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进屋内,目光触及娉婷的剎那,楚北捷几乎动弹不得。
看着楚北捷离去的背影,醉菊微笑地启唇,“师傅啊师傅,我没有说错吧,生病的那个是王爷啦。”
他猜想过许多次,但从没有想过,娉婷会是这么一副模样等着他的到来。
入骨的寒风卷刮进来,吹得墙上的墨画簌簌作响。
她仍旧斜躺在榻上,上身倚着靠枕,头轻轻挨着枕头,露出半边柔和的侧脸。一床深紫色的厚厚的毛毯褪到腰间,越发显得弱不禁风。书卷打开了一半,铺在手边。
话未落地,楚北捷已一把掀开厚重的门帘。
一切就如一幅优美的绝世名画。
“王爷,你要狠得下心,就让她去吧。”
清可见底的黑眸瞧不见了,因为她闭上了眼睛,黑而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层浓密的阴影。
楚北捷霍然从椅上站起,恍若遭了雷击。良久,才失神地问:“她真的这么和你说?”
一丝安详的笑意,在干燥开裂的唇边逸散。
“她问醉菊,是否闻得到雪的芬芳。”醉菊露出回忆的神态,“她说,心无杂念的人,才可以闻到雪的芬芳。”
骤然间,楚北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楚北捷呼吸骤止,拳头握紧了松开,松开了又缓缓握紧,低声问:“她说了句什么话?”
娉婷去了。
醉菊仔细思索片刻,用很快的语速吐出了一句话,“如果王爷坚决不肯亲自看望白姑娘,醉菊能帮助白姑娘的办法,就是为她配一剂上好的毒药,让她没有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她停下来,叹了一口气,“别人是劝不了白姑娘的,我只听她说了一句话,就知道她不是在威胁谁,而是真的怡然自得,毫无怨恨地等待着王爷的决定。医者父母心,既然明知无可救药,醉菊不如给她一个痛快。”
她已不在了,含着笑去了。
“哦?”楚北捷眼中掠过一丝精明,“说说你打算怎么帮她?”
天地裂开无数缝隙,如猛兽张开血盆大口,将四季都吞入腹中。
“是。”醉菊恭声道,“醉菊确实有办法帮她。”
一切已不复存在,春花、秋月、夏虫、冬雪,尽失颜色。
楚北捷冷笑,“你师傅夸你聪明伶俐,善猜度病人心思,连心病都手到病除,既然不用把脉服药针灸,一定有其他办法可以治好她了?”
她轻轻拨弦,淡淡回眸间,成了一道绝响。
“没有。”
已是绝响。
“没有为她针灸?”
楚北捷呆若泥塑,摇摇欲坠。
“没有。”
楚漠然一个箭步上前,扶着楚北捷的手臂,却被他一把推开。
“没有喂她吃药?”
红蔷正巧进屋,看见楚北捷的身影,又惊又喜,“姑娘,白姑娘!王爷看你来了。”扑到娉婷榻前,柔声道,“姑娘快别睡了,王爷来了!”
“没有。”
摇了几下。
楚北捷“嗯”了一声,用浑厚低沉的声音问:“你没有帮她把脉?”
楚北捷目不转睛,看着眼睑下的眼珠微微动了动,沉静的眸子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露出来。
“看她的脸色,极弱。”
那眸子藏尽了世间的颜色,它缓缓醒来,从里面透出光芒,随着渐渐开启的眼帘,被藏起来的颜色全部都散出来了。
“身体如何?”
毯子、床榻、靠枕、纤纤手边的书卷,甚至红蔷惊喜的脸,一切都从苍白恢复成原本的颜色。
“是。”
娉婷的身边仿佛笼罩着一圈淡淡的光芒,令人不能直视。
“还是不肯进食?”
楚北捷脑中一片空白,眼里只有眼前人散发出来的一片光芒。他的身体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似的,径自走到桌前,端起那碗云耳鸡丝汤,坐在榻边。
醉菊走进书房,朝楚北捷行了个礼,“王爷,醉菊已经见过白姑娘了。”
不知何时,楚漠然和红蔷已经退下。
楚北捷从椅上猛然站起,旋即察觉自己太过冲动,又徐徐坐下,将茶碗放回桌上,沉声道:“进来。”
楚北捷端着汤,娉婷睁着明眸。
楚北捷在书房里将手边的茶碗摆弄着,直到茶水完全冰冷也没有喝上一口。忽然听见门外有人道:“王爷,醉菊求见。”
两人的眼神,毫不回避地对撞在一起。
醉菊却道:“这边想不到办法,自然要到另一边试试。看我的。”留下楚漠然,独自向楚北捷的书房走去。
“王爷……”
这段孽缘,也许就是因为两人都太聪明了,才导致这么多波折磨难。
“一定要寻死吗?”
楚漠然一脸无计可施地叹气,“谈何容易,王爷只怕比她更难劝。我只恐等王爷回心转意,这位已经回天乏术,那时你我如何背负这个罪名?”男女之情真是可怕,竟连王爷这样睿智之人也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王爷要娉婷活着吗?”
醉菊愣了半天,才讪讪地将手里的小瓶放回怀中,站起来往外走。出了房门,抬头撞见一脸愕然和无奈的楚漠然,醉菊咬着下唇道:“没有办法了,只有请王爷亲自来。”
楚北捷抿起薄唇,沉默地凝视手中汤碗。
娉婷缓缓转头,目视刚刚停止下雪的天空,太阳正努力从云后探出赤白的脸。她舒展着秀气的眉,慵懒地说道:“心无杂念的人,才可以闻到雪的芬芳。若愁肠不解,终日惶惶,生与死又有何区别呢?我已经找到解开这个死结的方法,你告诉王爷,娉婷一辈子也没有这般无忧无虑过。”
“放心吧,王爷不愿说的话,娉婷是不会逼你说的。”娉婷挣了挣,想坐起身,“我自己来吧。”
醉菊愕然,不知怎么回话。
“不。”不假思索,他的手已经按着她瘦削的肩膀,让她身不由己躺了回去。
娉婷目光始终柔和,清澈如露水,瞅了醉菊许久,忽然开口问:“你闻到雪的芬芳吗?”多日没有进食,娉婷的嗓子略微沙哑,却别有一种扣人心弦的魅力。
“我来。”他沉声说出两个字,拿起汤勺,小心地舀了一勺,送到自己嘴边,轻轻吹气,这才发现汤并不够热,浓眉遂皱起来,转头要唤人。
攻敌莫若攻心,这瓶药正是最好的鱼饵,如果诱起娉婷求生意志,就如在严密的城墙上打开一个突破口,以后的事就好办了。
“不碍事的。”柔柔的声音传来。
楚漠然隐身在门后,他耳力过人,将醉菊的低语听进了七八成,心中顿呼厉害。
楚北捷回头。
醉菊见她意动,靠前一点,压低声音道:“姑娘对王爷爱意深重,怎忍心孤身赴死,留下王爷一人?要保全身子,日后才能领受王爷的疼爱。奴婢这有一瓶家传秘药,服下一颗可抵三日的饮食。至于桌上的饭菜,姑娘不必理会,照旧按着原样退回去,如此下去,不出二三日,王爷必定心疼得熬不住,要来看望姑娘。”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向娉婷晃晃,“此计神不知鬼不觉,最适合试探王爷对姑娘的心意,又不会伤了身子,姑娘以为如何?”
优美的唇上几道因为缺水而导致的裂口,像割在他心上的伤。
娉婷的目光,终于从书卷上移开,柔柔向醉菊扫来。
“不行,换热的。”他扬声,“派人立即到厨房去,重新做一桌饭菜过来。”不容置疑的口气。
“奴婢知道该劝的话早被红蔷说尽,就算那桌上是山珍海味,姑娘也不会有一点想吃的念头。”醉菊狡黠地微微一笑,又道,“姑娘的心思,不过是要王爷陪在身边。以王爷的脾气,不到万不得已,又怎肯服这个软?依奴婢看,要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就算王爷肯来,姑娘也已经撑不下去了。这样你试试我,我探探你,只会白白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又害王爷一辈子伤心,姑娘是聪明人,怎么也做这种不聪明的事呢?”
门外有人应是,连忙小跑着去吩咐了。
娉婷仍在低头看书,颈项微微低垂,肌肤细腻白净,说不出的风流动人。
他放下手中的冷汤,目光还是无法离开娉婷苍白的唇。充满力量的指尖迎上去,用粗糙的指腹轻轻抚过上面的细微裂口。
醉菊摆开饭菜,走到榻边,小心地坐了下来,“奴婢醉菊,受王爷吩咐,特来伺候白姑娘。”
“裂开了……”楚北捷低喃,情不自禁地倾前,炽热的舌刷过她的唇,滋润干涸的伤口。
两荤两素,一碗云耳鸡丝汤,一碗熬了多时的白粥,外加四样归乐小菜。数样东西摆在一起,红的红,绿的绿,色香味俱全,引人垂涎。
娉婷的不动声色终于被攻破了,“啊”一声低呼起来,又惊又羞,忙别过脸去,却又被楚北捷温柔而坚定地用大手转了回来。
醉菊掀了帘子,站在门前,先不挪动脚步,只静静打量仍在榻上看书的娉婷。好一会儿,才提步走到桌前,打开食盒,将里面还在冒着腾腾热气的饭菜一碟一碟取出来。
“不是生死都由我,荣辱都由我吗?”他低沉地问。
红蔷知道娉婷的倔犟,见醉菊自信满满,想来没有见识过娉婷不为任何哀求所动的本事,也不好说什么,瞅她一眼,点点头,进了侧屋。
霸道的吻,如他率领的东林雄师一样强悍,坚定不移地,攻了进来。
醉菊点点头,到了正屋前,一手提了食盒,一手刚要掀开门帘,转头发现红蔷也跟在后面,便轻声道:“你不必进来了,这事我来应付。”
拦不住如斯霸气,恰如柔花离枝头,任凭东风碾。
楚漠然走过来,“快送进去吧,饭菜会冷的。”
娉婷娇喘吁吁。
大娘忙道:“厨房还有活,我回去了。食盒不必送回厨房,我一会儿再来取,放在侧屋的桌上就好。”说完踩着厚厚的积雪,沿着来路走回去了。
努力张大的眼睛,想要看清楚楚北捷眸中的精光。
红蔷虽然惊异,但巴不得有这么一个人来顶替,低头应道:“是。”
无力的纤纤细指抵着楚北捷的衣襟,不知是要推开,还是要抓得更紧一些。
红蔷吓了一跳,捂着心口猛一转身,尚未开口,醉菊已经将她手中沉沉的食盒接过,“王爷有令,从现在开始,白姑娘由我照顾。红蔷仍留在这里,帮我熟悉一下这里的大小事务。你以后叫我醉菊就行了。”
窗外寒雪逾尺,娉婷脸上昏沉沉地热。
“这食盒,交给我吧。”两人身后忽然冒出一张陌生的脸。
“王爷,热汤来了……”
大娘脸色一白。
来的不只热汤,四层的木食盒沉沉的,热气满盈。
红蔷提起这个就愁,“还能怎样?我都快急死了,她倒悠闲得很。我和你说,瞧咱们王爷的意思,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手指朝屋子那边比了比,“别说我,你们厨房的人小命都难保呢。”
红蔷和醉菊眼角偷窥到一丝春光,脸上都浮出了红云,轻轻咬着下唇,七手八脚布置开来。
“做好了,哎哟哟,为了这几碟小东西,闹得整个厨房天翻地覆。在这种地方一时半刻要把归乐的小菜准备出来,那容易吗?”大娘探头看了看屋子那边,悄声问,“里面现在怎样了?”
厨房也真了得,一会儿工夫便做出这些来。
院外传来脚步踩在积雪上的声音,厨房的大娘提着沉甸甸的食盒走进院子。红蔷匆匆从侧屋出来,有点湿漉漉的两手在腰间蹭了蹭,迎上去道:“饭送来了?”边接在手里,边问,“王爷吩咐的那几样归乐小菜都做好了?”
两荤两素放在桌中央,各色小菜放四旁,若星儿伴着明月,红橙黄紫,色彩鲜艳。
“不好办。”
莲子火腿汤上漂着翠绿的葱花,寒冬季节,难为他们找得来。醉菊端着汤碗过来,低头细心地吹了吹,然后将汤勺送到娉婷面前。
“怎么?”
“白姑娘,王爷已经来了,你就吃点吧。”
“就是她?”
“吃吧。”
“嘘。”醉菊摆手要楚漠然噤声,到了屋前,探首向门内悄悄一望,回过头来,两道秀眉已微微蹙起。
娉婷不肯张口,也不做声。
楚漠然领着路向娉婷的西厢快步走去,边低声道:“已经两日不进饭食,连水也不肯沾,本来身体就弱,夜间久咳不止……”
清香的汤,在她面前仿佛没有任何诱惑力。
醉菊师从东林神医霍雨楠,已将师傅的本事学了七八成,楚北捷十万火急将她叫来,楚漠然哪还不明白,立即转身道:“我们边走边说。”
强吻过后,楚北捷的激情稍得舒缓,不解地放开怀中佳人,皱眉,“你还要谈什么条件?”
“闲话以后再说,听说你正负责看管那位大名鼎鼎的白姑娘,快和我说说她现在如何。”
娉婷抿唇,眸中藏着清冷,幽幽看向楚北捷。
“你这是……”
楚北捷坐在榻前,被她如此一看,只觉五脏六腑都被她的目光缠绕上了,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不疼也不累,却难以招架。
“昨日清晨出发,今日中午赶到,不敢稍有停歇。”醉菊穿着侍女的服饰,抬头看看天,“这个鬼天气,这会儿才稍稍停了雪,要不是王爷的亲笔信中再三警告不得延误,师傅万万不肯放我出来。唉,今年冬天暴雪不断,师傅的腿又开始疼了。”
但怎可容她得寸进尺地胡来?楚北捷力聚双目,不动声色地对视。
楚漠然抬头一看,一张久未看见的面孔跳入眼帘,讶道:“醉菊?你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雪,霍神医竟肯让你冒风雪而来?”
眸光渐渐凌厉。
楚漠然走到半路,迎面撞到一人。那人笑着问:“楚将军步履匆忙,这是要去哪里?”
他越强一分,她便越弱一分,越楚楚可怜一分,那楚楚可怜中,却又透出十二分的倔犟。
楚漠然原来料想她是蓄意威胁,若真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寻常把戏,倒没有什么。熬到今日,娉婷越自在,他就越心惊,思量再三,对红蔷道:“你好好看着,我去去就来。”说完转身出厅,吩咐了门外的守卫好生看顾,咬咬牙,朝楚北捷书房走去。
越倔犟,越是惹人怜爱。
娉婷在屋中,手持一卷书细看,悠然自得。她不要红蔷帮她梳头,自己绾了一个松松的斜云髻,束起的青丝插着一根簪子,侧边几缕发丝垂落在肩上,衬着因为不肯进食而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蛋,说不出的清雅秀丽。见两人入屋,抬头对他们淡淡一笑,就算打过招呼,又低头继续看书。
楚北捷心肠骤软,不得不叹。
两人愁眉站了一会儿,商量不出办法,只好又回到屋中。
两方对阵,原来不是强者必胜。
楚漠然清俊的脸露出苦笑,“能怎么办?难道用军中的刑罚对付她吗?她这个样子,强灌饮食只能使情况更糟。”
难怪温柔乡,往往成英雄冢。
红蔷请了楚漠然到屋外角落,低声道:“这可怎么办?已经两日了,再这样下去,铁打的人也熬不住。楚将军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张嘴。”楚北捷无可奈何,从醉菊手中接过汤碗。
不但饭食,就连茶水都是热腾腾送进房间,又纹丝未动端了出来。
两个字刚说完,娉婷哀怨之色渐去,脸上露出笑盈盈的欣喜,唇角微翘处,剎那聚满了无限风情。楚北捷被她的笑颜所撼,拿惯了重剑的手竟然一时不稳,溅出两滴热汤在厚毯上。
自第一夜后,任凭红蔷怎么哭喊哀劝,娉婷再也不肯发一言。
“好好地喝。”楚北捷沉声叮嘱。
情况还在恶化。
娉婷眼底藏着笑意,乖乖张唇,咽了一口热汤。莲子清甜,火腿醇香。
退到小院门口,踌躇片刻,抬头看看楚北捷的背影,透出没有一丝回旋余地的坚决,暗自叹了几声,转身离去。
“要吹一吹。”她忽道。
即使面对百万大军,楚北捷也从未有过如此失态。楚漠然立刻噤若寒蝉,哪里还敢说什么,只肃然应道:“是。”
“嗯?”
楚北捷一掌击在木桌上,霍然转身,冷冷道:“区区一个女子,你竟然看不住吗,要一大早过来禀报?下去,本王不想再听见这个名字。”
“要吹一吹。”笑意更深了,两个酒窝羞涩地露出来,“会烫。”
砰!
统兵百万的楚北捷,从不曾料到自己会有这么无力的一天。莺声燕语,片言只字,便叫他丢盔弃甲,让她得寸进尺。
“红蔷劝了一夜,娉婷姑娘还是滴水不肯沾,属下想……”
他僵硬地低头,吹气,待勺中的汤不那么烫了,就笨拙地伸到她唇边。
“有什么要禀报?”楚北捷放了剑,接过婢女送上的热毛巾。寒风大雪,他仅着一件单衣,却练出一身大汗。
娉婷听话地张口,喝下好喝的莲子火腿汤,倚着枕,轻笑,“这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汤,王爷说是吗?”
已被教训得几乎直不起腰的亲卫们如获大赦,连忙应是,扶起摔在地上的弟兄退出小院,临走前不忘递给楚漠然一个感激的眼神。
楚北捷悻悻,“本王怎会知道?”
楚北捷似乎正等着楚漠然,闻言后退一步,收回兵器,环顾一周,挥手道:“今日到此为止,你们都下去吧。”
娉婷见他冷着脸,越发想笑,忍不住笑出了声,见楚北捷眸中掠过一丝恼怒,葱白玉指取过他手中的汤勺,舀了满满一勺子,小心翼翼送到楚北捷唇边。
“王爷,属下有事禀报。”楚漠然站在场外,沉声道。
楚北捷看着她。
罗尚双臂几乎全麻,钝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楚北捷脸无表情,吐出四个字,“不够用功。”左脚无声无息伸出,就势在罗尚腰间一挑,又将他踢得滚出场外。
她眼中清澈一片,可比山间清泉,无一点杂质,瞅得他心中又痒又酸,仿佛不张开口应了这勺汤,便是负了天下,辜负了最不应辜负的。
锵!双剑碰撞声清脆响亮。
可恨,可恼!
“你总算来了。”罗尚也是楚北捷身边的亲卫,见了楚漠然,顿时松了一口气,低声对他道,“快劝劝王爷。王爷今天疯了一样,清早在雪中和我们对打了将近半个时辰,再不停下来,我们这班兄弟恐怕要在床上躺十天八天了。”说是这么说,可他还是弯腰拾起摔在地上的剑,吼叫一声,又冲了上去,恰好迎上楚北捷回身一击,连忙双手奋力举剑一格。
他本来将唇抿得紧紧,后来却似乎改变了主意,虎目中掠过如沙场决战前的毅然,蓦地大口一开,整勺汤含进嘴里,紧接着上身不容抵抗地前倾,一手稳稳持着汤碗,一手按着娉婷的肩膀,唇对上唇。
楚漠然刚在院门边站住脚,眼前一晃,一个人影已冲到面前。他反应奇快,手一伸,扶住险些直直撞上院墙的罗尚,低声问:“怎么样?”
传过来的,除了汤,还有属于楚北捷的刚强、决断、霸道和不可一世。
楚北捷正与手下对打,手中未开刃的钝剑横劈竖砍,勇不可挡,几乎每一次交手,都会有一名手下横摔出去。但跟随在他身边的,哪个不是久经沙场的彪悍勇士,一旦被楚北捷打出阵外,连气也不喘一口,便又抓起兵器猛冲上去。换了不熟悉他们的人,定以为是两方在生死相搏。
怎能不甘之如饴?
楚漠然又赶到楚北捷练武的小院,刚到院门附近,已听见风雪呼啸中铿锵之声大作,兵器交击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几声闷哼连着传来。楚漠然吃了一惊,加快步子转进院门。
娉婷颤抖着睫毛,闭上双目,细瘦的双臂搂上楚北捷宽厚的肩膀,咬着牙低声道:“从今日开始,王爷对娉婷有一分不好,娉婷便对自己一百分的不好。横竖就这么一条命,糟蹋掉也无所谓,一了百了。”
楚漠然守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他急急赶到楚北捷的卧房。楚北捷身边亲随却道:“王爷天未亮就练剑去了。”
楚北捷暖玉在怀,闻言浑身僵硬,怒道:“你还要威胁本王多少次?”
“你的死活在王爷手上。”娉婷淡淡开口,“我的死活,也在王爷手上。别求我了,去求王爷吧。”翻身对着墙,不再做声。
“一百次也不够,一千次也不够。”极低声、毫无怯意地回答。
红蔷仍不罢休,求道:“姑娘,你的心肠最好了,姑娘,你就不顾奴婢的死活吗?”
怒气顿升两丈,楚北捷直起上身,却被两只细弱的手臂死死缠着,低头看去,怀里人早已泪湿满面,泪珠挂在寒玉般细致的肌肤上,欲坠不坠,贝齿紧咬下唇,不肯让人听见泣声。
娉婷恍若未闻,不知想些什么,出了一会儿神,目光转到红蔷处略停了停,竟闭上了眼睛,似乎打算睡了。
氤氲的眼眸不惧他犀利的目光,凄凄切切,欲语还休中,一丝决然若隐若现。
红蔷瞧她那样子,竟不曾有丝毫回心转意,慌得站起来,拽着她的衣袖摇道:“姑娘怎么帮不了我,姑娘吃点东西,就是帮了我的大忙。”
怒火滔天,就于那么一瞬间,百炼精钢化成绕指柔。
“军法无情,我也帮不了你。”娉婷仍是一派悠闲,往背枕上缓缓一靠。
“可恨!可恶!”
“老天爷啊,我怎么能不急?”被娉婷柔声一劝,红蔷的眼泪反而簌簌掉下来,抹着脸说道,“王爷说,姑娘要有个长短,他就用军法治奴婢。王爷说过的话,从没有不算数的。”想到楚北捷发怒时的森冷目光,她打了个寒战。
楚北捷狠狠搂紧她,恨不得将她勒进自己的肋骨中,“可恨的白娉婷,可恶的白娉婷……”
娉婷打量她片刻,不禁心软,展颜道:“坐过来。”拉红蔷坐在自己身边,帮她抚平了因为不停哀求而散乱的发丝,含笑道,“傻丫头,你不用急。”
太阳躲到云后,细雪纷纷扬扬来了。
红蔷连眼眶都红了,急急摇头道:“不是不是……不为王爷,就为了姑娘自己,也不该这样糟蹋身子啊。好歹吃一点,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大冷的天,真饿坏了怎么办?”
无妨,屋中暖意正浓,虽是冬,却有春的旖旎。
娉婷斜躺在榻上,黑珍珠似的眼眸从容笃定,往红蔷一扫,带着玩笑的口气道:“原来是为了王爷。”
红蔷在帘后偷窥一眼,羞红了脸,蹙起眉道:“闹到现在,连汤都没有喝完呢,这可怎么办好?”
楚漠然站在一旁,看着红蔷用几乎哭出来的声音哀求,“好姑娘,你别为难奴婢了,王爷已经生气了。”
醉菊淡淡一笑,“白姑娘的身子,自有人担惊受怕,我们操什么心?来来,趁着好雪,我们快到院子里堆个雪人。”
一夜风雪大作,没有停歇过片刻。
不再顾那屋内的卿卿我我,爱恨交织,醉菊的目光投向院外满山遍野的纯白。
谁知道她那血色并不饱满的唇中跳出了什么话,竟使一向不动声色的王爷失了分寸?
师傅啊师傅,王爷爱上了一个,多么叫人头疼的女子呀。
楚漠然一夜不曾睡好,楚北捷临去前深邃的一眼让他整晚神经紧绷,不敢有丝毫怠慢地看顾着屋内的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