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黄金时段。”战逸非不由蹙了眉头,这就好比昨儿丢了个银汤匙,今儿立马又捡了只金饭碗,这份塞翁失马的运气简直教人不可思议。他回忆一下说,“那个时间段本来有一档关于亚洲经营者的节目,如果我没记错,那档节目是由君悦集团冠名播出的。”
许见欧笑笑:“东方卫视,时间没定,可能是周五晚上十点。”
许见欧不愿就此深谈下去,笑了笑。
“听滕医生说,你要重回电视台了。”战逸非转头与对方视线相接,从浓重倦意中露了个笑,“新节目什么时候,什么台?我一定捧场,贡献一点收视率。”
战逸非完全想起了自己被严钦绑走前看见的那辆紫色宝马,这么恶心的颜色,想要忘记也很难。他沉下脸,认真注视着眼前的男人:“许主播,滕医生是个好人。”
“挺好的,年轻嘛,医生都说恢复得不错。”
好的定义是什么呢?
“伤好些了吗?工作一直忙,也没去看看你。”
许见欧不由苦笑,“好”这个字太敷衍,太寒碜,太像胜者对败者的安慰,太像强者对弱者的怜悯。
他对这个男人一直有怨,而今更怨这对狗男男害得自己白受牵连。可这怨不至死,实是杀了太重,打了太轻。许见欧没想过置方馥浓于死地,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那天在蒲少彬面前会留下如此阴阳怪气的一句话。也许是背叛恋人的自咎心理让他急需发泄的出口,也许是曾经的善良被报复的恶念远远摞开,总之他留下了那句话,而那句话铸成了大错,方馥浓险些死在那条巷子里。他也差点把自己给毁了。
“我知道他很好,我们现在也很好,他有了新工作,我也有了新节目,这阵子发生的事情太多,我想我们都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改变。”许见欧神情郑重,似保证般点了点头,“但是我们很好,从未抱怨过或者红过脸。”
许见欧有点后悔。
战逸非摇头笑了,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他自己这里还一团糟。从未红过脸的情侣怎么也好过剑拔弩张,谁也不肯低头。
何况对方也怀着同样的念头。
主刀主任又来查了一次房,情况良好。战逸非不时低头看时间,许见欧看出他有些心神不宁,便问:“赶时间?”
两个人都不怎么热忱与对方搭话,继许见欧被打伤以后,战逸非就没与他单独相处过。他打小就有个毛病,总是很难虚与委蛇,自如地面对一个会让自己难受的人。
“几天前就定好了今晚上飞湖南,现在……算了。”
吊针瓶里的水一点一滴,许见欧搬了个椅子坐在床边,与战逸非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关于觅雅广告投放的事情?”
话里的意思直截了当,拥抱,接吻,云雨在床,我们什么都做过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也知道?”
见许见欧仍然一脸吃惊地站在门口,还挺天理昭彰地补上一句:“方馥浓一直都是我的人。”
“听滕云提过一句。”顿了顿,许见欧问,“为什么现在不去了?”想了想又带着笑补上一句,“如果你是担心方馥浓那大可不必,你不是医生,你在这里也帮不上忙,何况‘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光凭这句,这小子也绝没那么容易咽气。”
抬眼看见许见欧走进门,知道对方肯定看见了自己做了什么,战逸非的脸一下烫了。他装作自己无所谓,摆出一副冷淡面孔从床上起来,当着那个男人的面,整理好自己凌乱的外衣,又一颗颗扣好衬衣的扣子。
“这话不错。”对方的话切题得好笑,可这嘴角还没绽开多少,又马上冷冽地收了回去,“如果要替方馥浓还债,我就没钱了。”
不知什么时候到的许见欧怔在门口,露出一脸与先前那个护士一样的表情。
他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吓了一跳。
“战总……”
“我没钱了。”重复一遍,战逸非轻叹着摇了摇头,“我以前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说出这样的话。钱这东西到了一个数字以后你会毫不珍惜,觉得它可有可无,可当你没有了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没了它,什么事都干不成。”
说来也奇怪,他当初迷恋唐厄的时候,分分秒秒都难耐胯下热忱。为了哄诱对方与自己做爱,他挥金如土、竭力表现,满脸的神魂颠倒,满嘴的昏言谵语,如同一个深坠爱河的少年,莽撞、低智且章法全无。可面对方馥浓倒越来越谨慎,越来越腼腆,越来越像折荷有赠的古人,怂得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媒体人不好得罪,我干这行这么久,这点最有体会。”许见欧想了想,说,“既然都约好了,就算你这次不想合作,见一面、谈一谈、联络联络感情总没坏处。湖南卫视到底是收视第一的地方卫视,待觅雅起步以后,一定还会有别的合作可能。”
战逸非现在有欲望,结果却只能望梅止渴,摸两把算作安慰。
许见欧这话说得真心实意,也没耍什么坏心眼,他不能把剜掉一个脾当作蚊子叮一口,但半死不活的方馥浓还躺着,怨不动了。
这么回忆着,他诚实地想念起这个男人,嘴唇想念他的吻,身体想念他的入侵。入侵凶猛,吻里有蜜糖味。
战逸非稍稍一琢磨,觉得对方说得也没错。可他这会儿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眼睛瞟向病床上的男人:“可是……”
脑袋从对方胯下钻出,探出围裙。咽下对方留在自己嘴里的东西,一抬手,又擦掉嘴角边溢着的白浊。战逸非揉了揉自己乱蓬蓬的乌黑头发,说了句“我要一份培根乳蛋派”,倒头又睡。
“这儿我会看着的。”重症监护室都没开手机,许见欧也看了看手表,然后说,“你放心,方馥浓的阿姨一会儿会过来,滕云晚一些也会过来。”
手指抓着屁股两瓣,指尖深嵌结实臀肉,战逸非用舌头将那似修裁过的耻毛捋顺,一直咬到对方射出。
“谢了。”战逸非勾勾嘴角,起身就走。还没走出几步就又折回来,俯下身,隔着呼吸机吻了吻方馥浓。
战逸非被这香艳画面撩得动情,敲击床面发出声响,待引来方馥浓的视线,他便勾手指把他叫过来,把脑袋钻进他的围裙里,把那根玩意儿噙进自己嘴里。
面对对方的讶异眼神,他面不改色,竖着拇指往后一指:“他是我的人。”
他俩最近没少别扭,这小子是个丧尽天良的骗子、毫无廉耻的无赖,可这会儿他半死不活了,他又想起他的好来。想起某天早上睁开惺忪睡眼,方馥浓又像曾经有过的一样,围着围裙光着屁股给他做饭——一边摇锅动铲,一边轻轻哼唱,身体还随着音乐节奏摇摆动胯,宽肩窄腰大长腿,从侧面看过去臀峰挺翘,臀沟若隐若现。
“好了,知道了,你的。”这蛮不讲理又孩子气的模样实在逗人发笑,许见欧真的笑了,只是身体上的刀口处无端端地疼了起来,许是明儿又会下雨。
胯间那根玩意儿完全不精神,但尺寸仍然不错。方馥浓现在体温低得怕人,就连攥在手里的那根家伙也没了性爱时的热气腾腾。
跨出病房,战逸非没有电梯直下离开医院,而是去找了那个管病房的护士,想拜托她如果病人醒了就给自己挂个电话。还没走进护士们的休息室,便听见一个女人的嘹亮嗓门。
仿似受了鼓励一般,战逸非将自己的外套与衬衣一并解开,露出光裸胸膛与对方肌肤相贴,他顺着腰线、骨盆滑入腹部与耻毛上端探下手指,手势很快色情起来。
听上去像是不满受到了怠慢,女人得理不让人,吐出一连串机关炮似的上海话,招架不住的小姑娘哭了起来。附近几个病房里的人都探出脑袋来围观,还以为大白天的就有医闹,多新鲜。
喊他一声,可对方没有理他。那串年代久远的紫檀佛珠又戴回了他的腕上,等这家伙醒来,管他要不要还是要还给他的。战逸非伸手在方馥浓身上抚摸一把,掌心与对方皮肤相触,微微起了电流。手指滑过他一身线条分明的肌肉,又在腰间掐捏一会儿,结实坚硬,手感不错——身体被情人温柔撩拨,方馥浓似乎皱了皱眉,但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我问了几声了你们都不回答,哑巴了?唷,还翻白眼。你翻白眼给谁看?给谁看啊?你看男人的时候怎么不翻白眼啊,肯定在想什么不要脸的!”
“哎,方馥浓。”
“你这人怎么说话这么难听,说了是没有听见你问话啊!”
血迹干涸在身上,好几处瘀伤青紫,看来令人心惊肉跳。
一个中年女人从护士休息室里走出来,涂着艳色唇膏,烫着老式样的鬈发,她一只手里提着水果,杨梅还有油桃之类,另一只手大幅度甩开,她气势汹汹地迈着步子,与迎面而来的年轻男人擦肩而过。
肺部受创不轻,方馥浓依然罩着呼吸机,上身半裸,胸口缠着纱布,手臂与胸膛处布着奇怪的导管。
看似匆促一个照面,可中年女人暗暗睃了对方一眼,心里惊呼:哟!这卖相太好了!比我家那个兔崽子卖相还好!
真的困死了,他闭起眼睛,一张疲态尽露的脸总算显得宁静。
战逸非也忍不住看这个女人,即使对方已经走过自己身旁,他仍然忍不住回头去看。他看见了她的身形臃肿,听见了她的嗓门嘹亮,他骨子里反感所有典型的上海中年妇女,一亮嗓门就如同尖叫,一口吐字尖锐的上海话更是扎得人耳膜都疼。
那个护士惊得没说出话,战逸非已经完全不想管她了,他侧身睡在方馥浓身边,小心避开他身上的伤口,揽住他的腰。
些许往事浮现眼前,如同偶露峥嵘的礁岩,一个大浪过后又看不见了。即使关于那段往事,现在的他只能看见一点朦胧轮廓,战逸非仍然清楚记得,那是一段非常不快的经历,与他此生所有的荒诞与凄楚都密不可分。
战逸非点点头,然后便做了个惊人之举,他一翻身就爬上了方馥浓的病床。
赶着去公司里交代一些事情,没细想,战逸非还是走了。
漂亮女孩向漂亮男孩挑眉睃目是人之常情,换作漂亮护士便有点像是职业病。护士小姐娴熟地换掉了吊针瓶,还不自觉地拢了拢头发。从这衣着、气质还有冷声冷气的态度判断,对方是有钱人没错。她压根没想过这老板员工的情分好得异常,只是抬手一指一旁空着的床位,特别善解人意地说:“你可以在旁边的病床上躺一会儿,反正这新换上的点滴还得吊一会儿,现在也没有人。”
中年女人总算找到了自己要去的病房,她这人嘴刁,可心却不坏,刚才那么穷凶极恶地对待两个护士实在也是急过了头,她接到通知就急匆匆地赶来了,唯一的、跟儿子似的外甥被人打进医院了。
“这样。”
许见欧见过叶浣君,一见她进门,立刻起身相迎。
“哦,不是。”战逸非仔细想了想,觉得实在很难界定彼此间的关系,或许最谨慎不错的回答便是,“我是他老板。”
因为当年许妈解决了自己的病床问题,叶浣君也见过许见欧,对于这个家境殷实、性格温雅的男孩充满好感。当然那是因为她对方馥浓的性向一无所知,如果知道,她铁定要把他们俩一并打死。
“你是……”护士看了看病历单上的名字,“你是方馥浓的家属?”
“谁打的?为什么打?医生怎么说?能不能好全了?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他指的是挂着的吊针瓶,瓶里的液体以匀速缓慢滴下,催人欲睡。
叶浣君抛出一串问题,许见欧耐着性子一一作答,就算自己不知道的,也尽可能往好里说。宽慰长辈总是不错的。
一个护士来换吊针瓶,看见一个年轻人脸孔朝下,伏在床边。她本以为他睡着了,没想到一走近对方便坐了起来,对她说:“我一直看着,还没滴完。”
他是真的把叶浣君当长辈,还是至亲至近的那一种。奇怪的是他与这个女人第一眼见面时,就看出她一直想听侄子叫自己一声“妈”,善解人意的年轻人当时想,这件事情以后定要劝劝方馥浓,自己也跟着叫一声。
其间胸心外科与呼吸科的主任一大早就来查房,确认了这家伙各项生命体征均趋于平稳,战逸非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趁着吊针瓶里还有大半液体,便将脸埋进自己的手臂里,伏在方馥浓的身边小盹片刻。
两个人聊了不少时间,叶浣君从许见欧的境况一直问到了十几年前,她自己是信口一提,反倒帮对方把过去的记忆都梳理一遍。
战逸非让包括滕云在内的觅雅员工都回公司上班,就连一直嚷着要陪夜的战圆圆也被他骂了回去。一个人坐在床边,看着洒进窗台的月光变为初升红日的霞光,这小子整整两天昏迷未醒,而这两天时间里,除了简单的洗漱、用餐,他几乎一刻也没阖过眼睛。
许见欧这才发现,他曾经以为的沧海桑田、刻骨铭心,其实也不过是日常片段,生活琐碎,对方从未如自己这般过分投入,自然也没留下什么值得他记挂十来年。
争分夺秒的开胸手术十分成功,接诊医生与主刀医师都表示,只差几毫米主动脉就会受创,那样的话华佗扁鹊也回天乏术。方馥浓虽然暂时脱离了危险期,但伤势确实不轻,一时半刻还没法从失血性休克中恢复过来。他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待接受二期手术治疗之后才会被转入普通病房。
叶浣君坐了一段时间就去了厕所,说顺便去洗水果。
这话当然脱离不了“情人眼里出西施”之嫌,可滕云依然莫名不快,他勉强勾了勾嘴角,点了点头:“当然,他一直那么优秀。”
空气里若有似无溢着铁锈般的腥味,血的味道,被留下与床上的男人独自相处,他更后悔了。甘心与不甘心的过往云散烟消,他的爱与恨似乎经这一闹都平息了,像是我给你一剑,你捅我一刀,落得两败俱伤,何苦。
战逸非轻轻一耸肩膀,毫不介意地自己说下去:“事实上即使我们不是情人关系,即使方馥浓只是觅雅的公关总监,只是我的一个普通员工,我可能还是会替他出这笔钱。”顿了顿,他转头看着滕云的眼睛,从一脸疲态中挤出一丝笑容,“因为这家伙是无价的,比一次商机、一个广告、甚至比包括我在内的这一整个公司的人都有价值得多。这笔钱我替他出得不亏。”
眼眶微微泛红,许见欧坐得离方馥浓更近一些,反复向他说着对不起。这份歉意出自肺腑,床上的男人似乎也有所察觉,动了动眼皮,突然就醒了过来。
“不、不是……”
在许见欧来得及去叫医生前,方馥浓别过脸看了他一眼,然后就做了一个令对方始料未及的动作——他将手伸向他的脸庞,以拭泪般的手势轻轻抚摸他的脸,眼神十分温柔。
“你一定觉得是我公私不分,被操爽了就毫无原则——”
他看见这个男人动了动嘴唇,口型似乎在说,笨蛋。
“战总,你还真是大度。”滕云全没想到这个看来冷漠寡情的阔少居然可以不计前嫌,放弃企业发展的良机,而把钱给一个打从开始就对自己不怀好意的人。
鼻子酸得更厉害些,许见欧将方馥浓的手指紧紧攥住,放在自己的颊边,捏于自己的掌心。
“推广、研发以后再做也可以,总不能让他被人打死吧……”
方馥浓的手指来回轻拭许见欧的脸,摸到了他脸上那道若隐若现的疤,然后他又动了动嘴唇。这次似乎说了完整一句话,隔着呼吸机许见欧听不清了,于是把头凑过去——
滕云几乎马上反应过来:“战总,你的意思是打算替方馥浓还债吗?”
咫尺相近的时候才听见,这家伙居然这个时候还没正经,说的是:“皮肤好像糙了点……”
话说开了倒也释然,嘴角旁的笑容苦涩又嘲讽,战逸非同样轻轻叹气:“滕云,关于新系列研发和采购的事情,可能要暂时缓一缓……”
许主播恍然反应过来,这个男人认错人了。
滕云叹了口气,以宽慰似的语气说:“战总,目的是什么不重要,我想他现在一定不这样想了。”
他与战逸非并无相似之处,若不是伤重刚醒,方馥浓怎么也不至于会认错人。这一瞬间,许见欧没来由地感到更深的委屈与内疚,一直噙着的眼泪终于掉了。
“三千多万……”战逸非垂下头,形容看着极为疲倦,声音也很乏力,“所以说,他会来觅雅,他竭力表现得对我关心、对觅雅关心,全是因为觉得我在商场经验不足、涉世未深,可以任由他骗钱还债,对不对?”
“欸?滕医生,你来啦!”
“具体借了多少我不知道。”滕云想了想,“我只知道三个月前他曾经向我借过钱,两千万,可我没有那么多。我想他是走投无路了才去借了民间借贷,估计连本带利得有三千多万吧。”
叶浣君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许见欧慌慌张张把手缩了回来,抬起手肘假模假样地拭汗,其实抹了一把眼睛。
见滕云犹豫着不肯回答,战逸非摇了摇头,让对方宽心地补充下去:“我早就听人说他欠了钱,当时我没想过事情会这么严重……他到底欠了多少,你别再瞒我……”
“来得正好,吃桃子,吃杨梅,我刚洗干净的!”
他一出声,一直失了魂似的战逸非总算醒了过来,开口问:“他欠了多少钱……”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来就有吃的,真好。”滕云笑着进入病房,在思想古板的上一代人面前不能表现得太过亲密,只是稍稍一搭情人的肩膀。
滕云知道这个时候劝了也是白劝,可出于下属的礼貌,还是开口让老板回去休息。
其实他早来了,该看见的也都看见了。
战逸非与滕云坐在手术室外,以手肘支在膝盖上,以手掌撑住额头,手术的时间太过漫长,他从未感到这么疲倦。
严钦说,打死他。
活下去该是不成问题,吃点苦头罢了。
正业少东家的命令说一不二,他说打死就是打死,打伤、打残都是违规。
尖锐的钢筋造成右下肺静脉破裂并大出血,万幸只是捅穿胸腔,并未伤及脊柱、脊髓。方馥浓在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的路上,便有医生为他进行气管插管,然后手术室里的主刀医师为他缝合破损血管。
蒲少彬的本意是卖个好给严钦,让人吓唬吓唬方馥浓,顺便拿下与银行合作的项目。但他绝没想过把自己搭进去。蒲少彬跟严钦一起混过的地方不少,北至黑吉辽,南至闽粤赣……干下的缺德事不少,但这个地方是上海,说是改革开放第一线却比哪儿都谨小慎微,何况这阵子山雨欲来,有钱的、有权的都安分守己,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惹是生非。
大约事事都有个物极必反,疼倒也不怎么疼,方馥浓只觉得胸腔里凉了一截,晃了一晃,就倒了下去。
领导人的发言总教人心惊肉跳,什么“老虎苍蝇都要打”,谁愿意这个时候作奸犯科往枪口上撞?
不是一丝鲜红滑落嘴角,如同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哀感顽艳,他张了张嘴,血就像失了栓的水闸一样喷溅出来。整个画面血腥又吓人,战圆圆当场失声大哭。
严钦疯得神志不清,可蒲少彬没有。否则,他也不会想起要给自己那家放贷公司转型。
方馥浓的注意力完全落在眼前的女孩身上,刚反应过来,一根锐物就从右后背捅进了身体。
命令是严钦下的,人却是他蒲少彬出的,蒲少彬自觉一旦警察往深里挖掘,自己这黑锅可就背得太冤枉了。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连几秒钟都不到。原本倒在地上的那个人突然站了起来,握着凶器朝对方猛扑过去。
他这会儿去找严钦,一进门就被告知对方在洗澡。一个说话结巴、看上去特别老实本分的女人迎他往天台上走,这个帮佣蒲少彬见过几回,印象里十年前就在这个地方,他曾奇怪地问过严钦,找这么一农村大婶不符合你的风格啊?严钦摇头,我爸就看中这农村大婶的老实本分,搁我身边他放心。
这笑容确实好看。本还惊魂甫定的战圆圆深受感染,便也破涕为笑,迎了上前。
严中裕是为数不多让蒲少彬佩服的人,低调、勤勉、为人谦和,这些年更是热衷于回报社会,简直把公益事业当正经事业来干,上天入地都找不出那么良善的人。
狠戾的气息从这张英俊面孔上褪了去,方馥浓朝战圆圆走出两步。衬衣上染着血污,这个男人看着落拓又褴褛,似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控吓坏了对方,他抬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明晃晃地露牙笑了。
可蒲少彬每次跟严中裕讲话都怵,而且他看出来,严钦也怵。如同孙猴子见了如来佛,七十二般变化都被打回了原形。
方馥浓总算听见了战圆圆的喊声,松开了揪住对方衣领的手——他一松手,那人就和一滩稀泥般滑了下去,发出哼哼唧唧的呻吟声。
严钦正和两个女孩在SPA水疗池里泡澡,一腴一瘦,却是一样的花开秾好。两个女孩都是明星,一个出自部队文工团,老公也是一名挺受欢迎的演员,荧幕前的形象端庄大气,人见人爱,荧幕后头倒是挺放得开,这不前阵子刚当了妈,还在哺乳期呢,就跑来伺候自己的小老板。
“馥浓哥!”战圆圆再次大喊,“不能打死人的!”
另一个就干瘪清瘦不少,比前一个长得更清纯却没前一个有名气,将将在影视圈混了个脸熟。
一个打几个肯定不能全身而退,他也挂了彩。头上的鲜血顺着脸型轮廓滑落,方馥浓这双花哨眼睛满带戾气,与平常判若两人。
“要不要下水一起玩?”严钦看见了蒲少彬,朝他挥了挥手。
方馥浓根本没听见女孩的喊声,他拧住一个家伙的脖子,将他的脑袋狠命撞向墙壁——毫不留情地狠磕几下,磕得那人血肉模糊,五官稀烂。
蒲少彬带着笑,摇了摇头,心里其实挺嫌弃:这人的疯劲儿有的时候他也受不了。
“馥浓哥……不能!”战圆圆喊了声。
“没劲。”严钦扫兴地骂了一声,自己从那半裸的女人身上下来,“你就是没有战逸非好玩。”
地上躺倒着几个人,由那病恹恹的呻吟判断出,像是被踢断了肋骨或是拧断了胳膊。平日里常以三分浅笑迎人,绝不表示打起架来就是菜鸟,觅雅的公关先生曾经诌说自己是跆拳道黑道,虽假犹真,倒也并非全是信口开河。
脸上的淤青还没好透,可他已经忘了疼。睨了身边两个女人一眼,又把不耐烦的视线投向了岸上的蒲少彬——对比一下,岂止长相差了海远,连性格脾气都不合胃口,不好玩。
战圆圆鼓足全身的勇气,一崴一崴地向着斗殴声传来的方向跑过去,她无比悲切地怀疑此刻方馥浓已被打成重伤,可没想到却看见这样一幕——
一点驯服,一点乖巧,偶或露出尖牙似的小情绪,也格外招人疼。
战圆圆刚刚走出躲藏的地方,便听见一个可怕的重击声。一瞬间,好像什么声音都没了。这条杂乱的窄巷蓦然多了几分鬼气,云层叆叇,隐隐漏出一丝月光,泻下稀疏树影。一户人家的窗台前晾着两条内裤,一条男式平角裤,深蓝底,白条纹,一条女式三角裤,玫红色,紫色圆点。
太好玩了。
那些暴徒不是为了讨债而来么?她的名下还有一些榕星集团的产业,她到了法定年龄,完全可以自己支配自己的财产。
“去去去!滚一边去!”越想越觉得身边的女人们令人乏味,严钦发了无名火,粗暴地将两个女人推离自己远一些。这些姑娘身上的俗味儿呛得他鼻子发痒,而战逸非身上的香气简直是兰麝熏心,令他百嗅不厌。
去你妈的别急!战圆圆气得摔了手机,人命关天,她受不了这些公务员的磨叽,打算自己去解决。
“死了吗?”想起了交代下去的正经事,严钦啪啪地拍起水花,莫名激动得脸孔涨红,“快告诉我,那个姓方的是不是死了?是不是肠穿肚烂死得很惨?”
可接线的警察似乎还在问什么。
“只能教育教育,不能真的打死了。”蒲少彬苦着脸,“严少啊,你这是坑我呢!我不正急着转行做点正经生意么,你这样找人一闹,要是真被调查,我还不得遭大殃吗?”
这是一条陌生巷子,靠近镇坪路地铁站,我没来过。战圆圆不敢放开音量,几乎小声啜泣着哀求,求求你们,你们不是可以卫星定位的吗?别问了,快来吧。她已经听见了斗殴的声音,仿佛是重器砸于身体,又仿佛是锐器扎进皮肉。
严钦不屑一顾:“警察来找你了吗?”
小姑娘别急,你把方位说清楚,到底在哪里?
“那倒是没有,文件资料什么的都弄干净了,要查也是私人恩怨,跟我公司没关系。”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快点来人吧,会打死人的!
“这不就结了。再说,都没死呢你慌个什么劲儿?”
你在哪里?
见对方依然愁眉苦脸一脸闺怨之状,严钦也知道这是装模作样给自己看呢,但他想到这个老蒲到底还算贴心,他正想着要揍那个姓方的,他就跑来献了好。
躲在早餐车后头的战圆圆吓得瑟瑟直抖,她流着眼泪报了警,可那头的警察还在悠悠然地问话:
所以他决定也就赏对方一个面子,说:“得了得了,过几天我借我爸的名义去约几个深圳那边银行的老总,就金融产品的事情你们谈一谈,记得,别跟傻逼似的扯你那些不入流的生意!”正业少东跟训孙子似的训蒲家少爷,“谈你爸的君悦,谈新项目,往大里谈!”
天热,死个人不算什么,空调坏了可太晦气了。
蒲少彬被训得不爽,脸上又不便作色,也就讪笑着解释自己当然懂这个道理,有爹不拼这不傻帽么!
这地方该是住了一些人家,但是没人打算插手,甚至没人从破旧的玻璃窗后探出头来。因为大伙儿都觉得犯不上。这世道世风日下,人人都是见风倒,光天化日都怕瘟神上门,何况半夜里外头的人喊打喊杀,犯不上露脸遭人记恨。巷子里的人这会儿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要城门失火,殃及他们架在外头的空调主机。
两个人还要说话,那个老实巴交的帮佣就跑了过来,说有电话。
明白过来在劫难逃,觅雅的公关先生反倒显得一脸轻松,他将衬衣领子解开,又慢条斯理地将袖子撸起,笑了笑:“只要别打脸,来吧。”
泡在水池里正是浑身舒爽,正业集团的少主仰面没入水里,展动手臂游了几下。压根不想搭理那些破事儿,反正能打电话到家里来的,十有八九都是不值一提的破事儿。
“不管你还打算去哪里凑钱,今天打你一顿是必须的。”另一个人接过话茬,居然还用挺惋惜的语气说,“哥们,你惹了不该惹的人,甭怪我们。”
一个踩着黑色高跟鞋的女人走进水疗池,她拿着并未被接通的手机,用目光示意帮佣出去。
“能不能转告你们老板……蒲少,我会想办法尽快把钱凑齐。”但这个时候方馥浓一点笑不出来,态度十分恳切,口吻诚心商榷,尽管他知道这些人根本没道理可讲,他曾亲眼看见一对老夫妻跪下叩头半天,最后还是贱价卖掉了房子才换回了自己儿子的一只手。
“严……严少……”蒲少彬回头看见这个女人,愣是噤了声。
“少”是一个多么灵动的字眼,必得年轻、强劲,也必有一锤定音的果敢、一飞冲天的豪情,怎么想,都跟这群生活腐朽的二世祖不沾半点关系。
女人很漂亮,看来不过二十七八,却分明比同龄的女人老道成熟。她盘发正装,唇膏与指甲都是醉人的酒红色,一双似单似双的狐眼透着媚态,更流露出一种莫名的威严气质。这种明明微笑谦和却不容进犯的气势像极一个人,蒲少彬马上反应过来,像严钦他爸。
方馥浓印象里没“蒲少”这个人。若不是这会儿生死攸关,他简直想为这称呼发笑,这年头好像只要年纪不大又有点钱的,都可以自称是“X少”。
水疗池里的两个姑娘也看见了这地方的第三个女人,慌忙跳出水池,拿起浴袍遮掩身体,又慌忙跑了。
“你谈的那个只是喽喽,真正的老板是蒲少,他一定要你按时还利息,我们也没办法。”
“哎哎哎,去哪儿去哪儿?你们给我回——”严钦爬起身子一回头,正对上一双注视着自己的狐眼。
“我以为我已经和你们老板谈妥了,钱的事情他答应再宽限几天。”说这话的时候方馥浓微微皱眉,表情从未有过的严肃。刚才会跑就是知道那边出尔反尔了,可这话却不得不说,毕竟谁也不想被人堵着揍。
他悻悻又没入水里,鼻腔里哼了一声:“切,我当是谁。小狐狸逃得急,原来是遇上了千年老狐狸。”
追债的人已经从幽暗的拐角处露了脸,方馥浓大步跑向另外一边,巷子是死的。
女人不为所动,平静开口:“这里怎么说也是一个家,你爸一定不想知道你把这儿闹得这样乌烟瘴气。”
令人平静的音乐声里,好看的男人好看地笑了笑:“别怕。”
“哟,姓李的,你真以为自己是我妈了?”严钦极不屑地翻了翻眼,“你别欺负我这个没妈在身边的孩子啊,有我妈在的地方哪里轮得到你这贱货说话!你不过是那么多条跟着我爸的母狗里比较忠心的一条,我爸看你可怜,才给你弄个公司玩玩,你别真以为你是什么‘李总’,你他妈别真把自己太当回事儿!”
然后还蹲下身,将扯落的耳机替战圆圆带上。
“你妈在北京过得很好,你不回去看看她,倒怪别人欺负你了?”李姓的女人似乎想向对方示好,可语气依然不卑不亢,“我来找你,不是来跟你吵架,我想跟你谈一谈花之悦品牌推广的事情。”
一个人脱身容易,可他这会儿还拖着一个战圆圆。迅速向四周扫了一眼,巷子里杂物堆得不少,方馥浓马上发现了一辆早餐车,上头盖着一层深蓝色的塑胶幕布。他将身边的女孩推了过去,“你躲这里,有机会就报警。”
“我哪儿懂这类时尚品牌的推广?”严钦转过脸去不看对方,仰头闭起眼睛,“你最近不是在四处挖人么?总有能干点的吧。”
不用她喊,男人也得停下来。
“可是有些话你比我说更有分量,你毕竟是寰娱的董事,上次你一句话,就让花之悦的六个代言人齐聚美博会,行业里热议至今。”
“馥浓……馥浓哥……脚……”呼救的声音细若蚊子嘤嘤,踩着细高跟的女孩崴了脚,是真的跑不动了。
“你是想再来一次?”严钦无赖一笑,“那你求我啊?”
战圆圆不曾这样跑过。要知道学校里的跑步考试,从五十米到八百米她从没及格过,每回跑步都踢踢踏踏落在最后,每次踢踏落后她都像死了一回。耳边听取着呼啸的风声,战圆圆感到心脏在瘪瘪的胸膛里头东摇西晃,就快自说自话地迸裂出膛。
“我是承你的情,也想给你一个在你爸爸面前表现的机会。”
两个人往巷子里跑,跑着跑着其中一个就拖了后腿。
烦死了对方总拿自己的老子来压自己,偏偏这招还是屡试不爽。严钦憋了一肚子暗火,忽然又转脸回去,看着那个女人问:“你和你那个小白脸职业经理人发展得还顺利吗?我怎么看见他和你们那个代言人打得火热?”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正业太子爷嘴很脏,摆明了要激怒对方,“一定是你下头太松了,人家玩不爽,找更嫩更紧的去了!”
来者不善且来势汹汹,方馥浓没天真到以为可以以情动人,他的第一反应是拽起了战圆圆的手——跑为上策。
李姓的女人毫不动气,只是微微一笑说:“因为他太不敬业,所以我决定解雇他。”
“方馥浓,还钱!”
一旁的蒲少彬不想搅合进这样的“家庭纷争”,正想找个借口开溜,没想到那个李姓的女人竟笑意款款地望着自己,认真请求:“我打算聘请觅雅现任的公关总监为花之悦的副总经理,所以请你别再找他麻烦了,可以吗?”
战圆圆的惊魂一夜始于一声——