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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慌忙扭头,发现叶空山的表情也怪异至极。刑部知名神捕和青石城无名捕快面对面地站立着,彼此的眼睛里就像是能飞出利箭来。

刚说到这儿,她听到背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那是叶空山来了。还没来得及回头,她就惊讶地发现,叶寒秋一直挂在嘴角的温和微笑消失了。他的脸在刹那间像是被坚冰冻结一样,变得冷酷肃杀,充满了冷漠和轻蔑。

“好久不见了,我的弟弟。”叶寒秋冷冷地说。

“是真的,那是凝聚成形时的缺陷,魅的凝聚很难做到完美无缺,”岑旷说,“我也知道,作为一个捕快,不能说谎意味着办案时的诸多不便,不过我会尽力从其他方面去弥补。比如我有一种较为特殊的能力,可以……”

“你好,哥哥,”叶空山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真希望我们的‘好久不见’能继续延续下去。”

“这么说来,你真的完全不能说谎?”叶寒秋有些好奇。

弟弟?哥哥?岑旷听傻了。虽然这两人都姓叶,虽然他们都是捕快,但如果不是他们亲口承认,岑旷怎么也没办法把这两个人想象成亲兄弟。无论从哪方面看,他们都实在不像是一对兄弟,倒很像是两个生死仇家。

岑旷一直在衙门里陪着叶寒秋说话。她对这个人印象很不错。叶寒秋今年三十四岁,比她的上司叶空山大一岁,但看上去却比叶空山年轻许多。此人相貌英俊,仪表堂堂,衣着整洁考究,和总是一头乱发睡眼惺忪的叶空山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而且他的性情也相当和蔼可亲,作为刑部主事兼昔日九州传奇名捕——事实上,到现在还有很多人习惯叫他“叶神捕”而不是“叶主事”——和岑旷这样的小角色说话依然彬彬有礼,毫无傲慢之色。

“我真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那么没出息,”叶寒秋摇晃着自己的手指头,“不愧是家族的耻辱,一直都是。”

这表情让叶空山的面孔变得扭曲。

叶空山哈哈一笑:“这样难道不是好处多多吗?至少我身上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你看上了再抢过去了。哦,我差点忘了,老太太已经不在了,没有她,你想要抢东西可就没那么容易啦。”

他还想絮絮叨叨地说下去,却忽然住了口,因为他发现叶空山的脸色变了。从听到叶寒秋的名字开始,叶空山的嬉皮笑脸就不翼而飞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仇恨、厌恶、痛苦、哀伤的复杂表情。

这两句对话似乎包含了非常丰富的信息,至少岑旷足足想了一分钟才稍微有点摸到这对兄弟之间复杂的关系。而这两兄弟显然也没有什么闲话可说,针锋相对了几句之后,即刻转入正题。

“是从天启城来的刑部主事,昔日的神捕叶寒秋,说起来还是你的同宗呢,”黄炯说,“你看看,人家年纪和你差不多大,二十岁就成为九州名捕,现在再升官做主事,你还只能成天在青石城喝酒旷工混日子……”

“你来找我显然不单是为了羞辱我两句,”叶空山说,“还有别的事儿吗?”

叶空山无奈,一边慢吞吞地穿衣服一边问:“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非要见我不可?”

“的确有点别的事,”叶寒秋脸上那种深深的厌恶始终没有消退,“本来是不必特地告诉你的,不过我正好来青石城办差,就顺道来说一声好了。”

“行啦,再在我面前装,我真的把胳膊给你撅折了!”黄炯没好气地说,“有一个大人物来到了青石,指名要见你,你非去不可。”

“什么事?”

“轻点!轻点!胳膊要断啦!”叶空山夸张地大呼小叫。

“我们的父亲去世了。”叶寒秋说。

但这天清晨,黄炯却推开了叶空山的家门,进门后二话不说,伸手就把叶空山拎了起来。

作为一个无父无母无兄无弟的魅,岑旷从来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亲人,但她的心里早就把叶空山和黄炯当成了亲人,黄炯对她而言其实和父亲无异。如果是黄炯不幸去世,岑旷相信自己一定会伤心难过,而且绝对免不了落泪哭泣。她一直都是一个感情丰富的魅。

其实他虽然不怎么会揍人,挨揍的本事却挺不错,休养了三天已经没有大碍了。但这段时间青石城风平浪静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大案,而叶空山又是那种不偷懒会死的货色,于是借口“脑袋被打坏了一直头晕”,在床上赖了足足十天。顶头上司黄炯非常明白此人的恶劣品行,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理会。

但叶空山听到父亲的死讯时却很奇怪。别说掉眼泪了,他的脸上甚至没有表露出一丁点悲伤,与之相反,他显得很平静,平静到近乎冷酷。

此刻叶空山正躺在病床上,原因是他又被几个罪犯揍了。身为捕快,叶空山有着非常敏锐的头脑和过人的洞察力,与之不相匹配的是,除了暗器功夫上佳之外,他的武功糟糕至极。十天之前,他巡街时遇到几名小偷正在偷东西,一路追下去,结果把小偷们逼急了,转过身来和他拼命。叶空山以一敌四,被打得头破血流,只能请假躺在床上休息。

“明白了,”叶空山的语调中毫无波澜,“我这就请假回去奔丧。”

叶空山是青石城的捕快,只有一名下属,那就是漂亮的女魅岑旷。在叶空山的教导下,原本不通人事的岑旷已经越来越熟悉人族社会的一切,并且在某些时候可以独当一面,替叶空山处理一些衙门事务了。

“不是奔丧的事儿,”叶寒秋说,“父亲的尸体被我注入了防腐药物,暂时不下葬。”

叶空山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床上响起了响亮的鼾声。岑旷叹了口气,离开了房间,顺手替他掩上门。

“为什么?”叶空山眉头一皱。

这句话倒提醒了岑旷:“说起来,我好像从来没问过你,你的父母呢?”

“父亲的死有疑点。”

“幸好你是个魅,天生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倒也不必去体会那种纠结了,”叶空山说,“我要是写小说,就用你来做主角,省得费力去安排什么灭门血仇。”

叶空山的脸上这才终于有了一点微微诧异的神情:“哦?他是被人谋杀的吗?”

“唉,看来写小说的也真不容易,要满足读者各种各样的代入感。”岑旷一脸同情。

“不,他的死,几乎相当于自杀,”叶寒秋回答,“他无缘无故地突然冲向一辆奔跑的马车,被撞成重伤,最后伤重不治而亡。”

“读者看着书里的侠客们行走江湖,图的就是那种自由自在的爽快感,”叶空山说,“拖家带口的还怎么闯荡江湖?家里留守着爹娘,隔三岔五就得回家帮忙种种地、养养鸡,没事儿挨两句训,勾搭个漂亮姑娘也得父母验货,还没闯出点名堂来先被要求抱孙子……那种代入感也太糟糕了。所以写小说的人总是宁可把主角的身世大大简化,能杀掉的亲人一律杀光,好让他们无牵无挂地打打杀杀吃喝嫖赌。就数数你最喜欢的那几本破烂地摊流小说吧,《英雄》《星痕》《龙痕》《云之彼岸》,哪一个主角不是没爹没娘的光棍一条?”

叶空山沉默了一阵子,最后慢慢开口说:“那他或许真的是自杀吧。你来找我,难道是要我去查清他的死因?”

“麻烦?”岑旷不太明白。

“你知道,我现在已经不是捕快了,”叶寒秋说,“我也没有时间。而你,我的弟弟,我一向都听说你在青石城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想来把你借走衙门也不会有什么意见,所以我顺便把借调文书都带来了。”

“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杀父弑母的仇恨更加具有情节上的推动力,能够给主角的奋发向上寻找到心理支持,”叶空山说,“另外一方面当然也是因为父母的存在挺麻烦的。”

叶寒秋的意思很明白,他已经带来了刑部的正式文书,要借调叶空山去天启城专门负责调查此事。叶空山久久没有说话,岑旷的眼珠子转来转去,一会儿看看哥哥,一会儿看看弟弟。她能够感觉到,这两个兄弟之间,以及他们的家庭,存在着某些非常复杂而纠结的关系。

“好啦,别说啦,”岑旷一脸悻悻之色,“听你这么一总结,还真是那么回事。不过……想想也挺奇怪的,为什么写小说的人都喜欢安排主角父母双亡呢?”

“既然有正式文书,我就算是去天启城公费旅游一趟吧,”叶空山随手挠着下巴,“不过我必须先声明,关于父亲大人是怎么死的,我其实半点兴趣都没有。让我去调查,效果未必会有天启城的普通捕快更好。”

“挺不错?俗套得挺不错吧。”叶空山伸了个懒腰,“这一类小说无一例外都是那种恶俗的套路:凡是英雄人物,一定要背负血海深仇父母双亡,然后被人追得走投无路狗急跳崖;偏偏每一个山崖下面一定藏着点秘密宝藏,跳下去的人一定能捡到一本破破烂烂的上古秘籍,捡到了一定能练成绝世神功从此称霸武林。所以说行走江湖,没有跳过山崖捡过两本破书简直都不好意思和别人打招呼……”

“我当然很明白这一点,”叶寒秋的话语里有着难以形容的轻蔑,“但是这毕竟是我们的家事,我不容外人去插手质疑。你就算再不肖,总也还是父亲的儿子,即便这一生都在顶撞他,现在他死了,你总该尽到一点儿子的责任。”

“这本《大漠牧云录》有什么不好?我觉得挺不错的嘛……”岑旷噘着嘴,拍打着封皮上的灰尘和脏物,“这可是书店老板特意向我推荐的。”

“那就这么定了吧,”叶空山挥挥手,表示准备结束这场谈话,“不过我会要求多批一份旅费,因为我要带上我的助手。如果你拒绝这个‘外人’参与,我就拒绝这个调令,大不了辞职不干。”

“我不过是想看看这年头的小说作者是不是有了一点进步而已。”叶空山懒洋洋地说,“没想到一个个还是那么不成器,简直是浪费纸张。”

“……可以。”叶寒秋犹豫了许久,勉强点点头,取出一份卷宗扔给叶空山。那应该就是两人的父亲的案件卷宗。

“你才脑袋被驴踢过呢!”岑旷很不满,“是你自己说躺在病床上闲得无聊,要我给你找点书来打发时间的,结果你看一本扔一本,早知道我就不管你了!”

叶空山不再多说,示意站在一旁发呆的岑旷随他离去。走出几步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停住了脚步。

“赔钱?我还没找作者要浪费我宝贵时间的赔偿呢!”叶空山翻了翻白眼,“写出这种垃圾小说的作者,脑袋肯定被驴踢过。”

“你让我去调查,也是因为你知道,你这个不成器的弟弟还是有一些过人之处的,至少比天启城的其他捕快可靠得多,对吗?”叶空山问。

叶空山随手一扔,手里的书直接飞入了墙角的垃圾筐。岑旷抢上一步,把书捡了出来:“喂!这书是租来的,丢了是要赔钱的!”

“如果连这一点才能都不具备,你也不配做父亲的儿子。”叶寒秋没有否认,“顺便说,你大可不必把此事看作父亲的案子,当成一个寻常的疑案去解谜就行,这些年来,我好歹也听说过一些你的传闻,听说你最喜欢的就是怪异难解的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