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二）
周太太握住了孟兰亭的手，笑眯眯地说道。
夜渐深， 冯恪之和孟兰亭要离开了。
“你们已经看过我和老周了，这里也不要留了！赶紧回南京，把这好消息告诉冯公子的家人，你好好养胎，我等着做姥姥呐！”
周教授夫妇等人送了一程之后，奚松舟仍坚持送他夫妇继续前行。
周太太催促，高兴得不行。
“表叔， 不必再送了， 你也回吧。”
“快些！快些！冯公子知道了，一定高兴坏了！”
冯恪之停步，状似无意地将一臂轻轻搭在了孟兰亭的腰身之上，微笑着道。
孟兰亭摇了摇头：“我也是前几天，自己才有所怀疑的。他不知道。正打算告诉他呢。”
奚松舟掠了眼冯恪之那条揽住妻子的手臂， 停下脚步，迟疑了下，终于又上前一步， 说：“恪之， 你是真正的英雄。我为我从前对你的误解向你诚挚道歉。希望你能谅解。”
“太好了！冯公子知道了吗？”
冯恪之笑得风轻云淡：“好说。我早就忘了那些。表叔你也不要对过去的事，太过介怀了。”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应该是吧。”
他说到后半句的时候， 语气着重， 显然暗有所指。
要不是前几天开始，闻见鱼腥有点不适，又终于联想到月事，她大概还是迷迷糊糊未曾察觉。
孟兰亭有点尴尬， 忍不住暗暗伸手， 狠狠拧了一下他的后腰。
它真的是个极其乖巧的宝贝。从它到来的第一天起，它就乖乖地伴着自己，没有给她带来过任何的不适。因为之前，她一心扑在冯恪之的术后康复训练上，也没留意月事的延迟。
他眼睛都没眨一下，就那样看着对面的奚松舟。
他们的孩子，在那个最恰当的时候，悄然孕育在了她的身体里。
不但如此，孟兰亭感到他搂着自己的那条胳膊， 收得还更紧了。
现在回想，应该就是几个月前，她照顾着冯恪之的身体之时，缘分终于来了。
奚松舟沉默了片刻， 微笑道：“我其实还想告诉你们， 在这里的几年， 我收获良多，不但是阅历和学术上的收获，我也认识了一位和我志同道合的女士， 彼此相互欣赏，等回去后，我就考虑结婚，希望能够得到贤伉俪的祝福。”
回国的这几年，她长居重庆，专注自己的事，他也带着部队戎马倥偬，两人一直没有孩子，未尝不是遗憾。
孟兰亭感到冯恪之搂着自己的那条胳膊一松。放开了她。
孟兰亭心微微地热了。
他的脸上露出笑容，上前一步，主动伸手，朝向了奚松舟，握住他的手，用力晃了晃。
周太太欢喜过后，视线落到了孟兰亭的肚子上，看了几眼，又端详了下她的面容，压低声说：“兰亭，你是不是有了？晚上我特意做了红烧鱼，我记得你以前喜欢吃。刚才吃了一口，就好象不舒服的样子。要不是桌上人多，我看你都吐了。脸色也不大好。跟我以前怀了头胎的时候差不多。”
“这是好消息啊！恭喜表叔！等你们结婚，我一定送上回礼！我不会说文绉绉的话，就祝福你们，往后像我和兰亭一样幸福。”
孟兰亭笑道：“能帮到忙就好。只是尽了一点微薄之力而已。这些年，你们真的很不容易，我和恪之都非常敬佩。”
孟兰亭松了口气，急忙也向奚松舟表达了自己的诚挚祝福。
周太太惊喜不已，连声道谢：“太好了太好了，亏得你们想的周到。不瞒你说，我两个月前就在买票了，票买不到不说，还眼见一天天地涨价。这样就方便了。太感谢你了，兰亭！”
奚松舟面带笑容，对他们的祝福表示感谢，随后应求，止步，转身而去。
“伯母，我和恪之要回南京了，转道经过这里，除了探望您和伯父之外，也是考虑现在战后不久，国人多忙于迁徙归乡，交通困难，怕你们回乡不便。恪之已经向本地交通局定了一列火车，专门用于运送联大师生出去。今天同来的秘书长会跟进此事，伯母你可以通知滞留的同事和同学们，到时候准备好，到了火车站，上车就能走了。”
冯恪之目送他的背影离去之后，又伸手搭住了孟兰亭的腰，带着她，一语不发地上了车。
当晚，周家灯火通明，还没离开的奚松舟和住边上的几对同在联大教书的夫妇闻讯同来陪客。饭桌上欢声笑语。饭毕，男人们在外屋继续说话，孟兰亭和周太太在房里话家常。
司机往两人今晚临时落脚的县城方向开，秘书长坐前头副驾驶位，注意到后排的冯家公子一句话也无，疑心是自己招待不周，未免不安，到了住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说：“冯公子，委屈您了，今晚和夫人只能在敝地凑合住一夜。县长得知您夫妇来，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明早会到。此间是敝县万乡绅的别苑，乃本县最好的一处宅邸。您二位的随从，都已被安排入住。”
周太太被提醒，急忙擦去眼泪，欢欢喜喜地让孟兰亭和冯恪之进去，上下打量她，说：“兰亭，你比以前瘦了。我去杀只老母鸡，给你补补身子。”
那个姓万的乡绅，已经带着儿子等在一旁，闻言上来，点头哈腰，显示表达了自己对冯公子抗战英雄的仰慕，随后再三表示荣幸，又自贬地方寒酸，请冯氏夫妇屈尊下榻。
秘书长好似主人，在一旁忙着招呼。
其实这是一处修得很是富丽堂皇的庭院，非要说哪里不好，大约也就是审美堪忧。
“进去坐，坐下慢慢说。我去叫酒菜，冯公子您和周教授久别重逢，好好喝一杯。”
孟兰亭于是向乡绅表示感谢。又暗暗伸了根手指，戳了下冯恪之的腰。
“恪之，你不要客气，你是抗战名将。所谓‘星落夜原妖气满，汉家麟阁待英雄’。全是有了你们这些不惧牺牲的英雄在前，我们才能在后继续自己的事。感谢你还来不及，何来见怪之说？”
他点了点头，道了声“费心”，抓着孟兰亭的手进去了。
和周太太一样，周教授也是惊喜不已，笑着，用力地晃了晃他的手。
两人到了卧室，关了门，孟兰亭抱怨他：“你怎么搞的，好好地去看伯父伯母，出来就阴阳怪气的。”
“时局惟艰之时，您教书育人，著书立说，为民族之灵魂，时人之楷模。恪之今日才来探望，伯父不要见怪。”
冯恪之过去仰在床上，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奚松舟到了现在，竟然还对你贼心不死！”
冯恪之快步走了上去，伸手，恭恭敬敬地握住了周教授的双手。
孟兰亭皱眉：“你怎么说话的？晚上他的话你没听到吗？他的要结婚了！”
“周伯父！”
冯恪之冷笑：“我是男的，我还不知道男的那点把戏？他要是真早早就把你抛开，和别的女人情投意合了，晚上来吃饭，会不带过来显摆？不过是后来被我提醒了，算他识相，这才这么说而已！”
依然还是记忆里的一身旧袍，面容清瞿，含着微笑，只是头发里，夹杂了更多的华发。
孟兰亭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你就算了吧。晚上我听周伯母都说了，他确实和一位同校的女士走得很近。”
屋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孟兰亭抬头，看见周教授出现在了门里。
“不结婚，说什么都没用！你和他眉来眼去就算了，现在竟然还帮他说话。我不管！以后他回了南京，不许你和他私下见面。有事一定要见面，我也要去！”
“是冯公子和兰亭啊！他们来看你了！”
孟兰亭不理他，转身往盥洗室去。
她定了定神，转头，冲着屋里高声喊。
“过来！”
“老周！老周！你快出来！你看谁来了！”
她装作没听见。
“好！好！我们都好！都好！”
冯恪之叫了好几声，声音很大，见她就是不理，声音小了：“兰亭……我不舒服……”
周太太这才回过神来，“呀”了一声，手里的菜掉落在地，一个反手，紧紧地抱住了孟兰亭，又是落泪，又是欢喜。
孟兰亭都走到盥洗室门口了，见他这么一个大男人，又跟自己撒娇，心一下软了，终于回来，只是还板着脸，站在床前。
短短一句话，动情之处，忍不住，眼眶已是微微泛红。
“哪里不舒服？”
“伯母，您和伯父，一切都还好吗？”
他仰在枕头，眼睛斜斜地看着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不说话。
孟兰亭笑着朝她奔来，到了周太太的面前，抱住了她瘦弱的双肩。
孟兰亭的心彻底软了。
“伯母！”
暗叹了口气，坐到床边，伸手替他轻轻揉着心口，柔声哄道：“你放心啦！松舟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周太太立刻打住了对丈夫的不满抱怨，转过头，视线落到身后不远之外，站在那里的那一对犹如璧人的夫妇身上，呆住了，一时竟不敢认。
“我知道……但我就是不舒服……你还送过他金笔。你都没送过我。”
秘书长跑了上去，笑容满面地喊道。
他抓住她的手，将孟兰亭的整个人拽到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搂住，脸埋在她的胸前，闷闷地说。
“周太太！贵客到了！您看谁来瞧你们了？”
“咦……怎么好像比以前大了……”
这么些年过去了，周教授和周太太的相处，依然还是记忆里的熟悉模样。
他突然嘀咕了一句，仿佛不确定，又使劲蹭了几下。
孟兰亭和冯恪之相视一笑。
“我要你也送我东西！比送他的要好一千倍，一万倍。”
“我要是不催，你怕是明年也回不去！算了算了，我懒得和你说！我去问票贩子！贵就贵了！明天去把鸡都抓去集市卖了！别的再凑凑，应该也差不多了……”
孟兰亭有一种感觉，从他去年那一战，因为左小腿受伤太过严重，急剧感染，不得不施以最直接，也是最合理的唯一一种处置方法后，在人前，他依然是如此的坚定沉毅，是部下眼中最英勇的上官，最英明的指挥者，但是私下和自己独处之时，不但和人前的样子判若两人，比起从前，也是愈发粘人和任性。
屋子里，传出一道慢悠悠的，不疾不徐的声音。
分明是不小的男人了，有时竟会让孟兰亭生出一种满满的少年气息的感觉。
“你催什么！不是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吗？慢慢来。”
她的心软得更是一塌糊涂，一臂抱着他的肩，将他的一只手，慢慢地移到自己的小腹上，唇附到他的耳畔，低声说：“你摸摸这里。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一个穿着条洗得发白的阴丹布旗袍的太太手里攥了把菜，背对着这边，一边赶着往菜圃里钻的芦花鸡，一边冲着房子的方向大声喊道。
冯恪之的手掌停在她的小腹上，轻轻摩挲了几下，忽然一顿，慢慢地抬起头，看着孟兰亭，仿佛有点不敢相信似的。
“老周！别只顾写你的书了！老林走了！前两天老汪他们也走了！你再不跑跑，托人去弄位子，难不成咱们真要在这里住一辈子不成！”
“……兰亭……你什么意思……不会是……”
这是一排用竹篱和黄泥搭墙的低矮平房，屋顶覆以铁皮，住了七八户人家的样子。前头一片菜圃，种着各种各样的蔬菜，十几只芦花鸡，在围了竹篱的菜畦间钻来钻去，努力想要钻进去啄食鲜嫩的菜叶。
他停住。
孟兰亭和冯恪之被带到了一处成排的平房之前，停下了脚步。
孟兰亭点头：“你也知道的，月事几个月没来了。这两天，你不也老是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吗？不是不舒服，我想大概是有我们的孩子了。”
“到了！到了！就在那里，左边数过去第三间！”
冯恪之彻底定住了。半晌，仿佛不敢相信，手掌再次轻轻地摸了摸她触感比起从前略肉的小腹。
“哪里！哪里！能为冯公子和太太效犬马之劳，乃本人极大荣幸！周先生就住前头不远，马上就到！”
“兰亭，你是说真的？”
孟兰亭看了眼丈夫的背影，一笑：“今天还要谢谢你带路，耽误了你的时间。”
他的声音蓦然提高。
秘书长见状，松了口气，急忙跟了上去，低声奉承着看起来更有亲和感的端庄而美丽的冯太太。
孟兰亭垂眸，轻轻嗯了一声：“十有八九，应该是了。”
“冯太太！九公子不但真英雄，这气度，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鄙人深受感动，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话音落下，半晌都没得到他的反应，忍不住又抬眸，一下对上他正凝视着自己的两道目光。
冯恪之转身，迈着稳稳的步伐，继续朝前走去。
“你傻了吗？怎么不说话？”
刚才那个误踢了球的男孩鞠躬，高声喊道。
她咬了咬唇，轻声说道。
“谢谢长官！谢谢长官！”
他这次仿佛如梦初醒。
孩童们这才反应了过来，惊喜地欢呼出声，雀跃着，冲他不停地鞠躬。
“兰亭，我……”
球落地后，他朝那群孩童露出笑容，说了一句。
他的声音顿住了，突然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低头胡乱亲她的脸。
“没事。你们继续踢吧，过两天，我叫人给你们送个新的足球来！”
仿佛这还不够，他又抱着她，在床上翻了好几个的滚，直到两人抵在了床障之侧，这才停了下来。
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不偏不倚，飞进了球框。
“哈哈！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冯恪之竟然也要当父亲了！”
“砰”的一声。
他的双眸神采奕奕，英俊的脸上，充满了无比的喜悦和激动。
他已迈步走到那个水坑边上，伸出右脚，将球勾了回来，稳稳停于地上，抬脚，顿了一顿，又改成左边的腿，估量了下，随即飞出一脚，将皮球踢了回去。
孟兰亭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脸红红的，轻轻嗯了一声。
孟兰亭看了眼冯恪之。
“糟了！刚才我是不是压到你肚子了？往后我再也不碰你了！”
说着弯腰下去。
他仿佛突然想了起来，急忙松开搂住她身子的胳膊，神色紧张。
同行带路的市府秘书长见状，大吃一惊，立刻厉声呵斥这帮顽童，又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手帕，带着笑脸，上去要亲手替他擦拭裤管上的污水，口里连声说：“冯公子，实在抱歉！虽然联大在此办学多年，但本地原本实在过于闭塞，民风粗俗，这些小孩，更是顽劣不堪，怎知九公子您为国立下的赫赫功勋。您千万别见怪，我给您擦干净……”
孟兰亭忍俊不禁。
周围一下安静了下来。
“我又不是纸糊泥捏的，你不用怕。不要太过粗鲁就好啦。”
大家全都定在了原地，望着那个转过身的面容严肃的男人，眼睛里露出害怕的神色，盯着他的那条腿，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跑过去把球捡回来。
“兰亭，我真的高兴。我怕我要睡不着觉了……”
他的裤管之下，竟然空荡荡的，露出了一截带着冰冷的金属光芒的看起来像是铁的东西。
这一夜，就如冯恪之自己所言的那样，孟兰亭因为床生，几次在他怀里醒来的时候，发现他都没有睡着。
眼尖的孩子，更是看得清清楚楚，皮球踢到他腿上的时候，带起了裤管。
到了下半夜，她困了，也就不管他了，窝在他的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沉沉睡了过去。
他的裤管，被带着泥水的皮球弄脏了。
一觉天亮，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那样蜷在他的怀里，他正凝视着自己，目光充满了爱怜。
即便这几年这里多出了这样一所学校，战争结束后的这半年间，附近的孩子们也常看到外头当官的人到学校里进进出出，但见到像这个大人这样风度的人物，却还是头回。
“兰亭你醒了？”他用温柔的，带了点沙哑的声音说。
这是一个英俊的男人，身材劲峭，面容严肃，穿了身挺括的制服。
“你要是困，再睡，我陪你。”
那人慢慢地转过身。
回往南京的路上，孟兰亭简直哭笑不得。
一行人停住了脚步。
冯恪之如临大敌。一路之上，要她没事就躺在火车包厢的床上，走一步路都要跟着，就仿佛她是一碰就碎的玻璃人儿。并且，除了那晚刚得知她怀孕时出于激动，情绪一时失控抱着她在床上打过几个滚之外，现在连平常抱她的时候，动作都轻柔无比，和之前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仿佛砸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砰的一声，皮球弹了出去，掉到路边的一个水坑里，打了几个转，停了下来。
古都金陵，百废待兴。
皮球朝着前方那个男人的后背飞去，砸到了他左腿的小腿之上。
南麓别墅依然矗立在半山。
不料皮球湿滑，脚上也没鞋，方向偏了。
冯老爷在去年的第一时间，就从重庆回了这里。
一个男孩从伙伴的脚下控住球，灵活地左拐右带，停住，朝着前方的球门，一脚射去。
冯家的姐姐们，有几位已经早于他们回来。得知他们今天要到，又知道了孟兰亭怀孕的消息，欣喜万分，一大早就来父亲这里等着。见到人，欢喜自不必提，围着孟兰亭而坐，你一言我一语，提醒这个，叮嘱那个，关爱之情，溢于言表。剩下还没回来的姐姐，当天也纷纷打来电话慰问。别墅里热闹无比，气氛犹如过年。
孩子们停止争抢皮球，盯着那几人的身影看了片刻，见他们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一哄而散，继续踢着自己的球。
静悄悄的书房里，在门外飘自客厅的隐隐的欢声笑语里，冯老爷坐在椅子里，凝视着神色严肃、笔直站在自己的面前、等着自己训话的儿子，良久，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了他的面前。
就连他们喜欢的这项游戏，也是学校里的先生教给他们的。说有一个名字，叫做足球，全世界很多人在玩，是一项男子汉的运动。
“恪之，爹为生子如你而自傲。”
那些先生们，不但个个肚子里装满了学问，对他们也都很好。让他们的爹娘送他们去上学，路上遇到了，就一边走路，一边给他们讲各种各样前所未闻的有趣的故事，勉励他们，长大了做一个有用的人。
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大人们都很不舍。孩子们更是这样。
冯恪之脸上露出微笑，向着父亲深深鞠了一躬：“爹，儿子生平之幸，除了娶妻如兰亭，能做您的儿子，便是另一幸事。”
上周，学校就开始放假，很多人兴高采烈地离开，学校周围，也变得越来越冷清了。
老冯眼底隐隐有泪光闪动，抬手，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这么多年了，生活在附近的本地孩子，都知道这座学校里，很多每天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的先生，在战前，都是在大城市里住大房子坐汽车，受人尊敬的体面人，后来因为外面打仗，他们带着学生来到这里。现在仗打完了，侵略者被赶走了，听说今年暑假后，这座学校里的先生和学生们也将离开，回到他们原本的地方去。
“去吧，陪兰亭去吧。你小舅子，还有八姐和八姐夫他们，晚上也都会赶来，咱们一家人吃饭。”
从车里下来了几个人， 有男有女，中间有对同行的人，看起来像是夫妇，男的英伟，太太年轻而貌美，两人仿佛中心人物，很是显眼，一边听着边上人在介绍着什么，一边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后记（完）
一辆汽车， 由远及近，沿着大路开来，最后停在了路边。
傍晚， 孟若渝带着一个端庄而美丽的年轻小姐，两人携手而至。
他们光脚，在泥泞的地面踏出一个一个的脚印， 争夺着皮球， 努力踢向球门， 发出阵阵快活的笑声。
战时的几年， 孟兰亭早就知道了这位小姐的存在， 只是一直没机会得见而已。
但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快乐。
她名叫温琛，出身于金陵的一个旧世家，战前是金陵女子大学的学生， 后家人不幸零落，她加入军队，成为一名电报话务员， 和孟若渝在战中相知， 继而相爱，现在战争结束， 两人准备结婚了。
地面坑洼而泥泞， 积着雨水。球用稻草和破棉絮填塞的， 央求阿妈用牛皮缝起来。球门是用石头和竹竿架起来的。孩子们也都衣衫褴褛， 脚上甚至没有鞋穿。
温小姐聪慧而温雅， 被孟若渝领进来的时候， 面庞带着薄晕， 恭恭敬敬地随了孟若渝叫孟兰亭姐姐：“很早就知道了姐姐您，若渝经常对我提及，我一直希望能见到姐姐的面， 今天终于得见， 十分高兴。”
通往联大校舍附近的一块平地上， 正随风传来阵阵嬉笑之声。十来个孩童在这里踢着球。
孟兰亭很喜欢温小姐， 给了她准备好的见面礼， 姐弟叙话，商议帮他们操办婚礼的事情。
生活里，或许还有别的许多多的艰难，但就仿佛从路边废墟里钻出来的随处可见的茂盛草木， 只要有了雨水， 到处，就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孟若渝说：“谢谢姐，但我和温琛已经商量好了， 不准备大办婚礼。过些天，我们登记成为夫妇，请几位亲朋好友一起吃顿饭，见证一番，我们就准备出国了。”
虽然道路两旁， 还是到处可见过去几年间，因经受轰炸而留下的断壁残垣，但人们的脸上， 已经不见了长久的战争阴霾带来的阴影。
他顿了一下。
这是一个仲夏的午后， 早上下了一场阵雨，现在已经云开雾散， 阳光明媚。
“这一场战争，我们之所以能坚持到最后，靠的，是千千万万前线将士奉上的无畏的牺牲。愿我华夏从此再无同劫。但如果有，光是牺牲，将何等悲哀。我从前的专业本就是工程，没有打仗的时候，这几年，我一直在自修联大编译的航空动力方面的书籍。姐，我已申请改修气动力专业，等日后学成，我再为国效力。”
后记（一）
他看向温琛。
他们的心，从今往后，也再不会分离。
“她完全支持我的决定。我们一起出去读书。”
就像星月亘古相伴，眼前人永远是心上人。
温小姐含笑，和孟若渝对望了一眼，随即看向孟兰亭，点头：“若渝说的，就是我想说的。希望姐姐您能支持。”
冯恪之紧紧地牵着孟兰亭的手，带着她，迈着轻快而坚定的步伐，朝上而去。
孟兰亭凝视着自己的弟弟。
相爱的两颗心，更是彼此相贴，怦然跳动。
他的眉宇之间，神色坚定，目光是明亮而平静。
浮云散，星辉起，明月照人顶。
她的心里，涌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欣慰之感。
天地静谧无声，夜风温柔拂荡。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她的弟弟若渝，早已经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良久，幸福而甜蜜的亲吻终于结束，冯恪之牵着孟兰亭，走出了防空洞。
他有他的抱负和理想，作为姐姐的自己，除了为他感到骄傲之外，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支持？
他顺势从地上站了起来，将她拥入怀中，低头，爱怜地吻去她脸上滚落的泪珠，两人双唇，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若渝，好好努力。温琛，你也一样。姐姐会永远支持你们的。”
冯恪之笑了，双眸变得神采奕奕。
她将弟弟和他的爱人的两只手叠放在了一起，紧紧地握住，说道。
她拉他起来。
“少奶奶！八姑爷他们到了！”
孟兰亭用力地点头，哽咽着说：“我愿意。”
阿红早已经嫁了人，也生养了孩子，走路说话，却还是和一样，风风火火，在外头高声喊道。
热泪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孟兰亭走了出去，和下来的冯恪之一道，两人出了客厅，前去迎接。
他仰脸凝望着她，双眸一眨不眨，声音低沉而诚挚。
一辆汽车停在别墅大门之外。孟兰亭看到冯令美和何方则从外头并肩而入。何方则一身军装，臂里抱着他们三岁的女儿，两人面带笑容，正朝里而来。
“让我有幸在余生里得你相伴。也允许我得到机会，尽我最大的心，去爱你，照顾你的余生？”
何方则放下了女儿，走到冯恪之的面前。两个共同经历了战火的男人不约而同，什么也没说，各自伸臂，紧紧地揽住对方的肩膀，默默相互拥抱了片刻，这才分开。
“孟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做我冯恪之的妻子吗？”
“欢迎回家！”
“我冯恪之，带着你父亲和我父亲当年替我们定好的婚约凭证，今天正式向你求婚。”
冯恪之笑着说，随即蹲了下去，抱起自己可爱的小外甥女，亲了一下她的小脸蛋。
他依然单膝跪在她的脚前。
“舅舅，舅妈不是要给我生弟弟妹妹了？”女孩儿奶声奶气地问。
“我真的太蠢。幸好你不和我计较，对我总是那么的好。但是我始终还是欠你一个求婚。”
“是啊，你喜不喜欢？”
他顿了一下。
“喜欢。”
“兰亭，说真的，之前通信的那几年里，我无时不刻盼着能收到你的消息，却又总在担心，哪天万一你在国外有了合适的人，不要我了，收到你回寄给我的那份离婚书……”
冯恪之“叭”的一下，又亲了她一口。“真乖。”
“当初我有多瞧不起这张庚帖，现在对它的宝贵之心，就有多重。兰亭，你是这么的完美，我何德何能，可以得到你的青睐。我真的庆幸，要不是我爹当年替我早早地定下了你，就凭我冯恪之的这个德性，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运气，这辈子可以得到你？”
“舅舅也喜欢。喜欢得很。”
“以前的我，真的是太混蛋了。”
他瞥了眼孟兰亭，笑眯眯地说。
冯恪之的眉宇之间，充满了懊恼和自责的神气。
冯令美忍笑，和孟兰亭叙了几句话，搀着她的胳膊，两人一边低声说着笑，一边慢慢地朝里走去。
“你嫁我，分明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后来我却一点也不肯体谅你，只顾自己生着气……”
“兰亭，小九大概快要乐傻了。你还没生呢。等他真当了爹，我跟你说，你可不能让他太宠孩子。要不然，日后头疼的可是你。”
“怪我太蠢了，自欺欺人。”
她向孟兰亭低声传授着自己这几年的育儿心得。
“当时我告诉自己，你是因为有了那一夜的事，终于被我的姐姐们给劝服，愿意嫁给我了，所以我就当做什么不知道，心安理得地和你结了婚。”
孟兰亭望着冯恪之在前头抱着外甥女嬉戏之时，两人发出的欢笑之声的背影，唇角不自觉地弯了一弯。
“我有点害怕，不想从你嘴里听到什么我不想听的话。所以我当时又走了。”
家宴之上，众人围桌而坐，欢声不绝，笑语晏晏。冯恪之也兴致勃勃，不顾孟兰亭和姐姐们的阻拦，喝了几杯酒。宴毕散去，两人回到卧室，收拾后躺了下去。
“你还记得那天周教授夫妇带着你来我家吃饭的情景吗？你在书房里，我进去找你说话。当时本来是想问你，你是不是真的自己愿意嫁给我的。但是话要出口的那一刻，我却突然又不想问了。”
大约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缘故，他很快就睡了过去。
“兰亭，那次结婚前，我分明是知道的，你并不是那么愿意嫁给我的。毕竟在那之前，你还曾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以你的性格，才那么几天的功夫，你怎么可能突然又回心转意愿意嫁给我了？”
孟兰亭静静依在他的身边，闭着眼睛，听着他熟悉而均匀的呼吸之声，慢慢地，也沉入了梦乡。
“其实早几年前，你去美国之后，我就把它从八姐那里拿了回来。”
大约睡到凌晨时分，迷迷糊糊里，她习惯性地伸手向他，感到触手仿佛为空，手一顿，人就醒了过来，睁开眼睛。
“是我有眼无珠，我错了。就像四年前你临走前，在打给我的那个电话里说的那样，从前的我，真的是被家人给宠坏了。从小到大，没有什么是我得不到的东西。所以一旦遇到挫折，我就习惯用我最恶劣的方式去表达我的不满。包括我那游戏人生的荒唐的几年光阴，还有遇到你之后，从你这里得到打击，我就拿我最恶劣的态度，去发泄心里的不满。”
借着卧室里的夜色，她发现枕边空了。
他顿了一下，改口。
她转过头，看见阳台之上，站了一个身影。
“兰亭，我向你坦白。你应该还有印象，很早之前，你刚来上海的时候，庚帖失落。其实后来，它就转到了我八姐那里。那天被我看到了，我随手把它给撕了，还……”
冯恪之在那里抽烟。
孟兰亭的目光，从庚帖转到还跪在自己面前的冯恪之的脸上，惊讶地看着他。
昏暗的夜色里，夹在他指间的那点红色烟头，一明一灭。
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庚帖好似从中曾被撕为两半，现在粘贴了回去，而且上头还多了点脏痕。看得出来，已经仔细地擦拭过了，但那痕迹还是依稀可辨。
他早已戒了烟的。
怎么也没想到，多年之后的今天，毫无准备地，突然竟又看到这张庚帖再次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孟兰亭迟疑了下，慢慢地爬了起来，轻轻叫了声“恪之”。
她以为早就没了，也没有在意。都是那么久远之前的事情了，她本来早就已经忘记。
他听到了，立刻将手里的烟头捻了，转身回到卧室。
后来冯令美虽然帮她追回了部分书籍，但庚帖，一直没了后文。
“抱歉兰亭。刚才睡醒，忽然烟瘾又犯了，就去外头抽了半支烟。”
她只记得，当时自己初到上海，人生地不熟，才下火车出了车站，这庚帖连同别的行李一道被人给抢走了。
“只有半支！下不为例！”
帖子上，分别有着冯恪之和她的生辰八字，还有那一列显眼的“五行合庚，阴阳相属，天造地设，冯孟姻亲”。
他没有开灯，声音听起来很轻松，抱着她，和她并头又躺回了枕上。
这竟然是多年之前，自己持着来到上海去找冯家人的那张旧庚帖。
“睡吧。”
孟兰亭认了出来。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额，柔声说道。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再次抬头，将它举到了她的眼皮子底下。
孟兰亭在他的臂弯里，慢慢地再次闭上眼睛。
这是一张褪了红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老纸了。
良久，他一动不动，仿佛也已经再次入睡。
冯恪之轻轻拉住了她的一只手，将玫瑰花放到了她的手上，又低头，从夹克胸前的上衣兜里，掏出了一张纸。
但是孟兰亭却知道，他其实还是醒着的。
孟兰亭被巨大的惊喜和感动击中，眼睛里，已是泪光闪烁，低头，定定地望着他。
她终于睁眼，低声问：“恪之，你是不是有心事？”
他将那束玫瑰，举到了她的面前，仰脸凝视着她，一字一字地说道。
冯恪之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哄她：“没有。你别多想。乖，睡觉。”
“孟小姐，我爱你。”
孟兰亭从他怀里钻了出来，倾身伸手，拧亮台灯。
他的手上，握了一束美丽的，花瓣上还带着晶莹露珠的深红玫瑰。
柔和的光线，照出了他的面容。
冯恪之迈步朝她大步走来，走到她的面前，单膝下跪，刚才一直背在后的那只手，向她伸了过来。
孟兰亭趴在他的胸膛上，凝视着他的眼睛。
孟兰亭一时竟失了反应，一动不动。
“我知道你有心事，我要你和我说。”
他的头发整齐而有型，充满男子魅力的短密发脚，紧紧地贴在他英俊的面颊耳畔两侧。他穿了身挺括的便装式军用夹克，脚上皮鞋铮亮，含笑望着自己，站在那里，英俊得几乎让人透不出气来。
冯恪之眼睫轻轻眨了下，低低地道：“兰亭，之前我真的不大在乎。我最大的念头，就是我还能活着，继续霸着你，真的是太好了。”
冯恪之就站在门口，一手背后，双眸紧紧地凝望着自己，唇边带着微笑。
“但是今天，我忽然担心……”
孟兰亭猛地回头，看到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他沉默了片刻。
是个男人。声音低沉，音色带着些微的磁性，听起来，是如此的熟悉。
“……我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我不是你完美的丈夫了，大约也做不了一个完美的父亲……我感到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们将来的孩子……”
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道说话的声音。
孟兰亭的唇压了上去，堵住了他的嘴，柔软的香舌，撬开了他的齿关，和他唇舌相缠。
“孟小姐，我能有幸得到您的怜悯，接受一个对您怀着无比倾慕和至深爱恋的人的求婚吗？”
她热情吻他，直到两人都变得气喘吁吁，他的体温也变得滚烫了，这才松开他的嘴，等喘息平定了些，和他额抵着额，低低地说：“恪之，你还记得那天，我得到消息，赶去医院，见到你时的情景吗？”
而现在，不过才过去了一个星期而已！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虽然我在路上，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能在你面前表露出任何的难过，但是我还是控制不住，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哭得不能自已。是你笑着不停地安慰我，说你没事。说比起那些已经没了的人，你非常幸运了。你不许我难过，要我和你一样高兴。”
西南那边的战事虽告了终结，但还有许多事情在等着他处置。以她原本估计，最快也要这个月底，他或许才能回来。
“你是对的。我已经有你、你的陪伴、照顾，还有保护了，我还需要什么？”
她思念着他，他竟然就这样地来了。
她的手指，循着他英挺的眉，在他的脸上，慢慢地划出了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五官轮廓。
怎么可能这么巧。
“冯恪之，我爱你。真正让我爱的无法自拔的，不是你的脸，不是你的腿，是我面前的这个名叫冯恪之的男人。”
孟兰亭忽地想到了一个人，心口猛地跳了一下。一时又觉得不敢相信。
“你可以觉得你自己不完美了。但我告诉你，在我的眼里，你的不完美就是你的勋章，于我而言，它让你显得更有魅力。”
仿佛停在了门前。
“我们将来的孩子，也一定会为他们父亲从前为了捍卫脚下土地英勇战斗而获得的这枚永恒的勋章而感到骄傲。”
那脚步声来得很快，几乎径直地朝着她这间办公所在的方向而来，随即停了。
冯恪之凝视着孟兰亭，慢慢地，笑了，带着释怀。
但是这么晚了，会是谁又下到这个地方来？
“我果然还是那么蠢，自寻烦恼。兰亭，我没你真的不行。”
这里有着森严的守卫，她无需担心安全。
他顿了一下。
因为身处防空洞，又是夜深人静的时分，走在通道上的脚步声，自然被愈发地放大，听起来分外清晰。
“但是往后，我一定要更加努力，才能配得上你们。”
她将那份报纸小心地折好，正要放回到报纸架子上，忽然，听到外面起了一阵橐橐而来的矫健的脚步之声。
他仿佛许下什么誓愿似的，一字一字地说道。
不早了，该回到上面，去休息了。
孟兰亭轻轻亲了他一下。
孟兰亭的指，轻轻地摸了摸报纸照片上的他的脸。
他顺势和她接吻，耳鬓厮磨，渐渐地，呼吸又变得急促，喉咙里，发出几下听起来仿佛很是难受的哼哼之声。
甜蜜又酸楚。
“……兰亭，你先睡，别管我了……我去去浴室，等下就回……”
当整个人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些下来后，这样一个静谧的初夏的深夜里，独处着的她，心中的这个念头，是如此的强烈，又是如此的折磨人。
他忽然松开了孟兰亭，作势要掀被下床。
她忽然如此的想再见到他的面。
孟兰亭咬了咬唇，坐了起来，捉住了他的胳膊，低低地说：“你别装了，躺下去吧……”
孟兰亭还在望着照片上的那个人，出神了许久。
冯恪之立刻乖乖地躺了下去。
确定自己从头到脚，完美得没有半点缺陷了，这才迈步，朝着里面继续走去。
在他期待又兴奋的目光注视之下，她红着脸，慢慢地，朝着自己心爱的男人，靠了过去。
他用空着的那只手，再次正了正领带，又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擦了一遍动身来这里前已擦过的皮鞋。
压抑又仿佛极是畅快的呻，吟声渐渐停止。
能一次次地得到她的心软和原谅，说不定，自己的这张脸，也是立下过几分功劳。
冯恪之爱怜地替她擦拭干净，自己重新躺了下去，关灯，将她揽入怀里。
她就是喜欢自己英俊的模样。
“兰亭，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虽然她从来不说，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有了一种直觉。
她困得快要睡过去时，感到他的唇忽然又凑到自己耳畔。
他知道自己这样的打扮， 会比穿军装显得更要潇洒。
于是“嗯”了一声。
他没有穿正式的军装。身上是件合体的派力司军绿衬衫， 系一条暗灰色的领带， 外穿挺括的美式凡立丁军用翻领夹克，配套的裤子也熨得没有半点折痕，就仿佛刚从衣架转到了他挺拔的身体之上。
“以前打仗的时候，好多次，阵地里炮火横飞，人说死就死，你猜我是怎么安慰自己的？”
为了这一次的见面， 他在动身来重庆之前，不但去理了一直没动过的头发，刚才还抹了点许久没用的发油， 好让发型更加精神， 也更加有型。
“只要死不了，脸和下头也没事，其余的，随它去吧。”
和她分开， 已经过去了将近五个月。
他的语气，听起来居然还有点小小的得意。
当终于走到了通往内里的那个通道口时，男子却又忽然停住脚步， 低头， 再一次地审视自己。
孟兰亭一愣，瞌睡虫顿时被赶跑，忍不住吃吃地笑，捶了他一拳：“好不要脸。”
路灯照着他脚下一级一级的台阶。天地静阒而默然，浓密的树荫里， 仿佛连声虫鸣也无， 耳畔只有自己脚上皮鞋鞋跟落地发出的匆匆的步履之声。
“是真的，这两样，太重要了……”
男子立刻转身， 改而沿着右侧一道通往防空洞的台阶，快步而下。
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大约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跟着她，哈哈大笑了起来。
值班的卫兵告诉他，她还没上来，现在应该还在下面。
笑声飞出卧室的窗户，散入这宁静的仲夏夜空，一夜好梦。
男子仰望了一眼半山那座在夜色里被掩体遮得几乎辨不出轮廓的建筑， 带着车上拿下的东西，步伐迅捷地登阶而上， 最后几乎成了几步并作一步， 终于到了设在大门口的内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