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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上路吧。”

陶如旧为自己的迟到抱歉,虽然凌厉给出的时间确实不够他整理所需携带的东西。

凌厉打开车门,却不让陶如旧坐副驾驶的位置。

X3停在建邺南口,凌厉换了黑花衬衫,浅灰色麂皮磨砂长裤,靠在车门上吸烟。右手上一枚尾戒闪闪发光。修长的身材以及墨镜惹来路人频频回顾,甚至窃窃猜测是哪一位艺人。

“你坐后面,开车时我不习惯有人在身边。”

沙黄色宝马

海岭城建造在夕尧城东二十五公里的一座小岛上。说是小岛,其实在两百年前尚是与大陆相连的一片海岬。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雨之后,海水淹没了地势低洼的连接处,逐渐变成了现在的模样。选择将影视城修建在那里,乃是综合了地价考量、取景需要,以及某些不能端上台面言明的风水之说与权钱交易。

“一个小时后在建邺南口等。”

陶如旧其实是有些晕车的,只要超过二十分钟的车程就会让他感觉头昏耳鸣。平时他会选择副驾驶的位置,藉由专注于风景忽视生理的不适。不过遇上了凌厉这位有些怪癖的车主,他也只能将头贴在车门玻璃上,斜着眼去寻找那快速移动的风景。

“我去。”

值得庆幸的是,一路上凌厉无心与他寒暄。当觉得气氛尴尬的时候,便随手将cd打开。

迟疑了四五秒,陶如旧咬牙。

风格暗示性格,陶如旧立刻竖起耳朵,古典?通俗?乡村或是电子,他猜不到古怪如凌厉,会对什么样的音乐情有独钟。

这就像是挑选玉料,直到破开矿石的那瞬之前,成功与失败无法预料。

是二胡。

“若是要采访凌氏,你就只有一个选择。去还是不去?”

背景中带着轻微的风声,二胡声也并不清晰──显然并非出自专业录音棚。陶如旧对于曲艺并无研究,但是听这曲子倒觉得莫名其妙的熟悉。怔怔地回想了一阵子,突然反映过来,竟然是《游园惊梦》里面的那一出《皂罗袍》。

“凌先生……我想您误解了我的意思……”他所需要的是一篇人物通讯,而不是小学生郊游随笔。

那电影,大学里拉过片,陶如旧也很喜欢。之所以会反应不过来,是因为原先杜丽娘的那些唱段,现在都被用二胡的曲调演绎了出来。

电话这端陶如旧深吸一口气,他早就该料到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凌厉,这个墨镜染发一身时髦,现代都市中的强者,竟然会是古老曲艺的票友?

然而花无百日红,随着各地大型游乐景观的涌现,海岭影视城却因为日渐陈旧以及管理层内部原因而被人遗忘,慢慢成为凌氏管理之下的一处死角。现在凌厉却要将陶如旧带到那里去,其用意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不信,却不得不怀疑。他闭上眼睛细听那二胡曲,粗糙是第一个印象,有一处明显是中断再剪辑起来的。然而细细品味之后又有一种原生的韵味,倒像是演奏者在用乐器说话,诉说喜怒一般。

虽然来到夕尧不久,陶如旧还是听说过海岭的大名。那是一座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修建的超大型仿古建筑群。时值港台与内地影视圈合作伊始。这座号称当时全国最大的影视基地在建成前六年就产出了十数部后来相当有名的影片。第三年就完全收回投资成本,同时也为夕尧带来了一次小规模的生机。

这声音虽不完美,可是叫人听得上瘾。

“您是说……海岭仿古城?”

陶如旧对二胡的演奏者好奇起来,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开口询问,凌厉却突然换掉了光碟。

“如果你还没有改变主意,那么收拾东西,准备去影视城。”

接下来是最最寻常的公路音乐。数十首集结在一起的那种合集,其中几首鲜明的节奏配上过于优秀的音响,震得陶如旧耳膜发疼。

他原以为还需自我介绍一番。没料到凌厉的反应比他更为直接。

这时候他才发觉凌厉自己还带着一副银色的耳塞,显然是在听别的东西。

“凌总您好,我是陶如旧。”

或许刚才那二胡曲他根本就不想放给陶如旧听,只是带着耳塞一时不察,在发觉拿错了盘之后就立刻换了回来。

接电话的竟是凌厉本人。没有想象中的浓重睡音,对方应该早已起身,电话那端还传出瓷器碰撞的轻微声响。

然而陶如旧宁愿去听那首二胡。

“喂……”

强烈的音乐节奏,过于优秀的减震装置,开启了空调的封闭车厢,以及一个并不友善的车主人。十分钟后,陶如旧的晕眩感如期而至,跨海大桥已近在眼前。他只能咬牙攥拳,拼命将自己挤在有风景的小片区域。从倒后镜中,他看得见凌厉的墨镜,这同样意味着凌厉能发现他此刻的表情──一个面色蜡黄而双唇惨白的乘客。

等待的时间不长。

跨海桥梁与影视城同样是凌氏在九十年代初修建。八百米的跨度过去后,海岭岛西北角就呈现在了二人面前。

虽然担心这个钟点凌厉还没起身,陶如旧还是如约拨通了名片上所留下的夕尧宅电。

因为曾经是一处海岬,海岭岛上并没有太多的沙滩,唯一一处是在大桥附近,也是岛上渔村的所在地。

八点整。

“还好么?”

但是事情的进展却意外顺遂,他原以为是需要再迂回关节,作些小动作的。

下了桥,凌厉暂时在路边停车,打开中控,同时对着倒后镜问了一声。陶如旧一边挤出惨不忍睹的微笑,一边推开车门两三步跑进了灌木丛中。

昨天夜里与凌厉的一番对话,让他得到了打这通电话的机会。说实话,陶如旧对凌厉的第一印象并不好,甚至有些害怕。

凌厉看着青年仓皇的背影,悠闲地点燃一支烟。

陶如旧有一种坐上了云霄飞车的错觉。

再回到车上时,陶如旧觉得舒服了不少,只是被凌厉看见了他刚才狼狈的样子,心中无形的自卑感又增加了几分。

次日早晨。

重新上车后不到十分钟,影视城标志的十余座牌坊便出现了。

“机会只有这一次。”

四周很安静,亦不见其他行人。汽车穿过牌坊群来到停车广场上,下了车,面前是海岭城仿古宫殿一般的大门。

一旁的韩斐立刻将名片递到陶如旧的手上。

凌厉去停车,陶如旧将行李放在地上,四下里打量,广场一角停着两辆旅游巴士。正门检票口立了四个工作人员,其中有两个人认得凌厉的坐车,一边朝对讲机中说话,一边赶了过来。

“现在很晚了,你明天早上八点再我打电话。”

凌厉停好车,工作人员立刻将右侧门打开,拆掉门槛,开出一辆观光用电瓶车。车沿着仿古的城墙行走,直接将二人送到了海岭城中央控室。那是一座同样仿古的小楼,只在隐蔽的地方装设一些现代设施。总负责人孙镇道将二人迎入会议室,园区内各个景观的七位负责人已经齐聚在内。

凌厉重复这三个字,被墨镜掩住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玩味。

“这位是陶如旧陶记者,来这里采风,你们可以向他介绍情况。”

“陶如旧?”

凌厉开门见山,十数人一齐投射过来的目光让陶如旧不自在。

“我叫陶如旧,陶瓷的陶,如果的如,一日旧。凌总叫我小陶就可以了。”

“还有,陶记者可能会在城中体验一段时间的生活,其中开销由我们这边负责。”

“我不习惯在一直用‘你’来称呼别人。”

没料到凌厉会做出如此布署,虽然也明白在这种地方生活花不了什么钱,心中还是漾起了一丝感动。

陶如旧有些跟不上凌厉的跳跃思维。

听到了凌厉的这个决定,各位负责人之间响起了轻微的议论声,接着是孙镇道提出了异议。

“嗄?”

“凌总,海岭城目前晚上没有参观项目,城内一般也不留人守夜,您看……”

“叫什么名字?”

以为这是在提防自己趁无人值守时获取商业机密,陶如旧抢先说道:“请放心,我只是想要观察一下城中员工的日常生活。”

凌厉冷笑,弹了弹烟灰,坐到一旁的沙发上。

上午那通电话之后,他就开始重新思考报道的亮点,或许应该从当堤的员工入手。

“你这是在威胁我?”

听了他话,孙镇道摇了摇头。

停顿了会儿,陶如旧又加上一句:“如果被您拒绝,我会去采访您的竞争对手,或许三个月后的某一天,您会为自己今天的选择而后悔。”

“陶记者误会了我的意思。”

“或许是我刚才说错了话,或许您对于新闻工作者有所误解,但您真的应该给我这个机会。您可以先给我十天的试验期,我会证明这对双方来说都是有利的事。我真的很需要这次机会,您的选择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这个四十出头的黑瘦男人微叹了口气。“凌总若是坚持,那我就去叫他们准备。”

被凌厉盯住的时候,陶如旧甚至会感觉背后渗出冷汗来。

凌厉点头。

那是半张看起来很冷的脸。

“就安排在‘翠莺阁’里和老吕他们一起。”

灰白色的烟在空气中散开,好似一张神秘的纱网笼住凌厉的脸。即便是在夜间的室内,凌厉依旧带着墨镜,陶如旧只能看见小部分的面颊,削薄的双唇,以及形状极佳,且十分有利的下颚。

“翠莺阁?”

“我想我刚才已经婉言谢绝。”

陶如旧听着这个名字,立刻联想起了“怡红院”、“万花楼”,嘴上不说,却将余光投向了会议室墙上挂着的大幅城区鸟瞰图。

新兴的夕尧,商场上的新星,显然具有更明显的符号学意义。

果然,他在东北角上的江南区花街上看见了这三个字。

“但是我相信若是凌先生您能接受我的采访,会有更好的收效。”

“那是勾栏,而不是妓寮。乃是明代建筑里用于歌舞百戏的场所。”

陶如旧坦诚自己的错误,同时不忘继续努力。

凌厉捕捉到了陶如旧的目光。

“十分抱歉。我刚调到夕尧不久,这次也没有能够搞清楚状况,以为是凌伯金老先生亲自前来。”

“那里有一个昆曲戏班长年居住,你可以和他们在一起,彼此之间有个照应。”

若是不客气的说,对于受访者如此不熟悉,也绝不是一个合格的记者。

这件事不用陶如旧本人做任何决定,凌厉早已经布置好了一切。等到陶如旧后来与戏班的人混熟了才知道,从前也有些想要访问凌厉的记者,都被他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骗”进了这座海岭城。

“你刚才在外面甚至不知道我是谁,就这样还想采访我?”

在这座仿古城中,从没有哪一位记者,捱得过两个晚上。

凌厉冷冷地笑着,点燃一支烟。

凌厉说与负责人有事要议,陶如旧便在电瓶车驾驶员小陈的带领下先行游览仿古城全景。

“哦?”

45万平方米的园区其实从售票处外就已经开始,围绕园区的城墙即是用来拍摄城池外景。内部大致可以分为七个区块:关外雄风,烟雨江南,皇城壮景,武林名宿,千佛古刹,幽冥地宫以及海港战场。

“这次合作对于您没有任何损失,我保证不会对您的私生活做过多的介入。”

“我们这座影视城,几乎能满足所有古装电视剧的拍摄需要。”小陈带着陶如旧在千佛区的碑林间穿行,“只是最近几年不景气了,现在又是淡季,游客真的不多。”

陶如旧眼中的亮光抖了一抖。

说话间一队带着国旅棒球帽的游客在导游的带领下走了过来,将近午时温度已经有些炎热,但大多数人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甚至还有几个孩子在嘤嘤哭泣。

“我不希望有人打扰我的私生活。”

“他们刚从地宫那边过来。”小陈十分肯定地笑了笑。“很少有人能笑着走出来的。”

毫不客气,凌厉此刻对于毫无利害关系的人并没有迁就的心情。

这时候几位走累了的游客提出要坐电瓶车,陶如旧自然不忍拂了小陈的财路,只是拜托他有空的时候帮他将行李送到“翠莺阁”,讨了份路观便图独自走开了。

“如果我说‘不’呢?”

他原本是想花一天的时间对于园内景物作个大致的了解,然而真正实施起来却非常困难。

“是的,因为我觉得凌氏企业对于夕尧的贡献,应该在更大的舞台上得到展现,中国新闻奖就是这样……”

45万平方米这几个字化作现实的距离让徒步者生畏,在穿越了几乎没有遮蔽物的大漠以及战场后,陶如旧不得不临时取消了探访武林名宿之旅,改由主干道直接寻找烟雨江南。

看了眼茶几一角的餐盒与饮料,凌厉皱着眉头又将话题扯开。

而到达花街已经是下午一点左右。

“你刚才一直在这里等我?”

十米宽的青砖通道两边是用烟熏旧了的木质小楼,悬挂着匾额以及幌子,一些楼上还系着褪了色的纱幔。地上有些潮湿,看来是有人用泼水的方法进行了降温。

“我知道凌先生对夕尧的旅游业贡献很大,所以希望您能拨冗接受我的采访,并且允许我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采访您在夕尧的工作与生活。”

因为没有游客,大部分店铺都关了门,只有纪念品与零嘴的小店和厕所敞开着,工作人员搬了凳子坐在门口嗑瓜子,看见有人走过来也没有要招呼的意思。一大片贝壳做的风铃在不远处响着。

心不在焉的对话,凌厉对新闻界一贯不具好感。

又走了几步,形成强烈透视效果的长长街道尽头,传来了隐约的曲乐声。

“哦。你是记者。”

混合着丝竹的唱腔,忽而悠扬忽而婉转在慵懒凝滞的下午时间里。陶如旧听不懂唱词,但旋律,他上午才听了一遍。

“是的,那是中国记协主办的全国优秀新闻作品年度最高奖。”

《皂罗袍》

“中国新闻奖?”

“昆曲……”

“凌先生,我是夕尧日报的记者,想采访您旗下的旅游行业,完成一篇通讯,参加‘中国新闻奖’的评选。”

陶如旧出神地听着,也忘记了疲惫,他循着声音走,立定在一扇敞开着的门前。

陶如旧急忙点头。

门匾上书三个字:翠莺阁。

凌厉几分惊讶,几分不耐。

说是楼阁,实际上却是一个具有相当规模的仿古宅院。从外面望进去,大约有两三进的模样。外堂被辟成售卖冰饮零食的店面,陶如旧走进去,第一个天井被东南西北互相联通的二层廊房环绕,形成燕窝的形制。

“你找我?”

中央开阔地上凌空架着一座戏台。那悠扬的昆曲唱腔,便是自戏台上传来。

“凌先生……凌总。”

陶如旧是不懂昆剧的,因此也说不出究竟在演些什么,只是循着那《皂罗袍》的曲调猜想是《牡丹亭》,至于那一双小姐丫鬟,他却又给错记成了崔莺莺与红娘。

婉言谢绝了主办方具有暗示性质的邀请,凌厉知道自己决没有精力再去进行所谓的“午夜场”。助理韩斐为他制造了一个必须立刻处理的“突发事件”,得以脱身的他却又在休息室被大厅里那个苍白的青年拦了下来。

台上演得投入,他也就站在柱子边上出神。翠莺阁因为有演出,三三两两倒还有一些观众,大多好像是当地的农民,平时相帮着料理一些员工种的蔬菜与瓜果,园方也就默许了他们出入自由。

在沙发上窝成一团的陶如旧立刻弹坐起来,还不及整理衣服,厅门就被推开了。

呆立了大约十四五分钟的模样,陶如旧等这折戏唱完了才回过神来。

十点四十五分,侍者将西瓜果篮端了进去,二十分钟后,厅中传来话别的寒暄。

演员走到台后悬的红绸布里面去了,周围人也纷纷起身,看来所有演出都已经结束。

长夜漫漫,等待让人昏昏欲睡。

陶如旧正想找人问问自己行李的情况,就见到凌厉从后一进的天井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名少年。

十点钟,在别厅完成任务的阿青叔临走前来过一次,同时为侄儿拿来些点心。陶如旧突然有一种“殿外长跪苦谏请命”的错觉。

少年大约十五六岁光景,皮肤微黑,五官却生得非常清秀。修眉俊目,乍看之下如同少女一般。不同于凌厉看似休闲却质地精细的装束,少年穿一条洗白了的牛仔裤,发黄的衬衫。略长的发仔细分成两边梳好──在夕尧猎猎的海风中已经很难见到这样仔洁的人了。

要拜托的事,究竟能不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