏愣了,她觉得这两人肯定是在诓她,怎么可能不恨?明明谢寂对侯爷的恨已经溢于言表,她不信他能不恨,她不信他能放下!她不信!
谢寂活了十一年,五岁之后的磨难与苦痛已经让他逐渐忘却了五岁前的生活,老天爷从不眷顾他们一家人,惟独这一次没有带走妹妹,让他觉得未来还有希望。
“我为何要恨我爹?”谢寂淡淡地说,“他是受害者,要恨,我也该恨你。”
玲珑由于大病初愈,被谢寂用被子裹住不许乱动。
说着,他很少笑的面容上竟缓缓勾起一抹弧度,“而且,你是不是忘了,东方奇还在我们手上。”
陪着妹妹睡了一觉稍微恢复了些体力,再醒来时便是下午,雪还在下,村子里没有人会在这个天气出来。谢寂爬起来后把仅剩的粮食都给烧了,糙米熬粥,面则做成干粮,他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他只知道,只要兄妹俩在一起,天下这样大,总有他们活的地方。
“啊,说得是呢,我们今天来,也是跟你说说我们日后的打算,免得你再为我们操心。”玲珑竖起一根手指,一副很热心、生怕骆氏不知道他们以后会过得好的模样,“东方奇不是说,我爹不能停止施术?没关系,我们不需要让他想起来,正好他数月未曾诊治,记忆再次出现偏差,就像是当年你对我爹做的那样,我跟哥哥也商量好了,让我爹……彻底把你忘记。”
谢寂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他深知事不宜迟,娘亲死了,幕后之人定然会觉得他们兄妹俩不成气候,对他们的监视也会稍加放松,他得抓紧时间。
美丽的少女笑起来简直就像恶魔,确切地朝骆氏心口窝扎,知道她怕什么,就要做什么。“他会忘记你,只会记得当年他为国从军,负伤而归,与我娘度过了最美好的一段日子,送走了娘亲,我们离开了那个伤心地,去往丰城,他辛辛苦苦拉拔我们兄妹长大成人,一直没有续娶,至于什么湖阳郡主,什么大司马……他通通都不记得了,你说这个剧本怎么样?是不是给你安排的明明白白?”
玲珑仰起头看他,轻轻嗯了一声:“好。”
简而言之,就是将湖阳郡主从谢凤望的记忆中全部抹去。
“……哥哥想把娘亲火化,我们带着娘亲的骨灰离开,好不好?”
东方奇虽然是个半吊子,可玲珑却真真正正能够做到,她会让谢凤望自然地忘却一切,以后再每三个月请东方奇复诊一回,永远不会给他想起真相的机会——看在爱的份上。
村子里不会给他把娘下葬的机会,因为娘是外来人,他们不欢迎她,男人们总是用有色眼光看她,女人们嫉妒她的美貌温柔,总是唾她,可她是天底下顶顶好的女人,这肮脏的地方配不上她。
显然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谢凤望把她给彻底忘记,骆氏彻底崩溃了,她看着眼前这对兄妹,知道他们说得出便做得到,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这一生又算什么?她处心积虑算计了一辈子,最终却不能在谢凤望生命中留下一丁点痕迹,而是要被忘得干干净净?不行!这不行!这绝对不行!
谢寂脑筋转的极快,他眷恋地看着娘亲,“龙儿,咱们不能把娘葬在这里,她不会喜欢这里的。”
“你们敢!”她发出绝望的嘶吼,“你们要是敢这么做!我发誓,我发誓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我做鬼也要回来杀了你们!他不是谢凤望!他是魏泽望!是我的丈夫!是我的!我的!我的!!!”
里正今日那些话分明是要引他净身入宫,他若是真那么做了,妹妹势必还要留在这个村子里,可到时候他又能怎么样呢?他不能留在妹妹身边,就不能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她情绪激动的越厉害,玲珑就笑得越开心,谢寂则冷淡地看着这个疯女人,“你有本事,死了之后尽管来找我,我等着你。”
他忍不住落下热泪,抱紧了怀中妹妹,这些年背地里一直有双眼睛盯着他们,他不知道到底是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他实在是太弱小了,弱小到可以被人一根手指头碾死。
玲珑突然倾身靠近骆氏,骆氏见状一张嘴,只想从这该死的小孽种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却被谢寂干脆利落地卸了下巴,玲珑附在她耳边,轻柔耳语:“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这一生你将受尽折磨而死,其他人没有的来生,你会有,你会不停地转世,不停地累积记忆,为男,则为奴;为女,则为娼,生生世世,直到你的魂魄被消磨而亡。”
娘亲还是那样美丽,只是面色过于苍白,眼睛也不会再睁开。
说完,她又看向栖霞县主,笑道:“这可怎么办呢,你会落得今日下场,全是靠你母亲所赐,若是恨,便去恨她吧。哥哥,我们该回去了,爹不是说今天要跟义父一起捣糍粑?咱们回去吃正好。”
他心中暗暗下了决定,又忍不住去看地上的娘亲。
谢寂嗯了一声,握住她的小手,刀头见这二人出来,点头哈腰目送他们远去,不忘狗腿地说一句一定会好好“照顾”里头那二位,谢寂却再不想将她们放在心上,他的人生还很长,余生不想要活在仇恨之中,他想要幸福,想要世上更多的人能够平安美满。
谢寂本就是极为聪慧之人,他先前只是因为母亲妹妹失了方寸,这会儿回过神,也察觉出不对劲来,妹妹说得对,这里的确是不能再待了,那幕后之人想害他们,直接杀了便是,却偏要逼着他们隐姓埋名东躲西藏,宛如丧家之犬,却还不肯罢休,这其中蕴含的恶意令谢寂毛骨悚然。
让世人都快快乐乐的,多好啊。
玲珑把小脑袋往他颈窝一搁,闭上眼:“这里不能待了,哥哥。”
骆氏被玲珑那几句话说得心惊肉跳,不知为何,她竟觉得对方并不是在威胁恐吓,而是在说真的……不,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谢寂安慰她说:“哥哥不会的,哥哥永远都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栖霞县主到现在都不知道这里头的恩怨情仇,她只知道沦落到这地步都是因为母亲,心中也逐渐被点燃了怨恨。
玲珑乖乖让哥哥抱到床上,拉着他一起躺上来,兄妹俩紧紧依偎,她小声说:“我听到里正的话了,哥哥不要进宫去,我一个人活不下去的。”
谁知道这往后几十年,在那极恶之地,又要如何度过?
他赶紧走过去把妹妹抱起来,用额头贴住她的感受温度,惊喜地发现她好了很多,难道是那药草突然又有用了?
谢寂兄妹回到家时,谢凤望与郑化正在厨房挥汗如雨,家里的厨娘在边上捏着汗,这二位身子骨一个比一个差,尤其是郑化,瞎了一只眼断了一条腿,就这还要逞英雄捣糍粑,也不看看他有没有那样大的劲儿!
听到这稚嫩却略带沙哑的声音,谢寂连忙回头,发现才六岁的妹妹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还下了床,正站在里屋门口,那清凌凌的眼神看得他心中一凛,仿佛被她看透了心中所想,“龙儿?你醒了?怎么下床了,快回去,不可以冻着。”
“回来啦?快来尝尝看味道如何。”谢凤望面上满是慈爱的笑。“龙儿先来。”
“……哥哥。”
玲珑欢呼一声扑了过去,谢寂则站在厨房门口,面无表情,却目光温柔,因他一直不动,谢凤望又叫他:“寂儿!还愣在那做什么,再不来可不留给你了!有你喜欢的红豆馅儿!”
谢寂细细问了时间地点,暗中做了决定,里正见状,内心也很是满意,便告辞离开了,贵人交代的事他都做了,想必能拿到一大笔赏赐,日后可就吃穿不愁了!毕竟谁会嫌银子少呢?
郑化哈哈笑:“寂儿,这红豆馅儿可是将军亲自给你准备的,一颗一颗挑出来的上好红豆!”
里正见好就收,本来他来便是为了说这些,否则谁乐意来个有死人的家里啊!
谢寂将一切与他说清楚,郑化也愿意帮这么忙,只是他叫将军习惯了,也改不过口来。
他知道宫里选人是什么意思,就是去当太监的,当了太监是男人的耻辱,可对谢寂而言,若是能让娘亲有副棺材下葬,妹妹有药可吃,那么这些就都不重要。
谢寂走过来,接过父亲递来的碗,出神地望着他,从六岁过后,逐渐不再奢求回来的人,终于回到了他身边,不会再离开。如果娘还在的话,就更好了,一家四口,再也不分开。
并不是里正说动了他,是那二十两白银让他动心。
谢凤望先给儿女一人一碗,然后细心地做了一份更完美的,撒上糖霜端回了屋子里,在他床头的是妻子梁氏的牌位,他嘴里念念有词,“沛娘喜欢吃甜的,这里头的规划馅儿我放了好多糖,不过你可不能吃太多,吃太多,又要牙疼了……龙儿那孩子跟你一样,嗜甜如命,我真是担心她有朝一日也生出虫牙来……寂儿倒是还好,他那份糖放得少,你先吃着,若是不够,梦里再问我要。”
见谢寂意动,里正又说了一大堆宫中的好话,他舌灿莲花,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换作平时,谢寂定然能察觉他的不对,可连日来的打击已经让这个早熟的少年几近绝望,他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他再不想办法,唯一的妹妹也会死。
全家人都心照不宣,再度为谢凤望织出一张甜蜜的记忆之网,东方奇再来复诊时,发现谢凤望情况比之前十几年都要好很多,他现在也算是谢家这条船上的人了,自然对谢凤望的病情尽心尽力,当初他被谢家兄妹抓住关起来,也是多年良心被折磨,才慢慢将他所了解的一切都告诉谢寂兄妹。
里正又是叹了口气,状似无意开口:“前些日子我听说宫里要选人,选上的话,给二十两白银呢!乡里乡亲的,也不是咱不想帮,实在是有心无力啊……你娘也是苦命,好容易把你们兄妹二人拉拔大,自己却死了,死后不说纸钱,连副棺材都没有……苦啊,苦啊!你那妹妹,年纪这样小,又生着重病,哪样不要钱?唉!”
谢凤望又做错了什么呢?
谢寂聪明绝顶,自然明白里正的意思,男儿膝下有黄金,若非走投无路,他也不会给他下跪。
国家危在旦夕,他身为男儿,顶天立地,从军而去,本战功赫赫,偏被湖阳郡主倾心,因而失去一切,也许在被虚假记忆包围的时候,他潜意识中还有着对妻儿的眷恋,他与湖阳郡主,从来都是分房而睡,会有栖霞县主的出生,也是湖阳郡主刻意而为。一个人被剥夺掉自我意志,活了十几年,如果能够清醒,怕也是要疯了。
村民们兴许是真的穷,但里正家必定不是,他们家虽说条件不能跟城里的员外们比,衣服却从不打补丁,也能三天两头吃到肉,如今这样说,不过是不想借罢了。
谢寂亲眼所见父亲发病时的模样,记忆的错乱,加上祝由之术的后遗症,导致他要承受无法形容的痛苦,他喃喃念着妻儿的名字,却又很快被虚假代替,东方奇迄今为止都不敢直视谢寂的脸,打遇上谢寂,他就觉得这是个狠角色,万万没想到能看到其落泪的模样,当时谢寂抓住了他的手,只说了一句话:别让他想起来。
少年满是乞求的目光是那样可怜,里正心里一跳,连忙道:“你也知道咱们村子不富裕,这天寒地冻的,谁家里有闲钱啊?大家伙儿都不出门,想着省点粮食等开春呢!”
是的,别让他想起来。
谢寂嘴唇动了动,突然朝里正跪了下来:“您能借我一些钱吗?!我发誓等到妹妹病好便还给您!求您借钱给我,让我给我娘买副棺材吧!还有我妹妹的病……我很能干的,等到妹妹病好我就去做工!我发誓我一定会双倍还给您!您、您能借我吗?”
不要想起来了。
“唉,也是苦命。”里正轻轻一叹,“你娘……死了也有好几天了,就这么停着不是事儿啊!你有没有想过要怎么办?”
如果是娘亲在的话,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谢寂眼圈还是红的,娘亲跟妹妹都很柔弱,需要保护,因此他早早养成了不信任任何人的性子,里正对于他们从未伸过援手,这次上门必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可他毕竟还年幼,今年也不过十一岁,听到里正的话,还是忍不住眼眶发酸想要掉泪。“没有。”
他没有犯错,受害者没有错。
正在这时,有人敲他们家的门,说是敲门,其实是在外头喊,谢寂听出来是里正的声音,便过去迎人,里正见他在家,眼底精光一闪而过,想起贵人的话,连忙做关怀状:“听说你妹妹也病了,可好些了?”
见东方奇来了,谢凤望又招呼他一起吃茶,东方奇连忙过去,如今谢凤望与郑化的身体都是他在看,皇帝似乎也知道,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将谢凤望的身份公布于众,对于他来说,那是一种极致的羞辱。
谢寂也没有闲着,他们无亲无故,逃难来此,身上仅剩的几百钱他还想等到雪停了再去城里给妹妹买药,因此娘亲的丧事自然是没有钱办的,他得想办法,得想办法……
放下对父亲的仇恨那天夜里,谢寂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草药煮的水相当之难喝,换作平日玲珑肯定是不会喝的,但这次她却没有反抗,乖乖让谢寂喂了自己喝了,然后再度闭上眼睛。
梦里他为了给妹妹看病买药选择入宫当了太监,可里正却背信弃义,不仅没有照顾好妹妹,反而将她卖掉,从此后兄妹二人再也没有见过面,谢寂拼了命地往上爬,也终于在宫中见到了传说中的信阳候。
谢寂抱了她好久,直到感觉她身上没有那么冷了,察觉到她陷入沉睡,但呼吸却逐渐平稳,才狠狠抹了把泪,他的手跟脸俱已冻得粗糙龟裂,豁出的口子里露出了鲜红的新肉,可他却丝毫不觉得疼,轻手轻脚从床上爬下去,生起了火,将还没有吃完的草药重新加水煮开,因为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要怎么治妹妹的病。
只一眼,他便认出了那个人。
玲珑感觉到有滚烫的泪水流淌进自己的颈窝,她与这可怜的少年相互依偎,闭上了眼睛。
可那个人却一副不认识他的模样,谢寂想,兴许是自己这残败的身体,不配做他谢凤望之子吧。于是他也憋着一口气,怨恨日益加深,只想报复,为了报仇,他不择手段,在获得皇帝信任后,他将整个朝廷搅和的腥风血雨,与信阳候府不死不休。
玲珑被放在床上,屋子有些漏风,很冷,谢寂把所有的被子都给她裹上,然后上了床把她抱在怀里给她取暖,她浑身都是冰冷的,惟独额头烫的惊人。
可那人,从来都没有对他生过气,甚至在最终他被判处剐刑时,还要为他求情。
谢寂对着娘亲的遗体重重磕了三个头,才把她搬到地上放着,地上只有一层草席,他不敢让妹妹跟娘亲的遗体躺在一起,怕好不容易还留了口气的妹妹会被尸气影响。
谢寂的皮肉一块一块落地,弥留之际,他似乎看见了那个人,那人跪在地上,以头抢地,似乎受到了什么重大的刺激……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谢寂终于回到了父亲的怀抱。
他们家只有一张床,母子三人便睡在这里。
温暖,又绝望。
谢寂一家住在村头的茅草屋里,娘亲梁氏善女红,但赚来的钱仅够糊口,如今娘亲死了,只剩下这几百钱,连为她买副薄皮棺材都不能够,谢寂揣着这点钱背着妹妹去城里想要给她看病,却又被赶回来,连城门都没得进,梁氏的遗体还停在家中床上。
父亲好像疯了。
等回到村子,天刚亮,不过冬日寒冷,村民们几乎不会出门,一是省体力,二是省粮食。
他平静地给了刽子手银子,将他收殓,又平静地将他埋葬,吻了吻他的墓碑,然后平静地回到了侯府。
谢寂不知道人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几年来他们东躲西藏,可不管跑到哪里,都会遇到数不尽的麻烦,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就好像背地里有一只手在推动他们的命运,要让他们一家死无全尸。
谢寂觉得,父亲一定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因为他的脸色一直很苍白,甚至需要用剑刺伤自己来维持清醒,每当他神情恍惚,他便立刻刺自己一剑,就这样,父亲在侯府书房里等到了天黑。
而现在,娘亲死了。
然后提起了刀,据说那把刀是他当年在战场上所用,是大司马所赐,削铁如泥。
他们住在离城里很远的小村庄,作为外来户,又是孤儿寡母,这个村子里的人并不欢迎他们,且娘亲生得美丽,常有娶不到媳妇的懒汉前来调笑,谢寂便宛如一头小野狼,有一回村子里的无赖半夜爬墙进了他家想要奸污娘亲,谢寂操起菜刀将那人砍成重伤,此事过后,村子里的人便更不欢迎他们了。
他很冷静地杀死了妻女,又亲自上门拜见大司马,对于女婿分外放心的大司马死都想不到他还有醒过来的一天,只因为他亲眼所见儿子被千刀万剐。
玲珑依言抱紧他的脖子,已经濒临绝望的谢寂突然就有了力量,他吸了吸鼻子,身体爆发出了巨大的潜能,一开始还是踉跄的,可得知妹妹还活着后,他几乎是疯狂地往前跑了,有时候一脚踩进雪堆里,会硌到石头,他也会及时用头抵住地面,以免摔到妹妹。
父亲虐杀妻女与德高望重大权在握的大司马,皇帝震怒,命人将他车裂,曝尸荒野不许收尸,直到尸体腐烂发臭,被野狗叼的七零八落,才有一个人偷偷摸摸前来乱葬岗,草草为父亲收尸,葬在了谢寂坟墓边上。
玲珑便是在这个时候苏醒的,她不畏冷热,自然不觉得这天气有多么叫人难以忍受,但她知道人类是脆弱的、需要呵护的生物,于是她尽力动了动自己的小手指,谢寂察觉到妹妹动了,狂喜之下泪水又止不住,“龙儿,你醒了?你抱紧哥哥,抱紧哥哥就不冷了。”
后来有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到来,在坟前嚎啕大哭,她说了什么,谢寂已逐渐遗忘,只记得她不停地发誓,不停地发誓……发了什么誓呢……
谢寂终究没有忍住,滚烫的泪水刚刚沾染到面颊便已经被冻成冰,他的脸像是刀割一般疼痛,可他却毫无所觉,在这漫天风雪中,背着他的妹妹深一脚浅一脚往村子里走。
谢寂自梦中清醒,惊觉天已大亮,正想着今日早朝恐怕晚了,却听见妹妹敲门,恍惚想起今日休沐,才吐了口气,轰然倒下。
连日大雪,城门紧闭,守城的官兵不让他们进去,少年能够感觉得到妹妹的呼吸在逐渐变得轻浅,几乎要感觉不到了,先前她还会轻轻应上一声,可现在她已经不出声了。
玲珑抱着哥哥的新衣服进门,没想到他突然把脸埋进枕头里开始自闭,就把新衣服都丢到谢寂头上:“要吃午饭啦,哥哥怎么这么懒?是不是被先生跟夫人吓到了?”
少年连滚带爬的往前冲,娘死后,妹妹就病了,烧得浑身通红,偏偏又下起大雪,他冒着风雪去采了退烧的草药,可根本没有用,而此时此刻,他正在带着妹妹回家的路上。
欧阳先生跟夫人半年前来了京城,前几日才回去,他们俩可着急谢寂这么大岁数还没成家了,成日催婚,谢寂被催得头大,旁人催,他可以置之不理,但先生跟夫人于他有大恩,所以只好借由公事留在刑部,不到天黑不回家,天不亮就由跑。
“不要死啊……龙儿,不要死啊……不要死,不要丢下哥哥一个人……”
现在二老走了,谢寂总算松了口气,他早与父亲和妹妹说过,这辈子都不成家,只一家四口一起过。
褴褛的破旧衣衫挡不住这冬日刺骨的风雪,但少年还是拼命挺起胸膛,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遮挡蚀骨的冰寒。
谢凤望呵呵笑,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健康平安就好了,万事都不可强求。然而谢寂年纪轻轻做了大官,可是无数人眼中的乘龙快婿,若非他不苟言笑,家里门槛都要被人踏碎了!
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背部微微鼓起,似乎背了个什么东西,此时他正踉跄奔跑,心中已然绝望到极点却不敢哭泣——刚刚失去了娘,他不能再没有妹妹了,而天这么冷,眼泪流下来很快就会结冰巴在脸上。
即便是在现代人类社会,不婚族都不被理解,更何况是这个时代?
这会儿天将亮未亮,大雪下了三天三夜,积雪已经足有成人膝盖高,一个瘦弱的少年正在雪地里跋涉,他每走一步都会深深地陷入厚厚的积雪中,即便如此,他仍然不肯停下。
因此,谢寂烦不胜烦。
数九寒冬,天凝地闭,呼啸的冷风夹杂着大片大片的雪花,迎面直扑人脸,把人的骨头都要冻坏了。
但是早晚有一日,那些人会明白的,他不需要成家,因为他已经有家了。
第825章 第七十二片龙鳞(一)
他会永远保护好这个家,再也不和家人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