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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华川最近有点郁闷,或者说,有点倒霉。一件和他几乎没有任何关系的事件,却给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烦扰。这些天来,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回答过多少遍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了,所以当这个新捕快上门的时候,他原本做好了打算,要把这些日子积蓄的火气在他身上狠狠地爆发一次——虽然艾华川一向是个知书守礼到近乎懦弱的读书人,但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呢。

也许哪天我可以找他一起喝酒?看着叶添远去的背影,岑旷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都说酒后吐真言,如果能撩拨起他对叶征鸿之死的悲伤情绪,说不定就能套出一些话来。不过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否则会引起怀疑,最好还是等几天。现在她可以先干点别的。

但他刚刚酝酿好了情绪,等见到来人之后,一腔怒火就不得不收敛起来。来的竟然是一个女捕快,而且是一个年轻靓丽的女捕快,脸上的笑容足以令人迷醉。艾华川是读书人,读书人都懂得怜香惜玉,面对着这个名叫岑旷的女捕快,他当然不会表现出半点的粗鲁。

岑旷心里不禁升起了一丝同情。虽然叶添和叶空山是如此不合拍,但此人的忠诚令人不得不感佩。叶征鸿死得那么突然,他的心里一定难过到了极点。

“这个问题其实我已经回答了上百遍了,但我还是只能给出同样的答案,”艾华川对岑旷说,“我不认识那位叶侍郎,他更加不可能认识我。事实上,他发疯的那一天,是我们第一次打照面。至于为什么他会那么害怕地盯着我,到最后怕到去自杀,我更是完全不知道。”

“不瞒你说,我们尝试过,我亲自找了一个天启城里声誉卓著的游侠,”叶添回过头来,满脸都是苦笑,“可是老爷,他可是当过大将军的人,不比一般人,什么样的阴谋诡计没有见识过?他很快就发现有人追踪,并且在大街上把那个游侠揪了出来,打了个半死。更糟糕的是,回到府里,他当场就决定把我逐出去,要不是碰巧大少爷回家探望他,正好替我求情,你现在已经不可能在叶府见到我了。”

艾华川一边说话,岑旷一边盯着他的脸,看得这个老实书生脸上一红,心里微微生出一些绮念。他并不知道,岑旷是在用叶空山教导的方法,观察他的面部表情,以判断他是否说谎。岑旷很希望能捕捉到一丁点说谎的痕迹,但遗憾的是,这个书生看上去比任何人都更加诚实。

“你们没有派人跟踪过他吗?”岑旷心头咯噔一跳,觉得这可能是叶征鸿死因的关键所在。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岑旷拍拍艾华川的肩膀示意他别太紧张,不过这一拍让他的脸更红了,“不过你还可以仔细想一想。也许你的确和叶侍郎没有任何关系,但会不会是你的父母或是其他亲人认识他,而他看到你吃惊,不过是因为你的长相和你的亲人很相近?”

叶添停住了脚步,仿佛是犹豫片刻之后,慢慢地回答说:“最近几年里,老爷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他经常不打一声招呼,也不留一张便条,就突然离家出走,踪影全无。开始的几次,我们都报了官,但在官差找到他之前,他总会自己回家,并且绝不肯透露半句他到底去了哪儿。到后来我们慢慢也就习惯了。”

“这个问题也是其他捕快早就问过的了。”艾华川说,“我家从我曾祖父那一辈开始,就在天启城里开小食店,售卖祖传秘制的烧饼,一直是小本经营,从来不会到哪里去招惹是非。现在那家店还是我哥哥在打理,而我则是四代人里的第一个读书人。你如果不信,可以去查我家的背景,随便怎么查,但你会和其他捕快一样失望的。”

“那他之前的两天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你知道吗?”岑旷追在他身后问。

岑旷相信。所以她只能叹一口气,很不甘心地再问一些其他问题,希望能发现一点与众不同之处。这也是叶空山告诉她的,要注意一切别人很可能忽视的小细节。

“老爷的任何事情,只要他没有吩咐我去过问,我都不会去过问。”叶添把药碗放到一个托盘上,端着托盘向门外走去,“他从没有向我提过他认识什么年轻的书生,所以我不知道。”

“能告诉我,出事的那一天,你在那条街上干什么吗?”岑旷问。

“你的主人被一个平凡的书生吓得面无人色,然后选择了撞向惊马自杀,你会没有任何看法?”岑旷觉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但她别无选择。叶空山不在,她就必须以叶空山的霸道姿态去办案,甚至说话语气都模仿他,这让她产生一点“叶空山还和我在一起”的自我安慰。

这个问题抛出来之后,她惊讶地发现艾华川原本只是微微发红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那种扭捏尴尬的神态,完全像是被抓住的偷情男女。不对,也许光说“像”都还不足够,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岑旷毫不犹豫地认定,这样的窘态,绝对和男女之事有关。这样的事情,当事人通常不好意思说出口,这种时候就需要做出一些让对方放心的承诺——至于该承诺能否兑现,那就另说了。

“没有任何看法。”叶添依旧没有抬头,忙着灭掉炉火,把药罐子里的汤药倒到碗里。

“我来到这里,关心的只是叶征鸿的死,其他事情一概和我无关,”岑旷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和善可亲,“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可以说出来,我一定替你保密。我保证。”

“关于叶老将军的死,不知道你有什么看法?”岑旷说。她已经细细读过卷宗,了解了现场发生的一切。

艾华川踌躇了许久,终于低着头,用蚊子叫一般的声音说:“我那天路过那条街,是想要去往邻街刘铁匠的店铺,给刘夫人送点东西。刘铁匠那一天恰好有事出城……”

“你可以尽管提,”叶添说,“无关叶家声誉和隐私的问题,我都可以回答你。”

岑旷明白了。这种红杏出墙的勾当,这样外表知书达理内心却放荡淫逸的书生,小说里实在见得太多,没什么值得惊讶的,所以她尽力把鄙夷留在心里,表面上仍旧若无其事地问:“送什么东西呢?”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岑旷走到他身边,“那你觉得你有义务为了帮助他复原而回答我的问题吗?”

“一盆花,”艾华川说,“刘夫人喜欢养花,我恰好养活了一盆品种珍稀的好花,就给她送过去了。”

“我的确讨厌他,但他还是叶家的少爷,我还是叶家的管家,尊卑之分是不能乱的,”叶添头也不抬,“当我讨厌他的时候,我会寻找他的痛脚去告诉老爷和夫人,让他的父母去收拾他,那是我仅能做到的。我只是一个管家,无权对他做什么,同时也有义务为他煎药。”

一盆花?岑旷眉头皱了皱,忽然间浑身一震。她想起来了,在描述叶征鸿死状的卷宗里,的确提到了这个书生手里捧着一盆花。而在叶空山受到精神攻击失去知觉之前,最后只留给了岑旷一个字。

“我真没想到你会亲自做这种事,”岑旷靠在厨房门边,“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那个字就是:花!

药味很浓,但叶添早已习以为常。由于年轻时常年征战,原本身强力壮的叶家主人叶征鸿到了晚年疾病缠身,几乎每隔几天就需要喝药,这些活原本可以交给下人去干,然而忠诚的管家叶添总是亲手为主人煎药。现在,叶征鸿去世了,他又开始亲手为叶空山煎药。

花!这就是叶空山最后想要告诉岑旷的:让他父亲瞬间发狂失去理智的并不是这个书生,而是他手里捧着的那盆花!正是那盆花强烈地刺激了叶征鸿,才导致了接下来的惨剧。

“你等着吧,我一定会把一切事情都解决掉,不管是你父亲的还是你的,”岑旷轻轻抚摸了一下叶空山的面颊,“然后我会想办法把你叫醒。我不能没有你。”

“什么花!现在在哪里?”岑旷一把揪住了艾华川的衣领。

当然,后者其实应该由天启城的捕快来负责,但在叶空山的熏陶之下,岑旷并不信任他们。她相信,即便只是作为一个助手,自己也是叶空山的助手,会比其他的捕快更强。只不过自己不是三头六臂,也没有长两颗脑袋,只能暂时把叶空山的案子交给他们,自己先全力查清叶父的死。

“您先放开我,我才好带您去看啊!”艾华川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同时也更加深了他对女人的认识:这真是一种比六月的天气变脸还快的动物,看起来这么温柔可爱的女捕快,下手也能那么狠。

岑旷不敢再想下去。她坐在床边,看着叶空山的胸膛因为呼吸而平稳地起伏着,慢慢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一个最重要的支柱。在过去的日子里,总是叶空山不断指点着她该这样干、该那样干,而现在,一切都要靠自己了。再也没有什么人能纠正她的错误,带领着她找到正确的方向,从这一刻开始,她要独力扛起这一切,不管是寻找叶空山的父亲死亡的真相,还是找到袭击叶空山的神秘秘术师。

岑旷很快在艾华川家的后院里见到了同样类型的花。这种花颜色素白,花瓣上有淡淡的紫色斑点,加上茎叶挺拔,看起来淡雅而不失大气,岑旷虽然不怎么懂得鉴赏花朵,也觉得此花清丽脱俗,让人看了心生愉悦。

又次……

“这种花除了我家的后院,在东陆任何地方都是见不到的,因为水土不服,种了也会很快死去,”艾华川不会放过在漂亮姑娘面前卖弄的机会,“我也是托人带来的花种,从古书里好容易才找到的方法,先后养死了十多盆,最后才终于找到合适的栽培方式。尽管这样,这些花的生命依然很短暂,你看现在开得很灿烂,再过半个月,就会枯萎死亡。”

再次,他是岑旷的朋友和亲人。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岑旷已经习惯了跟在叶空山身后巡街,听他以尖酸刻薄的语气教授世事,陪他一起喝酒吃肉。叶空山擅长把所有人气得七窍生烟,但对岑旷,他总是带着几分保护的意味,宽容着她的幼稚和单纯。岑旷忘不了在侦破那起剥皮案的时候,自己曾在寒风中坐了一夜,而正是叶空山把她带回家,替她揉搓双手以防冻伤,还给她煮了一碗面条。那碗面的味道现在都还在舌尖流转,无法忘却。

“这又是何苦?让它们好好待在原来的生长地不好吗?”岑旷觉得有些不忍心。

其次,他是岑旷的上司和老师。岑旷自从凝聚为人形之后,心里就充满了强烈的了解人族的渴望。但那时候,她的心就像水晶一样透明而纯洁,假如贸然进入到人族中,也许会在一瞬间被嚼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但幸运的是,黄炯把她交给了叶空山,而这个一肚子坏水的捕快几乎是手把手地教会了她各种人世间的险恶,一次次地保护了她。

“花嘛,原本就是拿给人来观赏的,只要有一瞬间的灿烂不就足够了?”艾华川不以为然,“至少刘夫人非常喜欢这种花,她看到我拿过去的那盆花时的表情,简直美极了。”

首先他是一个捕快,相当聪明的捕快,总能从旁人难以注意的蛛丝马迹中找到线索,并且非常擅长揣摩罪犯的心理。所以尽管他有着种种恶行,衙门还是一次次地留下了他。而他虽然动不动就偷懒旷工、酗酒、辱骂上级,也的确不负众望地解决了很多疑难案件。岑旷成为他的下属之后,先后跟着他办理了若干要案,其中的鬼婴案、童谣杀人案和花魁剥脸案尤其让人印象深刻。

岑旷摇摇头,不准备继续这个话题。她接着问:“那么,这种花的原产地到底在哪里?”

叶空山是什么人?

“在西陆,雷州的山区里,西南部山区,”艾华川说,“在某些西南的深山里,这种花开得满山遍野都是,可惜一带出山区就种不活。”

大夫留下了一张药方,无非是些调理进补的药物,无法对病况有直接的帮助。岑旷把药方交给叶添,回头看着病床上双目紧闭的叶空山,忽然间眼泪就掉了下来。从大夫的话里,她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也许她将永远失去叶空山了。

“它有名字吗?”

“是的,现在他就好比是一个灵魂和肉体分离的人,只剩下了空空的躯壳,无法对外界做出任何反应,”大夫说,“运气不错的是,他的灵魂并没有消失,只是深藏在了某处,但什么时候能被挖掘出来,那就谁也说不准了。老实说,遭遇到那种程度精神攻击的人,即便是高明的秘术师都很难存活下来,叶捕快实在有些过人之能,但也正因为如此,想要唤醒他也很难。也许他会一辈子都昏迷不醒。”

“学名我还真不知道,雷州山区里的山民叫它‘紫玉箫’。”艾华川回答。

“一下子钻到地底……”岑旷有些明白了,“就是说,他的精神世界自我封闭起来了。”

岑旷有些意外:“这个名字听起来很文雅啊,不像是山民起的。”

“在受到精神攻击的同时,叶捕快一直在全力相抗,”大夫说,“这种抗拒使他的精神自然而然地生出了某种自我保护……打个比方来说,就像是田鼠受到天敌惊吓的时候,一下子钻到地底去。”

“他们说,那是以前途经雷州的有学问的旅行家所起的,因为花白如玉,上面又有紫色斑点,并且当深夜的山风吹过长满这种花的山谷时,会响起一种很奇特的类似箫声的声音,这种声音大概来源于它的叶子。”艾华川一边说,一边从地上捡起一片长而细的绿叶,交给岑旷,向她做了一个把东西放在唇边的手势。

“封闭状态?什么意思?”岑旷急忙问。

岑旷会意,把这片树叶放在唇边,运气一吹,果然发出了一阵呜咽般的声响。

“现在看起来,生命危险倒是没有,”大夫说,“但是他的头脑可能会长期处于一种封闭状态。”

“还真像是箫声,可惜听起来……有点凄凉。”岑旷说。

虽然是住在自己家里,但叶空山此行毕竟属于公派的任务,在此过程中受的伤也属于工伤。衙门很快派大夫来为叶空山做了检查。岑旷提心吊胆地等在一旁,最后大夫抬起头来,轻轻地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